白德成作品

關于月色和其它

握不住的一縷月光

開始在我的頭上扎根

我知道，無邊的風月已然褪色

李太白的明月掛在天山時

他的青衫上沾著酒漬

我的不太白的布衣上沾著月痕

第一炷香插在案前的時候

輪回的月色依然是月色

是誰的木魚聲，隱隱敲響

你有窗前吟詠的月色

我有月色徘徊的窗前

月色和窗前都是由圓變?nèi)钡乃查g

我眼窩里，藏著恒河的一粒沙

被累世揉成了一粒珍珠

卻在月圓的時候奪眶而出

這時，八萬六千個靈魂正被月色浸泡

然后，我叩開了月光之門

從來處進，又走到來處

登四面云山

山是凝固的海浪

云是移動的峰巒

山和云涌來

都堆積到腳下的時候

四面是云

四面是山

來了的便是如來

走了的便是了去

山和云還在

再看一眼的時候

四面無云

四面無山

石頭、剪刀、布

我能夠覆蓋你的堅硬嗎

你能戳破我的脆弱嗎

伸出手，可能是步步蓮花

蜷起手，也可能是暗樁密布

每一次的出手都是一個

無法預料的結局

誰能逃脫命定的劫數(shù)

誰能躲避生生相克

并且環(huán)環(huán)相扣

所有的結局都是下一個猜測

你猜吧，無論你怎么猜

我要出的肯定是：石頭、剪刀、布

詩 人

從魯國回來

收集《詩經(jīng)》的有關片段

竹簡的繩兒，已斷了三次

從國風中出來

剛剛打個盹兒的時間

爛柯的斧柄，早斷了三截兒

從詩刊社出來

莫名其妙地在廣場徘徊

枯瘦的手，捻斷了三根須

月亮圓的日子

這是世界上最圓潤的狀態(tài)

在歲月的搖床上搖出無數(shù)發(fā)光的球體

一失手，灑滿天空

我們變成天狗，開始咀嚼月亮

重復著五千年不變的味覺

然后在食譜上注明：月全食

此時，大地晃動一片燈影

誰掩口而笑，在燈火闌珊處作剪影的婀娜

落魄的詩人竟然忘了流年的憂愁

黃河是半碗茶，我就去吃茶

洞庭是一杯酒，我就去飲酒

燕山是堆墳丘，最后我躺在里頭

黑色的更深處是燦爛

比如夜空中寂寞的煙花

比如輪轉的生命，變成來世的桃花

今夜，是圣誕夜

瑪麗亞在馬棚說：今夜

祝你平安

那個孩子降生的時候

正在嚼干草的馬匹非常安靜

穆罕默德在麥加說：今夜

祝你安寧

安拉的靈魂飛揚的時候

山坡上嚼青草的羊群非常寧靜

釋迦摩尼在須彌山說：今夜

祝你吉祥

菩提葉在隨風飄落的時候

飲恒河水的那只母羊非常清靜

你的平安是圣誕帶來的嗎

你的安寧是真主賜給的嗎

而我的吉祥是一只香，陳放了千年

在一個清凈的瞬間點燃

端午節(jié)隨想

三千年的糯米

粘住了誰的牙齒，諾諾無語

無數(shù)次的龍舟演繹

讓落水的日子變成戲水的日子

其實我想

楚和秦，誰滅了誰

都是在這片土地上盤桓

國與共，誰勝了誰

都會用一種語言去歡呼

匈奴，原本是我的兄長

韃靼，早已是我的弟兄

塞外的胡虜，關外的韃子

都是手心手背

如果那個孟姜女

再多哭幾聲，長城早塌沒了

后來，端午的前一天

一個伊斯蘭女人柔軟的手

悉心地把無數(shù)青劍折疊起來

用一種絲線捆綁

縛住了粽子的心

順便縛住了許多男人的心

端午的這天早晨

我沒有夢到三閭大夫

只在睡夢中

猜想著今天有沒有晨勃

老婆登山回來，揪著我的耳朵

認真的在耳際塞上一段艾葉

董存瑞衣冠冢前的拜謁

宣化上人的大弟子，是個女人

在這個衣冠冢前叩拜了三次

她說：她在叩拜菩薩

這個為了別人毀滅肉體的人前世、后世都是

她還說：一根導火索的青煙繚繞

如果換成一柱香的青煙繚繞多好啊

然后，她左轉右轉

認真地在找可以投進十元錢的功德箱

一個麥加來的朝圣者，是個男人

在那尊塑像前轉了三圈

他說：當一座橋不是橋的時候

生命的的骨架極有可能成為炸藥的支架

他說，他在拜謁英雄

用肉體捆綁炸彈的人今生、永生都是

然后，他左思右想

動亂的阿拉伯兄弟正在效仿這種升天

約旦河與恒河與伊遜河的流水

都可以照見人的影子

我想；人的影子都是魂的影子

五千多個無名的魂靈正漫山飛舞

我還想；青山可以埋忠骨

不知道是否無定河邊有人在夢里哭

然后，我左看右看

看只留下一個名字的衣冠冢在苔山下佇立

阿里郎

阿里郎，阿里郎，啊拉里吆

古老的民謠在母親的背上搖晃

那時父親不是去趕考

是去趕牲靈

那座山不是朝鮮的阿里梁

八百里燕山的胡馬正在鳴啾啾

我的咿呀聲

怎么也穿不過那道宮墻

——阿里郎，啊拉里吆

阿里郎，阿里郎，啊拉里吆

古老的民謠在異鄉(xiāng)的土地上蕩漾

后來長大了，我去趕考

數(shù)學不及格，英語不及格

可我的名字高高地掛在榜上

那天母親為我唱出阿里郎的歡暢

在那個咕嚕嚕的調子中

我怎么也走不出平仄的殿堂

——阿里郎，啊拉里吆

阿里郎，阿里郎，啊拉里吆

古老的民謠被女兒唱成搖滾的唱腔

再后來，女兒去趕考

像去赴一個浪漫的約定

卻總是錯過那一支流淚的燭光

輪到我為孩子唱歌

我一唱，春光和我一起老了

女兒卻像玫瑰一樣

——阿里郎，啊拉里吆

寫給母親

七月流火，火熄滅的時候變成一縷煙

慈愛如山，山倒下的時候變成一塊碑

開了又謝的白花

枯了又綠的草坡

制造了一個傷痛的周年

母親啊

我是你的一個惦念

你是我的一張照片

那些紙糊的牛呀馬呀能馱得動你的嘆息嗎

那些草紙的冥錢能抵你魂兮歸家的路費嗎

想了又想的故鄉(xiāng)

望了又望的山崗

一根火柴點燃一個祭年

母親啊

我是你的最后囑咐

你是我的新刻碑文

這一天，已經(jīng)握不住你漸漸冷卻的那雙手

那一刻，已經(jīng)聽不見我的卡住喉嚨的嗚咽

哭了又哭了的聲音

黑了又亮了的晨昏

讓一只木匣裝滿了90年

母親啊

我是你的一生呵護

你是我的一次跪拜

夜 色

假如夜色可以勸酒

炒幾片雪花

燒半彎月白

嚼幾粒星星入口

假如夜色可以醒酒

捉只意象的蟲兒

用陳年的舊韻

潤老去的歌喉

我來唱承德

把唐詩曬干了，晾成段兒

嚼著月色江聲

燙一壺熱河老酒

把宋詞搗碎了，揉出靘兒

涂抹煙雨樓色

折一段云堤翠柳

把元曲拆散了，抽出絲兒

織出七十二景

攬一把山云出岫

把清小說腌了，切成條兒

泡三百年老湯

就一鍋農(nóng)家五谷秀

對春天的記憶

也許那是一個播種的日子

頭發(fā)變成綠草

與春天一起糾纏不休

然后，腳趾長出根

扎在泥土里

只是一晃，就到了落葉的時間

南山積雪

雪落在北方絕對是幸運

可以讓李白去夸張

可以讓林和靖去清高

可以讓征夫思歸，怨婦遙望

雪落剛剛落在南山的時候

三兩知己開始嚼豆

然后，醉話長了腿

繞著五千年走了一圈兒

夜晚的天空

趁太陽睡覺的時候

頭頂?shù)囊箍兆兂梢粡埿亲V

西方人和上帝親近

上帝把每個人都安排了一個星座

仰望的時候

可以用目光觸摸那個位置

東方人和佛祖親近

佛祖把每個人都遷到西天的山上

仰望的時候

只能用想象觸摸虛幻的地方

一條銀河流淌的時候

淹沒了東方和西方

股市和人世的霜降

一場秋雨的痕跡

被季節(jié)掩藏到枯黃以及惶恐之中

天空上人字的遷徙已經(jīng)變得無關痛癢

丹瑪斯正在遠處用鼻子冷笑

除了窮人，都在盯著類似冬天般的下滑曲線

一場狂歡過后，股票如落葉般倏然枯萎

這時候，滿山遍野的楓葉點燃了一場大火

哞——哞地迂回，在大地上聲聲哀慟

青草反芻后的奶汁，失去了往日的清香

無數(shù)的嘆息在空中，氣肅而凝

無數(shù)的寂寞在原野上，冰晶熠熠

然后，變成了一個世紀被輪回的——霜降

高 貴

可以不去猜想

不去破解長天的空曠

當暮色踱步的時候

我的指頭會是綠色的

變成攀援的青藤

可以覆蓋高墻的威嚴

我問佛：高貴是什么

佛說：高貴就是低賤

高貴是低賤的學生

總愛把疑問高懸青天

有人俯視的時候

總有人在仰視

高山流水

俞伯牙撫弄的琴聲

只想給一個樵夫聽

結果連月夜都聽到了

一聲一聲

婉轉成萬種悠揚

這種琴聲

已經(jīng)無梁可繞，無云可遏

因為，它已經(jīng)變成了流水

在那個高山上跌落

與琴一起摔得粉碎了

樹化石

讓我們猜測一段樹木

不如猜測一塊石頭

猜測后的結果：它們是同科

石頭曾經(jīng)變成泥土養(yǎng)育樹木

樹木說：給我點時間

然后看我慢慢變成，石頭

約 會

黃昏后你沒來，月來了

其實是我來晚了，你走了

你嘲笑抱著柱子死守的那個男人

我羨慕遙望成一尊石頭的那個女人

紅 顏

她在三千年的濡水上

那時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有個詩人贈她一首情詩

后來在兩千年的渭水邊

那時溫泉水滑，回眸百媚

有個皇帝送她一丈白綾

野菊花

好多線裝書上記載

它是一直在南山上流浪

后來在東籬下被收留

為了逃避五斗米的債務

只能躲在荒原中

靜悄悄的綻開或者敗落

朝 山

我是朝山的香客

把山門打開，把心扉打開

再把香堂的大門打開

把所有的山花，都簪在頭上

把天下的歌聲，都放在唇上

我不拜佛，我拜山

最干凈的路，是輪轉的山路

所有的山路都通到天上

山高人為峰是典型的自高自大

假若沒山托舉，人是一條蟲

蠻荒的土地

蠻荒的土地，誕生劣質的家族。一代代近親繁衍，導演出一幕幕悲劇。究其根源，一個“窮”字，至今統(tǒng)治著這個遙遠的小山村。原諒我，為我派飯的父老鄉(xiāng)親，我把山村角落里的底板，沖洗出了灰色調。

——下鄉(xiāng)札記

新婚夜

夜晚，桀桀怪笑如潮水

漫過最后一堵

堤岸 終于失守

真該向天邊遠遠逃去

把綠梳子 隨手一拋

讓身后 變成

巫婆也穿不過的大森林

母親 演繹了人生的無數(shù)難題

偶然 在女兒明亮的眸子中

看到了 斑駁的自己

“姑表親 打斷骨頭連著筋”

老人說年輕人也跟著說

直到 真的斷了一根肋骨

最終

成為一個馴順的好女人

再不顧忌任何野男人饑渴的撫摩的目光裸顫著奶子

奶大了五歲喊媽 十歲叫爸的哥哥

如今 命運這雙臟手

用貧困這條繩索

(維系著哥哥婚姻的繩索)

又把她捆綁在這

初夜的土炕上

看著丈夫 翻轉褲腰

讓虱血染紅兩個指甲

不知道 這就叫做犧牲

為了索取而奉獻

因為奉獻而索取

她不如母親 母親

有一個相好的

云里有昏暗的星

躲躲閃閃地追蹤她十八年

像相信土地 相信春天一樣

她相信自己能有一個相好的

兩個山里姐妹

拎著包裹下了滄州

巨大的恐慌

襲擊了二十條開山的漢子

她絕不羨慕那遙遠的南邊

花大價錢 買女人的 南邊

她不是春天的蒲公英

她是七月的苦麻菜

她喜歡看 牛糞炊煙

細而悠長地把草屋懸掛

那時候 二十條漢子

從山里疲憊歸來

這個夏夜像麻線那么長

天亮時 站在灶前

她就變成媳婦了

她想打扮整齊

大大方方地去山里 尋找那種很容易采到的神秘果

天亮時 這個家族

會分給她一塊黃土地

可她知道

黃土地埋人

地頭凝固的是墳丘

黃土地養(yǎng)人

地里起伏的是溝壟

再勤快的手

也擺脫不了黃土地的貧困

只有黃土地里的蚯蚓

輕輕地 吹著口哨

交尾的一刻 任誰

也無法解開互相纏繞的身體

麻線一樣長的春夜呵

什么時候紡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