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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季生病

      2014-11-15 07:39:39林宕
      清明 2014年5期
      關鍵詞:春花

      林宕

      老季生病

      林宕

      1

      初夏的一天下午,老季走在周家角鎮(zhèn)的祥凝浜路上,腳步有點軟。祥凝浜路以前是條河浜,后來填了河,筑了路。被填了的那條河老季小時候見過,秋生菱角夏長荷,春鳧鴨子冬溜孩子,淌水時清澈如鏡,結冰時溜光閃亮。這條有時淌水有時結冰的河流在老季的腦幕上蜿蜒向前時,老季的腳步越發(fā)軟了,腳下還有打滑的感覺,可理智告訴他,他不是走在河上,而是走在路上。他走在路上時看到了幾張熟悉的面孔,同時感到自己的身體像是哪里出了問題。其實幾天前他就感到了問題的苗頭,他抽煙無味喝酒嗆喉就是身子向他提出的警告,可他無視這警告,他認為只要挺幾天就過去了。多年來,他就是這么挺的。一般來說,每當他身體在挺的時候,耳朵也在挺——他老婆春花在他身體不適的時候,總是責備他的挺,說他大小也是個官,在別的官員偶有不適就住院的大氣候下,他的硬挺到底是什么意思?老婆要他說出這意思。每當此時,他就會囁嚅著說,醫(yī)生能看好的病,不去醫(yī)院也會自好;醫(yī)生看不好的病,去了醫(yī)院也白搭。還說這話偉大領袖毛主席也說過。老婆認為老季回答得不在點子上,這樣的回答是老季無視家庭、無視她春花的最好證明。

      老季,名旺,字沒有。目前,叫他季旺的人很少,幾乎沒有,官比他大的或同級的人,叫他老季,官比他小的人稱他季科——他現(xiàn)在擔任著周家角鎮(zhèn)旅游公司的經理,套用魯迅的一個著名句式來說,他是當著經理而被叫做季科的唯一的人。原因何在?一方面,這是因為他擔任科長的時間太長了(計有二十年);另外一方面,頗有政治敏感度的小鎮(zhèn)人都意識到季科到旅游公司去任職是鎮(zhèn)里的權宜之計,他們的政治敏感度還告訴他們:稱老季季科比稱他季經理更能給老季面子。在小鎮(zhèn)上開著最大的電器商行的老板是從副鎮(zhèn)長任上辭職下海的,可這位劉姓老板經商多年,人們仍舊稱他為劉鎮(zhèn),他從來不主動更正(表明他很樂意別人這么稱呼他),組織部門也不來找他。這進一步說明:存在的肯定是合理的,叫出的肯定是必須的。

      在路上,老季看到了一位熟人,那人是他初中時的同學,老季就朝馬路的對過喚一聲:哎,叉包!

      老季居然隔馬路喚人,又能套用魯迅的那個著名句式來概括他了:他是當著官而能隔馬路大聲招呼初中同學的唯一的人。他太平民、太基層了。從這一點上看,老季肯定是與開電器商行的劉鎮(zhèn)是有區(qū)別的。

      叉包穿過馬路,走到老季身邊,說,季科,那件事你還是要多關照。

      叉包說的是他的親戚要承包旅游公司那條游艇的事。

      老季說,操那,你一見我就忘不了那事。

      叉包說,操那,我不見你也想著那事。

      老季雖然答應了叉包,可這事還有點難辦,這事屬常務副經理常木福管轄,公司里已經做了分工,常木福管水上,老季管陸上。原本這樣的分工也難不了老季,可常木福的堂弟常木明是鎮(zhèn)長,這事就難辦了??稍匐y辦,老季也答應了叉包,老季要叉包等。叉包說,等得了時間,等不起青春。老季就突然想起了鎮(zhèn)長的一次精彩發(fā)言,把里面的一句話扔給了叉包,我們雖然要有“等不了”的緊迫感,可也要有“急不得”的心態(tài)。叉包就只好咽口唾沫,悻悻地說,操那,你不要最后只讓我喝洗腳水。

      老季張張嘴,轉了話題,說,這么早就下班啦?

      可叉包卻咬住那個話題不放,聽說常木福生病住院啦,何不趁這機會發(fā)動政變,把我親戚的事辦了?

      老季左右看看,眼露機警的神色說,政變已經不適用于這個時代……發(fā)動一下也無妨,不過要等合適的時機,時機沒有成熟,不能暴露。這不,我現(xiàn)在就是去醫(yī)院看望常木福。

      老季把在醫(yī)院門口買的蘋果、香蕉放到床邊。病房里彌漫著一股84消毒液的味道,還有一些青霉素等藥物的味道。這些氣味有點嗆人,老季咳嗽起來。

      常木福說,老季你太客氣了。

      老季這才想起口袋里還裝著一個事先準備好的信封,連忙掏出,把信封往常木福的枕邊塞。常木福側了側身說,老季你太客氣啦。這時候,常木福的老婆金鳳立刻把手伸向枕邊,拿起那個信封,若無其事、自自然然地塞進自己背著的一只蛇皮紋挎包里。一直站在病床邊的金鳳長著一張紫紅色的胖臉,打扮卻很時髦,穿著一件白色蕾絲上衣,兩只耳朵上還各掛著一個亮晶晶的耳墜。老季仔細一看,那兩個耳墜是精致的白瓷五瓣花。老季讓目光迅速離開那白瓷五瓣花,落到金鳳身邊的建筑安裝老板單剛的身上。單剛臉上立刻浮起諂媚的笑,這笑像小火苗一樣藍瑩瑩的,似乎還飄動著。老季的目光仿佛被燙著了一般,迅速逃離,落到了單剛身邊的另一位中年男子的身上。這男子是一位搞視覺藝術的北方人,常在周家角鎮(zhèn)的漕港河上放水幕電影,還在鎮(zhèn)邊的淀山湖里搞過水上燈籠展,放過水上煙火。當然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藝術家的工作不是義務勞動,小鎮(zhèn)上的觀看者都不能白看,只不過觀看的費用由鎮(zhèn)旅游公司統(tǒng)一出了。當然,怎么出、出多少都由常木福定,他負責小鎮(zhèn)旅游的水上工作。平心而論,這幾年,小鎮(zhèn)旅游的水上工作還是搞得有聲有色的,聽說視覺藝術家目前正在跟常木福商談著要搞周家角鎮(zhèn)首屆“龍王藝術節(jié)”。

      建筑安裝老板單剛諾諾告退,隨后北方藝術家也告退,老季的眼睛再一次落到金鳳腰間的蛇皮紋挎包上。這個挎包已經鼓了起來,上面金黃色的紋路像是真的變成了得到皮肉支撐的蛇紋,更顯眼、飽滿了,在游動,在前進。老季想,如果再來一批人,這個包就不能用了,她還帶著別的包嗎?

      老季說,那我也走了,你好好養(yǎng)病,不要牽掛單位。

      常木福說,季科,這幾天,公司里的事全靠你擔著了。

      金鳳說,你不要跟我家阿福一樣也生病了啊,看你面孔白的。金鳳說著伸出右手來,往老季的額頭上摸。和本人的胖大不同,金鳳的手挺小,“手大抓草,手小抓寶”,老季想,怪不得這女人背著一只鼓囊囊的蛇紋包,只怕她以后會背上更多的蛇紋包。隨著金鳳右手的挨近,老季聞到了濃郁的香水味道,他想避讓開金鳳的手和那股香水味,可與其說他別臉的動作是避讓,不如說是迎合。

      金鳳說,哎喲,你額頭這么燙!金鳳在老季額頭上除了摸到了燙,還摸到了汗。她甩了甩自己的手,又開口,老季你的身體肯定不對勁了。

      老季說,好像是有點不對勁,主要是前兩天熬夜了,一熬夜,我就這樣。挺一挺就會好,睡一睡會更好。

      金鳳說,那快點睡呀。老季說,晚上再睡。

      又有一人跨進病房,老季不認識,那人與常木福夫婦分別打招呼后,有點忸怩地看看老季。老季就告退。

      老季來到了病房外長長的走廊里。走過常木福病房墻上一個小小的窗子后,他心里一動,轉了個身,再次走過那個窗子。他假裝很隨意,讓目光落在了窗子上,可窗子上的玻璃有點毛。他不得不停住腳步,讓腦袋靠向窗子。他看到了窗子里的情景:金鳳在把鼓囊囊的大信封往腰間的蛇紋包里塞。老季直起腰,覺得自己的窺探很不齒,就在這時,他的喉頭一陣難受,他有了想嘔吐的感覺。不過,他的頭腦很清醒,他感覺到來探望常木福的人中,一部分人是真正來探望常木福的,一部分人是來探望他堂弟常木明的,探望木福的人少,探望木明的人多。

      老季蹣跚著腳步走到了走廊的盡頭,那里也有一個窗子,一陣風從窗外吹來,老季喉頭的那份難受減輕了不少。老季想,金鳳也許說得對,他得快點睡下,把自己的身體放平到床鋪上。老季的雙腿突然一軟,結果,老季在這一天不是躺在了床鋪上,而是躺在了醫(yī)院冰涼的地磚上。

      2

      老季要春花回家,可春花不肯。春花說,我一走,你也會立刻走掉。春花怎么能肯呢?怎么能放過老季自己倒在醫(yī)院里的這個機會呢?在家里,春花是斷斷不能把老季送往醫(yī)院的。春花說,你就安心在這里住幾天吧,讓醫(yī)生多觀察一下,做一次全面檢查。老季翻翻眼睛,欲語又止。春花就繼續(xù)說,反正你用的也是醫(yī)保。老季終于說,自病自得知,我哪用住院?你沒有聽說過嗎?有人把沒有患精神病的人送進精神病院,沒幾天,那人真變成精神病人了。

      病房里一片白,白墻、白被、白床單,當一個白衣護士進來時,老季看到旅游公司市場部副經理小李子也跨進了病房。小李子左右兩手各拿著一只籃,左手里是花籃,右手里是水果籃?;ɑ@姹紫嫣紅,水果籃色彩繽紛,兩只籃烘托著小李子,他的臉也紅彤彤了,簡直也像一朵啥花了,更像一只長歪了的紅蘋果。

      春花迎上去,春花不認識小李子,卻像遇到了老熟人,腳步快速,臉上堆笑,伸手就接過花籃。

      小李子招呼老季,可白衣護士已經把一支體溫表塞進老季的舌根下,老季喉頭發(fā)出了一記含混的聲音,算是回應了小李子的招呼。

      白衣護士返身往門口走,小李子看著護士的背影,眼神里帶著一份警覺。這個小李子別的都好,就是過分膽小了,辦啥事都像解放前的地下黨。最近市場部要提個經理,小李子給老季連著寫了兩封信,還不在信里明說,只在信里繞圈子。其實天天見面的,只要碰到了講一聲,向老季表達一下自己想上位的意思就是了。

      見護士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小李子立刻從口袋里摸出一只信封,往老季枕邊塞,同時還不忘朝病房的門口看一眼。

      老季一下子拔掉了口中的體溫表,瞪圓了眼睛說,小李,你這是什么意思?老季拿起枕邊的信封,伸直了手臂,你拿走。

      小李子忸怩著,臉上露出窘迫的表情。

      老季說,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我這是真的生病住院了!老季說著咳嗽了一聲,連自己也覺得自己剛才這話說得莫名其妙。其實,老季的腦袋已經不怎么暈乎了,特別是在掛了葡萄糖后,他的腦袋已經完全清醒過來,可他伸直著手臂,就是想不起來自己接下來該說什么了。當小李子跨步上去托住老季的手臂時,老季才又開口,我告訴你,我不喜歡這樣!花和水果你留下吧,信封你拿走。否則,你上次信里提的意見我不會采納了。

      一旁,春花的臉漲得通紅,好像老季在說她,在指出她的不是。

      小李子說,季科,這是……這不是……他終于接過那只信封,像一只斗敗的公雞一樣垂下了頭。白衣護士又進來了,小李子快速地把信封塞進褲袋。

      小李子和護士走后,老季對春花說,記住,人可以窮,但是心不能窮。

      春花說,什么話?

      老季說,一直想著錢,心就窮了。

      春花的臉本來已經恢復平靜,聽了老季的話后又漲紅了,她說,你是在說我?好,我心窮,你心富,以后我這個心窮的人不再買菜淘米燒飯了,以后就跟著你這個心富的人吃香喝辣吧。

      老季知道自己的話又惹上了麻煩,立刻息事寧人,好好,我說錯了……其實是你多心了,我是在大而概之地說。

      春花卻還是不罷休,大而概之?我沒有文化,你不要文縐縐地教訓我,你直截了當?shù)卣f我好了!什么心窮!我倒要看看你的心是怎么個富法,你扒開來給我看……有人進病房了,春花立刻閉上嘴。

      進來的是一位讓老季感覺似曾相識的小伙子,一件皺巴巴的淡黃西服吊在兩個肩胛上,一條咖啡色褲子的褲管短了一截,像是女人的七分褲。小伙子左手拎著一只小竹籠,里面是草雞蛋,右手拎著一個小提籃,提籃小口圓肚,牛皮紙扎口,看不出里面是什么(后來老季才知道里面裝著兩碗醬汁鵪鶉肉,是小伙子自己捉自己燒的)。

      春花已臉露微笑,快步迎向小伙子。老季看著春花,腦幕上卻出現(xiàn)了金鳳的身影。相比于春花,病房里的金鳳是鎮(zhèn)定的、坦然的,盡管她背著一只蛇紋包,似乎一切有備而來,可她的樣子卻是不急不緩、自自然然的。老季的心里突然有點酸澀,他感到自己有點對不住春花。較之臉色紫紅、膀大腰圓的金鳳,模樣俊俏的春花為什么反而會“那樣”?人說女人是男人的“學?!保腥擞趾螄L不是女人的“注塑模具”,家有什么樣的男人,就出什么樣的女人。老季有點自責,可他很快在心里把這自責驅趕掉了,他不是常木福,他不能學常木?!诔D靖C媲?,他一定要保持住自己在某一方面的優(yōu)勢,他不能貪。

      春花伸出手,從小伙子手里接過那只小竹籠和那只小提籃——你干嗎要接?你這個接的動作簡直是愚蠢透頂!此時的老季雖然還感覺渾身綿軟,可他真想從病床上跳起來,拉住春花的手。

      春花把那兩樣東西放到床腳跟后,對老季說,我老家麻子嬸娘的小兒子,我的小成弟弟。

      那么,這位小成弟弟就是老季的“小舅子”了,可對這位“小舅子”老季卻沒有真切的記憶。小伙子卻在喚老季姐夫了。小伙子的樣子既有點靦腆又有點莽撞,他一下子站到了老季的床頭,搓了搓手說,姐夫,怪我耳聾腿懶,來晚了。小伙子用略微沙啞的嗓音表達著對老季沒有來由的歉意。看著這位陌生的“親戚”,老季想起來自己年前曾被春花拉到她的娘家,在那個名叫田山莊的村子里見過年老的岳父岳母后,又被春花領進了村子最南端的一戶人家。春花指著頭發(fā)花白的老者說,這是阿忠叔叔,他孫女今年剛從旅游學校畢業(yè),想進你們公司當個導游。白發(fā)老者一旁一位戴粉紅塑料眼鏡、穿尼龍面料運動罩衫的小姑娘怯怯地喚老季,老公公。老者說,不,叫舅舅。小姑娘就又叫,舅舅。就是在那一瞬間,老季感悟到,用不了多長時間,春花所在的田山莊將到處布滿著他的“小舅子”、“連襟”、“妻妹”,他要堅決遏制這種局面,怎么遏制?他還沒有想好。他想,我還只是一個小小的科級干部,如果再“加官進爵”,后果是不堪設想的,到時不要說村里,大概整個鎮(zhèn)里都會布滿他的親戚了。

      阿忠叔叔要留老季吃晚飯,老季哪里肯依,拉著春花往外走。老季剛邁進岳父家的門檻,阿忠叔叔和他孫女就跟來了。阿忠叔叔左肩扛小籮筐,右手抱扁草笸,他孫女左手拎竹籃,右手提布袋。阿忠叔叔和孫女肩扛手提過來的東西有:練塘茭白、西岑芋艿、淀山湖白魚、橫江蜆肉、青浦塌餅、朱家角醬蹄。老季看看堆放在客堂里的東西,又看看春花,對阿忠叔叔說,這么多東西,哪里吃得掉,你們拿回去吧。老季說的是實話,老季岳父岳母都快八十歲了,胃納差,根本消化不了多少東西,而老季家就他們夫婦兩人,兩個雙胞胎兒子在外地讀大學,夫婦倆也是無法短時間內消化這些東西的。無法消化這些東西難不倒春花,待阿忠叔叔他們走后,春花勻一小部分給了自己父母,其余的,全部帶回了家。她把練塘茭白抖落到一只竹匾里,端到陽臺上,說是要把它們曬成茭白干。然后,她又搬出一只陶質的方口缽頭,把那些橫江蜆肉倒進去,用粗鹽攪拌。在攪拌時,她還回頭對老季說,腌好后,可以吃兩個月。說罷,她把半條淀山湖白魚(另半條已經被她切給了父母)放到了一只瓷盤里,也用手指撮了粗鹽,撒到盤里。她說,這魚留到明天吃,晚上就吃醬蹄。老季不無嘲諷地說,那些芋艿你怎么辦?看著春花忙碌,老季心里涌上一股說不清的滋味。其實,真不該拿阿忠叔叔家的東西,吃人家總歸嘴軟,老季肯定會把阿忠叔叔孫女的就業(yè)當成事了,但辦得成辦不成卻難說,單位進導游的事肯定要班子商量。本來,陸上水上各管各,可最近,常木福卻伸長手腳了,只要沾上水的事,都要插一腳。旅游區(qū)的地下管網(wǎng)改造會不會產生污水?給旅游區(qū)部分陳舊的民居“穿衣戴帽”時要不要安裝雨落管?只要沾上水,常木福均要求班子討論,而且討論時常常與老季唱反調。最近,常木福更是在一次班子會上提出了一個旨在進一步掣肘老季的動議:以后公司里的工程項目方案、人事進出方案均要讓分管旅游的副鎮(zhèn)長簽字,簽字后才能實施。副鎮(zhèn)長簽字,還不就是他堂弟常木明簽字?

      麻子嬸娘的小兒子、春花的小成弟弟翕動著鼻翼,像是在用力呼吸散發(fā)在空氣里的藥味,他沙啞著喉嚨,吭哧吭哧地開口,姐夫,家里沒有啥,今年的鵪鶉也都變得門檻很精了,所以,只帶了一點點東西來,對不起,勿要嫌棄。小伙子似乎除了表達歉意,說不出啥了。老季看著小伙子厚厚的嘴唇,突然對小伙子充滿了好感。老季想問小伙子,為什么今年鵪鶉的門檻都變精了,可沒等他開口,小伙子就搓著手說要走了。小伙子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他來病房,好像就是來辦兩件事,一是來送東西,二是來道歉。

      小伙子寬厚的背影剛在病房的門框里消失,又有人進病房了。老季凝凝神,認清是單剛,建筑安裝老板單剛。

      3

      老季給單剛打電話,讓他立刻來醫(yī)院,把他塞在枕頭底下的東西拿走。東西者,裝在信封里的錢。當老季在枕頭底下發(fā)現(xiàn)這個信封時,幾乎要驚喚一聲。老季手拿著信封,想,要死,這姓單的生意人真是鬼,他是什么時候把這信封塞到枕頭底下的?又是怎么塞的?老季是一點印象也沒有了,他只記得當時單剛就站在他的床頭邊,垂著兩只空手,跟他對話了幾句。單剛說,生病其實是件好事。老季說,怎么說?單剛說,生一次病就是給身體放一次毒,所以不生病的人身上的毒素會越積越多。老季說,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說。單剛說,有的人身上的毒素積累到一定程度,就會生一次病,等于在半道給身體放一次毒,而有的人一直不生病,等于是不給身體放毒,他身體里的毒素只會越積越多,直到他全身都是毒素。老季說,全身都是毒素后會怎么樣?單剛的手揮一揮說,那些人全身都是毒了,會怎么樣?只能那么樣了!說著做了個翹辮子的滑稽動作。老季剛想再問點啥,單剛就告退了,垂著兩只空空的手轉身向病房的門口走去。其時,老季想,單剛這家伙今天有意思!這個俗人今天的面目煥然一新,都讓老季覺得風雅了。哪承想,這家伙還來了這么一手。單剛在來這么一手時,老季的眼睛始終是睜著的,而且春花也在一旁,可是,老季和春花竟然都沒有當場發(fā)現(xiàn)單剛的這一手。這人真是太鬼了。老季說單剛“太鬼了”,這是帶有一點褒義成分的,“太鬼了”是指某些技術的圓熟以及高超,誰說送禮不是技術工種呢?單剛的送禮已經不僅僅停留在技術的層面,簡直上升到了藝術的高度,他就在輕松的閑聊中,“揮一揮衣袖”,不著痕跡地留下了信封,卻“不帶走一片云彩”——這“云彩”是什么?是老季對單剛這種大師級送禮方式的驚訝,這驚訝似乎有著云彩一樣絢麗的羽翼,可其本質還是一份不快和急迫。所以,當老季發(fā)現(xiàn)枕頭底下的信封時,他差不多在第一時間就給單剛打電話了,他的語氣正是不快和急迫的。單剛在電話里沉默片刻,說,季科,您真是的,您是神……老季說,再往前跨兩步,就是神經病,對不對?單剛呵呵笑一聲說,您幽默,季科,我買您的賬。不過單剛又說,他有些事要處理,只好讓他的妹妹來拿“東西”。

      單剛的妹妹來了,一頭直發(fā)又黑又亮,上身是一件紅色的網(wǎng)眼針織衫,里面的襯衫也是紅色的,絲綢小領翻在針織衫的外面,下身是藍色的裹身短裙,一根黃銅拉鏈從腰際直通到大腿。

      老季說,你是單剛妹妹?

      姑娘說,嗯呢,妹妹。

      姑娘說的卻是外地口音,老季的臉上頓時現(xiàn)出狐疑表情,姑娘就補充,是表妹呢,上個月來的這里,在我表哥那里幫襯。姑娘說著把老季遞過來的信封放到斜挎在肩上的一只棋盤格紋包里。

      姑娘說,謝謝您,那我走了。說著舉起了自己既白嫩又小巧的右手,放在腰部上方一點點,輕輕地搖搖。離這么近,告別時還舉手搖,姑娘一下子把自己搖得遙遠了,可她又真切地站在近前。一個讓人覺得既近切又遙遠的姑娘往往會讓人心旌搖蕩一下的,姑娘搖起了自己的手,也搖動了老季的心旌。就在姑娘的背影嵌進門框的同時,老季叫住她說,姑娘,能不能幫我去108室把翟醫(yī)生叫過來?

      老季是想問問翟醫(yī)生,能不能提前出院。雖然翟醫(yī)生已經口頭告知過他,讓他明天出院,可他真想現(xiàn)在就出院,他已經感到神清氣爽,走下床來,說不定就能大步流星。他此刻之所以沒有自己走到108室去親口問翟醫(yī)生,不能說心里沒有想跟面前的這位姑娘進一步認識的念頭。

      姑娘很快回來了,說,翟醫(yī)生不在。

      老季說,謝謝你。老謝側轉身,左手朝床頭柜上的一只搪瓷杯子伸過去,杯子卻是空的。姑娘就彎下腰,拿起柜子下面的熱水瓶。姑娘臉上的神情凝結了一下,她搖搖熱水瓶說,我去給你打吧。老季的心頭一熱。

      姑娘打水回來,把熱氣騰騰的水倒進那只搪瓷杯子里,說,生病一定要多喝水。

      老季說,是的。姑娘從哪里來呢?

      姑娘說了一個外省地級市的名字。老季說,呀,我在那個地方待過一段時間,那里的老婆餅很好吃。

      姑娘挪動一下雙腿,有走的意思,見老季起了談興,就又站定說,那里的蘿卜糕也好吃。

      一陣涼風從半開的北窗那里吹來,掀動了攏在一邊的窗紗,也把滯留在房間里的一股藥味帶動了起來。病房是間小病房,就住著老季一個人。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鎮(zhèn)里只要有科級干部住院,醫(yī)院就安排單人小病房。好在周家角鎮(zhèn)除了一家醫(yī)院外,還有一家鎮(zhèn)級衛(wèi)生院,醫(yī)療資源相對豐富。既然醫(yī)院這么優(yōu)待鎮(zhèn)里的干部,鎮(zhèn)里好多干部偶有小恙也樂得到醫(yī)院里住上一兩天,一是權當在外借宿棧房,二是感覺珍視了自己的身體,三是出于另外一個不便說出的原因。

      姑娘走到窗邊,輕輕關上窗。這是一位好姑娘,老季心里說。

      姑娘挪動一下雙腿,又有走的意思。老季就欠身作別。老季一欠身,墊在他背后的枕頭歪到了一側。姑娘就上前幾步,把那歪在了一邊的枕頭重新豎起來,扶正。姑娘在幫老季扶枕時,人未近香已到,人既到,一頭直發(fā)在臉前瀑布一樣垂下來,有幾根頭發(fā)觸碰到了老季的臉頰。姑娘的胳膊和手也輕輕觸碰到了老季的肩膀和后背,但這些觸碰是短促的,輕柔到若有若無,卻帶著香夾著電。老季想從床上起來,可手腳有點酥軟,終究沒有起來,只是開口問,姑娘不姓單吧?

      姑娘說,我跟我父親姓,向,單名一個紅字。

      向紅站在離床沿幾步遠的地方,整整左肩上棋盤格紋包的背帶,突然轉了話題,說,聽說你平時對單剛很關照的,謝謝你了。

      老季一愣,隨即有所醒悟,朝床頭一側的一只乳白色骨牌凳努一下嘴,說,你坐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4

      單剛見到老季時,首先表達了自己對老季的感謝,感謝一個月前老季能夠開誠布公地對自己提出一些“忠告”,這些“忠告”給單剛的生意“指明了方向”,“甚至對單剛的人生也極有指導意義”。其實,老季并沒有對單剛“開誠布公”,他只對單剛的表妹向紅“開誠布公”了一下,就是在老季出院前一天,他對坐在那只乳白色骨牌凳上的向紅說,單剛的為人是豪爽的,對朋友是仗義疏財?shù)?,可作為一名生意人,這還不夠,單剛更應該把注意力專注在所承接的工程項目上。老季繼而對向紅指出了單剛在生意上的不足,比如工期拖拉,比如把承接到的工程項目轉包出去,要么不出問題,一出問題就是“天大的婁子”。其實,工程做得好,也是為了自己家人好,像單剛,就是為自己的父母孩子好,為這樣一位如花似玉的表妹好(向紅嫣然一笑)……最近,周家角古鎮(zhèn)區(qū)西湖街上的電線要“落地”,好幾個施工隊伍爭著這一“埋線工程”,單剛當然也不想落下任何一個生意上的機會。

      開溝埋線不見水,在項目的發(fā)包上,老季總可以“一錘定音”了吧?也不盡然。開溝過程中難免會碰到污水管,即使不動污水管,常木福也會放話出來,雖不明著說這埋線工程應該有他的“一瓢羹”,但總挑工程在施工方案上的種種毛病。如果在開溝過程中碰到溝渠河道更不必說了。所以,但凡有“落地”工程,小到工程沿線市民的告知工作,大到施工隊伍的確定,老季盡可能地都要征詢一下常木福的意見。

      可盡管如此,老季還有自己堅持的一面:在自己的分工范圍里,只要他認為對的東西,絕不會向常木福妥協(xié)。否則,他老季也不是老季了。老季就是這么個人,輪不到他管的事,他只做睜眼瞎,屬于他的事,他既要做得好,又要做得“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曬出來,干干凈凈;收進去,清清爽爽。

      單剛在向老季表達了感謝之情后,說還想繼續(xù)傾聽老季的教誨,“一定要繼續(xù)給他提升自身的機會”。

      老季擺擺手,然后又點點頭,說,其實講到底,經營生意就是在經營人心。

      單剛抓住老季的左手不放,老季就揮了一下右手,繼續(xù)說,做生意的本質是什么?就是吃小虧得大便宜。或許現(xiàn)在的人都知道這話,可好多人卻誤解了這話,認為“吃小虧”就是請客送禮,就是給回扣,其實真正的“吃小虧”是舍得下料、下大功夫做好攬接的活兒,把活兒做得比別人好,而不是偷工減料。

      單剛仍舊緊緊地攥著老季的左手,臉上呈現(xiàn)著服帖的表情,這表情讓老季言猶未盡,他繼續(xù)說,世界上許多巨富能長久守住巨額財富的秘密是什么?無他,就是把富日子“過窮”,李嘉誠中午就著咸菜啃饅頭的故事聽說過沒有……

      這不健康……單剛終于插嘴,臉上那副服帖的表情稍微起了點變化,可用的還是探討的口吻。

      老季說,我在這里說的是李嘉誠的精神,那種把富日子“過窮”的精神?,F(xiàn)在,好多人的口袋稍微往外鼓了那么一點,就放手腳了。雖然不一定非得要“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老季的腦幕上突然浮出了春花的身影,春花在燈光下縫補著自己的一雙線襪,她的神情是那么認真和專注。這認真和專注就是一種過“窮日子”的精神。確實,春花就是那么一個善于過“窮日子”的人,她能把“窮日子”過得很順溜:晚上的剩菜第二天一早熱一下端上早餐桌;她也能把“窮日子”過得很豐富:她的襪子計有補過一個洞眼的、補過兩個洞眼的、半新的、嶄新的等多種——如果她能把“窮日子”關在家里就好了,可她沒有,她把“窮日子”過在了外面。那天,老季還是比預定的日子提前一天出了院,結賬時,春花發(fā)覺院方多算了他們一天的費用,就要求院方重新結算,可院方不依,說醫(yī)院已經提前一天半把結算單子做好,是你們自己要求提前出院的。春花去找院長,院長也說,是你們自己要求出院的,一般不允許提前出院,已經幫你了。春花就又轉回到收費窗口,繼續(xù)纏,里面的收費員說,你磨破舌頭也沒有用,我真想不通,一天也沒有多少費用,再說費用直接從病人的醫(yī)??ɡ飫?,不用自摸的。春花立刻接嘴,怎么不用自摸?除了醫(yī)??ɡ飫澋牟糠?,病家不是要自理10%嗎?要不這10%你給我免了。恰在這時,樓上的院長已經醒悟過來,這是鎮(zhèn)里的季科要出院。院長匆忙走下樓來,他剛要對窗內的收費員說啥,老季也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一把拉住了春花。

      想到這,老季的語氣低沉了下來,當然,“過窮日子”往往在面子上是不好看的,有時“過窮日子”會很傷人自尊,很傷人自信……老季的話低沉得幾乎沒有了……到底要不要“過窮日子”也要一分為二地看……

      單剛接口說,季科的話太讓人深受教育了,我總結一下您的話——我們要過的是一種少花錢、不花錢的“好日子”“體面日子”!您就是這個意思,對不對?您看得起我,以后兄弟給您安排這樣的日子!

      老季一瞪眼,你這是什么意思?誰要你安排?你不要把我往低級趣味那里想了。

      單剛說,好好,我理解錯了您的話,我總結錯了。

      單剛歇口氣,見老季不吱聲,就繼續(xù)說,有些“窮日子”我們不要過,可是(單剛放低音量),有些“富日子”我們更不能過。我早就看出來那個吃喝嫖賭全會的北方藝術家不是個好人,他花別人的錢不心疼,這不,出事了吧?終于識穿他坑蒙拐騙的本質了吧?

      老季一呆,怎么啦?

      單剛也一呆,您不知道?

      老季說,知道什么?

      單剛說,走走走,我們到那邊去。

      5

      單剛把老季拉到了一間乒乓房里。乒乓房位于鎮(zhèn)旅游公司一側的北大街,以前屬于鎮(zhèn)工人俱樂部,俱樂部搬走后,這乒乓房就劃撥給了旅游公司。一道劃撥的,還有北大街后面的明康游泳場,那是淀山湖里的一個灣蕩,形狀呈倒梨狀,有思想下流的人就把那灣蕩做了一個不恰當?shù)谋扔?。這個比喻無疑給游泳場做了一個很好的廣告,也給了正在推進游泳場對外開放工作的常木福很大的鼓舞。目前,游泳場還僅供公司內部職工使用。

      單剛坐上一張蒙塵的乒乓桌,老季遲疑了一下,也坐上了桌沿。

      老季說,說,怎么回事?

      單剛說,您真不知道自己公司里的事?這怎么可能?

      老季說,公司里有的事就像我背后的痦子,我看不到的。再說,我這段時間在家休息了幾天,又去了一趟外地親眷家,今天才剛剛回來。

      單剛就告訴老季,北方藝術家張億謀(疑似化名)跑掉了,拿著周家角鎮(zhèn)首屆“龍王藝術節(jié)”的啟動資金跑的。

      老季一時語噎,丹田處一股熱氣在升騰,升騰到了胸腔。他試圖平抑這熱氣,出院時,醫(yī)生要他注意休息,凡事不能太激動。醫(yī)生在他的病歷卡上是這么寫的:脾胃陰虛,偶感風寒,并伴梅尼埃病。梅尼埃病就是常說的美尼爾氏綜合征,這病老季之前就已經得了,西比靈每天晚上服2粒。

      老季的情緒平穩(wěn)下來,說,怎么搞的?

      單剛說,不清楚,常經理現(xiàn)在急得滿嘴燎泡,黃疸升高。

      老季說,我今天還沒有見到他,他住院了?

      單剛說,他哪有心思住院。

      老季笑了。常木福這次真病了,卻不住院了。

      單剛說常木福正在到處找張億謀,聽說還要派人去一趟張的老家齊齊哈爾。

      一只小鳥從乒乓房的天窗里飛進來,落在一根水泥橫梁上,轉動著腦袋,好奇地打量著老季和單剛。突然,小鳥似是意識到了險情,重新飛向天窗,卻慌促地撞在了一根木桁上,又折回來,再次飛向半開著的天窗,終于飛了出去。

      小鳥的到來打斷了兩人的思路,老季的目光從房子斜頂上的天窗上收回,說,走吧。

      單剛從乒乓桌上跳下,說,明天是周六,有啥安排?

      老季說,買、汰、燒。

      單剛說,明天我們一起吃頓飯?

      老季搖頭,不了。

      喝次茶?

      不喝。

      唱會兒歌?

      不唱。

      干脆在這里打會兒乒乓?

      不打。

      在明康游一場泳?

      不游。

      怎么不游?在明康游泳既不花錢,又是一件健身休閑的“體面事”,我看比較符合您剛才說的那番話的意思。

      不游,我不太會游泳。

      不會游不要緊,我叫我妹妹向紅來教您,她明天正好有空。單剛小女人樣搖著老季的手臂,好不好?

      6

      仿佛是天隨人意,說到游泳,天一下子就熱了。走到屋外,地面上的熱氣轟一聲往上騰,樹葉不動了,狗伸舌頭了,雞耷翅膀了。

      進入熱夏的另一個標志是,春花搬出了家里的那個蟠桃式瓷缸,里面放著半瓶擰緊了蓋子的花露水,一把從老季父親手上傳下來的白色動物骨子淡綠鴕鳥毛的折扇,去年夏天用剩的痱子粉、萬精油、仁丹、六一散(很可能已經過期)……春花還抖落開了蚊帳。在幫春花綁扎青竹做成的帳竿時,老季嘀咕,其實點了電蚊香,根本不需要蚊帳了。春花說,張了蚊帳,還需要點電蚊香?

      比起別人家,老季家里的夏天味道更濃,這夏天的味道是從蚊帳、鴕鳥毛折扇、痱子粉、六一散等等物件上散發(fā)出來的,彌漫著一股美好的清涼,也讓夏天有了一股懷舊的氣息。

      可屋外就沒有這股清涼的氣息了,老季在外面感受到的只是熱。老季在心里說,單剛這家伙真是神,一提議游泳,這天兒就真的適合游泳了??衫霞具€是不愿游泳,他對單剛說,就打一會兒乒乓吧。

      老季先進了乒乓房。緊跟在單剛身后的向紅戴著一副雷朋眼鏡,上身穿著寬口袖鑲珠片襯衫,下身是毛邊牛仔短褲,腳上是馬蹄跟高跟鞋。向紅的額上沁汗,那汗珠子細密晶瑩。

      單剛開了木格子窗,打開吊扇,嘀咕一聲,張主任真是,也不在這里裝個空調。單剛說的是旅游公司的辦公室主任張亞軍。

      向紅在靠墻壁的一張板凳上拿起兩塊乒乓板,遞一塊給老季。老季揮幾下板子,雙面膠板子一面的膠皮快要松脫了,老季每揮一下,那張膠皮就像雞翅膀一樣撲扇一下。他走到靠墻的板凳邊,想換一塊板子,見板凳上余下的幾塊板子都是單面膠的,就干脆撕了手中板子上那塊即將脫落的膠皮,走回桌子邊。

      單剛搬把椅子坐在桌子一邊的正中間,充當裁判。他的左手朝身體左側一伸,對向紅說,發(fā)球!他臉上的滑稽蓋過了嚴肅。

      向紅踮著腳把一個球放到足有半米高,可即使在這個緩慢下落的高球面前,老季的球拍竟然還抽空了。跟老季的球藝一樣臭的是一旁的裁判的水平。裁判員單剛把一些似是而非的擦邊球都判給了老季,這還不算,他還頻頻出現(xiàn)誤判,明明向紅贏了,卻給老季加了一分。

      第一局,21:16,老季勝出。老季的勝出似乎讓向紅很高興,她紅撲撲的臉上綻放著花一樣的笑說,季科,你贏了我說明什么?說明年齡不是問題,關鍵是體力。

      單剛瞪一眼向紅,年齡不是問題,關鍵是球技!

      沉吟一下,單剛又說,如果以年齡劃分,季科是非洲乒乓球運動員,你是亞洲一流乒乓球運動員,今天,非洲乒乓球運動員勝了亞洲一流乒乓球運動員,值得慶賀!

      向紅嚷起來,不,三局兩勝,還有兩局呢。

      老季氣喘吁吁地把球拍放到桌沿上說,不打了不打了,你來,小單!你來跟小向決一下。

      單剛說,好,我們一局一勝制,比世乒賽先進?,F(xiàn)在,輪到我跟我妹妹比試了。

      向紅的臉上熱汗涔涔,她襯衫的袖口已經挽到了臂彎那里。她用藕段般潔白的手臂揩一下自己的臉頰,飽滿的胸部一起一伏地說,我熱,休息一下吧。她看一眼老季,又盯住單剛,喘著氣說,你不是說打一會兒乒乓就去游泳嗎?我們干脆去游泳吧,這里太熱。

      單剛為難地看著老季。

      向紅又說,這里太熱,不利于亞洲運動員發(fā)揮,只有利于非洲運動員發(fā)揮。

      老季笑了,他看著向紅蘋果一樣的臉,藕段一樣的手臂,玉筍一樣的小腿,喉結滾動了一下,欲語又止。

      單剛說,那你再陪季科打一局,季科的運動量還沒有到。再打一局,我就帶你去游泳。

      單剛轉臉,又有點為難地對老季說,我答應她去游泳的,我們再跟您打一局,就失陪啦。

      老季的喉結再一次滾動了一下,看著向紅,尷尬地說,要不我也去水里浸浸?可惜沒有帶泳衣。

      單剛和向紅臉上的表情立刻鮮活起來。向紅說,有的有的。說著她走向放在墻腳跟的一只牛津包。她拎起那包說,我哥往里塞泳衣時,說多塞一條男泳褲吧,萬一季科也愿意陪我們去呢?現(xiàn)在想想,我哥真英明。

      老季還是有點為難,可惜我不太會游。

      單剛說,讓向紅教,打乒乓她是亞洲運動員,游泳她是歐洲運動員。

      見老季還在遲疑,單剛又說,您前段時間身體不好,更要積極鍛煉。生命在于什么?生命在于運動!

      好吧。老季終于勉為其難地說。

      到明康游泳場先要穿過乒乓房東側的一條“一線弄”,再穿過一間廊房就是泳場的人造沙灘。人造沙灘燙腳,細如面粉的沙子從腳趾縫里滲出來,有一股溫柔、熨帖的感覺。

      三人分兩批返回廊房,換上了泳衣。再走到沙灘上時,老季的目光就有點無所適從了,他既不敢低頭看自己(因為泳褲上方的一圈贅肉讓他汗顏),又不敢抬頭看向紅(穿著泳裝的向紅還沒有進水,就已經成了出水芙蓉啦)。他當然也不想把目光放到單剛身上,就干脆閉了眼(此時的陽光恰好很耀眼),朝水邊走去。當他的雙腳碰到水時,他重新睜開了眼。沙灘的邊沿布滿了泡沫,在陽光的照耀下,這些泡沫像是繽紛的小花。向紅的腿蹚過這些“小花”,一下子撲向了泳場。單剛則不緊不慢地朝水中走去,一邊走,一邊往自己的胸脯上撩潑清水。

      這時候,辰光還只中午靠后一點,所以游泳場里沒有別人。事實上,游泳場里最近幾乎沒有人來,因為公司里的人都知道,公司最近在改造游泳場,準備對外開放。

      沒有別人更好——老季也撲向水中,不,他是倒在了水里,他的雙手猶如狗的爪子一樣刨動著,身體像粗壯的鰻魚那樣扭動了幾下,就義無反顧地沉了下去。他的雙腳干脆快速地往下探去,一下子在水中站定了,水面剛好擠著他的腰眼。他看一眼前方的深水區(qū),顛了一下雙腳,又狗刨幾下,雙腳再次慌促地往下探去,這次竟然沒有探到地面。就在他即將嗆水的一霎,向紅已經從深水區(qū)返回來,托住了老季的下巴說,游,大膽游。向紅的額上、眉梢上、下巴上沾滿了水珠,晶瑩閃亮,她的聲音也濕漉漉的,晶瑩閃亮。老季就真的往前游了??墒?,老季還沒刨幾下,身子又開始下沉了,他的腳尖探向水的深處,可什么也沒有探到,慌亂中,他一下子抱住了向紅。

      單剛在兩人的身邊旁若無人地游過,在淺水處站起來,甩甩頭,走上了沙灘。

      向紅把老季往前一推,老季就在水中往后滑了一下。他感到自己滑得很輕飄,簡直有“翔”的感覺,腳尖再往下探時,就碰到了水下的水泥地面。向紅朝他游來,在他的面前站定,把右手伸向老季的下巴,來,再來一次。

      老季卻扭過頭朝岸上看去,恰此時,單剛濕漉漉、亮晶晶的背影閃進了廊房里。

      老季問,他哪去?

      向紅說,你管他呢,他可能內急了,去解決一下吧。

      老季就俯下頭,腳一顛,往前游。向紅先是托著老季的下巴,身體往后退,很快她的腳就夠不著地面了,身體就浮起來。她浮著的身體試圖往后退著游,可這種游法顯然是她不能勝任的,她的手一下子脫離了老季的下巴。老季的身體猛地下沉,向紅搶過來托住老季的胳肢窩,并用力推一下老季。老季向后“滑翔”了一段,站定,咳了起來。

      向紅站到老季身邊,老季對向紅笑著,好像嗆水很令他高興。他已經停止了咳嗽,眼角上沾著的不知是水珠還是淚珠。

      向紅說,這樣,我們橫著游,不要往深水區(qū)里游。

      向紅和老季就一道橫著游——其實只有老季游,老季很吃力地狗刨,向紅則右手托住老季的下巴,站著后退。他們前進一段停止一陣,停住的時候,他們有時靠得遠有時靠得近,近的時候,他們聞得見對方的呼吸。有兩次站定時,老季有意識地想后退,想拉開兩人間的距離,結果反而更靠近了向紅,他的下巴不小心蹭到了向紅潮紅的、濕漉漉的臉上。

      他們來到一片陰涼處,那里,茂密的紅柳擋住了陽光,擁裹著他們的水不再溫熱,變得涼滑——他們好像在酷熱時遭遇到了一種涼爽的、同時也是輕柔的親昵撫摸。

      老季回頭看看說,單剛呢?可是,一排密密麻麻的紅柳把整個灘岸都遮擋住了。

      向紅說,管他呢。

      紅柳的影子投射在水面上,像一種均勻的彩釉,水面現(xiàn)出一種靛藍的色澤。老季又回頭看紅柳。

      老季說,怎么除了我們,沒有一個人來游泳呢?

      向紅說,管它呢。

      一種幽謐的氛圍籠罩住他們,因了這氛圍,他們看對方時,對方在自己的眼里顯得更親昵了,這種親昵,只有共同守著一個秘密的人才有。老季用雙臂擁了一下向紅,又松開,說,游吧,我們。

      向紅就再次用右手托住老季的下巴,慢慢后退。老季游得似乎比先前猛了許多,向紅就后退得更快,沒退幾步就一個趔趄,差點摔到水里。這次竟然是老季拉住了她,她慌促中一把抱住了老季,老季也抱住了向紅,兩人在一剎那間呈現(xiàn)出了深度依靠的姿勢,仿佛周邊危機四伏,仿佛周邊駭浪滔天。兩人的呼吸都粗重起來,抱對方的胳膊都有點下死勁了,少頃,老季想松開手臂,結果他的胳膊肘一拐,右手就伸到下面了。向紅的喉頭響了一下,低沉而又短促。遠處,沒有被紅柳的陰影擋住的水面上波光閃爍,一條光帶突然在水面上走動起來,拐一個彎,躥向他們。光帶掀起了波濤,挾裹著波濤,向他們涌來。他們所處的那一小片水域剎那間被波濤淹沒,被光亮照徹。

      波濤沒有淹沒他們身體上方的紅柳,而是有力地推擁著它們。紅柳開始在這種推擁中舞蹈,它們的舞蹈明亮耀眼。

      當紅柳的舞蹈停息后,他們的喘息讓各自的胸部有力地起伏著,他們身邊的波濤和光亮也已經退去,他們重新站在一片幽暗的靜謐里。

      老季說,單剛怎么還沒有來呢?

      向紅說,管他呢。

      老季說,我還行,我還以為這幾個月自己差不多不行了。

      7

      老季拿起電話,又放下,如是者三,終于撥通了單剛的手機。

      老季說,你中午前來一下。

      單剛說,什么事?

      老季似是遲疑了一下,說,西湖街上的電線“落地”的事……

      老季放下電話時,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老季吃了一驚——并不是常木福的進來讓他吃驚,他吃驚的是常木福的樣子。常的頭發(fā)蓬亂得像鳥窠,眼睛紅腫得像燈珠,嘴唇烏紫得像桑葚。常木福扭臉朝后看看,仿佛擔憂身后是否有跟梢者,看罷,他轉身掩上門,鎖舌“啪嗒”一響。

      常木福轉過身來,走到了老季面前,說,季科。

      老季從椅子上站起來,常經理,怎么啦?晚上沒有睡好?

      老季突然想起一個月前常木福住院時的情景,那時的他唇色紅潤,雙目有神,神情舒展,現(xiàn)在這個猥瑣憔悴的他倒應該代替那時的他到醫(yī)院去。

      常木福在辦公桌前一把硬靠背椅上坐下,說,季科。

      老季看著常木福嘴唇上的燎泡,好心地說,常經理,我先給你泡杯水?

      常木福擺擺手,手一拐,伸進褲兜,突然摸出一張金燦燦的卡片。老季凝神一看,臉上狐疑,正要開口,常木福先說了,張億謀先是玩失蹤,突然又找來,給了這張銀行卡,說先把預收的龍王節(jié)項目的啟動資金退還。

      老季看著常木福的亂發(fā),似有所悟,又不明就里,既想開口,又不知說啥。

      常木福說,他是前天半夜找……像是感到失言,常木福一下子抿住嘴唇。

      老季說,為啥不還到財務上呢?

      常木福說,就是,你說他這是行賄吧,他是在還錢;你說是還錢吧,他又不是直接還到財務上。

      老季說,那我們立刻把錢轉到公司賬上。

      常木福臉露難色,張億謀說了,龍王節(jié)的項目不是他近期不想做,而是沒法做。

      沒法做?

      是的,他是回老家處理債務上的事了。他債務纏身,竟然還把錢還我們了,可見他是個好人,是個基本守信的人。這個基本守信的好人說,之所以還錢,是怕我們不放心。

      常木福歇口氣,又說,張億謀之所以不把錢直接打給公司財務,其實有他的道理。如果錢還到單位賬上,這筆錢經歷的手眼就繁雜了,工程項目畢竟不是兒戲,下一次再把這錢劃給張億謀就基本沒戲了。你想想,是不是這樣?他想一旦處理好那邊的事,就來繼續(xù)完成龍王節(jié)的項目。

      老季說,那現(xiàn)在怎么對外解釋張億謀的失蹤?

      常木福說,我們就說已經聯(lián)系上張億謀了,他去老家辦事了,一個月后回來,項目推遲。

      老季還是不放心,你怎么認為張億謀能夠順利處理好那邊的事?

      常木福說,他沒把握處理好的話,怎么會那么爽氣地先把錢還我們?他應該先用這錢去填那邊的窟窿!你想想,以我跟他多年的交往,他不會是個壞人。等等他吧,等等這個好人。

      老季不語,似在思考。他瞇縫起眼睛,似是試圖在波詭云譎的商場上辨認出一副世間真相。

      常木福說,季科,你是領導,單位一把手,所以,這事我必須向你匯報。這卡還得先放你這里,原始密碼六個一。

      老季擺手,不能,不能放我這里。

      常木福雖然臉上仍舊是一副疲態(tài),語氣卻堅定起來,不會有事的,你放大了不該放大的東西。上次鎮(zhèn)里邀請市里的大師俞秋羽過來上課,不是說過嗎?平凡的人最容易犯的錯誤就是“放大了不該放大的東西,縮小了不該縮小的東西”,放大了一根井繩,你就不敢前進了;縮小了面前的崖口,你就粉身碎骨了。大師還說,謹慎得恰如其分,果敢得恰到好處,正是一位成功人士異于常人的地方。

      老季動了動嘴唇,卻沒有出聲。

      常木福說,你放大了今天的事。為張億謀暫時保存一張卡,難道是天大的事?他一個月后不來,我們就立刻把款子轉到單位賬戶上。

      老季說,那還是你保存吧。

      常木福說,我也想過自己保存,可不能。因為這卡的戶名是我,由你保存,這是一種交叉處理,這種交叉處理恰恰避免了嫌疑。何況,我今天跟你抖摟這事,也算是班子里通了氣。

      聽常木福的口氣,他怎么倒像是正經理,他老季卻是副的呢?老季咂吧一下嘴唇說,那你要寫個字條,就說這卡經班子商量,由你交我暫時保管。

      老季進屋時,春花正在客廳的一角腌菜,她的臉從一只凸肚瓷缸的方口上抬起,問,怎么回來了?

      老季打一個嗝,說在隔壁的“小閣樓”里吃飯。每當在那邊吃飯,老季中午就要回家一次。

      春花繼續(xù)把頭埋下來,捏瓷缸里的白菜,兩邊瘦削的肩胛一聳一聳的,壁角一只春凳上的臺扇轉出風來,把春花耳朵邊的頭發(fā)不斷掀起。

      平時,家里的小菜都是春花自己搞,腌漬菜、蘿卜干、醬瓜、大頭菜……清爽,衛(wèi)生,有時胃納差,老季干脆吃中飯時也吃這些東西。所以,老季家的陽臺上都是壇壇罐罐,空氣中常年有一股酸辣的氣息。

      老季又打了一個嗝,他聞到一股酒氣從自己嘴巴里乘機竄出,帶著腐朽的氣息。剎那間,他的鼻子有點酸澀。他走到春花身后,雙手按住了春花的肩膀,輕輕撫摸起來。春花的肩膀不再聳動,轉過臉來,眼神有點異常,像是不認識老季了。

      老季彎下腰,雙手伸到了春花的胳肢窩間。

      春花說,做啥?你發(fā)神經啊。她欲掙扎,老季一下子抱緊了她,下巴蹭到了裸露著的后頸處,老季移動著下巴,來回蹭。春花明白了老季的意思,罵老季,花癡啊。聲音卻輕了好多。

      老季抱起春花,往房間里走。春花忸怩著腰肢說,今天喝多了,發(fā)酒癡,放我下來。

      春花已經好長時間沒有感受老季的“酒癡”,說實在的,老季今天的“酒癡”讓她感到陌生和新奇。老季把春花放在篾席上,然后俯下身來,輕輕地吻春花的額頭。他嘴巴里的酒味讓春花的身體蜷縮起來。老季用寬厚的手掌重新把春花撫平展,春花似乎還想掙扎,可已經沒有力氣收拾起自己的身子骨。

      老季開始吻春花的頸窩,春花感受到了一種來自老季的輕柔、熨帖。和二十多年前相比,老季婉約了,不直奔主題了,他輕柔了,不手腳毛糙了。如果這時候春花的眼睛睜開,她還會看到老季的目光有點潮濕,表情有點凝重,她會看到老季與其說是處于一種激情中,不如說是處于一種儀式中——當然,她會看到老季這樣,但不一定會意識到老季是這樣。

      老季的臉上突然落下了一滴眼淚,“吧嗒”一聲在春花的臉上濺開來。

      春花睜開眼,誤會了老季,她一下子抱住老季,老季就勢倒下。春花喃喃而語,對不起你啦,這么長時間我都想不起來還有這件事。

      老季側轉身來,右手揩一下自己的臉,然后讓濕漉漉的右手到了它應該到的地方,開始了此刻最應該做的工作。

      一縷微風從半開的窗扇外吹來,掀起窗簾的一角。這縷夏天的風不熱,竟然讓老季感到涼涼的。一股涼涼的、香甜的氣息在室內彌漫開來。

      8

      老季輕輕地拉開桃花心木的壁櫥,從自己冬裝的口袋里摸出一沓錢,似是遲疑了一下,塞進褲子的屁股兜里,小心系上紐扣。他走到客廳,說,走。

      春花已經回到那只方口瓷缸邊。事后的她已經梳理好了頭發(fā),可臉色依舊嫣紅。春花說,有衣裳的,買啥?

      老季說,我看你的幾件短袖褂子都已經舊了。

      春花仰臉看老季,眼神里露出探究的神色,你今天是怎么啦?

      老季有些心慌,清咳一下,說,就是想給你去買身衣裳,你實在舍不得買,買一串珍珠項鏈也好。

      春花的眼睛里似是仍舊有著一份深意,她甩甩手上的水漬說,你是不是想離開我啦?

      老季慌忙彎下腰,雙手按住春花肩頭,你瞎想做啥?我今天就是想給你買東西。

      春花的雙手懸在了瓷缸上方,一動不動,片刻后,雙手的十指絞在了一起,這十指似乎在纏打,纏打暫定,春花低下頭,一滴眼淚從臉上落下。老季拉起她,抱住。春花卻掙脫開來,伸出雙手在老季的腰背上捶打起來。春花狠命地打,老季不避不讓。

      春花的腿剛邁進東方商廈的門坎,就想退出來了。她嘀咕,這里價鈿嚇死人。

      這里價鈿果然嚇死人,春花一把攥住老季的手,往店堂外面拉。老季的雙腳鉚牢地面,右手想拍自己屁股上的口兜,卻拐個彎,抬起,拍向了襯衣上的口袋,輕聲說,你放心。

      春花還是死勁拉,急赤著臉嘀咕,到附近小店去看看吧。老季拗不過,只得跟著春花跨出門。

      春花說,你兜里有幾個錢?說著,就拉著老季往南走。磨磨蹭蹭跟著春花走了幾步,老季就在身側發(fā)現(xiàn)了一個工商銀行的ATM機。他拽拽春花,你來。

      春花一臉狐疑,可還是跟著老季跨進了ATM機前的加厚玻璃門。

      老季側身插上玻璃門上的插銷,說,我現(xiàn)在身上有錢。說著,從襯衣的口袋里掏出幾張皺巴巴的名片,又從中捻出一張金燦燦的卡片,往ATM機的插口里一插。

      摁密碼前,老季看著春花說,我今天要給你買不止一身衣裳,多買幾身,貴重的。

      ATM機的屏幕上閃出數(shù)字,春花驚喚一聲,又快速噤聲。

      老季想了想,又開始摁機器上的按鈕,機器很快吐出了一沓錢。

      春花揪住老季衣襟,你哪來的這么多錢?

      老季說,英雄不問財路。

      春花說,是英雄不問出處吧?

      老季說,你放心,我一不會偷二不會搶。他把機器吐出的那沓錢攥在手中。

      春花的眼睛里依舊有著探究的神色,老季的心突然抽緊,說,你不要把這張卡拿走啊。老季的聲音低下來,這里面的錢不全部是我的,還有別人的……

      春花抱住了老季,我不拿,哪個男人沒有私房錢?男人私房錢越多,女人只會越高興,反正男人的錢遲早要用在家人身上,反正你的錢以后都是兩個在外頭讀書的孩子的……

      走!老季撥拉開玻璃門的插銷說,咱就去東方商廈。

      從商廈出來,老季拎著三個PVC袋,里面分別裝著一條暗藏纖維亮絲的半身裙、一件粉紅色小方領真絲襯衫和一件白色蕾絲上衣。本來,老季還想買,可被春花制止了。

      兩人沿街往南走,走到一個十字路口時,看到一群年輕女人正在往本地那家最大的歌廳走。老季向那群年輕女子努努嘴,說,別舍不得,以后我要常給你買衣服,要打扮得跟她們一樣。

      春花說,我才不想學她們呢,她們是什么貨色?

      老季也感覺自己說得不妥,正想改口,臉上的神情突然凝住,他在那群正要跨進歌廳的年輕女子中發(fā)現(xiàn)了向紅。

      向紅似乎也發(fā)現(xiàn)了老季,她向老季轉過臉來,又快速轉回去,身體很快消失在了歌廳里。

      9

      在老季的辦公室里,區(qū)檢察院的周同志很客氣,竟然主動發(fā)香煙給老季。老季擺手,說自己不抽煙的。

      周同志就自己點煙,吐一口煙圈,說,常經理說這事你事先一點也不知道,是不是?

      老季點頭。

      在找老季前,周同志先找了常木福。

      周同志又對老季說,常經理講這事是他主動找你商量的,他要你保管銀行卡時,你還要求他出具了一張字條?

      老季從抽屜里拿出那張字條。周同志很客氣,可老季還是緊張,額角上全是汗,他遞字條的手有些抖。

      鎮(zhèn)紀委的副書記傅剛陪同在檢察院的人一側,他站起來,給在座的人續(xù)水。在給老季續(xù)水時,老季的目光落在傅剛臉上,里面竟有一份救助的神色。

      周同志說,是你主動把銀行卡交給單位財務的?

      老季點頭。那天,老季在得知張億謀在北方已經被控制住,當?shù)氐臋z察院正在聯(lián)系本地的檢察院時,就匆匆地給常木福打了個電話,趕忙把銀行卡交給了財務。

      老季補了一句,卡里的錢一分不少。

      周同志說,不過你已經刷過這卡,盡管事后你把錢補了進去,可刷過與沒刷過是不一樣的。銀行里有記錄。

      周同志的語氣還是很溫和,老季背后的汗毛卻豎了起來,他想喝水,可一下子沒有拿住杯子。周同志似乎察覺到了老季的異樣,繼續(xù)溫和地說,常經理說你是個好人,老實人,平時克己奉公,謙虛謹慎。

      周同志又把一支煙遞給老季,這次老季竟然接了。傅剛給老季點上。

      周同志說,你還有什么話要跟我們說?

      老季抽一口煙,咳嗽起來,我,我是一個老實人……我生活上有過不檢點,辜負了組織的培養(yǎng)。

      周圍人的臉上霎時產生了錯愕的表情,可這表情里明顯有一點期待的成分。

      老季把只抽了兩口的煙放在桌面上的煙缸里,又說,就一次,在游泳場里,我以為是單剛的妹妹,結果……肯定是歌廳的小姐。屬于什么性質,我聽從組織上認定。我上了單剛這個奸商的當,其實也不怪單剛,怪我自己,放松了世界觀的改造,沒有樹立正確的人生觀、價值觀……

      周同志把手中的煙往煙缸里撳滅,站起身來,好了好了,今天的談話就到這里。周同志還向老季伸出手來,老季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周同志就重新縮回了手。

      在一旁負責記錄的檢察院的吳同志把記錄簿遞到老季面前,老季慌慌地站起來,他站著在記錄簿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10

      醫(yī)院里日光燈的鎮(zhèn)流器嗤嗤地叫了幾下,病房里就亮了,燈光照亮了白色墻壁上的一圈黃漬。

      上午還是陽光燦爛,下午天就陰了。老季躺在病床上,目光渙散,面色蒼白。這次,是老季主動要求住院的,他對老婆春花說,我要住院。春花立刻收拾了一下該拿的東西,匆匆忙忙地和老季一道進了醫(yī)院。

      醫(yī)生給老季量了血壓和體溫,測了心電圖,說沒有大問題,就走了。春花在床沿旁坐下。

      老季的手綿軟無力地握住春花的手說,有一個領導,他貪污公款,生活腐化。

      春花說,說這干啥?跟你有什么關系?這領導是哪里的?

      老季說,我們這里的。

      不管哪里的,出問題的領導都這樣。報上都那樣登的。

      是的,托爾斯泰說過,腐敗的官員都是相似的,清廉的官員各不相同。

      老季還想說什么,鎮(zhèn)黨委組織委員張菊花和組織科科長王偉突然走進病房。

      張菊花說,季科。

      老季說,張部長,王科。

      張菊花跟老季是從一個村上出來的,論輩分,還該叫老季叔叔。老季看到她的眼睛里帶著同情和憐憫,其實老季此刻用不著這眼神,他在職場上的命運已經在張菊花跨進病房前就確定了。

      張菊花和王偉是來宣布鎮(zhèn)黨委對老季的新任命的。宣布前,王偉看看一旁的春花,張菊花說不要緊,然后,她宣布,經鎮(zhèn)黨委研究決定,老季重新回到鎮(zhèn)文明辦,不過不再擔任副主任,仍享受主任科員待遇。

      宣布畢,張菊花臉上那種公事公辦的神情立刻融化開去。她順口添了一句,常木福由副經理升任為經理。她還抱歉地對老季說,來病房宣布任命,以前也是有的。

      見老季沒有吱聲,她又說,你能繼續(xù)享受正科待遇,還得感謝鎮(zhèn)長常木明,是他提議的。黨委會上,書記魯林一直臉色鐵青,一聲不吭……

      張菊花自知言多,突然噤聲。

      11

      老季對春花說,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見一個人,講講清爽。

      春花說,你神經。

      其實,老季已經帶著春花去過那個東方商廈附近的歌廳了,也見到了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對春花說,我不認識他,我也不叫向紅。他再來的話,我讓他吃耳光。

      老季還對春花說,我從來沒貪污過單位里的錢,那天在東方商廈用的也是自己的錢。

      春花目光潮濕了,說,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不是一個貪污公款、生活腐化的人,否則,你還會在家里?否則,我還會跟著你?

      老季就不開口了。

      一歇后,老季的嘴唇再次翕動起來,春花的心跳到了喉嚨口,不過這一次老季說的是別的話題。他說,天冷了,小東小南帶在身邊的衣服夠穿嗎?

      老季說的是兩個在外地讀書的兒子。

      春花的心跳平復下來,說,你放心,夠的,都帶足了。

      老季說,他們放寒假回來后,你也要跟他們講清爽我的事。

      責任編輯 劉鵬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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