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祖國大地上涂鴉（組詩）

■蘇歷銘

吊腳樓上

越是夜深，吊腳樓下的流水

越是發(fā)出湍急的水聲

索性沏茶獨飲，瑣事放入水中

任由思緒肆意馳騁

對岸燈火熄滅之后

我把茶桌上另外幾個空杯子

全都斟滿春茶，把散落四處的另外幾個我

喊在一起

他們是不同的我

帶著各自的面具混跡于迥異的江湖

風塵仆仆，倦意而來

以為他們會相擁痛哭

圍坐在異鄉(xiāng)的午夜

卻一語不發(fā)

龍脊梯田

那些自下而上的水田，彎曲而又狹長

像是掩藏于民間的彎刀

被水牛經(jīng)年耕耘的影子打磨出幽怨的冷光

鋒利，且霍霍作響

我不知道哪位英雄能起身抽刀

壯漢們跟著抽出所有的刀

從山上殺向山下

替天行道，除暴安良

恍惚間感到彎刀都飄在空中

伸手即可握住

我卻無力抬起手，臂

看一把把彎刀劃破初夏的陽光

削土豆皮

把放在陰涼處的土豆挪到陽臺上

然后坐在木凳上

削土豆皮。那些凹陷的傷疤和裹挾泥土的斑點

被我逐一削去

手指粘滿水性的淀粉

尤其是左手的食指

在陽光下閃現(xiàn)白色的光芒

削好皮的土豆裸露著青嫩的肌膚

在空氣里皸裂出新的傷口

不易察覺。有些疼痛

是在不經(jīng)意間演變成一場悲劇

在熱油的烹炒中完成順理成章的謀殺

在削土豆皮的時間里

陽光燦爛得有些假

本想削出三個土豆

卻不知不覺把籃子里土豆的皮

全部削掉

兜率溶洞

我在溶洞中停留不過半個小時的時間，那些石頭

永生留在黑暗里

從一個洞口到另一個洞口，鬼斧神工的匠人

雕琢著每一塊石頭

有人樂于比對，把它們想象成現(xiàn)實中的人或物

偶爾驚呼：真像!真像!

石頭們先于我們存在，后于我們消失

它們的壽命長過人類

與生俱來的寂寞已成溪流

溪水中游動著數(shù)只遠古的蝌蚪

蛙鳴并未四起

風口處竟低回著億萬年的哭聲

黑暗里，我的眼睛變得敏銳

發(fā)現(xiàn)一束光由弱變強

被照亮的石頭上，無一例外

全是凝固的淚水

伴山咖啡

放下筆，端詳桌上的臺布

在粗彩線的縫隙間，想找回上次遺落的青絲

它那么細，不會被風帶走

一個晚上，我在尋找青春的證據(jù)

多年之前，我和一伙人

放棄既有的石階

在叢林中攀援而上，我們一路高喊

山巒間回蕩著昂揚的巨響

無意間我找到一根火柴

輕輕一吹，潮濕的紅色磷頭

脫落在潔白的餐布上

用手來按，它頃刻

變成一滴鮮紅的血。

萬安公墓

除了個別人的墓越修越大

民國時代的墓地，大都殘垣斷壁

墓碑上逝者的名字已經(jīng)模糊

石縫間疏長著寂寥的青草

我猜想百年前的他們

必是棟梁之才，治國齊家平天下

他們各有自己的死法

能葬于萬安公墓，一定有過隆重的葬禮

墓前擺滿鮮花和祭品

而今閱讀關于民國的往事

幾乎遇不見他們的名字

秋天的光斑從高樹上傾瀉下來

在墓地上詭異地抖動著

點燃香煙，內(nèi)心涌出莫名的恫帳

惆悵是突如其來的

像北風突然吹來零星的雪花

尖叫的烏鴉，從一棵樹飛向遠處的另一棵樹

橫穿墓地的上空

全然沒有顧及死者的榮光

其實現(xiàn)世并不需要死者

我想清楚一件事

將來不必委身于任何一片泥土

塵埃一樣，無影無蹤

惠福早茶

琥珀色的茶水，映入吊燈的銅墜

我懷疑瓷碗里的茶葉

是飄落下來的銅銹

每次置身廣州，我的腦海里

總是浮現(xiàn)出女學生梳著干凈的短發(fā)

身著白衣和藍粗布裙，手舉彩色紙旗

在大街上高呼革命的口號

她們來自于清末，消失于民國

眉宇間除去愛情的初醒

更有拯救民眾的道義

她們受孕于理想，分娩著現(xiàn)實

信仰的床單上滴滿生命的血跡

期待后代不再流血

有人卻變成母親的敵人

我喜歡廣州腸粉的香滑

其上的青菜碎末

彌漫著鄉(xiāng)野的清香，用舌尖輕輕細品

稻谷竟沙沙作響

峽谷之底

順著陡峭的天梯，我下到峽谷的最低處

仰望高處，千米落差之間的所有綠植

昂揚地向上生長

只有枯死的干藤垂掛于我的身后

奔走之水正湍急而過，它來自高處

俯沖的急流中偶見木槿花

它那么燦爛地呼嘯著順流而下

我把自己定位于一個旅人

觀賞者谷底的溶洞、怪石和迸濺的瀑布

鬼斧神工，這個現(xiàn)成的成語

不足以表達心中的感嘆

試圖找到另外一個詞進行描述

這個貪念折磨我一個上午

后來想到另外一個問題

假如突然喪失所有出口

永遠羈留谷底，我會不會砍柴為生

安心做一個自然的山民

這個想法考驗著我，離開峽谷的歸途上

我對自己相當失望

三鄉(xiāng)廣場

坐在夜幕中的花壇邊緣，我看見

人們陸續(xù)進場

東南方向矗立的巨幅液晶電視

播放著動物世界，獅群注視著遷移的野馬

它們在草叢中策劃陰謀

一個陣營的存在，必須謀殺另一個陣營

老年人、中年人、青年人，以及稚童們

組成各自的陣營，陣營里分解成不同的群體

一群炫技的街舞吸引著我的目光

他們顛覆常人的姿態(tài)

一只手撐起整個身體

疾速旋轉(zhuǎn)。我擔心他們鉆透地面

看清地殼下的秘密

有人熱衷于交誼舞

他們彰顯著廣場上僅有的優(yōu)雅

遠比中老年人的廣場舞更具觀賞性

一招一式，落實著內(nèi)心的企圖

春風宜人，順勢躺下來

發(fā)現(xiàn)夜空中閃爍著寂寞的星星

我開始數(shù)星星，一顆一顆地數(shù)

數(shù)著數(shù)著，鼎沸的廣場上

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