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娜+王威廉
王威廉:從你的詩中,我覺得你和大自然的關系非常密切,這和你在云南出生長大有關。你在一篇文章中寫道:“小時候,每當站在雪山底下、大風的埡口,我就幻想自己能擁有一種‘馭風術?!憋@然,這種幻想就是大自然提供給你的無限的想象力,現(xiàn)在你在寫詩的時候,那些幻想是以怎樣的方式來到你的詩歌當中的?你能談談記憶中你和大自然之間最難忘的事件嗎?
馮娜:確實是這樣,這和我在云南出生長大有關系。云南是一片充滿了詩意、靈氣、神性、巫氣的土地;它遼闊的自然風光和深邃的民俗文化潛移默化地滋養(yǎng)著我,在我生命里靜靜雕刻。有人說好的詩歌有如“神授”,我猜想那些大自然給予我的想象力也有如“神授”吧;豐饒的大自然和邊地人情風俗所贈予我的想象也好、幻術也好已經成為我心性的一部分,它們在書寫的時候自然而然地浮現(xiàn)和托付,就像山澗飄落的馬纓花,我只需要傾身為一條清冽的河就可以承載它們。
和大自然之間難忘的事件是很多的。譬如,1996年我親歷了云南麗江的七級地震。因為那時候我才十二歲,當大震已過余震重來,我依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只感到一種巨大而震怒的力量掌控了天地;金沙江上巨石滾落、房屋上磚瓦橫飛,無助與恐懼深深攫住我,那是我第一次感到了自然的凌厲和人類的渺小。
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都沒有離開過云南,許多記憶都和大自然緊密聯(lián)系。特別是小時候我在云南的一個藏族聚居、多民族雜居的鄉(xiāng)間生活,我們在野地采摘鮮花作為兒童節(jié)舞蹈時的道具;火把節(jié)時我們點起火把舞蹈、向天地祈求豐收;人們進山采摘蘑菇木耳,砍下杉木打制新婚的家具……我的小學同學溺死在我們垂釣的水庫里;很多年前,我的一個遠房姐姐殉情于金沙江;我高齡駕鶴的祖母落葬于云南僻靜的山間……在云南,人們的悲歡離合、生老病死、得失無常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它們以各種各樣的方式來到我的生命里,我先是懵然旁觀、再成長體悟。這些記憶也常常被我反芻,成為我寫作的母題。
我也會常常想起帕烏斯托夫斯基在《金薔薇》里說的那句話:“對生活,對我們周圍一切詩意的理解,是童年時代給我們的最偉大的饋贈。如果一個人在悠長而嚴肅的歲月中,沒有失去這個饋贈,那他就是詩人或者作家?!蔽覍υ颇虾退浻栉业囊磺袘延猩畛恋母屑?。
王威廉:“能將天上的云呼喊成你想要的模樣/能讓大象停在芭蕉葉下/讓它順從井水”,“那些云杉木龍膽草越走越遠/冰川被它們的七嘴八舌驚醒/淌下失傳的土話——金沙江/無人聽懂但沿途都有人尾隨著它?!边@樣的詩句的確很美。這些詩句都出自你的詩《云南的聲響》,此詩流傳頗廣,得到了許多讀者的喜愛,你認為這是你的代表作嗎?在寫作這首詩之前你寫了多久的詩歌了?你現(xiàn)在的寫作和這首詩相比,有什么新的變化嗎?
馮娜:這首詩應該是寫于2011年,這之前我大概寫了五六年的詩歌。我自己并不認為這是我的代表作,也許稱其為我某一時段特點比較鮮明的作品更為合適。
一個詩人各個成長階段的詩歌理應呈現(xiàn)出不同的風貌,我愿意看到它緩慢沉著,自覺但不刻意的變化。我早年的一些詩歌也許更多的傾向于對個人感情記憶的梳理和重現(xiàn),《云南的聲響》就是這樣的作品。近年來,我將目光投向這些情感記憶在現(xiàn)實中的際遇、在人類命運中的共鳴、在時間中的恒定和變幻,試圖獲得一種更新的、富有洞察力和穿透力的眼光。變化應該也是有的,因為我對世界的認知也在不斷變化,但如何讓它們穿越心靈,來到紙上,我還在努力。
王威廉:你來廣州生活多少年了?在這座巨型都市生活,你是否已經適應了?我發(fā)現(xiàn)你的詩作里邊除了云南,還有許多和西藏、新疆有關的詩歌,而關于廣州的詩歌卻比較少,你怎么理解詩人和城市的關系,尤其是現(xiàn)代都市?
馮娜:我在廣州的生活要從2003年到這里求學開始算起,已經逾十年了。這樣想來,這座“巨型都市”已經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了,我從2003年開始在這里過著飛來飛去的“候鳥生活”。
我對云南、西藏、新疆等遙遠的邊地有一種天然的親近、血脈中相通,這不需要有意識地強調;這些地域的風無聲無息但一直吹拂和貫穿在我的寫作當中,它將成為一種內心世界的風聲,而不是單純的地理概念。
關于廣州和都市的詩歌其實也有,比如《嶺南》、《速朽時代》、《南方以南》等。大多數(shù)詩人具有一種天然的漂泊、疏離、孤獨甚至隔絕的過客氣質,詩人和城市的關系也不外乎如此。城市的現(xiàn)實變化迅猛直接,它所追逐的價值觀和驅動力與詩歌中某些鎮(zhèn)定、緩慢、迷離的氣息是相悖的,這會形成一種巨大的審美張力。現(xiàn)代都市讓人們更加迫切地進入生活又更加躁動地躍出水面,這是這個時代溝壑式的風景。作為生活在城市的詩人我們近距離地,甚至赤身肉搏似的觀察這些風景,冷靜地審視它們也寄望望向更深遠的時空理解和記錄它們。
我理解的詩人會在城市這些“幾百萬人一起孤獨生活的地方”(梭羅語)心懷遠方和曠野,閉門即是深山。
王威廉:你在我們共同的母?!猩酱髮W讀書時,有沒有開始寫作呢?你對這所大學的印象如何,它對你的寫作有影響嗎?
馮娜:讀書時我已經開始寫作了,還獲得過中山大學優(yōu)秀學生文藝類的單項獎學金,呵呵,慚愧。但那時候的寫作是不自覺的,屬于激情的青春期寫作;好比大學時代有些人對網絡游戲上癮,有些熱衷于舞會,我則迷戀書寫。那時候也沒有認真思考過自己為什么要寫作,更沒有想過要以詩歌的方式踐行自己對于文學和生命的理解。
中山大學不僅是我學生時代的母校,也是我工作、生活的地方??梢哉f,它是我整個青春期的“故園”,已經成為了我生命里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中山大學南校區(qū)被稱為“康樂園”,相傳是因南朝謝靈運(康樂公)當年流放于此而得名。春天的時候,杜鵑花開遍當年謝公行走的地方,遠遠近近的綠蔭繁茂掩映著一棟棟綠瓦紅墻的老房子,它們是中山大學著名的“小紅樓”,其中有陳寅恪故居、懷士堂、大鐘樓……一個學校的人文內涵和學養(yǎng)氣質就像樹木生長,在歲月里牢牢扎根,開枝散葉,蔭庇一代又一代后來人。“恨我君子志,不獲巖上泯”,這里流轉著君子之志、文人氣節(jié)、詩的榮光;每當我在校園里行走,看到草坪上讀書的學生、實驗室里挑燈夜戰(zhàn)的人、操場上生龍活虎的面孔,想到你是他們當中的一員,會感到一種安寧的愉悅。endprint
我上學的時候也喜歡在惺亭晨讀,這個紀念亭是由惺社的同學捐建的,為了紀念三位烈士,他們均是中山大學的師生。我和朋友們也喜歡在東湖賞荷,在北門的珠江邊散步,在學校的劇院看演出……我曾經寫過《杜鵑》、《馬崗頂》、《荷塘》等詩歌,就是在康樂園中的感懷。
王威廉:你和其他一些寫作者不同,很少提到某個詩人對你的格外影響,但對你而言,有這樣的詩人嗎?那會是誰呢?和我們分享一下。
馮娜:這也許是我的閱讀比較蕪雜的緣故,我只能列舉出階段性對我產生影響的詩人和作家,無法指出“某個”對我有格外影響的詩人。我和大多數(shù)中國孩子一樣,幼時最先獲得的詩歌教育是中國古典詩詞,進而被博大精深、璀璨旖旎的漢語所吸引開始大量閱讀中國人文著作,再往后才將視野擴展到世界范圍——你知道的,文學藝術沒有種族國界,我們這一代領受了世界文化廣泛傳播、融合的好處,閱讀和寫作對我而言幾乎是世界上最迷人的事情了。它好像為你準備了另一個世界,或者說你可以去領略和建造一個新世界。
我好像有點離題,這樣說吧,我無法說出在我的寫作中哪一位詩人產生的影響更為重要。只是,在我的閱讀譜系中這些詩人在各個階段都影響過我,他們的名字是:莊子、曹操、謝莊、李白、蘇東坡、杜甫、陶淵明、姜夔、納蘭性德……泰戈爾、葉芝、米沃什、阿米亥、聶魯達、里爾克、策蘭、薩福、阿赫瑪托娃、辛波斯卡……你可能注意到了,我懷念那些逝去的詩魂,他們像星辰閃爍,依然長久地照耀著在大地上行走的我們。至于還在人世書寫的詩人,我也會經常閱讀他們的詩篇,我對那些真正熱愛詩歌、富有情懷和創(chuàng)造力的詩人都懷有默默的尊敬,我也很高興和他們生活在同一個時代。
王威廉:我也寫過一些詩,尤其以前寫得很多,但現(xiàn)在主要側重于小說方面了。我覺得小說與詩歌的關系比通常所認為的還要密切,現(xiàn)代詩和現(xiàn)代小說應該有著同樣的精神特質,但今天的中國文學中,小說的現(xiàn)代詩意似乎遠遠不夠。你同意這樣的說法嗎?我知道你有時也寫小說,你也談談這方面的經驗吧。
馮娜:我一直認為一個優(yōu)秀的小說家本質上就是一個詩人。我同意你的看法,現(xiàn)代詩歌和現(xiàn)代小說應該擁有同樣的精神特質,優(yōu)秀的小說應該充盈著詩歌的品質,凝煉蘊藉、清晰而多義,有直指人心的深情和力量。我讀過你的許多小說,我覺得你早期的詩歌訓練就讓你的小說擁有一種詩化的精神背景。今天的中國文學中,小說的現(xiàn)代詩意確實比較匱乏,一些作品耽溺于情節(jié)的敘述、人物的描寫,往往忽視了文學本質的東西——人的靈魂,而詩歌是距離人的感情世界和靈魂深井最近的文學形式。用你的小說《魂器》來比喻的話,詩意往往成為“魂器”用以承載人物和故事底下的根須。
我寫小說不算多,但就我個人的寫作經驗而言,詩意讓小說這種匍匐于大地、鉆井一樣深入大地內部的沉重鐵錨獲得一種向上的力,它有效地平衡著淵藪與天際的重量;也使人獲得一種更為豐富更多層次的眼光。
王威廉:親情對你似乎也非常重要,尤其體現(xiàn)在詩歌中,你有好幾首寫父親、母親的詩歌,都很打動人心。我特別想聽聽你和家人的故事。他們知道你寫詩嗎,對此持一種什么態(tài)度?你曾當面給他們朗誦過自己的詩歌嗎?
馮娜:親情應該是人生最初獲得和習得的一種情感,它確實非常重要。海德格爾說“詩人的天職就是還鄉(xiāng)”,我以為詩人的精神原鄉(xiāng)不僅是地理意義或者心理意義上的故鄉(xiāng);也是感情的歸依之所。親情對于我來說,就是一處“原鄉(xiāng)”。
我出生于云南一個平凡而又傳奇的家族(其實,哪一個家族沒有一點兒傳奇故事呢),我的祖輩懷揣許多遷徙流離的故事,有些故事充滿盛衰的悲辛,但會讓人感到一種詩意,以至于我覺得祖輩骨子里攜帶著一種“詩人的基因”。譬如,我母親的曾祖父在舉家遷徙的過程中拋棄了無數(shù)家當,卻始終身背一棵桂花樹苗,將它種植在重新扎根的家宅處。這棵桂花樹在我小時候已經需一人懷抱,年年花期漫長、枝繁葉茂。
我的父母都是教師。母親屬于典型的白族女人,能歌善舞,對生活有一種天真的熱情。我的家庭比較尊重個體的自由發(fā)展,他們知道我寫詩,并且我父母都認為成為一名作家是艱難的,他們會經常叮嚀我不要熬夜、注意休息、保護眼睛之類。我會寄自己的詩集給他們,但卻沒有當面誦讀過自己的詩歌。我在非常親近的人面前好像無法自如地表達感情,這也許就是我需要寫作的另一個原因。
不過我在一次公眾詩歌活動中朗誦了寫給父親的詩《隔著時差的城市》,活動場地安排在喧鬧的公共展廳里,在川流的人聲中我的聲音被無限淡化,但我猜想,隔著時差,父親能聽見吧。
王威廉:詩歌作為語言本身的藝術,與我們生活期間的日常世界大為不同,經常寫作會讓你對世界過敏嗎?你也寫過這樣的話:“詩歌就是我與這個世界的親近和隔膜。我用語言訴說它們,也許我始終無法進入它們的心臟,哪怕融入它們的心臟,可能又會覺得無言處才最心安?!蹦隳芫唧w說說這些內心的體驗嗎?
馮娜:我在思考你這個問題,是由于我們對這個世界“過敏”而寫作,還是寫作讓我們對這個世界“過敏”?我們還在寫作說明我們對這個世界還保持著知覺、保持著敏銳的觸感,我們還保持著探詢和表達的能力。然而,這個世界上大多數(shù)事物由生到死都是默然無聲的,你若不去親近它們,它們就像宇宙中的暗物質,即使沉默地破碎、殘損、戛然而止,也同樣存在并完整這個世界。
說到底,詩歌要保持一種情懷才可以獲得生命力,這種情懷也許就是我們將心扉敞開,去接納更深遠、廣闊、細微、尖銳甚至黑暗的事物才有可能親近和理解它們。然而,一旦被表達和轉述的事物比起真實的存在,它的力量會削弱和改變——也許是我力有不逮,但我曾長久被這種書寫所帶來的孤獨感所折磨;如奧登所說,“詩歌不能使任何事情發(fā)生”,作為一個寫作者,我們只能寫下那些暗物質、試圖替它們開口、乃至藝術化它們的命運,但它們始終與我們隔膜地悄然行進、生長、消亡。這樣想來,沉默是讓人心安的,它包含著一種了然與知悉,是與其他命運感同身受,只寂靜觀照。
王威廉:我特別欣賞你的一句話:“時間對詩人百般恩寵亦有萬端磨礪,它能讓人在青春中垂然老去,又在遲暮時依舊勃勃生氣。”你覺得時間對于詩歌的影響體現(xiàn)在哪些隱秘的方面?詩歌與時間有關系嗎?或說,你相信語言藝術的永恒性嗎?
馮娜:這句話是寫在第29屆青春詩會的感言上的吧?我記得我同時引用了博爾赫斯的一句話“我寫作,是為了流逝的歲月使我心安?!蔽覍隙鴱泩缘脑娙撕蜌v久彌新的事物心懷敬重,這大約可以解釋我所認為的時間對于詩歌的影響:偉大的詩歌都是戰(zhàn)勝和超越了時間而存在的?;蛘撸瑩Q句話說,偉大的詩歌葆有跟時間一樣的品性,堅忍寬廣、不動聲色、能讓一切浮華和偽飾灰飛煙滅。
記得我認識一位研究生物晝夜節(jié)律的生物學老師曾這樣定義時間:沒有節(jié)律就沒有時間。在自然科學領域,時間是經由生命運動而定義的,詩歌卻試圖通過穿透萬物的“節(jié)律”,尋求那些瞬間與永恒的火石電光。我覺得寫作的迷人之處在于它可以創(chuàng)造時間。
我當然相信語言藝術的永恒性,所以在你引述的感言中我也寫道:“只要有詩人存在,人類的青春就不會消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