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
我們決定去尋找一個記憶中的湖泊。這個主意是他提出來的。這天下午,他來看我,我們無所事事地坐著,大家都不知道要聊些什么。他的一只腳擱在一把矮腳椅上,一只腳摩挲地面,雙眼緊盯著墻壁。我順著他的目光在那面白石灰的墻壁上瞄來瞄去,很快被一抹尸骸的印痕攫住。那似乎是去年夏天留下來的蚊印,它由最初的黑色變成了淡淡的灰色。現(xiàn)在,它支離破碎地趴在墻壁上,正對著我們,它的一根觸須以一種奇怪的姿勢指向天花板的一角。在這種突兀的姿勢中,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去過的一個湖泊。事實上,我已經(jīng)忘記這個地方很久了,從那里返回之后我就沒有再想起它。但是這天,我盯著這抹灰色蚊印,我枯坐著,什么話也不說,然后,它忽然從我的記憶中跳出來。我像抓住一抹灰色蚊印那樣緊緊地抓住了它。
我說我看見那個湖泊了。我這么說的時候,他依然坐在那里,整個人與微藍的暮色交混在一起。我準備把他從暮色里拉出來。我又說,我看見我們在湖邊來回踱步,誰都沒有穿鞋子,光著一雙腳,在湖邊走來走去。他什么也沒問,忽然下定決心,要求我?guī)フ疫@個記憶中的湖泊。
我們出發(fā)的時候,外面的天空已經(jīng)開始暗下來了。它的顏色很奇怪,灰白的,它將灰白的顏色傾倒在人們頭頂。教師宿舍樓前,一只風干的麻雀,在冷風中微微打顫。
由于兩手空空,我們走得很慢。這條路最先需要經(jīng)過的,是時代廣場,小城的一個鬧市區(qū)。他以前很少往那邊走,他喜歡繞遠路,避開人多的地方。只要人們的目光一轉(zhuǎn)到他身上,他便渾身不自在。大家都說他不可理喻,我也認為他不可理喻,有陣子還認為他患了什么病,這么年紀輕輕的居然害怕與人群相處。但他總是一副無所謂,自成一體的樣子。
也許在出發(fā)前,應該來說說我們的關(guān)系。我們認識十幾年了。高中的時候,他人矮,坐在第一排,我坐中間一排,在他的斜對面。他雖然坐第一排,上課卻不太專心,有事沒事總愛低著頭,偷偷摸摸的,在抽屜里搞些小動作。他的那個抽屜,平時總是上著鎖,偶爾還會發(fā)出一種詭異聲,很像人睡覺時磨牙的聲響。我有幾次趁他離開座位,悄悄地觀察過那個抽屜,那個抽屜跟我的確實不太一樣,我的抽屜上方有個洞,萬一關(guān)得太緊,手指一勾,就能把抽屜從書桌里拉出來,但他的抽屜,捂得嚴嚴實實的,連那個洞也被堵死了。有一回,我假裝找書,裝模作樣地走到他的座位上,近距離地、仔仔細細地觀察了那個抽屜,結(jié)果仍是一無所獲。令人費解的是,班上的同學對他的一舉一動視若無睹,似乎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有這么一個秘密抽屜。 有一次放學,他故意在半道上截住我,走過來,假惺惺地跟我說,我真是絕望啊。他絕望什么呢?莫名其妙的。
我們后來因為那個“秘密抽屜”結(jié)了婚。結(jié)婚后,他待在學校里,教書,當老師。學校給他配了一套教師公寓,二室一廳的老房子,九十平米都不到。我們兩個人擠在那套老房子里,一住便住了十個年頭。結(jié)婚的第十年,他從外面帶回來一只籠子,籠子外面蒙了厚厚的黑布,他鬼鬼祟祟地把我叫到宿舍樓前的一塊空地上,趁著四下沒人,得意洋洋地掀開黑布?;\子里面裝的是一只麻雀。這是他做的一個麻雀實驗。他曾經(jīng)跟我提過一次。他說假如我們一直生活在陰暗的地下室里,有一天,有人把你從地下室里帶出來,站在大太陽底下,大概是要發(fā)瘋的。果然,麻雀受到光照,一副很是驚懼的樣子,聲嘶力竭地慘叫著,上下躥動,在強光下掙扎了幾下,不一會兒便死了。“你對這個結(jié)論怎么看?”他邊說邊把死麻雀從籠子里拿出來,找來一根細鐵絲,將麻雀的右腳纏在鐵絲上,掛到了一邊的晾衣桿上。我注意到他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目光冷淡。這讓我很是害怕。果然,那次麻雀實驗過去沒多久,他不跟我商量一聲,便辭了職,搬出宿舍樓,躲著我。這一次來,他是突然來找我的。我猜想他心里瞞著其他事情,需要找個人說說這些事情。下午在家里,我拐彎抹角地跟他提起那件麻雀事件,他的臉上一片茫然。
“其實我們可以從另一條路上繞過去的?!彼膬芍皇植逶诖笠驴诖?。我們在說時代廣場的一個瘋子。我們以前路過那里,常常被那個瘋子糾纏。很顯然,我們都很厭惡那個地方。
“反正目的地都一樣?!彼终f,兩只手還是插在大衣口袋里。
但是我們誰也沒有尋找另外的道路。他的預感很快成真了。我們果然在時代廣場遇見了那個瘋子。他像往常一樣,趿著一雙藍色的塑料拖鞋,全身上下黑不溜秋的。廣場巨大的燈柱緊挨著他。他從那里扔出來一些果皮,廢紙,破爛的抹布。他將它們胡亂地扔在光影交錯的水泥地上,扔在人群之中。最后,我們注意到,他把掏空的那一只黑色塑料油紙袋扭成一團,放進了自己的口袋里。我們還住在一起時,有一回,路過廣場,他告訴我,那里面裝的是記憶。他這么說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很愉悅,是我們在一起時,不曾有過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愉悅。那就像一株墻角的羊齒蕨,剛淋過一場雨,汲飽了水,兀自歡喜的樣子。他總是這樣,熱衷于做各種各樣的冥想、試驗,并為此種結(jié)論沾沾自喜。
這一次,還沒等我們跑開,那個瘋子已經(jīng)走上前來一把拉住了我們。他像遇見熟人似的朝我們說了一大堆聽不懂的語言。我們的衣擺在他黑乎乎的手掌心縮成一團,像那只被掏空的黑色塑料袋。最后,他理所當然地朝我們伸出了他的手。一只黑乎乎的手。他似乎準備從我們這里掏空些什么,還準備獲取些什么,仿佛我們就是燈柱旁的那只綠皮垃圾箱。有幾次我們一起分析過那種語言。他說他從來都沒有聽到過這種口音。“大概是個外地人?!蔽艺f?!笆秦堈Z?!彼m正道,“他說的是貓語?!笨?,他又在開始冥想了。這些冥想同樣讓我厭惡。
從時代廣場出來,我們倆站在一棵飄著枝葉的矮梧桐下發(fā)了一會兒愣。我們兩個人都站住了。我在想我們該怎么走,我可不希望等下我們的方向在哪里出了差錯。有一束燈光從老遠老遠的地方照過來。我仰起頭,望了望天空,天空變得更厚了些。我似乎能夠聞到蟲子的氣味。
自從我們結(jié)婚后,一年又一年,那幢二室一廳的老房子落滿了蟲子。這些小東西飛來飛去,整夜整夜地繞著我們吵鬧。他買了一大罐殺蟲劑,關(guān)上房門,關(guān)上窗戶,里里外外灑了好幾遍,還是不管用。晚上睡覺的時候,因著這些蟲子,他睡不安穩(wěn),總是說夢話。他夢見那些蟲子鉆到了我的身體里面,在那兒扭來扭去的,產(chǎn)下許多卵,那些卵化作一只只黑蝴蝶,從我皮膚的毛孔中飛出來。他一做夢,整個人便汗水淋淋的,軟塌塌的。起床時,他掀開棉被,低下頭,打量我的身體。他發(fā)現(xiàn)有股奇怪的氣味鉆進鼻子里,很像是蟲子腐爛的霉味兒。
大多時候,他只要一抓住機會,便絮絮叨叨。他說你看看這些蟲子,鉆來鉆去的,屋子里到處都是蟲卵,我們在這樣的地方睡覺,遲早要生出病來的,再說了,我們還有那么重要的問題沒有解決呢,總是待在這樣的地方,怎么解決那些問題呢。他嘴上說的問題是什么,我不知道。他從來不跟我提這些問題。他平??偸峭低刀闫饋?,一個人研究那些問題。有一次,白天里,我打掃完衛(wèi)生,突然心血來潮,從地下室搬上來一個舊柜子。柜子是家里裝修時換下來的,現(xiàn)在,我打算把它用油漆捋一遍,好做書架用。我把舊柜子放在太陽底下曬了一曬,殺了殺毒,上了一層很薄的白漆,搬進了書房。但是柜子搬上來沒多久,他又開始發(fā)牢騷了。他說晚上看書的時候,總發(fā)現(xiàn)有小蛾子從里面飛出來,在他身邊亂轉(zhuǎn),他似乎還聽到一種“吱吱吱”啃噬的聲響。他說著裝模作樣地,敲了敲柜子,聽著那“嘎嘎”聲,臉上泛起高深莫測的笑意。后來他在一本舊書的頁縫里,發(fā)現(xiàn)了很小粒的蛾卵,那些蛾卵沾在細絲上,黏糊糊的。那天晚上,我們兩個人把柜子翻了個底朝天,結(jié)果卻令人失望,連一只蛾子的身影也沒有發(fā)現(xiàn)。這次我憋不住了。我跟他吵了一架。我認為他每天想這想那的,把我也搞出病來了。后來的一個早上,剛剛從睡夢中醒來,他便跟我擺起了譜。他跟我說他又做了一個夢。這次這個夢,非比尋常,一定要拿出來跟我說一說。
“什么夢?”
“我夢見一個女人。”他蓬著頭,長長地“呼”了口氣,然后從床上跳下來,拉開了窗簾。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裝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這表情讓人捉摸不透,我心里很是慌張。我說你沒發(fā)生什么事吧?
“當然沒事?!彼⒘宋乙谎?,極迅速地,笑了笑,走開了。對于這種事情,我還是有經(jīng)驗的,我知道像他這樣一個自以為是的人,要從他口里套出點事情,是不能著急的,只能等著他自己把這個事情原原本本告訴我。那天他自己動起手來,煮了一大鍋花生,坐在餐桌前,一粒一粒地剝花生吃。他看到我端著一盤煎雞蛋,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并沒有坐下來的意思,于是神色一凜,說:“夢是很重要的,它可以反映出一個人的精神狀態(tài)。我認為,我認為我們必須坐下來好好談一談了?!彼f得這樣一本正經(jīng),談一談就談一談。我在他對面坐下來。他說你可能不會相信,昨天夜里,我夢見一個女人。
“哦,什么樣的女人?”
“以前從來也沒有看到過的?!?/p>
他在撒謊,從他的眼神里我看出他在撒謊。但是我故作驚訝。
“這倒還沒什么。更奇怪的是,她約我今天下午在小湖邊見面?!?/p>
“為什么要在小湖邊見面呢?”
“是啊,為什么呢?”
他看了看窗外的院子,沉默了一會兒。宿舍樓前的兩塊水泥板掃得很干凈,光禿禿的,一點灰塵也沒有。那只麻雀不知道被藏到什么地方去了?!斑@個夢的確很重要?!蔽叶⒅?,忽然下了這么一個結(jié)論。
“水庫邊的松樹全都枯死了?!闭f這話的時候,他的聲調(diào)一下子變了。
“那種地方什么也長不成啊。”
“是啊,那種地方什么也長不成。我還夢見那兒到處都是黑蝴蝶,在枯死的松樹邊上飛來飛去。哎,你睡得那樣死……”
“這個蝴蝶,你以前說起過的。”
“那是在家里。家里也有很多蝴蝶。”他頓了一下,突然湊近我,“我一直懷疑這些蝴蝶就是從那種地方飛過來的?!?/p>
“很有可能。”我附和道。
“哎,不只是你,連我的身體里面也已經(jīng)長滿蟲子了,馬上就會飛出蝴蝶來?!彼牧艘幌伦约旱氖直郏安恍拍懵勔宦?,你聞一聞。這里,還有這里?!?/p>
“這一點,你以前也說過。”
“所以我總是睡不踏實啊,我什么都干不了,什么都不能干,真的,我就是這個樣子,不行了,真的不行了,都長滿蟲子了?!彼穆曇魤艋冒?,輕飄飄的。
“天氣這么悶,心里難免是要發(fā)慌的。其實,今天早上你一提起那個夢,我就馬上什么都明白了。人一多想就容易傷到神經(jīng)?!?/p>
“那個夢……”他還在那兒訴苦,但是我已經(jīng)不想再聽了,我打了個哈欠,開始剝起桌上的花生來。但是就在那個早上之后,他出事了。他一整天都在外面閑蕩,好幾天沒有回來。等到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到處找他時,他已經(jīng)辭了職,在我的生活里徹底失蹤了。后來有人告訴我,說在這條鄉(xiāng)間小路上見到過他。還有人說,小湖邊的陵園里,有個人影似乎跟他長得很相像。
現(xiàn)在,他突然來找我,我們一下午都沒有說話,在沉默中度過。我們的鞋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在道路上慢慢移動。我走在前面,他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兩個人始終隔著一米的距離。我有種預感,我們很快就會陷入完全無人的孤獨之中,不過我對此并不在乎,反正我早已習慣了一個人,他早已經(jīng)從我的身體里剝離出去了,我正好可以借此拋掉一切。我說這條路,東南西北,我閉著眼睛都能找到方向。我邊說邊跟他比劃,只要繞過了這條鄉(xiāng)村小路,穿過一條廢棄的隧道,一直從隧道口往前走,走上約莫半個時辰,就能遠遠地望見湖邊的燈光了。他不斷地朝兩旁張望,試圖辨別我們此時所處的位置。他注意到小路對面杵著一幢土堆似的深褐色房子。“那個房子以前是白色的?!彼麤]話找話似的說。我掄起鞋子踢地上的小石頭。
他記起房子里面有一只黑貓。我認為他的記憶出了錯,再說了,貓這種動物,沒有什么好怕的。我的懷疑激怒了他。他就是這個樣子,臭脾氣,永遠都改不了。因著我的懷疑,一路上,他開始罵罵咧咧起來,他說你這個傻瓜,動物的秉性都一樣,沒多少區(qū)別。動物的秉性都一樣?我在心里冷哼。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憑自己的想象胡說。但我強忍住憤懣,什么話也沒有辯駁。
他還在那里絮絮叨叨?!暗怯幸淮危鼌s遠遠地跟著我,躡手躡腳的,像一個黑色的陰影在泥地上滑行。它就那么一直跟在我身后,躲在我的影子里,跟著我穿過隧道,穿過一條分岔的小路。然后它在月光下看到了那個湖泊。”他在說那只黑貓。
那個晚上,那只黑貓確實遠遠地跟在他身后,跟在夏天潮濕的空氣中。它耐著性子,不像其他人總是伸長脖子朝馬路盡頭不斷張望,它只是安靜地跟著他的步伐。他幾乎沒有覺察它的到來。他看到它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在湖泊邊了。他站在茂密的青草叢中,看到它蜷縮成一團,蹲在那塊大理石上。遠處的燈光斜斜地照射過來,那是他經(jīng)常坐的地方。他累了的時候就坐在那里,看看湖邊的青草,還有湖面上的波光。
但我仍然認為他在撒謊。我在懷疑自己。他失蹤之后,我去那幢褐色房子里面找過他。那幢房子很寬敞,上下兩層的木基結(jié)構(gòu)。一個女人就坐在沙發(fā)上,穿一條黑色的長裙子,懶洋洋地踏著一雙人字拖鞋。她也跟我講了一個“秘密抽屜”。為了找他,我又去了那個水庫。在水庫邊的陵園門口,我碰到那里的工作人員,留著一撇小胡子。
“也許見過,也許沒見過,這么多墓碑,記不清了?!毙『涌粗沂种械恼掌?,卻把他當成了一個死人。
離開時,小胡子又十分奇怪地仔仔細細看了我一眼,突然認出我來。
“啊,我認識你,有一段時間,你經(jīng)常來這里。”
我說我不記得了。
“是的,因為你常來這里,我印象很深。我還記得,有一次你穿了一件灰色T恤衫,那件衣服上面有一塊很大的污漬,那塊污漬很顯眼,所以很容易就記住了。”
我確實有過這么一件T恤衫,那塊污漬也不知道是怎么染上的,總之怎么洗也洗不掉了。
“你剛剛在那兒埋什么呢?”我指了指芭蕉樹的方向。
“沒什么。待在這里的人,都差不多?!?/p>
“什么?”
他一下子沉默開了。我看到他一言不發(fā)地修剪起了身邊的芭蕉樹。那些芭蕉樹,有幾棵已經(jīng)開花,露出一排排黃色的花蕊來。
“真是絕望?!蔽艺f。
小胡子莫名其妙地附和道。
事實上,有一段時間,我確實常常來這里。我還記得這兒的氣溫到了九月就開始變得寒冷,外面還是夏天,這邊的地上已經(jīng)落滿了焦黃的枯葉。那些連冬天也不曾遷徙的鳥雀,只要氣候一變,便不再發(fā)出嘰嘰喳喳的叫聲了,它們留在光禿禿的枯樹枝上,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睛棲息。還有許許多多蟲子,在半空中飛著飛著就跌落下來,一頭撞進泥土里,再也起不來了。我似乎總是聽見它們在說:“堅持啊,你要堅持啊。雖然我們的日子到頭了,但是你可要堅持住啊。”它們要我堅持什么呢?我不知道?;厝ズ?,我總是把這些話,一字不差地轉(zhuǎn)述給他聽,但他慢吞吞地看著我,高深莫測地想自己的問題,一句話也不說。他可能認為我在跟蹤他。想到這個,我的心里突然發(fā)慌,心里一發(fā)慌,我就撒起謊來。
“那個人,曾經(jīng)就住在墓園里?!蔽艺f。
“誰?”
我朝小胡子揚了揚手中的照片。
“哦,你剛剛說起過?!彼b出一副興致索然的樣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后來我又來過好幾次。有一次,我坐在大石頭上,有些無聊地枯坐著。大石頭熱乎乎的,我的屁股在熱乎乎的石頭上挪來挪去。那次,我又碰見了小胡子。
“你知道墓園的西邊有個地洞嗎?”
“地洞?不知道?!彼麚u搖頭,縮起一條腿。他的褲腿管上濕漉漉的。
“那個地洞就在一座墳墓邊上,我敢打賭你一定見到過?!?/p>
“我在這兒工作這么多年了,可從來沒見過你說的什么地洞?!?/p>
我不想跟他爭辯什么。我自顧自地說,他以前就住在地洞里。事實上,很多人都住在地洞里,地洞的世界很溫暖,一點也不像我們認為的那樣,骯臟,潮濕,散發(fā)著爛泥味兒。相反,那里的一切都舒適極了。據(jù)說,那里的月亮也很圓很大呢,跟我們平??吹降耐耆灰粯?。
“胡說八道,只有老鼠才挖地洞住?!彼穆曇艉茼?。他抓著大鉗子,那把大鉗子發(fā)出的聲音也很響。
“你說得對,人跟老鼠的確不一樣。打比方說吧,松樹林中的空氣很難透到地洞中去,呼吸不到新鮮空氣,人便病怏怏的,人要是一生病啊,那可不得了了,那些原本被忽視的問題啊,一下子全跑出來了,人就會疑神疑鬼起來,就會發(fā)現(xiàn)哪里都有不速之客?!?/p>
“不速之客?”他瞪著我。
我別過臉去。我的心“撲通撲通”,像要從胸腔中掙扎出來似的。我裝模作樣地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說:“對,不速之客。”
他還是那樣瞪著我。他的眼珠子很黑,很嚇人。他突然很是輕蔑地在鼻子里哼哼。
“你哼什么?”
“哼你是個傻瓜?!?/p>
“那你呢?”
“我也是個傻瓜?!?/p>
他一臉鐵青,走到一株剛修剪完的芭蕉樹后面,整個身子都縮了起來。
“喂,你為什么說自己是個傻瓜?。俊蔽页舐暼氯?。我發(fā)現(xiàn),小胡子彎下腰去,聳著屁股,樣子有些可笑。
“天哪,這鬼天氣,連芭蕉樹竟也發(fā)霉了?!毙『硬卦诎沤稑浜笳f。
“這些樹啊,早都得了腐爛病。不信,你瞧瞧,那里,還有那里?!蔽抑钢切┌沤稑?,鄙夷地說。
“?。俊彼胄虐胍?,掐緊手中的大鉗子,慢慢剝開一截樹皮。樹皮里面軟綿綿、癟塌塌的?!斑@樹長這么好,沒想到里面全都爛掉了?!?/p>
“這樣的地方,什么也長不好啊?!?/p>
“這樣的天氣,唉?!彼拈L脖子開始扭來扭去了。
“人與人可真像啊?!蔽艺f。
“哎,瞧你說的,這鬼天氣……”他走過來,又走過去,他說,人一多想,就容易犯病。
“住在這種地方,誰的神經(jīng)不是緊繃繃的呢。”
“你這種人真是異想天開啊。”
“哼哼?!?/p>
“這里有問題的人才信你的話呢?!彼昧饲米约旱哪X袋。
“難道你就沒有產(chǎn)生過這種念頭?”
“什么念頭?”
“住在地洞里?!?/p>
“從來沒有。再說了,人為什么要住到地洞里去呢?”
是啊,人為什么要住到這兒來呢?我低下頭,想著這個問題。
我的記憶一直在多年前的事情上打轉(zhuǎn)。這些神經(jīng)兮兮的事情弄得我跟他越來越像了。一路上,仿佛多了很多東西。我有幾次險些絆倒。還有那些不知好歹的碎末兒,它們不知道什么時候跑進了我的鞋子里,扎得我的腳很疼。我把右腳擱到左腳的膝蓋上,在前面站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撥開雜草,跟了上來。“我們至少應該帶個打火機,可以在沒有月亮的時候派上用場?!彼哌^來,扶住我,低著身子幫我清理鞋子里的碎末。
“那時候的路,干凈得就像一張被月亮注視的白紙?!?/p>
“路總是在變得越來越難走?!?/p>
我一屁股坐到一個泥坑上,我的屁股邊上長滿了苦艾草,有幾株已被碾死,孤零零地趴在車轍的印痕上。我的兩只腳就像過往的車輪一樣,毫不留情地探入艾草叢中。那里還有一截攔腰斬斷的竹竿,橫躺在泥坑邊上。他什么都沒有發(fā)覺。陰影中,他的神色恍惚,就像剛被人從黑暗中撈出來似的。我想起那座深褐色房子,還有那個黑貓一樣的女人。我央求他講一講他一直在思考的那些問題。我說我有足夠的信心理解那些問題。我說你看著好了,我遲早能抵達那里,我們都能抵達那里,重新開始。
他想了想,跟我描摹了記憶中的那個湖泊。那些輕柔的,散發(fā)著淡淡青草香味的波光。他說我們在湖邊來回踱步,光著一雙腳丫子。還有湖泊上的天空,每一分鐘都在變得更亮,或者更暗。他一邊描摹,一邊卻走得很急,很亂,跌跌撞撞的,兩條腿像拉足了馬力的輪子,已經(jīng)奔到了前面的一個拐角處,一下子消失在夜色中了。他鞋子留下的回聲弄得我心里很不舒服。
我在他的回聲里走了很久。我不知道路在什么地方分了岔,總之,這個晚上,我沒有找到那個湖泊。后來他告訴我,這不過是一段荒唐的狂想。所有的問題都是如此。他說事實上,在我還未拐進廣場,路便停止了。你可以說是那個瘋子攔住了我們的去路。他靠在一根燈柱旁,燈柱上透出來的藍光在他頭頂有規(guī)律地緩慢打顫,仿佛想要劈開那張詭異的臉。LED的大屏上,不斷重復的廣告“嗡嗡嗡”地吵得很恐怖。他戴著一頂十分滑稽的尼線帽,帽子的邊沿拉到了耳朵下面。耳朵邊上破了一個洞。他在用塑料管子吸食一種奇異的果子。果子的顏色也很奇怪,是七彩的,鼓滿了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他抬起頭來,朝我們這邊瞭望了好幾次。
我們躲在一棵矮梧桐下。我們已經(jīng)商量好了,打算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偷溜過去。梧桐的枝葉在我們身邊喃喃低語,有幾次,它很不知趣地探到我鼻子尖上,我用手去拂,發(fā)出“嘩嘩”的聲響。后來我看到他把七彩的果子扔到了一邊。那個果子原來是空心的,它一下子跟著人群跑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廣場上突然拉亮了燈。
“天都快黑了,我們還要等多久?”我問他。
“只要他轉(zhuǎn)過身去,我們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從他背后偷偷溜走了?!彼f。
“但是天馬上就要黑了?!蔽沂謸牡乜戳丝刺焐?。我屏住呼吸,不敢亂出聲。有一只蟲子“噗嗤”一聲從我眼前飛過,一不小心撞到枝干,斷了翅膀,跌落到我的衣袖上。我輕輕抖了抖衣袖,它掉到我腳邊。我一腳踩死了它。有一瞬間,我仿佛聽到它在跟我說:“你要堅持住啊。”我移了移身子,同陰影挨得更近了。
“你們跑不掉了,天馬上就要黑了,你們怎么跑得掉呢?!蹦侵幌x子還在說話。
我被它弄得心煩意亂,撥開枝葉去看天。天真的快黑了呢。我懷疑這一小片被枝葉遮暗的天空會不會突然變起臉來,即便如此,我們也沒有多少時間可以等待了。
“干脆,我們出去碰碰運氣?!碑敮傋庸鸨臣梗瑢χ暗臅r候,我突然對他說。
我一下子從陰影中跳了出去。但是我沒有遇著好運氣,我很快被瘋子拖到了垃圾桶旁,撲面而來的臭味,熏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捂住鼻子。
“我早就注意到你們了。從你們一拐進廣場,躲進那棵矮梧桐下,我就看到你們了。你們的神情與眾不同,是準備去尋找一樣什么東西吧?難道你們以為我會阻攔你們嗎?不,我不會阻攔你們的?!悲傋游⑿χ痤^來看了看我們。他仍然在吹一個熱氣球,七彩的,像果子一樣,裹滿了風,發(fā)現(xiàn)我們誰都不答話,他把氣球吹到水泥地上,但是那個氣球一觸到地面,便“啪”的一聲炸開了。他有些無奈地攤開雙手,說:“你們背著這么多東西怎么能找到那個地方呢,先把身上的重負卸下來吧,暫時交給我保管,這樣你們就可以走得更輕松些了……”他邊說邊從燈柱旁走過來。
我摸到我的口袋。我的口袋里塞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有的涼涼的,我知道它們總是在我不經(jīng)意的時候做起稀奇古怪的夢。有的是溫熱的,它們就像手上的熱氣球,一觸到地面,就會“啪”的一聲,爆炸開來。還有的,像湖泊上的波光,喜歡絞到一塊兒。我摸著它們的時候,夢見自己在記憶里長出根來??傆幸惶欤視亻L成松樹林中的一棵松樹,那些蟲子“嗡嗡翁”地圍著松樹亂轉(zhuǎn),還有麻雀,它們在我的枝椏上孵出小麻雀來,那些小家伙多可愛啊,嘰嘰喳喳吵個不停。那一刻,我將不再是那個渺小的我了。我長成了一棵樹,牢牢扎根在泥地里。我的軀干雖然腐爛,靈魂卻成為了永恒的一部分。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原來“他”就住在我的身體里,從來也沒有離開過,現(xiàn)在,他也成為了我身上一根茁壯的枝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