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中勝
(贛南師范學院文學院 江西 贛州 341000)
關于先民們的生產、生活方式對中國古代文論思維方式的影響,本人曾撰文討論過。我們認為,中國古代文論富于民族特色的思維方式,歸根到底是中華民族千百年來的采集、狩獵、農耕為主的生產、生活方式造成的。這是我們理解中國文化(當然包括中國古代文論)基本落腳點。作為中國古代文學理論里程碑式的著作,《文心雕龍》無論在內在精神還是話語方式上,這種影響都更為典型,因而也更有進一步作個案分析的必要。
我國是農耕文化發(fā)展最早的國家之一,“中華文明探源工程”專家組成員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趙志軍認為:“‘五谷豐登’并不只是一句歌功頌德的話,而是文明產生的一個必要條件?!敝腥A農耕文化起源于何時、何地、何因、何種方式,是農學史界普遍關注的熱點問題。近年來的考古成果在不斷揭示這些問題。1988年秋,考古工作者在湖南澧縣彭頭山遺址中見到了水稻遺存,“它不僅是中國稻作農業(yè)的最早證據(jù),也是現(xiàn)階段世界上最早的稻作資料之一?!彼谧鞣矫妫熬嘟?1.2 萬—1 萬年之間,是黃土高原粟作農業(yè)濫觴的關鍵時期,距今8000年前的磁山文化已是粟作農業(yè)比較發(fā)達的階段?!鞭r耕社會有濃厚的土地崇拜意識?!抖Y記·郊特牲》:“地載萬物,天垂象。取于地,取法于天,是以尊天而親地也。故教民美報焉?!庇衷疲骸吧缂劳痢!薄段男牡颀垺ぷC似诽岬健跋灱馈保渲杏小巴练雌湔钡钠矶\辭,其中就有土地崇拜的思想。與世界其他古老文明相比,中華文明是以農業(yè)文明為其主要特色的,以農耕為主,輔之以采摘、狩獵,這是富于民族特色的生產、生活方式。下面我們先從《文心雕龍》的一些概念術語的考索出發(fā),來分析先民們的生產、生活方式在《文心雕龍》留下多么深刻的文化烙印,進而談談在思維方式上有哪些影響。
德國學者恩斯特·卡西爾認為:“符號與其對象之間的聯(lián)系一定是自然的聯(lián)系而不是約定的聯(lián)系?!倍鞍l(fā)現(xiàn)把語詞及其對象聯(lián)結起來的紐帶,我們就必須追溯到語詞的起源?!币獯罄麑W者維柯在《新科學》中確定一條語言學的基本原則:“一個古代民族的語言如果在它的發(fā)展期自始至終都保持住統(tǒng)治地位,它就會是一個重大的見證,使我們可以認識到世界早期的習俗?!睗h語就具有維柯所說的“自始至終都保持住統(tǒng)治地位”的特征,因此,通過對漢語詞匯的詞源學分析,我們可以了解漢民族先民們的生產和生活習俗。換言之,先民們的生產和生活習俗會在漢語文獻中留下印跡。從幾百萬年以前起,中華民族的先民們就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繁衍生息,靠采集、狩獵和農耕生產、生活。這種獨特的生產、生活方式必然對于富于特色的民族文化(當然包括中國古代文論里程碑式的著作《文心雕龍》)的形成產生影響。這種影響在文本使用的概念和術語的使用上會自然表現(xiàn)出來,因此我們通過對這些概念和術語的詞源學追溯,就可以探究到先民們生產、生活方式的足跡。這里,我們選擇《文心雕龍》中幾個代表性的概念和術語來談這個問題。
先說《文心雕龍》第一個字。“文”這個詞有文字、文化、文學、文彩等多種含義。《易·系辭下》云:“物相雜,故曰文?!庇帧墩f文解字》曰:“文,錯畫也,象交文”。臧克和分析說,文之字源取象一是來自人體,即“近取諸身”。人體的對稱、交錯、復雜、統(tǒng)一等諸多特征,最有可能成為先民們關于“文”的認識的首先參照物。取象之二即陶紋,無非是從植物、動物或者編織中蛻化出來的紋樣。我們以為,取象之一即近取諸身,未必就是人體本身,而是身紋或面具。列維-布留爾說,原始民族在狩獵和捕魚的一系列過程都要進行神秘的巫術活動,溝通人神。參與這種巫術活動的人要求戴上面具或文身?!拔摹敝∠笾患磥碓从谙让駛兂3Ee行動人魂魄的巫術活動的面具或文身?!拔摹边@個詞無論源于身紋或陶紋,其內容無非是一些動植物的紋樣,而這些紋樣又是來源于先民們的采摘、漁狩等生產活動。所以,文之源頭有原始生產活動的烙印。如此說來,《文心雕龍》書名第一個字就有先民們生產、生活方式的烙印。
“華”與“實”這兩個詞在文論中也是常見詞,分別指稱文學作品的語言形式和思想內容?!叭A”字是象形字,在甲骨文中,像一棵樹上繁花盛開的樣子?!皩崱敝钢参锏墓麑崱!墩f文解字》作如是解:“富也,從冖從貫,貫貨貝也?!倍斡癫米⒃唬骸柏浳锍溆谖菹?,是為實?!逼淞x似費解,但維柯的一句話似能作為我們解釋的理路:“最初的黃金是糧食?!痹谝圆杉癁樯南让裥闹校参锏墓麑嵓醇Z食,家多有果實自然為富。古代文論中,“華”與“實”這一對概念的大量運用,就有先民們長期從事采集生活體驗的文化烙印?!段男牡颀垺ぷh對篇》云:“采故實于前代”、“理不謬搖其枝”,其中“采故實”、“搖其枝”就是采集活動的具體動作?!段男牡颀垺分芯陀写罅坑谩叭A”和“實”表示文學作品的形式和內容的用例,且兩者經常對稱聯(lián)用,如《文心雕龍·原道篇》:“玉版金鏤之實,丹文綠牒之華?!睏蠲髡兆⒃疲骸按水斪鳌畬崱寄芘c‘華’字相儷。‘華’、‘實’對舉,本書恒見?!睏钭⒖圩×宿r耕文化的基本信息,意見甚當。與之近似的,如榮、英、芬、芳、萎、卉、葩等概念,也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有采集生產體驗的烙印?!段男牡颀垺分杏写罅窟@類用例,如《文心雕龍·明詩篇》:“英華彌縟?!薄段男牡颀垺ろ炠澠罚骸扒椴煞曳??!钡?。這些概念都源自生產實踐、生活實踐的體驗。就拿《文心雕龍·附會篇》“首唱榮華”來說,詹锳《文心雕龍義證》云:“此處有蓬勃生動之義?!本褪菍ζ渲猩顨庀⒌臏蚀_把握。《文心雕龍·書記篇》提到“簿”和“牒”兩類文體,也與采集經驗有關。劉勰自己釋“簿”曰:“簿者,圃也。草木區(qū)別,文書類聚?!庇轴尅半骸痹唬骸半?,葉也。短簡編牒,如葉在枝?!庇纱丝梢?,“簿”和“牒”兩類文體概念也是源于采集和種植草木的生產體驗。
可以這樣說,其本義為植物的詞大多與采集生產體驗有關,而其本義為動物的則大多與狩獵活動密切?!把拧边@個詞在古代文論中運用再普遍不過了,《文心雕龍》也有大量用例,如《文心雕龍·征圣篇》:“圣文之雅麗?!薄段男牡颀垺ぷ诮浧罚骸白醚乓愿谎?。”等?!墩f文解字》中說:“雅,楚鳥也。……居秦謂之雅,從隹牙聲?!笨梢?,“雅”這個詞應當是狩獵生產體驗的文化積淀。再如“刺”這個詞,古代文論中有諷刺、譏刺之義?!段男牡颀垺浧妨小按獭睘橐环N文體:“刺者,達也。詩人諷刺,周禮三刺,事敘相達,若針之通結矣?!薄墩f文解字》所謂“君殺大夫曰刺……”應是后來義。刺之本義是用尖銳的物品插入他物,應是源于先民狩獵的動作,由此我們不難想見先民們?yōu)榱松鎶^力搏殺獵物的情景?!段男牡颀垺ぷ鄦⑵吩唬骸叭缓擞?,矢人欲傷。術在糾惡,勢必深峭?!对姟反套嬋?,投畀豺虎;《禮》疾無禮,方之鸚猩;墨翟非儒,目以羊彘;孟軻譏墨,比諸禽獸?!备骷叶家暸g對象如野獸,甚至恨不得讓動物吃掉對方。視敵人或對手為動物,是華夏民族自我中心主義的典型言說,有狩獵生活的文化信息遺存。又如文論常用的“苑”字也有這方面的文化信息。“苑”即圍苑,“苑”、“獵”互文見義,即有圍獵生活的體驗。詹锳《文心雕龍義證》云:“蓋《離騷》一書,辭藻豐蔚,多所蘊蓄,若草木禽獸苑囿然,后人多在其中討生活?!逼渌美纭段男牡颀垺っ髟娖罚骸翱倸w詩囿?!薄段男牡颀垺ぴ徺x篇》:“京殿苑獵?!钡冉酝肆x?!段男牡颀垺ざ▌萜酚谩皺C發(fā)矢直”則是直接來源于狩獵射箭的體會。隨著先民們生產技能的提高,獵物增多,出現(xiàn)了家養(yǎng)動物。《文心雕龍·神思篇》:“馴致以繹辭”,“馭文之首術”。《文心雕龍·通變篇》:“長轡遠馭?!逼渲小榜Z”、“馭”當是這種生產、生活體驗的移用?!段男牡颀垺ぴ徺x篇》云:“草區(qū)禽族”,也是來源于這一生活體驗。漁獵也是先民們的一項重要生產活動,這一活動體驗在文學和文論中也有所積淀。《文心雕龍·樂府篇》:“雅詠溫恭,必欠伸魚睨”說明古樂溫和莊重,聽了就像魚目不瞬打瞌睡?!段男牡颀垺で椴善罚骸肮讨渚]桂餌,反所以失魚,言隱榮華,殆謂此也。”用釣魚的常識來說明,過度的文辭夸飾是為文而造情,結果適得其反。這些都傳達出漁民生活體驗的深厚積淀。
維柯從詞源學的角度考察原初民族語言,得出結論:“全部詞匯的根源都來自樹木或農村?!睗h語也有這一特點。一般說來,原始先民首先以采集、狩獵為主,后逐漸轉向以農業(yè)為主。文論中常用的概念也有農耕文化的印跡。如“秀”這個詞,《文心雕龍·諸子篇》:“懷寶挺秀?!薄段男牡颀垺る[秀篇》更是多處用“秀”這個詞。雖純是談文論藝,但“秀”一詞仍然保存了其原初義的基本文化信息?!墩f文解字》引徐鍇言釋“秀”曰:“禾實也,有實之象,下垂也?!笨梢姟靶恪边@個詞有農耕文化的烙印。與“秀”反義的“莠”也可同樣解讀。如《文心雕龍·諧隱篇》:“曾是莠言,有虧德音?!薄段男牡颀垺な穫髌罚骸稗r夫見莠,其必鋤也?!庇帧段男牡颀垺らF裁篇》:“辭敷而言重,則蕪穢而非贍。”把繁辭比作“蕪穢”。劉勰主張去繁除穢,所謂“芟繁剪穢,馳于負擔。”“稊稗”、“蕪穢”兩個詞與前面的“秀”“莠”同是基于農耕文化背景。又如“藝”這個詞,古有“六藝”,古代文論家也雅好談文論藝,追溯“藝”這個字之本源,也是頗有農耕文化的意味的。甲骨文中的“藝”字,像一個人跪在地上雙手栽種苗木的樣子?!八嚒钡谋玖x是種植?!段男牡颀垺ふ撜f篇》:“石渠論藝?!薄段男牡颀垺浧罚骸八囄闹┢贰!本痛嬗羞@方面的信息。大致來說,以“根”、“本”“枝”“葉”等詞語論文,都是農業(yè)種植經驗的反映。《文心雕龍·宗經篇》云:“《詩》立其本”、“《春秋》為根”,又云:“根柢槃深,枝葉峻茂?!闭查A《文心雕龍義證》引證兩個材料以證其義。一是蔡邕《月令問答》:“夫根柢植,則枝葉必相從也?!绷硪粍t是魏曹元首《六代論》:“譬之種樹,久則深固其根本,茂盛其枝葉。”由植物根柢之深淺,推想到其枝葉之盛衰,是農業(yè)種植基本經驗的反映。他如《文心雕龍·詮賦篇》:“蔑棄其本”、“繁華損枝?!薄段男牡颀垺ぶT子篇》:“承流而枝附”、“枝條《五經》?!钡榷疾浑y看出這種文化信息的烙印。《文心雕龍·祝盟篇》:“天地定位,祀遍群神。六宗既禋,三望咸秩,甘雨和風,是生黍稷,兆民所仰,美報興焉?!闭f的是國家大事之一即敬天地群神,而敬天地群神的目的在于風調雨順、五谷豐登。這是農耕民族的普遍文化心理。
《商君書·畫策》云:“神農之世,男耕而食,婦織而衣。”中國什么時候開始男耕女織的社會分工有待學者進一步考證,但這一社會分工的確是中國古代農業(yè)社會主要的生產、生活方式。紡織生活體驗也常用之于談論文學,如綺、絢、繪、縟、素等詞的大量運用卻是。據(jù)古風先生統(tǒng)計,《文心雕龍》中“絲織錦繡話語”共有 59 個。這還僅僅是絲織品,如加上麻織品就更多了。胡曉明先生指出:“‘以織喻文’乃秦漢六朝之譚藝流行語”,并特別指出,《文心雕龍》此類資料“更不勝舉”。我們這里談幾個常用詞。如“經”、“緯”兩字即來源紡織生活。如《文心雕龍·正緯篇》:“蓋緯之成經,其猶織綜,絲麻不雜,布帛乃成?!薄墩f文解字》系部:“經,織從絲也。緯,織衡絲也?!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注“織”字云:“經與緯相成曰織?!比绱?,《文心雕龍·正緯篇》這段話即以織布之常識經驗來比經書與緯書之關系。又如“裁”一詞,《文心雕龍·祝盟篇》:“裁以正義。”《文心雕龍·雜文篇》:“裁章置句。”等都含有紡織制衣的基本生活氣息?!熬Y”一詞也同義,如《文心雕龍·銘箴篇》:“崔胡補綴。”《文心雕龍·誄碑篇》:“其綴采也雅而澤。”等。就象織布把一條條絲線編織在一起,寫文章就是把一個個字一句句話組織在一起。與“綴”一詞相通,“綜”一詞也是基于相同的紡織生產體驗?!墩f文解字》系部:“綜,機縷也?!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注“綜”字云:“謂機縷持絲交者也?!弊钅荏w現(xiàn)“綜”一詞的紡織生產體驗的是《文心雕龍·才略篇》的兩句話:“一朝綜文,千年凝錦?!薄熬C文”與“凝錦”互文見義,寫文章一如織錦。紛亂的絲線要梳理,復雜的思想也要提練歸總,這樣,寫文章與紡織有了共通之處。另外,《文心雕龍》還用其他一些本來是說紡織生產過程的詞語來比文學。如《文心雕龍·體性篇》用“染絲”、“彩定”兩個紡織生產程序來比學習寫文章?!段男牡颀垺ねㄗ兤酚谩熬毲噱{,必歸藍蒨。”推出“矯訛翻淺,還宗經誥”的文學道理,則是基于染布生產經驗。更生動是《文心雕龍·神思篇》中的一段話:“拙辭或孕于巧義,庸事或萌于新意,視布于麻,雖云未費,杼軸獻功,煥然乃珍?!甭槭窃牧?,是粗糙的,但經過織布機的加工,變成精細的布,就變得珍貴了。劉勰用這一基本的紡織生活體驗,來說明“拙辭”、“庸事”經過藝術思維的加工再創(chuàng)造也可以生發(fā)出“巧義”和“新意”。
《文心雕龍·事類篇》說文人們用事“任力耕耨,縱意漁獵。”“耕耨”、“漁獵”本是先民們的生活、生產方式。從采集、狩獵到農耕,先民們從來就這樣生產、生活,這種生產、生活方式也一直影響著中國人的文化(包括文論)的思維方式,《文心雕龍》典型地承載著這種文化信息,其思維方式的土著性和連續(xù)性也就不言而喻了。
無論采集、狩獵,還是農耕,這幾種生產、生活方式都是靠天吃飯,只有天地和順,才能草木繁盛,有果可采。百禽興旺,才有獸可獵。風調雨順,才能五谷豐登?!段男牡颀垺ぷC似匪淖6\之詞“甘雨和風,是生黍稷”、“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荷此長耜,耕彼南畝,四海俱有。”是農耕社會人們的基本愿望。人的生命與天地萬物息息相關、相聯(lián)也相通,這就自然產生“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齊物觀。(《莊子·齊物論》)這一層道理的獲得,跟先民們長期與天地共處,與萬物為友的生產、生活方式密切相關。既然天地萬物形異而理同,那么自然可以由天道推演人道,由此也可推演文理?!段男牡颀垺烽_篇就說:“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蔽男奈睦硪婚_始就與天地萬物并生共存,就是多么寬廣的文學視野,又是多么生動的詩性言說。古代文論常由天地萬物感悟文心文理,或以天地萬物比附文心文理,都是以萬物為一、文與萬物異質而同道這一思維理路為基礎的。這是天地同春、萬物一道的整體思維。這一思維在《文心雕龍》中有典型體現(xiàn),我們可以在時間、空間兩個維度上來理解這個問題。
在時間觀念上,與天地運行、萬物生長緊密相聯(lián)。這是農耕文化時間觀念的基本底色。維柯說,農耕民族最初都以糧食的收獲期來計算年份,從上一季收獲到下一季收獲為一年,如用三枝麥穗或三次揮動鐮刀來表示三年。在中國也是這種紀年方法。甲骨文中“年”像人負禾之形,《說文解字》釋為:“年,谷熟也”。這是說:“年”的本義為莊稼成熟,意謂豐收?!扒铩弊忠彩沁@樣,《說文解字》釋為:“秋,谷熟也?!薄段男牡颀垺匪谩澳辍薄扒铩币布创宋幕曀椎姆从?。與此近似,又以草木發(fā)青為一年的開始,如稱來年為“來葉”(《文心雕龍·詔策篇》云:“豈直取美當時,亦敬慎來葉矣?!保ⅰ稗娜~”(《文心雕龍·才略篇》:“二班兩劉,弈葉繼采?!保┑燃雌涿骼?。一年之中,春種秋收,季有冷暖,這種季節(jié)體驗也在文論中有所反映。《文心雕龍·史傳篇》:“吹霜照露,寒暑筆端?!薄段男牡颀垺ぴt策篇》:“文有春露之滋”、“辭有秋霜之烈?!彼募纠渑夹沃T筆端?!段男牡颀垺の锷犯幸欢蚊钗拿枋觥八男蚣娀亍迸c人心文情的關系:“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蓋陽氣萌而玄駒步,陰律凝而丹鳥羞;微蟲猶或入感,四時之動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華秀其清氣;物色相召,人誰獲安?是以獻歲發(fā)春,悅豫之情暢;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氣清,陰沉之志遠;霰雪無垠,矜肅之慮深?!边@種文論的四季感覺,就其文化根源來說,顯然是來源于農業(yè)文明的生活體驗。
在空間觀念上,以山川萬物為運思范圍。《文心雕龍·原道篇》談到了《文心雕龍》文思的展開空間。這里有天地、山川、動植、萬品……文章的要義是寫出“天地之輝光”、“生民之耳目”。這實際上也是指出文學的空間維度,也即天地萬物、百姓耳目所及。在其他一些篇目也會涉及“天地日月”,如《文心雕龍·史傳篇》:“共日月而長存”、“并天地而久大?!币灿小吧酱ā?、“江?!?,如《文心雕龍·辨騷篇》:“山川無極,情理實勞。”《文心雕龍·練字篇》:“狀貌山川,古今咸用?!薄段男牡颀垺ど袼计罚骸暗巧絼t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薄段男牡颀垺の锷犯岢觥敖街闭f。這些都是一些“大詞”,正如維柯所說,這些事物是先民們觀照的最早對象,是辨別方向的標志,因而是“長存”、“久大”的標志,不過“最初的天空并不比山頂高”,“各民族下到海邊也是很晚的事”,范圍也不過目力所及?!段男牡颀垺匪玫倪@些詞,內涵也基本在這一范圍內。除這些大詞標示其空間觀念外,更主要的是,一部《文心雕龍》為我們描繪的是天地之間多么祥和的文化場景:天上有飛鳥,地上有走獸。陸上繁花似錦,水中魚鱗閑游。饑時采花摘果,閑時圍苑狩獵。田有男耕,家有女織。時序更替,日月永恒。這是農業(yè)文明的生動場景,體現(xiàn)出依山傍水而居,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農耕生活的空間特點。
“與天地同春”說的是長期的采集、狩獵和農耕生活形成先民們一種整體思維。但人畢竟不是動物,不是花草,人有自我意識,是宇宙生命的自覺者。古人對此早有認識,《禮記·禮運篇》云:“人者,……五行之秀氣也”,“人者,天地之心也”。這一觀點為劉勰所繼承,《文心雕龍·原道篇》中,在講了天地之后,接著寫道:“兩儀既生矣,唯人參之。性靈所鐘,是謂三才。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痹趧③目磥恚耸翘斓仂`性的凝聚,是萬物的精英,是宇宙生命的自覺者。人處天地間,與四靈齊德,與草木同春,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同時,更能感悟天地,感悟萬物,感悟自己的存在?!段男牡颀垺ぴ徺x篇》中所謂“睹物興情”、“情以物興”、“物以情觀”即這一文化心理的生動描述。先民們在長期的采集、狩獵、農耕生產、生活當中,對天地萬物之理有感悟式把握。根據(jù)文學與天地萬物異質同構的道理,推之以論文,劉勰由自然萬物之理體悟出文心文理,是直覺思維。同時,又以自然萬物之理來比附相對抽象的文心文理,是為具象思維。我們可以這樣說,在自然萬物和文心文理之間,直覺思維和具象思維常常相伴相隨,一體兩面。
大自然花開草長,鳥語蟲聲,天地間水流云在,月到風來,一切自然而然,不著人工而自然靈妙、生機盎然。生產于其中,生活于其中的先民們容易產生順應自然、道法自然的思想。推之以論文,則創(chuàng)作情思皆緣于天工,自然生發(fā),非人工所能強為?!段男牡颀垺ぴ榔酚伞叭赵炉B璧”、“山川煥綺”悟出“自然之道”:“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這道也。”就是這一思維向度。又《文心雕龍·明詩篇》云:“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詠志,莫非自然。”心隨外物而動,心動而抒懷,一切自然而然。劉勰的言說,基于我們民族熟悉的生產、生活圖景。我們任何時候打開《文心雕龍》,都有一種天地萬物撲面而來的鮮活感。這里有中國人故土的鄉(xiāng)音,有“云霞雕色”,也有“草木賁華”;有“林籟結響”,也有“泉石激韻”;有“獻歲發(fā)春”,也有“滔滔孟夏”;也“天高氣清”,也有“霰雪無垠”;有“一葉”與“蟲聲”,也有“清風”與“明月”……這是“與天地精神相往來”表現(xiàn),這是中國人世世代代生活的場景,一幅幅農耕社會觸目可見的畫面,總之是一個中國人非常熟悉親近的世界。這背后的文化背景、文化心理是什么?我們認為,這跟先民們長期的采集、狩獵、農耕生產、生活方式有關,是一種農業(yè)文化心理的反映。朱光潛先生在《中西詩在情趣上的比較》中有段妙論:“西方詩人所愛好的自然是大海,是狂風暴雨,是峭崖,是日景;中國詩人所愛好的自然是明溪疏柳,是微風細雨,是湖光山色,是月景?!敝形魑幕町?,根本的是生產、生活方式的差異。在中華大地上,先民們生于斯長于斯,長期相對穩(wěn)定地過著采集、狩獵、農耕生活。目之所及,耳之所聞,是草木蟲魚、飛鳥走獸,以之入詩入文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根植于先民們特定的生產、生活方式,有深厚的文學傳統(tǒng)土壤,中國古代文論大量取象于草木蟲魚、飛鳥走獸就已是順理成章的事了。下面我們以《文心雕龍》為例來說明,先民們的生產、生活經驗在文論感悟大化、取象大化中留下了怎樣的烙印。
首先是描寫動植物生命活動、生命狀態(tài)的語句直接移入文論中。前而談及采集、狩獵、農耕的生產、生活方式時,我們已舉了不少用例。這里再談幾例典型用例。如《文心雕龍·樂府篇》曰:“奇辭切至,則拊髀雀躍。”其中“雀躍”本為描述飛鳥動作性的詞語,這里直接移入文論?!段男牡颀垺ゃ屬x篇》云:“風歸麗則,辭剪稊稗。”其中“稊稗”通行本作“美稗”,戚良德先生根據(jù)唐寫本作“稊稗”,我們認為,從文化背景來說,唐寫本的“稊稗”更符合農耕社會的思維方式?!段男牡颀垺ぷh對篇》中說:“長虞識治,而屬辭枝繁”。又說:“漢飲博士,而雉集乎堂;晉策秀才,而麏興于前。”《文心雕龍·風骨篇》中說:“風骨乏采,則鷙集翰林;采乏風骨,則雉竄文囿”等等即是。其中“枝繁”、“雉集”、“麏興”、“鷙集”本為描述動植物的語詞,這里則直接援引入文論。
其次,從動植物生命活動、生命狀態(tài)中體悟出文心文理;或是把抽象的文心文理具象化為動植物的生命活動、生命狀態(tài)。《文心雕龍·宗經篇》說經書:“象天地,效鬼神,參物序?!币簿褪钦f,文學取象于天地,可以溝通人神,“參究萬物的秩序,如日月四時等運行的秩序。”說的正是這一思維方式。如《文心雕龍·風骨篇》:“夫翚翟備色而翾翥百步,肌豐而力沈也;鷹隼乏采而翰飛戾天,骨勁而氣猛也?!闭f的是文章要有氣骨才力的道理?!段男牡颀垺で椴善吠ㄟ^“夫水性虛而淪漪結,木體實而花萼振。”來說明“文附質”的道理,而“虎豹無文,則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資丹漆”則說明“質待文”的道理。又通過“桃李不言而成蹊?!眮碚f明“有實存”的效果,而“男子樹蘭而不芳?!眲t說明“無其情”的后果。由此劉勰進一步引申說:“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實;況乎文章,述志為本,言與志反,文豈足征?”說明真情實意對文章是多么重要。《文心雕龍·通變篇》中通過草木“根干麗土而同性,臭味晞陽而異品。”來說明“設文之體有常,變文之數(shù)無方。”的道理?!段男牡颀垺な骂惼贰敖鹜?,辛在本性?!闭f明的是“文章由學,能在天資。”的文學道理?!段男牡颀垺る[秀篇》以“卉木之耀英華”比文章“自然會妙”?!段男牡颀垺ぶC隱篇》:“雖有絲麻,無棄菅蒯?!闭查A《文心雕龍義證》云:“夫絲可為帛,麻可為布,菅蒯皆草,可為精用者。言雖有精細之物,然粗物亦不可棄也。”這顯然是紡織生活的經驗之談,以之喻文,則是一則生動的文學道理。
胡曉明先生指出:“惟有在農業(yè)文化心態(tài)中,方能對人與自然之生命節(jié)律,抱有極親切之一種認同,方能對人心與自然之相通,抱有一份關注之興味,以及對人心由自然物而觸發(fā),抱有一種不言而喻的意會?!薄叭曛袊妼W之精詣,即由此源泉流出?!睙o論是語句的直接移用還是體悟自然、取象自然,都使相對抽象的文心文理生動形象。這一點自不待言。我們需要進一步指出的是,這是先民們長期采集、狩獵、農耕生產、生活經驗的體現(xiàn)。劉勰本人也許并沒有從事過采集、狩獵和農耕生活,但他生活在民族文化中,民族文化經驗對他有潛移默化的影響。劉勰如此,其他文論家亦如此。劉勰說:“佃榖先曉于農”(《文心雕龍·議對篇》),說的是,耕田要先懂得農業(yè)的基本道理,這是千百年無數(shù)先民耕作得出的基本經驗。我們要理解中國古代文論,也要理解其基本的文化背景——農業(yè)文明。生于斯、成于斯的中國文化(當然也包括古代文論)以此為底色,這也是我們理解中國古代文論(《文心雕龍》更為典型)的基本立足點和原初出發(fā)點。
〔注釋〕
①拙文《采集·狩獵·農耕與中國文論的詩性思維》(《曲靖師范學院學報》2008年第2期,《人大復印資料·文藝理論》2008年第9期全文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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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古風.劉勰對于“錦繡”審美模子的具體運用.文心雕龍研究》第八輯〔M〕.石家莊:河北大學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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