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令峻
牛子是抗日戰(zhàn)爭的第四年農歷五月初二參加的八路軍。這年是1941年, 是抗日戰(zhàn)爭最艱難的日子, 牛子15歲。
這天上午,牛子正在南山上放牛。小??兄哌叺奶易尤~、榆葉,邊吃邊哞哞地叫著。 “叭!”突然村中傳來了槍聲。接著,又是“叭叭”幾聲。接著男人的狂吼,女人和孩子的哭聲、尖叫,有兩個地方還冒起了青煙。
牛子覺得不妙,叫了聲:“快走!”領著牛犢就往山下跑。
日本鬼子的一個小隊十幾個鬼子兵,帶了20多個治安兵出來巡邏,尋找八路軍。一路上連個八路的影子也沒找到,就到牛家村里來搜,搜了幾戶沒搜到,就要抓青壯年勞力去修據點挖壕溝,還搶糧、抓雞。有幾戶的青壯年拿起木棍和镢頭反抗,打死了一個鬼子。鬼子就開槍殺人,用刺刀捅人,還放火點著了房子。
牛子領著牛犢,一口氣跑進了村子。剛到井臺那里,一個日本兵發(fā)現了他,轉身就追。牛子扭回頭,跑進了另一條胡同。但鬼子又追了上來,還沖他和小牛舉起了槍。牛子領牛犢急忙躲到了一道半人高的石墻邊,拍拍牛犢的背:“趴下!快趴下!”牛犢挺聽話地趴下了。
“叭——”一顆子彈從頭上飛了過去。
牛子悄悄探出頭,見鬼子沒追過來,拍拍牛犢:“伙計,快走!”
剛跑到自家門口,門就開了,娘說:“兒??!快進來!”
牛子進了院,娘忙把門閂上,又用根木棍頂上。
娘剛要讓牛子進屋躲躲,卻聽西鄰院里一陣吵嚷哭叫聲。牛子讓小牛進了牛棚,不顧娘的勸阻,爬上墻頭一看,院中地上躺著滿頭滿胸是血的柱子哥,有兩個日本兵把柱子嫂按在地上,正撕剝她的衣服。柱子嫂無助地掙扎著,又罵又叫。
牛子沒加多想,搬起一塊石頭,沖一個鬼子就砸了下去?!斑耍 笔^正砸在那個鬼子的背上,鬼子叫了一聲,倒了下去。牛子又搬起一塊石頭砸了下去。另一個鬼子看見了牛子,抓起地上的三八大槍,拉推了一下槍栓,沖牛子瞄準。牛子剛一低頭,“叭!”一顆子彈從頭上飛了過去。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了一陣槍聲。接著,又是一陣激烈地槍聲。只聽一個男人驚慌地叫道:“八路來了!”
八路軍的一個排路過村外,聽到了村中的槍聲,看到了村中冒起的青煙。排長大喊了一聲:“快!”就帶人沖進了村子。
這是八路軍正規(guī)部隊老六團九連的三排,有30 多人,戰(zhàn)斗力很強。戰(zhàn)士們如猛虎下山,打死了5個鬼子、12個治安兵,俘虜了6個治安兵。其他的敵兵不敢戀戰(zhàn),撒丫子逃跑了。
鄉(xiāng)親們對八路軍千恩萬謝。
牛子看著排好隊伍,準備出發(fā)的八路軍戰(zhàn)士,對娘說:“娘,俺要當八路去!”
八路軍排長姓雷,是個大個子。他看看牛子,說:“兄弟,你太小了。再過兩年吧!”又問,“你兄弟幾個?”
牛子說:“就我一個。”
雷排長說:“一個就更不行了?!?/p>
這天傍晚,牛子悄悄地跟著這隊八路軍走了。臨走,沒跟娘說。
他只摟住牛犢,悄悄對它說:“伙計,俺當八路去了!你在家,好好聽咱娘的話!”
牛犢懂事似的用頭拱拱牛子的胸膛。
他找到了這支隊伍,跟在后面。一個姓孟的班長幾次勸他回去,他就是不回去。孟班長個子不高,圓臉,長得挺結實,瞇著細眼,挺忠厚老實的樣子。
牛子跟著隊伍,一直來到了連隊的駐地。
連長姓孫,個頭不高,二十八九歲,人很精干。他問:“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莊里的鄉(xiāng)親們都叫俺牛子。俺大名叫牛學好?!?/p>
孫連長看了看牛子,稍猶豫了一下,說:“既然你愿意當兵,就跟我們走吧!不過,干八路得吃苦?!?/p>
牛子點點頭。心想,吃苦我可不怕!我從小吃的苦多了。
牛子分到了孟班長的十班。本以為當了八路就發(fā)一支槍的,不料卻發(fā)給了一支軍號。
牛子說:“俺要槍,不要號!”
孟班長說:“你這么小,還扛不了槍呢!再說,這軍號,重要著呢!連長的命令,就靠它傳達下去,全連都聽它的號令。全營全團行動,部隊也都聽號聲?!庇终f,“這是連長的決定,他讓你當司號員,學吹軍號?!?/p>
通訊員小侯說:“牛子你了不起呀,你這個司號員比司令員只差一個字呢?!?/p>
牛子聽了,覺得這軍號是挺重要,可又想,吹號總不如拿槍打鬼子過癮。就說:“我還是想拿槍?!?/p>
孟班長的臉板起來了:“牛子,這是命令,你必須服從!你現在是八路軍戰(zhàn)士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第一條,你知道是什么不?”
“知不道?!碑數厝硕及巡恢澜兄坏?。牛子剛當兵,八路的一切規(guī)矩都還不知道。
“一切行動聽指揮。知道了吧?”
“知道了!”
“你如果不聽指揮,那你就回家當你的老百姓去!”
學號不在九連,要去深山里團部的司號班。司號班離九連駐地有30多公里。牛子走了一天山路才走到。班長姓金,30歲左右。臉上很少有笑,對戰(zhàn)士們要求很嚴格。班里已有7個小戰(zhàn)士,都是來學號的。大的16歲,最小的只有13歲??窗嚅L吹號好像挺容易的,但自己放在嘴上一吹,才知很不簡單。開始根本吹不響,吹了三天,才好不容易吹響,卻像放屁一樣,噗噗噗噗,根本吹不出長音來。
早上4點天還沒亮就要起床練號。每個人都不準撒尿,必須憋著一泡尿練。過了幾天,才知道,這練號,還必須選十三四歲的男孩子,也就是童子。8個小戰(zhàn)士站成一排,雙腿叉開30公分,左手掐腰,右臂抬起與肩平行,右手握住號筒中部。吹時不能鼓腮幫子,要收縮兩腮,從丹田往上吸氣。先練長音,憋住一口氣,能吹多長時間吹多長時間。吹上一陣子,號的喇叭邊就開始往下滴水,一滴、一滴。吹上一兩個小時,地上就濕了一大片。奇怪的是,尿竟也不憋得慌了。好像那尿都從號嘴子吹出去了。一直練到7 點,才準備吃早飯。
金班長分派戰(zhàn)士小郭帶牛子。小郭16歲,長得白白凈凈,像個小姑娘似的,平時話不多。他已當了一年兵,從連隊里抽上來當營部的司號員,比牛子早到司號班兩個月,各種號譜都已經學會,吹得比較好了。
小郭教起牛子來,很熱心,很和氣。不僅教他吹號,有空還講“老六團”打的一個個勝仗,講團長、營長還有孫連長出生入死的英雄事跡
練得能吹長音了,氣也比較足了,再練音階。軍號只有5個音階,即1、2、3、4、5。吹音階不像吹小號用手指按動號鍵掌握,全憑號手用自己吹的氣流來控制。音階練得差不多了,再練起床號、出操號、收操號、平時集合號、緊急集合號、吃飯?zhí)枴W習號、學習結束號、晚點名號、熄燈號。還有叫連長號,叫指導員號,叫一排長號,叫二排長號,叫三排長號,與營部聯絡號,與團部聯絡號。號譜也沒寫在紙上,金班長不識字,全憑口授。小戰(zhàn)士們則全靠耳聽心記。練了兩個多月,牛子就把這些號譜全學會了。
金班長教他們背號譜,沖鋒號:
|5 3 1|5 5 55|5— —|
|5 3 1|5 5 55|5— —|
牛子覺得這個號譜最來勁兒,練得也特別用心。
吹的時候,好像看見了戰(zhàn)友們在軍號聲中,手持長槍,高喊著“沖??!殺啊!”排山倒海般地朝著敵人的陣地沖去。
牛子很快就喜歡上了這支軍號。每天,他都用一塊舊布把號擦得干干凈凈。晚上臨睡之前,把號嘴子拔下來,沖洗干凈,用一塊布包好放進口袋里。
又練了一個月,金班長滿意地點點頭,說他比別的戰(zhàn)士下功夫,學得快,讓他回九連去了。
十班的班長是孟班長,小何說他是全營的神槍手。
戰(zhàn)友們很快就熟悉了。通訊員小侯,17歲,長得瘦瘦的,跑得很快,人很機靈,大家都叫他小猴。衛(wèi)生員小李,18歲,白生生胖乎乎的,說話有點兒口吃。還有副班長、輕機槍手大壯,個子又高又壯,扛著一挺歪把子機槍行軍,大步如飛。他的助手小何,19歲,已當了兩年兵。小何很直爽,說話不大客氣,常和戰(zhàn)友們發(fā)生爭吵。牛子剛來,小何就給起外號,叫他牛學壞、牛學孬、牛吃草、牛犢子,還叫他牛魔王。牛子有點兒不大樂意。又想,戰(zhàn)友嘛,開玩笑,也沒大在乎。
一個月之后,九連配合縣大隊在夾山峪打了一個漂亮的伏擊戰(zhàn)。
根據據點內關系的情報,鬼子的一個小隊和治安團的一個排要到夾山莊去搜捕區(qū)中隊的傷員,九連和縣大隊埋伏在了夾山峪兩邊的山坡上。第一次參加戰(zhàn)斗,見敵人進了谷口,牛子很緊張,握軍號的手上全是汗,還老想尿尿。等敵人全進了伏擊圈,孫連長一聲令下:“吹沖鋒號!”
因太緊張,第一下竟沒吹響。
孫連長把眼一瞪:“怎么回事兒?”
孟班長在一旁說:“別緊張!再吹!”
牛子滿頭滿臉是汗,憋足了氣,用力一吹,號聲響了。官兵們高喊著:“沖啊!殺?。 睆纳搅荷弦卉S而起,沖下坡去。
這一仗,打死了6個鬼子、20多個治安兵,還俘虜了30多個治安兵。孟班長打死了1個鬼子、2個治安兵。
牛子看著溝底里躺著的那些死尸,頭皮一陣陣發(fā)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班務會上,孟班長表揚了牛子:“牛子第一次參加戰(zhàn)斗,表現得不錯。號吹得挺響,挺鼓舞斗志。”
牛子樂得咧開了嘴,露出了一顆小虎牙。
小何卻說:“牛子讓鬼子嚇得尿褲子了!第一聲就沒吹響!”他站起來,手握成拳,做個吹號狀,雙腿一個勁兒地打哆嗦。引得全班哄堂大笑。
牛子臉又紅又黑,恨不得沖過去揍小何一拳。
小何還提了個意見:“牛子還有個人英雄主義,站的地方太顯眼?!?/p>
牛子白了小何一眼, “啥叫個人英雄主義?”
副班長大壯出來打圓場:“哎,牛子,以后吹號要注意隱蔽!打起仗來,敵人專門打司號員!”
牛子又斜了小何一眼。想,還是副班長說話中聽。
有一次打仗,牛子領教了敵人的厲害。他吹響了沖鋒號之后,敵人的機槍就一個勁兒地往他這邊打。他一翻身打了個滾兒,仰面朝天,斜躺在一個土坡上,把軍號“嘟嘟嘟嘟”吹了個震天響。
雖說號吹得不錯,但牛子還是想扛一支槍,最好是一支王八盒子,那槍不太沉,自己背著挺合適。再親手打死幾個鬼子,就更棒了。
不知不覺,一年過去了。牛子參加了20多次戰(zhàn)斗,已經是挺有經驗的老戰(zhàn)士了。
1942年的5月3日,農歷四月初八。孫連長要雷排長派幾個戰(zhàn)士護送團衛(wèi)生隊的一位女軍醫(yī)去二營駐防的田村。那里有七八個傷病員需要救治。雷排長讓孟班長帶三個戰(zhàn)士去。
戰(zhàn)士們一聽外出執(zhí)行任務,又是護送女軍醫(yī),一個個把手舉得老高:“班長!班長!我!我!”
孟班長先點了大壯。大壯身高力大,好給女軍醫(yī)背藥箱。又點了小何。小何幾次給二營送過信,熟悉這條路。本來,他想叫衛(wèi)生員小李去的,但小李到二排巡診去了。就點了牛子,牛子聰明機靈,孟班長很喜歡他。因為連里這幾天沒準備打仗,一時用不著司號員,而且他們當晚就回來。
女軍醫(yī)三十五六歲,個不高,臉兒白白的,留著短發(fā)。說話細聲細氣。大壯背著她的藥箱,小何背著她的背包,牛子背著一個裝了夾板等器械的袋子。牛子還特別注意把拴軍號的繩子扣又系了系,把號右肩斜背上。五個人乘著夜色上路了。
去的時候挺順利,20多里的山路,沒多久就到了。二營長很是感激,還給了孟班長十幾個白面饅頭。
四個兵一邊啃著饅頭,一邊往回返。
他們上了一座山,走了一段路,突然碰上了幾個人。對方拿手電一照,喝問道:“什么的干活?”
戰(zhàn)士們一聽,就知碰上了敵人,而且是鬼子。孟班長急忙低聲命令:“別理他!快走!”
話音未落,對方“叭!叭!”就開了槍。
小何仗著路熟,領著孟班長他們一溜小跑,鉆進了一片柏樹林子。敵人好像也有當地人帶路,很快就追了上來。而且邊追邊打槍。
孟班長和三個戰(zhàn)士又彎著腰跑了一段路,爬上了一道山梁。但身后的敵人卻像狼狗聞到了味兒似的,又追了上來。四個戰(zhàn)士來到了一個黑黝黝的山崖邊,跟在最后邊的牛子一腳踩空,跌了下去。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牛子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他這才看清自己躺在一個石凹里。往上看,是一道高高的懸崖,足有十幾米高。崖壁上長滿了茂密的雜樹。有幾只山鴿子從崖洞里飛了出來,在空中盤旋。
從這么高的懸崖上掉下來,不摔斷腿也得摔折腰。牛子試探著坐了起來,活動了一下腿和胳膊,都沒有大礙。只是右手掌擦破了皮,右胳膊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他站了起來,跳了跳,又走了幾步,沒事兒,俺牛子命大!右邊臉上挺疼,還腫了,可能是讓樹枝劃破了,褲子也掛破了幾個口子。
他下意識地去摸腰間,壞了!軍號呢?軍號怎么沒有了?牛子頓時急了。是不是從懸崖上掉下來時,掛到樹上了?他往崖壁上看了好幾遍,沒有。又彎下腰在溝底來來回回找了好幾遍,連石頭縫都找了,就是沒找到。
唉,這可壞了!丟了軍號,比丟了命還嚴重呢!不行,一定得找到軍號。找不到軍號,回去怎么跟部隊交代呀!
他摸了摸口袋,號嘴子還在。又在那一帶找了好幾遍,還是沒有軍號的影子。
這時,牛子聽到了有說話的聲音。他忙跳到一塊大石頭后邊,趴在了草叢里。說話聲漸漸地近了,是幾個治安兵巡邏的。牛子看到這溝底,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通到山外邊。
牛子看了看自己掉下來的地方,崖壁上方有一棵伸出來的馬尾松,下邊有一塊挺大的石頭。他拿了塊尖石頭,在大石頭上畫了個五角星,做個記號將來回來找軍號。他轉身順著溝底,邊觀察邊朝外邊走去。
出了谷口時,遠遠地看見了山下邊有個村子。牛子突然覺得這個地方好像來過。再仔細看看,啊,這不是棗樹溝嗎?這是朱大爺的村子。春節(jié)前,九連在棗樹溝住了一個多月,連部就設在朱大爺家。
朱大爺忙里忙外,給八路軍籌集糧食、鞋子,還給偵察班帶路去偵察敵情。朱大爺笑呵呵地說,我跟朱總司令是一家呢。他女兒棗花每天忙著燒水、做飯,給連長和戰(zhàn)士們洗衣裳。戰(zhàn)士們的衣服里長了好多“革命蟲(虱子)”。棗花都是用開水燙衣服,把蟲子燙死,洗干凈的衣服,穿在身上可舒服了。棗花長得真好看,烏黑烏黑的頭發(fā)在腦后扎了一條長長的獨辮兒,辮梢上扎著紅頭繩。瓜子臉,尖下巴兒,一雙黑黑的眼睛,又大又亮。她叫他“牛子哥”。牛子就想,自己要有這么個妹妹,在家陪娘,那該多好??!
唔,要是溜到村子里去,就好辦了,村里的老百姓肯定會掩護自己的。
這時,山路上出現了4個穿黃軍裝拿長槍的人,朝這邊搜索過來。牛子忙躲進了樹叢里。牛子想:看來,昨晚我們從這里過,驚動了敵人。敵人以為我們還在這一帶活動,進行拉網式搜查。這樣冒失進村不行。
自己穿的八路軍裝,還是先躲一躲,天黑以后,找個老百姓,換一身衣裳,再去找部隊。
牛子實在太餓了,就拔了幾棵嫩苦菜放在嘴里嚼著。這個季節(jié),麥田里的麥子才剛半尺多高,莊稼地里,什么能吃的東西都沒有。敵人走過去了。牛子發(fā)現不遠處的路邊有個小石屋,就溜過去,從屋門口往里一瞅,里邊一邊站了一個泥塑的小鬼,挺著個大肚子,瞪著大眼,齜牙咧嘴的。牛子認出來了,這是土地爺爺廟。
牛子一閃身,溜了進去,看看香案上什么也沒有。只有一些燒過的香灰、香頭。哎喲,這土地爺爺真窮!
山路上不時地有穿軍裝的人走來走去。還有鬼子的汽車、騎兵跑過。
這幫子混蛋,怎么還不滾??!
太陽正晌了,遠處路上的敵人也少了。這時,只聽不遠處傳來了一個男人哼著的小調:“妮兒妮兒快快長,長大了跟官長,穿皮鞋披大氅……”
牛子一看,一個瘦瘦的高個子治安兵,肩上斜背了一支長槍,槍上還掛了個小花布包袱,歪歪斜斜地走了過來。
牛子等他走過兩三步,突然跳了出去,跑到了他身后,用干樹枝頂住了他的后腰,低聲道:“不準動!我是八路軍!把槍扔地下!”
瘦麻稈兒治安兵嚇得叫了聲:“哎喲娘哎!”竟把槍一扔,雙膝跪在了地上,連說:“八路爺爺饒命!饒命!我是給抓來的!”
牛子急忙拿起那支槍,迅速一拉槍栓,把子彈推上膛,對準瘦麻稈兒:“不準叫!”
“啊八路爺爺……饒命!我家里還有80歲的老娘?。“寺窢敔敗笔萋槎拑哼@才抬起頭來,見牛子是個半大孩子,到不了爺爺輩,又連連求饒,“八路兄弟,兄弟,饒命啊!我是為了吃飯養(yǎng)家,才干了治安軍??!”
“哼,看你這個熊樣,還當兵呢!走!上廟里去!”
進了土地廟,牛子用槍指著他,命令道:“脫下衣服來!快點兒!”
瘦麻稈兒脫光了衣服,抱著膀子蹲在了地下。牛子讓他用綁腿綁住自己的一雙腳,系上個死疙瘩。牛子又上去,用綁腿反綁了他的手腕。
“哎,有吃的沒有?”
“沒,沒有!”
牛子解開瘦麻稈兒的小花布包袱,里邊只有兩件舊衣服。
“真一個窮光蛋!”
牛子說:“我要是堵上你的嘴,你就得死在這里了。給你留一條活路,我走一個小時之后,你再叫!”
“是是是是!”
牛子換上治安軍裝,不舍得扔掉自己的軍裝,就用小花布包袱包了起來,拎在手里。這時,他的手觸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號嘴子!如果讓敵人抓住,這號嘴子就會落到敵人手里。他又解開小包袱,從軍裝口袋里取出了號嘴子,用布包好,放在了土地爺爺身后,再用一塊石頭蓋住。
牛子很得意,自己不但抓了個俘虜,還繳獲了一支大槍。
穿了一身治安服的牛子,從小廟里拎著那支長槍走了出來。
不遠處巡邏的敵人,沒注意他。
上哪兒去呢?去棗樹溝是不行,到北邊去看看。那邊好像沒有敵人。
牛子上了公路,有一輛鬼子的汽車開過去,車上的鬼子也沒懷疑他。有一個鬼子還哇哇地叫著,跟他打招呼。
4個鬼子騎著大洋馬迎面跑過來,也沒有懷疑牛子。
牛子肚子實在是太餓了。前邊的山路邊有兩間低矮的石頭房,旁邊靠山的崖頭上還長著一棵高高大大的核桃樹。牛子走過去,門口坐了一個老漢和一個老太婆。一見來了個當兵的,老漢嚇得忙站了起來,點頭哈腰:“啊,是個小老總??!”
牛子把大槍往石板上一放,坐在石凳上:“有吃的嗎?拿點兒來!”
老漢忙去屋里端來兩個菜窩窩,老太婆也去端來了一碟黑乎乎的咸菜。老漢又端上來一碗有點兒發(fā)黃的水,說這是用黃芪和山茶燒的。牛子實在是餓極了,像個小狼一樣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因吃得太急,那窩頭又粗,嗓子給噎住了。他忙端起那只破碗,喝口水沖沖。“嗨!你這干糧,這么難吃!喂豬的嗎?”老漢忙說好話:“小老總,這年頭,咱莊戶人家哪有純糧食干糧?。≡任掖媪它c棒子粒兒,都讓小鬼子……”說到這兒,老太婆忙扯他的衣襟。老漢又說:“等秋上下來了新糧,再給小老總蒸全棒子面的餅子吃?!?/p>
邊吃,邊喝,牛子突然想起一件事,剛要叫大爺,又想治安兵不會這樣稱呼老百姓,就說:“哎,我問你,這兩天,八路從這兒走過沒有?”
老漢一聽“八路”二字,嚇了一大跳,忙說:“沒有!沒有!”又說,“這四周全是鬼子,啊皇軍,還有治安軍,他八路哪敢來呀?”
“那,前幾天,八路來過沒有?”
“前幾天,倒是……”老漢還沒說完,老太婆又忙扯他的衣襟。老漢忙說:“前幾天,聽說鄰莊走過八路?!?/p>
牛子估計他們就是見了八路軍,也不敢跟自己這個“小二鬼子”說。兩個窩窩下了肚,他不敢在這里呆得太久,萬一來了敵人就麻煩了。伸手去口袋里摸錢,只摸出來一張紙,打開來,卻是畫著陰陽魚的護身符。一邊寫著“刀槍不入”,一邊寫著“ 萬事大吉”。
牛子又想起八路軍的紀律來:不拿群眾一針一線,買賣公平。自己要是這么把嘴一抹,拔腚走了,可是違犯了兩條了??涩F在,身上一分錢也沒有。又一想,嗨,自己現在不是二鬼子嗎?就站了起來,說:“今天執(zhí)行公務,沒帶錢,改天給你捎過來。”
老兩口本來也沒指望這個小二鬼子交飯錢,就說:“不用了!不用了!”
老太婆為了早把這個小禍害打發(fā)走,還說:“老總吃俺頓飯,是看得起俺了!”
牛子背著長槍走了十幾步,又回頭看了看那兩間小石屋,心想,以后有機會。一定來把飯錢水錢交上。沒有錢,給老兩口送幾斤棒子小米也行,還得給大爺大娘賠個不是。
邊走,牛子邊琢磨著,上哪兒去找隊伍。要是能找到地方游擊隊區(qū)中隊也行??筛浇鼪]個村子。即使有個村子,自己穿這一身黃皮進了村,哪個老百姓敢告訴我八路軍在哪兒啊。
牛子想起了棗樹溝那個小村,那是八路軍的堡壘村,家家戶戶都擁護八路軍。連一戶富農的兒子都參加了八路軍。
特別是朱大爺和他的女兒棗花。
剛拐過一個山嘴兒,迎面走來了幾個穿黃皮的士兵。牛子一驚,想躲已來不及了。想往回走,又怕引起對方的懷疑,就把帽沿往下一拉,把心一橫,低著頭走了過去。
幾個治安兵嘰嘰嘎嘎地說笑著,走過來了。
就要與這幾個兵擦身而過時,一個治安兵突然叫了一聲:“哎,兄弟,哪一部分的?”
牛子不敢看他們,隨口說了一句:“四中隊的!”
“四中隊的?”這一幫子兵所在的中隊恰好也叫四中隊。那個兵又問:“哪個四中隊的?”
牛子往前指了指:“就在前邊!”
恰好這幾個兵的駐地也在前邊。
一個年齡大點兒的兵像是個頭兒,嘴歪歪的,說:“哎哎,你等等,你是哪個四中隊的?”
幾個兵一下子把牛子圍了起來。
領頭的那個歪嘴是個班長,他上下打量了一眼牛子:“小子,我問你,你到底是哪個四中隊的?”
牛子說:“這是軍事秘密!”
“軍事秘密?我再問你,你們的團長叫什么名字?”
牛子說:“這也是軍事秘密!”
歪嘴班長嘿嘿地奸笑了幾聲:“看你穿的這身軍裝,像是治安團的人嗎?”
幾個兵定睛看了看,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牛子剛把槍拿到左手里,兩個兵撲上來就奪。牛子跟他們奪了幾下,最后讓那兩個兵奪去了。
歪嘴班長指著牛子的腦門兒:“小子,說實話吧!到底是干什么的?”
牛子說:“老百姓,放牛的,出來找活干的!”
“找活干的?哪個莊的?”
“王家莊的?!?/p>
“王家莊的?在啥地方?”
“在西邊?!?/p>
“離這兒有多遠?”
“俺也不知道,反正挺遠。”
“那,你這身軍裝,從哪兒弄來的?”
“撿的?!?/p>
“撿的?你再撿一身我看看?那這槍,也是撿的?”
“是!”
“看來,不給你點兒苦頭嘗嘗,你是不說實話了!”歪嘴班長把手一揮,三四個兵挽挽袖子,上前就打牛子。拳打腳踢,幾下子就把牛子打倒在地上。
牛子一看,打也打不過他們,跑也跑不了,就把心一橫,一骨碌爬起來,把帽子往地下一摔,吼了一聲:“老子就是八路軍!你們想怎么的吧!你們再敢打我,我們部隊來了,全叭勾了你們!”
這么一喊,把幾個治安兵給鎮(zhèn)住了。
“嗨!”歪嘴班長哈哈大笑起來,“這回出來,撈草打兔子——帶捎的!抓了個小八路崽子!好,帶回去領賞!”
牛子想,自己被俘,也不能穿這身治安團的黃皮,就脫下那身軍裝往地下一扔,解開小包袱,取出自己的八路軍裝穿上。
孟班長、大壯他們撤到了連隊駐地之后,向雷排長匯報了情況。雷排長一聽就急了。丟了牛子,這還得了,立刻派出幾個人化裝成老百姓去找牛子。他們也不敢走得太遠,太遠了就到敵占區(qū)了。找了一天沒找到,雷排長又發(fā)愁又生氣。孫連長沒好氣地訓雷排長沒照看好牛子,說培養(yǎng)個司號員不容易,打仗沒有司號員怎么辦。大家都覺得,牛子不是摔死了,就是讓敵人抓去了。估計是回不來了。孟班長問雷排長,要不要捎個信兒,告訴牛子的娘?雷排長想了想說,再等等吧!這小子是屬牛的,又姓牛,有九條命。這才丟了一條呢!
歪嘴班長為了討好上司和鬼子,想先從牛子嘴里掏出點兒情況來。就問他是哪個部隊的,叫么名字,連長,營長,團長叫么名字。部隊現住在么地方,一共有多少人,下一步部隊準備干什么。
牛子什么也不說。
歪嘴班長火了,拿一根木棍指著牛子:“你小子不想活了是不是?”
牛子輕蔑地“哼”了一聲:“你一嚇唬,老子就什么事都告訴你嗎?”
“啪!”歪嘴班長掄起棍子,打在了牛子的胳膊上。
牛子咧了咧嘴,捂了捂胳膊,咬咬牙,沒吭聲。
“啪!啪!”歪嘴班長又抽了牛子的脊背好幾下子,一腳把他踹倒在地上。
牛子忍不住了,破口大罵起來:“你這個王八蛋二鬼子,日本鬼子的走狗,打中國人!還敢打八路軍!你算個什么東西!”
“嗨!你小子還敢罵我?”歪嘴班長又使棍子抽了幾下。
牛子仍破口大罵:“你等著,到了戰(zhàn)場上,老子一槍崩了你!”
歪嘴班長被罵得惱羞成怒,從一個兵手里抓過一支步槍,“嘩啦”一聲推彈上膛,頂在了牛子的腦門上?!安挥媚愕綉?zhàn)場上崩了我,現在我就崩了你!”
牛子毫無懼色,還頂著槍口,往前走了幾步:“崩?。”腊?!摟火?。〔婚_槍你是孬種!”
歪嘴班長不敢也不能開槍,他還要拿牛子回去領賞呢!抓一個八路俘虜,鬼子賞大洋十塊。治安團長說不定還提自己個中隊長呢。
“走!”歪嘴班長使勁兒踹了牛子的屁股一腳。
前邊是個挺大的村子了。村頭上有一塊石碑,上面刻了三個大字“魏家莊”。進了日本鬼子的據點,牛子有點兒心驚。以前也見過鬼子,但那是打仗,離得比較遠,還都是刀槍相見。現在是面對面了。而且,鬼子是全副武裝一大幫,自己卻是手無寸鐵孤身一人。
鬼子的指揮部設在一個地主家的大院里。大門上方掛了個刻著“魏府”的橫匾,門口有兩個持槍的鬼子兵站崗。大院的墻足有兩人高,全是青磚砌起來的,沒有飛檐走壁的本事,根本出不去。
出了魏家大院,外邊還有3米多寬2米多深的大溝,溝外還有鐵絲網。
院子里有一個鬼子小官,好像是個小隊長,還有七八個日本兵,幾十個治安兵。鬼子小隊長見歪嘴班長抓了個小八路來,沖他指手畫腳了一番,好像是夸獎他,抓住了牛子有功。又沖兩個治安兵嘰里咕嚕了幾句。
兩個治安兵用繩子綁住牛子的一雙手腕,把繩子往一棵樹上一搭一拉,牛子就雙腳懸了空。
鬼子小隊長又沖歪嘴班長打了個手勢。歪嘴班長上前解開牛子的腰帶,牛子的褲子就掉到了地上。鬼子小隊長從腰間“唰”地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刺刀,嘿嘿地狂笑著,左手抓住了牛子的小雞兒,用力一拽就舉起了刺刀。
這個王八蛋,要割老子的“翹子”,這個王八蛋太缺德了!“你割了老子,你也得斷子絕孫!”
一幫鬼子治安兵圍著牛子,哈哈大笑。
歪嘴班長在一邊歪著嘴笑著:“小子,現在坦白還來得及。說吧,部隊的番號、駐防。把我剛才問的都說出來,還能保一條小命!”
鬼子小隊長齜牙咧嘴地叫道:“說!不說死啦死啦的!”
牛子咬緊牙關,抬起一只腳,沖鬼子小隊長的臉上用力一踹,鬼子小隊長沒有提防,倒退了好幾步,摔了個腚瓜子。鬼子小隊長惱羞成怒,從地下爬起來,嘴里罵著,又揪住牛子的小雞兒,舉起了刺刀。
牛子咬緊了牙關,大聲罵道:“你割吧!十六年之后,老子又是一條好漢!老子還來打你們!一直打到你們的老窩東京去!把小日本炸個稀巴爛!”
鬼子小隊長嚎叫一聲,就把刺刀揮了下去。
這時,卻聽有個粗嗓子吼了一聲。鬼子治安兵們立即停止了狂笑。一個三十七八歲一臉橫肉的鬼子官走了過來,看了看牛子,點了點頭,打了個手勢。
兩個治安兵把牛子放了下來,把他的褲子扔給了他。
牛子想,這個老鬼子怎么不讓他們殺我?
鬼子官沖牛子嘰里咕嚕了幾句,牛子聽不懂。
一個黃臉翻譯官忙說:“太君說,你年齡不大,膽子不小。像個軍人!軍人就應該這樣。不像他們。”他指指那幾個治安兵,“都是草包,膽小鬼!”
牛子“哼”了一聲:“用不著他夸獎我!”
鬼子官又咕嚕了幾句。
黃臉翻譯忙說:“太君問你,在八路軍里是干啥的?當的什么兵?”
牛子想,這事兒,不能說實話。要是說了當司號員,鬼子官肯定得讓自己說號譜。而號譜都是保密的,是重要的軍事機密。就說:“我剛當了一個月八路,是伙夫,做飯的?!?/p>
“伙夫?幺西!”
鬼子官彎下腰,歪著頭,瞅了瞅牛子,又圍著他轉了一圈,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牛子有點兒莫名其妙。
鬼子官指著他,嘰里咕嚕了幾句,又指著他的嘴,哈哈大笑:“你的,大大地撒謊!大大地撒謊!”
黃臉翻譯說:“中村少佐太君說了,你不是伙夫!你是軍號手,司號員!”
嗨,這老鬼子,他怎么知道我是司號員?
鬼子官又咕嚕了幾句。
黃臉翻譯說:“你的嘴唇是黑的,而且中間是黑的!只有司號員的嘴唇才是這種顏色,是長期練號磨的,上嘴唇還往上翹?!?/p>
哼,這家伙,還挺內行呢。是又怎么樣?不是又怎么樣?
鬼子官沖一個小鬼子咕嚕了幾句。
那個小鬼子從腰帶上解下來一支小銅號,遞到了牛子手里。
牛子一看,這號真不錯,銅也好,做工也精制,自己要有這么一支號,那就好了。
鬼子官對他示意:吹一支曲子,我聽聽!
牛子想,吹還是不吹?不吹,鬼子會不會殺了我?可吹了八路軍的號譜,不是向鬼子屈服了嗎?投降了嗎?稍猶豫了一下,突然計上心來,他先把號往地上甩了甩,又把號嘴子在手上擦了好幾擦,氣一鼓,就吹了起來。他吹的是《哭喪調》,村里人發(fā)喪,請吹鼓手吹的。
一群鬼子都不知牛子吹的是什么號譜。
牛子越吹越來勁兒,號音哭咧咧的,一聲聲在大院里回響著。
歪嘴班長聽出來了,湊到鬼子官身邊,討好地說:“太君,太君,別讓他吹了!他吹的是《哭喪調》,《發(fā)喪調》!農村死了人才吹這個呢!”
鬼子官也聽著這號聲兒不大對了,罵了一聲:“八格!”
那個鬼子小隊長一腳把牛子踹倒在地上,那支精制的小銅號也滾出去了老遠。
這時,那個瘦麻稈兒治安兵卻光著身子,用一塊紅布擋著下身,從大門外彎著腰走過來了。十幾個治安兵像看猴兒一樣看著他,哈哈大笑。幾個鬼子也怪聲怪氣地哈哈大笑。
牛子一看他那個樣子,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一個治安兵把牛子脫下來的那一身軍裝扔給他。歪嘴班長把剛才那根打牛子的棍子扔給他:“去!打這個小八路崽子20棍子,解解恨!出出氣!”
瘦麻稈兒敞著懷,歪歪斜斜地,似乎還心有余悸地走到牛子身前,舉起棍子,剛要掄下去,牛子叫了一聲:“你敢!你要敢打我,明天我出去了,打你十槍!把你的狗頭打成個蜂窩!”
瘦麻稈兒竟被牛子震住了,舉起的棍子又垂了下來。
黃臉翻譯把牛子領到了伙房,指著一個胖伙夫對他說:“以后,你就跟他干活!他叫山下太君?!?/p>
牛子看看胖伙夫,圓腦袋,一臉絡腮胡子,挺兇的樣子。
胖伙夫沖他嘰里咕嚕了幾句,見牛子沒反應,不樂意了,走上去踢牛子的腳腿,又拉下他的手,示意讓他立正站好,聽他訓話。
牛子想,老子憑什么立正聽你訓話?
胖伙夫氣勢洶洶,沖牛子哇哇大叫。
牛子說:“誰聽懂你放的鬼子屁?”接著,自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哈哈!鬼子屁!哈哈哈哈!鬼子放屁!放的鬼屁!”笑得捂住了肚子。
胖伙夫聽不懂,但“鬼子”二字聽懂了,他抄起一把炒菜的大鏟子就要打牛子。
牛子急忙跳到一邊,指著他說:“你敢!你要敢打我,老子就不給你干活!”
胖伙夫又追上來打牛子,牛子閃過大鏟子,又指著他說:“你敢打我,上了戰(zhàn)場,我一槍就叭勾了你!”
黃臉翻譯忙給胖伙夫翻譯,那意思是,他還是個孩子,你別介意。
胖伙夫又比劃,又咕嚕:他用手比劃成槍,沖著我“叭勾”,什么意思?
黃臉翻譯說:“他跟你鬧著玩呢!”
胖伙夫這才扔下了鏟子。
胖伙夫讓牛子當下手,干雜活。挑水、劈木柴、燒火、刷鍋刷盆刷鋁飯盒。牛子干活的動作稍慢一點兒,胖伙夫就嘰里咕嚕地罵罵咧咧。
牛子發(fā)現,大院的后邊關了兩個八路軍戰(zhàn)士。一個臉黑黑的,二十二三歲,中等個頭,挺壯實的。另一個是個大個子,有二十一二歲。鬼子和治安兵押著他倆出去干活,到大院外邊挖一道挺深的壕溝。兩個戰(zhàn)士見了牛子,愣了一下,又扭頭走開了。牛子想,不知他們是哪個部隊的,又怎么的讓敵人抓住了。另外還有幾個中青年農民,也被押著出去干活。
飯做兩種,一種是給鬼子做的。用小米熬的稀飯,金燦燦的,噴香噴香,還有白面饅頭。
另一種是給干活的農民和兩個八路軍戰(zhàn)士做的,是很稀的米湯,米湯上還漂著一些死蟲子。
吃飯的時候,鬼子們和胖伙夫吃白面饅頭,喝小米稀飯。讓牛子喝那發(fā)霉的米熬的稀飯,還不給干糧吃。
中午,胖伙夫讓牛子挑上飯,去院外給挖溝的兩個戰(zhàn)士和幾個農民送飯。牛子老想跟這兩個戰(zhàn)士說幾句話,但有治安兵守著,一直沒得著機會。壯漢戰(zhàn)士看看牛子,趁胖伙夫不注意,給牛子比劃了幾下。牛子沒看明白。
晚上要睡覺時,胖伙夫把菜刀等家什鎖進了一個鐵箱子里,又拿了一根繩子,要把牛子捆起來。
牛子說:“你要是綁起我來,我明天就不給你干活了!”
胖伙夫沖他咕嚕,那意思是:你的不跑?
牛子說:“老子不跑!”
胖伙夫睡到行軍床上,讓牛子睡在了一堆麥草上。胖伙夫不一會兒就睡著了,還像老母豬一樣打著呼嚕。做晚飯時,牛子就把那把劈木柴的斧子悄悄地藏在了門后邊。剛才胖伙夫收拾菜刀等物品時忘了斧子。牛子想,用斧子 “咔嚓“一聲下去,就能要了胖伙夫的小命??删褪浅隽诉@個伙房,也出不了這個大院,門外還有一道壕溝一道鐵絲網兩道崗哨呢。
先睡吧。孫連長說過一句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p>
第二天下午3點多,牛子正在伙房門前劈木柴,黃臉翻譯官來了,對他說,中村少佐太君要他去談談。
“找我?談啥?”
“我也不知道。”
“不去!”牛子掄起斧子,“咔 ”地一聲劈開了一截木樁。
“為啥不去?”
“跟個鬼子官,有啥好談的?!?/p>
“哎,小伙子,還是去吧。你不去,我也不好交差?!?/p>
“好,去就去!”牛子扔下了斧子。
在路上,牛子問:“這個少佐,是個多大的官?”
“大隊長,跟營長一樣大?!?/p>
牛子又問:“他這里,一共有多少鬼子?”
黃臉翻譯歪歪頭:“小伙子,你說我能告訴你嗎?”
牛子試探著又說了一句:“哎,你要是能想辦法讓我逃出去,以后你當了八路的俘虜,我可以擔保你活命?!?/p>
黃臉翻譯苦笑了一下:“嗬,口氣不小?。 ?/p>
牛子跟著黃臉翻譯來到了鬼子官的指揮部。一進那間屋子,牛子就感覺到了一股子陰森森的殺氣。
鬼子官坐在八仙桌子后邊,墻上的中堂上掛著一面白布膏藥旗。一把挺漂亮的指揮刀橫放在八仙桌上。
鬼子官一見牛子,繃得緊緊的臉稍松弛了一下,做出一副挺和氣的樣子,嘰里咕嚕了幾句。
黃臉翻譯說:“太君問你,多大了?”
“十六?!?
鬼子官咕嚕。
黃臉翻譯問:“太君說,這么小就當八路?”
牛子說:“老子去年就當八路了,是老八路!”還蹺了一下大拇指。
鬼子官咕嚕。
黃臉翻譯說:“太君問你,為什么當八路?”
牛子說:“嗨,這還用問?打鬼子唄!”
鬼子官咕嚕。
黃臉翻譯說:“太君說,中國是荒蠻之地,愚昧、落后,民不聊生。必須依靠大日本帝國的皇軍來幫助中國興邦,實現大東亞共榮圈!建立王道樂土!”
“放屁!”牛子指著鬼子官,大聲說,“什么狗屁王道樂土,中國用不著你們!你們殺人放火搶糧食,這是王道樂土?這是你們的狗屁共榮圈?快滾回你們小日本去吧!要是不滾,早晚叫我們消滅干凈!”接著又唱了起來,“到敵人后方去,把鬼子趕出境……”
鬼子官雖聽不懂牛子說的話唱的歌,但看他那樣激憤,料定不是好話,就問黃臉翻譯:“他的,說的什么的?唱的什么的?”
黃臉翻譯不敢照原話翻譯,就低聲對牛子說:“別唱了,你吃了豹子膽了!”
牛子仍不在乎:“對了!我姓牛,初生的牛犢就是不怕瘋狗!”
鬼子官又咕嚕。
黃臉翻譯說:“太君說,他倒挺欣賞你的這股子倔勁兒?!?/p>
牛子說:“用不著他表揚,不,用不著他舔腚!”
黃臉翻譯又說:“太君說,你這個不怕死的勁頭兒,跟皇軍的武士道精神一樣!”
“呸!我跟他們一樣?他們的武士道是什么玩藝兒?老子這是八路精神!”
黃臉翻譯不敢把原話翻譯給中村,就嘰里咕嚕了幾句。意思是:這個小八路不大贊成你說的話。
鬼子官一副很大度的樣子,擺了擺手。這個小八路還是個孩子,他受了八路的赤化教育,沒關系。又嘰里咕嚕了幾句,還把手放在嘴邊,比劃了個吹號的姿式。
黃臉翻譯說:“太君說了,他不殺你,他看你的號吹得不錯,想讓你當他的司號員,怎么樣?”
“讓我當他的司號員?我堂堂八路軍戰(zhàn)士,當鬼子的司號員?不行,不干!”
黃臉翻譯翻給鬼子官:“這個小八路,他不同意。”
鬼子少佐臉上的橫肉凸出來了,惡聲惡氣地咕嚕。
牛子也聽出鬼子官的意思來了:怎么的,不干?不識抬舉!
“對了,老子就是不干!”
一直站在門口的鬼子小隊長聽出了點兒名堂,“唰”地抽出了戰(zhàn)刀,架在了牛子脖子上:“八格,死了死了的!”
牛子斜眼瞅瞅脖子上的刀,一點兒也沒害怕:“八格你祖宗!老子就不干!讓我給你們吹號,做夢去吧!”
鬼子官打了個手勢,鬼子小隊長放下了架在牛子脖子上的軍刀。
牛子又說:“我要吹,就給八路軍吹!你讓我給你吹,我就給你吹《發(fā)喪調》!”
牛子到壕溝給干活的兩個戰(zhàn)士和幾個農民送晚飯時,黑臉戰(zhàn)士過來了,牛子給他舀米湯時,他小聲對牛子說:“小兄弟,聽我一句話,別跟鬼子硬頂。好漢不吃眼前虧,想辦法逃出去?!?/p>
牛子點點頭。
黑臉戰(zhàn)士說:“兄弟,我是老六團二營四連的七班長,叫吳天亮。他叫沈抗戰(zhàn),跟我一個班。你如果出去了,一定轉告我的排長連長?!?/p>
“放心吧!吳班長!咱們還是一個團的呢。我叫牛學好,大伙都叫我牛子。”
“是嗎?那太好了!估計我們倆是出不去了,在這個大院里,要逃出去,太難了!”
“那,班長,你們是怎么上這兒來的?”
“出來偵察敵情,讓敵人包圍了,子彈打光了!”吳班長又說,“我看那個翻譯官還有點兒良心,有機會,你可以利用他……”這時,看守的治安兵過來了,吳班長忙離開了牛子。
瞅著給鬼子做的那些雪白的大米飯、饅頭,噴香的小米粥,牛子想,要是咱們九連的官兵也能吃上這樣的好飯,那該多好??!要是有一小塊信石(砒霜)就好了,悄悄地撒在這鍋里,不用放一槍一彈,就送這幾十個鬼子上西天??墒巧夏膬喝フ疫@東西。
他就想往鍋里撒一泡尿,但胖伙夫老是出出進進的。牛子好幾次剛要往鍋里撒尿,胖伙夫就進來了。想了想,拿個鬼子的飯盒,去了茅房,尿在了飯盒里?;貋砗螅扬埡胁卦陂T后邊,瞅著胖伙夫出去了,他迅速地把飯盒拿過來,把尿倒進了鍋里,又忙用大勺子攪了攪。
中午吃飯時,看著鬼子們大口地吃著那些有尿的粥,牛子心里高興壞了。
后來的幾天,他又悄悄地給鬼子的粥里倒過幾次尿。
晚上,躺在那一堆麥秸上,牛子想起了連隊,想起了孫連長,雷排長,孟班長,想起了班里的戰(zhàn)友們,想起了滿頭灰白頭發(fā)的娘。我才十六,日本鬼子還沒消滅,難道我就死在這里了嗎?這也太不合算了,太不甘心了!娘要是知道我死了,不得哭瞎了眼?想著想著,鼻子一酸,淚就止不住流下來了。敵人打他,他沒在敵人面前掉過一滴淚。但在這里,在黑暗之中,淚卻一個勁兒地往下流,怎么才能逃出去呢?
鬼子的號又響了,是出操的號。牛子的大眼睛忽閃了一下。哎,對了,記住鬼子這些號的號譜,以后打起仗來,就能憑軍號聲判斷出鬼子搞什么行動了。
接下來的幾天,牛子一直留心記鬼子的起床號、集合號、聯絡號、進攻號,還有撤退號。因為是一個行當的事,牛子記得又快又牢。
躺在草上睡覺時,牛子就默默地背著鬼子的號譜。
牛子乘胖伙夫不注意,藏起一個餅子或饅頭,找機會吃下去。他要想辦法吃飽,吃飽了,身子才有勁兒,逃跑時才跑得快。
被俘的第四天下午,鬼子小隊長和兩個鬼子兵從老百姓家抓來了一頭大豬,把豬綁在一棵楸樹上,你一刺刀我一戰(zhàn)刀,就是不刺豬的心臟,刺得豬渾身冒血,嗷嗷尖叫,鬼子樂得哈哈大笑,最后才把豬刺死。胖伙夫又讓牛子當下手,把豬收拾了,煮了一大鍋骨肉,濃濃的香味兒在院子里飄開了。
晚飯時,鬼子們興高采烈地飽餐了一頓,邊吃邊“幺西幺西”地叫著。胖伙夫吃得滿嘴滿臉是油,他不準牛子吃,連肉湯也不讓牛子喝。恨得牛子咬牙切齒。晚上,等胖伙夫睡著了,牛子悄悄起來,從肉盆里撈出一大塊瘦肉,到門外邊悄沒聲兒地吃了下去。又悄悄地回到屋里,沖盆里尿了一泡尿。
他瞅空子多偷了幾個饅頭,傍晚趁敵人戒備松懈,悄悄地溜到關押吳班長、沈大個子的房子前邊,從小窗口遞了進去。還遞進去一把鋼筋做的鏨子。那把鏨子,是自己從工地上撿到藏在身上帶回來的。他想讓吳班長和沈大個子想辦法撬開門鎖,或撬開墻磚逃出去。吳班長緊緊地抓住他的一只手,說:“謝謝你,小兄弟!”又說,“你一定要想辦法跟鬼子周旋,保護好自己,找機會逃出去!活下來,就是勝利!”
那間關吳班長、沈大個子的房子,即使挖開后墻的磚逃出了房子,外邊還有院墻。那院墻,一是不好挖,二是有日夜把守的鬼子,他們很難有機會逃出去。
牛子趁胖伙夫不注意,把幾瓢水倒在了木柴上。燒火時,老冒白煙,嗆得胖伙夫拖延了做飯時間,被日軍小隊長訓了一頓。
牛子故意把幾根木棍交叉著放在門口,胖伙夫摔了個嘴啃泥。牛子樂得哈哈大笑。
這是牛子被抓到魏家大院的第七天了。上午,牛子見鬼子一片忙亂。急匆匆地跑來跑去,收拾東西。機槍手在擦拭機槍,迫擊炮手在擦炮,檢查炮彈??礃幼邮且獬鰣?zhí)行什么任務。
看著那些烏黑發(fā)亮的機槍、迫擊炮,牛子眼饞得很。要是把這些槍炮奪過來,武裝我們九連,那該多好!轟!一炮就把鬼子的炮樓子炸個稀巴爛。
“八格!”一個鬼子從身后推了牛子一把。牛子回頭一看,吳班長和沈大個子被五花大綁著押了過來。
吳班長看了看牛子,牛子沖他點了點頭。
敵人把吳班長、沈大個子押到了院子的東墻下邊。
鬼子的中村少佐也來了。鬼子小隊長讓4個日本兵面對吳班長他們站成一排。
牛子明白了,鬼子要去搞行動,嫌戰(zhàn)俘礙事,要把他們殺掉。
這時,鬼子小隊長揪住了牛子的衣服,推著他往吳班長那邊走。牛子想,連我也一塊兒要槍決??!
牛子心中頓時有些緊張,我當八路才一年,就這么光榮了嗎?但情況不容他多想。他用力甩開了鬼子小隊長的手:“推什么,老子又不是不會走!”
一直沒說話的吳班長這時說話了:“翻譯官,你對鬼子少佐說一聲,他還是個孩子,不要殺害他!”
黃臉翻譯的臉此時嚇得煞白,對中村少佐小聲說了幾句。中村少佐聽了,只微微冷笑。
牛子站到了吳班長、沈大個子身邊,和他們緊緊地靠在了一起。牛子大聲說:“治安團的弟兄們,你們給俺們捎個信兒!我們三個,都是八路軍老六團的!他是吳班長,他叫沈抗戰(zhàn),我叫牛學好!我們連長說過,八路報仇,三年不晚!”
吳班長昂首挺胸,大聲地說:“翻譯官,你把我的話原原本本地翻給鬼子:小鬼子是長不了的!我生不能消滅這些王八蛋!可我的首長和戰(zhàn)友,會干凈徹底地消滅這些野獸的!”
黃臉翻譯官被吳班長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的話驚呆了,一時竟什么話也翻不出來。
中村少佐沖鬼子小隊長揮了一下手,鬼子小隊長怪叫了一聲,4個鬼子兵一起舉起了槍。
吳班長往前邁了一步,用寬大的身子擋住了牛子。
吳班長、沈大個子大聲喊道:“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八路軍必勝!”
牛子也跟著一聲聲大喊。
“叭叭叭叭!”槍聲響了。吳班長、沈大個子先后倒了下去,但牛子卻雙腿叉開,直直地立在那里,沒有倒。
鬼子小隊長又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
“叭叭叭叭!”4個鬼子又開槍了。子彈打在身后的磚墻上,碎磚噼啪四濺。牛子仍雙腿叉開,直直地站在那里。
牛子一時有點兒迷糊:嗯,子彈沒打中我嗎?我刀槍不入嗎?明明看見對面站著的那一排鬼子沖我開槍了,槍口上噴著火舌,噴著青煙。
再看看身旁的吳班長、沈大個子,頭上臉上胸膛上全是鮮血。牛子在戰(zhàn)場上見過許多死人了,并不害怕,何況犧牲的又是自己的戰(zhàn)友。但眼前的情景卻讓他很是愕然,他用雙拳捶打著胸膛,發(fā)瘋似地大叫:“你們這些法西斯!混蛋!開槍呀!開槍??!為什么不沖老子開槍!”
中村少佐本來是想讓牛子參加“陪斬”,嚇唬他一下的。他想,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遇到這種情況,早就嚇傻了,嚇呆了,嚇得尿褲子了。沒想到,這個小戰(zhàn)士根本就沒有嚇傻。
鬼子和治安團出發(fā)了。胖伙夫讓牛子背著那只沉重的木箱,木箱中裝著菜刀、勺子、鏟子等一大堆做飯用的家伙。胖伙夫背著行軍鍋走在前邊。
牛子想,鬼子讓自己跟著出去打仗,這太好了!只要出了那個大院,機會就多了。仗一打起來,瞅個空子就跑!不,走在路上,瞅個機會就跑!這七天,自己偷著多吃飯,身子養(yǎng)得挺有勁兒了。
鬼子治安兵們走了七八里路,上了一座大山,又走了一段路,進了一片槐樹林子,不走了。一個個坐在樹底下,收拾行裝、槍彈。他們來這里干啥呢?是接到了什么情報,要伏擊我們八路軍或游擊隊嗎?
要是部隊來了,自己得弄點兒動靜,讓部隊知道??墒?,弄什么動靜呢?他瞅見了那只行軍鍋,對了,敲鍋!
胖伙夫用幾塊石頭支起了行軍鍋,讓牛子燒開水。牛子用木柴燒著火,趁胖伙夫不注意,拔了幾把青草,塞進了火中。青草不好著,鍋下冒出了一團團的白煙。他想,如果部隊有偵察員在這一帶活動,看見了白煙,一定會注意的。
胖伙夫看見鍋下冒白煙,過來沖牛子哇哇大叫,還踢了他一腳。
牛子指著木柴說:“這柴禾濕了,不好燒?!惫室馔涎铀疅_的時間。
天漸漸暗下來了,鬼子還沒走的跡象。
鬼子小隊長過來了,沖胖伙夫指著牛子嘰里咕嚕了幾句。
胖伙夫把牛子拖到了一棵手腕粗的槐樹前,要將他的雙手反綁在樹上。
牛子掙扎著說:“你別綁我,老子不跑!”
胖伙夫嘰里咕嚕。那意思是,這是長官的命令!
牛子又掙扎著說:“你綁住了老子,這山里蚊子多,咬人!還有蝎子,螫人!”
胖伙夫勁兒大,先用一條繩子捆住了他的雙腳,又把一根繩子拴在他的脖子上,另一頭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捆好了牛子,胖伙夫又沖他比比劃劃,嘰里咕嚕了幾句。牛子聽出他的意思來了:不準你叫!你要叫,就殺了你!
在胖伙夫捆他手的工夫,牛子趁他不注意,把一塊薄薄的青石片抓到了手里。
左右看看,鬼子們一個個枕著背包,倚著樹,或倚著石頭,抱著大槍,呼呼地睡著了。
難道鬼子是出來搞野外演習的?還是先睡覺,養(yǎng)好了精神,下半夜再行動呢?
那個行軍鍋太沉,胖伙夫累得夠嗆,也呼呼地睡著了,還打起了呼嚕。這時,黑厚的云層裂開了幾道縫,山野間亮了一些。借著淡淡的月光,牛子看見有一個手持長槍的鬼子哨兵在林子外邊走來走去。
這個機會太好了!牛子立刻用手中的薄石片割起繩子來。石片像刀片一樣鋒利,不一會兒,一股繩子被割斷了,手解脫出來了。牛子迅速把脖子上的繩結解開,拴在樹上,又去解腳腕上的繩子。正在這時,胖伙夫卻翻了個身,嘴里咕嚕了幾句什么,還扯了扯手中的繩子。牛子一驚,忙又坐回那棵槐樹前,把雙臂反背在樹上。稍等了一會兒,見胖伙夫沒有醒,才又去解腳上的繩子。牛子彎著腰,像一只靈巧的貍貓,從胖伙夫身邊溜過去,又溜過了三個鬼子身邊,到了樹林子邊上。他本想拿鬼子的一支槍,最好是搞一支鬼子小隊長的王八盒子。但鬼子都把槍帶套在肩上,抱在懷里,不好拿。他躲在一簇半人高的蒿草后邊,瞅著那個巡邏的鬼子哨兵走出去七八米了,背朝著這邊,牛子迅速溜出了林子,沿著一道山梁溜下去,鉆進了一片草地里。
他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四周還有沒有鬼子和二鬼子治安團。他只想,離那片鬼子宿營的林子遠一點兒,再遠一點兒,就安全了。
可自己又上哪兒找部隊呢?
跑了大約兩個多小時,來到了山下邊,天更亮了一些。
借著月光,牛子突然發(fā)現,這一帶好像來過。再定睛看看,不遠處有個村子,哎,這不是棗樹溝嗎?這可真是太巧了。他迅速跳到一條溝里,邊觀察邊朝村子走。到了村邊,見沒有敵人,也沒有一個老鄉(xiāng),就一溜小跑,進了村子。又穿街過巷,來到了朱大爺家的院墻外邊。
他的步子輕得像只猴子,竟連村里耳朵最靈的狗都沒驚動。
他爬上院墻,左右看了看,縱身一躍,翻過院墻,輕輕地跳進了院中。
盡管腳步很輕,卻還是踩住了一根干樹枝,發(fā)出了“咔叭”一聲脆響。
他急忙躲在了一盤石磨后邊。
“誰?”石屋門口突然傳來了一聲低低的問話。
牛子一聽,就是朱大爺。
“大爺,是我,我是牛子!老六團的牛子!”
“啊?”朱大爺手拿一把鐵叉彎著腰走了過來,“啊,還真是牛子!快,屋里來!”
跟著朱大爺進了屋。朱大爺說:“妮兒,點上燈!”
棗花忙點上了一盞小小的棉籽油燈。
“牛子哥,你怎么來了?”棗花端給他一碗水。
“孩子,出來偵察?”
牛子一口氣喝光了水。簡單地說了那天晚上摔下了崖頭,又被敵人抓住,在敵人據點里關了七天,被槍斃沒死,又從山上的槐樹林子逃出來的經過。
“呵呵,你這孩子,命可真大?。 ?/p>
“大爺,你知道俺們部隊現在什么地方不?我要找部隊去。”
朱大爺想了想,說:“到底在哪個村,我也不清楚。你還是先在我這里躲幾天,等鬼子走了,再想法去找部隊。我也去打聽一下,看看部隊在啥地處。”
棗花也說:“牛子哥,你就先躲幾天吧!別急。俺爹在后院的石井里掏了個石洞,真要有鬼子來搜查,藏在那里很牢穩(wěn)?!?/p>
朱大爺問:“哎,孩子,餓了吧?妮兒,快拿點兒吃的來?!?/p>
棗花忙去拿來了一摞煎餅,還有一碟胡蘿卜咸菜,又端來一碗水,還有一些紅棗。
跑了半夜,牛子也真餓了,就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朱大爺對棗花說:“找一身我的衣裳,讓牛子把這一身軍裝換下來!”
朱大爺個子不高,牛子換上了他的衣裳,只稍大一點兒。
第二天上午,朱大爺說出去看看。過了一陣子,回來了。說村子外邊,有鬼子和治安兵在轉悠。讓牛子沉住氣,先躲兩天,等鬼子走了再想辦法找部隊。
棗花聽牛子講了他被俘后在鬼子據點里的經過,特別是被拉出去跟吳班長、沈大個子一塊兒槍斃時沒有害怕,覺得牛子是太了不起的英雄了。
下午,朱大爺又出去看了看,回來說敵人是撤了。牛子立馬就要去找部隊,朱大爺說:“你別急,我先打聽準了,部隊在什么地處,你再走。你這么莽莽撞撞地去找,萬一再碰上敵人,不就麻煩了?”
棗花也不舍得讓牛子走。
朱大爺又對女兒說:“傍晚我要是回不來,你就做飯給牛子吃。外邊要是有敵情,你倆就趕緊躲到后院井洞子里去?!?/p>
朱大爺到鄰村打聽情況去了。
這時,牛子卻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號!我的軍號!我得把我的號找回來!”
棗花撲閃撲閃黑黑的大眼睛:“你說的那個地方,可能是鴿子崖。那崖壁上,有好多山鴿子,是不?”
“對!”
“山口外邊,還有個土地爺爺廟?”
“對!我的號嘴子,還藏在廟里哩!”
盡管棗花勸他不要去,擔心碰上敵人,但他執(zhí)意要去。棗花拗不過他,說:“要去,俺和你一塊兒去!”
牛子說:“你別去!萬一碰上敵人,有危險!”
棗花說:“沒事兒!俺路熟。俺去了,一來能幫你找號,二來還能幫你放個哨呢?!?/p>
“那好吧!”
棗花換了一件爹的舊上衣,把長辮子綰起來,盤在腦后,頭上扎了塊白毛巾,打扮成個男孩兒樣。兩個人一前一后,從村后邊溜出去,很快來到了山口的那個土地廟前邊。牛子彎腰剛要進廟,一個黃乎乎的東西從里邊一下躥了出來,撞到了他的腦袋上,嚇了他一大跳,原來是一只野兔。野兔在地下打了滾兒,還沒容牛子抓它,就一縱身跳出去老遠,豎著長耳朵跑了。
兩個人進了廟,牛子去土地爺爺身后,掀開一塊石頭,那個包號嘴子的布包還安安穩(wěn)穩(wěn)地躺在那里。牛子拿起布包,打開來,對棗花說:“你看,號嘴子!”
棗花欣喜地說:“你還挺有心眼兒呢!”
兩個人又來到牛子摔下的懸崖下邊,找到那塊牛子畫了個五角星的拱背大石頭。兩個人在那一帶來來回回地找了起來。找了好幾遍,就是不見軍號的影子。
牛子坐在那塊拱背大石頭上,深深地低下了頭。孟班長說過,軍號是號員最重要的武器。自己最重要的武器丟了,回到部隊,怎么向班長排長交代?用什么武器去打仗呢?
一朵金燦燦的野菊花在跟前搖晃著。他抬起了頭,目光在樹樹草草上又掃了一遍。不遠處有一個什么東西閃了一下,光芒四射,甚至有些耀眼。他心動了一下,忍不住起了身,過去看看:號!軍號!我的軍號!
這支號,在這里躺了八天,又下雨又刮風,號管口竟然沒有生銹。而且,它斜沖著天空,像一直等著它的主人來的!
牛子雙膝跪了下去,雙手抓起軍號,緊緊地抱在了胸前,生怕再被人搶了去;淚,卻不聽使喚地流下來了?!皸椈ǎ√?!號!我的號找到了!我的號找到了!”
棗花轉臉一看,也歡喜地跑了過來:“找到了,這太好了!”
他無比愛惜地用衣襟擦著泥土,又擦了擦號嘴兒。他把號嘴子插在號管上,把嘴貼在了號嘴兒上,立刻想吹一支號譜,可立刻意識到,這兒是不能吹的。但他還是忍不住想吹,就憋了一口氣,想輕輕地吹一聲,可吹不動,吹不進氣去。咦,這是怎么回事?晃了晃,啊,里邊有水?他拔下號嘴兒,把號往下一倒,里邊果然流出來了一些水。他又甩了甩,又甩出來了一些水。再插上號嘴兒,試著吹了一下,果然通暢了?!皢琛币宦曒p輕的號音傳了出來。
“牛子哥,快給我看看!”
兩個人回到家不久,朱大爺也回來了。朱大爺欣喜地說:“我在羊角峪一個關系那里打聽著了,老六團的部隊在趙莊一帶駐著呢,離這里有20多里路?!?/p>
“是不是俺們九連?”
“是哪個連,知不道?!?/p>
“反正,找到了部隊,你還找不到九連?”棗花說。
朱大爺又說:“那個關系已找人跟部隊聯系去了,讓部隊派人到牛角峪來接你?!?/p>
棗花又把軍號拿給爹看,朱大爺很是高興:“找到軍號了?這太好了!”
傍晚,臨出門的工夫,棗花把一個包著兩個餅子的布包遞給牛子,包袱里還有洗得干干凈凈補好了的軍裝,一雙千層底的新布鞋。她還把一塊紅綢子系在了軍號上。
本來,朱大爺說讓棗花看家,他去送牛子。但棗花執(zhí)意要去,還說回來時給爹做個伴兒。
當晚,朱大爺和棗花把牛子送到了牛角峪的那個關系那里。
朱大爺和棗花要回去了,棗花一雙黑黑的眼睛在夜色中顯得特別亮?!芭W痈?,以后路過俺那個村,別忘了回家看看?!?/p>
牛子點點頭。心想,我怎么能忘了你們呢?一輩子也忘不了。
牛子回來了。他覺得親切極了,興奮極了,就像一個迷了路的孩子回到了母親的懷里。
喝著連隊的水格外甜,吃著連隊的飯格外香。八路軍老六團,老九連,我又回來了!
他把自己離開連隊這十天的事講給了班長、排長聽,講給了戰(zhàn)友們聽。大家都為吳班長、沈大個子的犧牲難過。
他看到了營部的司號員是自己師兄的小郭。他失蹤之后,連里沒有司號員,營長把小郭派來了。小郭是全營4個連司號員的頭兒,叫號目。牛子還想,自己回來了,小郭號目該回去了。
中午吃飯時,搗蛋鬼小何開起牛子的玩笑來:“牛子要是讓鬼子閹了牛鞭牛蛋,以后就沒法降(生)牛犢子了!”
戰(zhàn)士們一下子笑炸了鍋,好幾個人笑噴了飯。
牛子氣紫了臉,爬起來就要去打小何。小何端著搪瓷碗,爬起來就跑,不防腳下被絆了一下,“撲通”一聲摔了個跟頭,手中的碗給扔出去老遠。
牛子看他那個狼狽樣,也忍不住笑了,很后悔不該說鬼子要割他的小雞兒的事。
讓牛子沒料到的是,下午,孟班長和小郭找他來了。孟班長說:“牛子,把你的號交給小郭。”
牛子有些詫異:”“班長,郭號目不是有號嗎?”
孟班長說:“這是排長的命令。你暫時還不能當司號員?!?/p>
牛子“騰”地站了起來:“憑啥?俺本來就是司號員嘛!”
孟班長說:“牛子,你被俘過,你得把你這一段的事先說清楚?!?/p>
“俺,俺不是都給你報告了嗎?”
“排長說,還不行。你還得繼續(xù)說清楚,你被俘之后的表現,有沒有叛變行為,有沒有出賣部隊的軍事機密,有沒有出賣戰(zhàn)友的行為……”
“沒有!”牛子的淚一下子涌了上來,“沒有沒有!就是沒有!一點兒也沒有!我差點兒讓鬼子槍斃了,還有什么叛變行為?”
孟班長是個老實人,加上愛護戰(zhàn)士,一時也沒了辦法。
正在這時,只聽一個人吼了一聲:“牛學好!你哭也沒有用!這幾天,你老老實實地考慮考慮!如果有叛變行為,如實匯報!不然的話,你就別當八路軍了!”這是雷排長。
牛子凄楚地叫了一聲:“排長!俺、俺要是叛變了,俺還回部隊來干啥?”
雷排長擺擺手:“別啰嗦了!把號交給小郭!革命戰(zhàn)士,敢作敢當!自己干了些啥,如實的說清楚!”又說,“你還寫不了檢查,要是會寫,就得讓你寫檢查了!”
一間小石屋,成了牛子的禁閉室。小何坐在門口,看著他。牛子坐在地上的棒子秸上,百無聊賴,不知該干點兒啥好。就用玉米皮兒搓起繩子來,不一會兒就搓了長長的一根。這時,他突然想起一件挺重要的事,就對小何說:“哎,小何,我光顧自己委屈了。我還沒向班長排長匯報敵人的情況呢。我在那個據點里呆了七天,敵人的情況,有多少鬼子,多少治安兵,有多少三八式、輕機槍、迫擊炮、王八盒子,我摸了個一清二楚!要是咱們部隊去打魏家莊那個據點,我?guī)芬稽c兒問題都沒有!”
“那,我去叫排長來。你小子可別跑了?。 ?/p>
“我上哪兒跑???”
“那,你可別自殺了啊!”
“我,我能自殺嗎?你快去吧!”
不一會兒,小何領著排長來了。牛子說著,雷排長用半截鉛筆在小本子上記著。牛子就把中村大隊有多少敵人、多少支槍、怎么個布防的情況講了個一清二楚。講得雷排長也來了情緒,到最后,竟夸獎起他來:“行啊,你這小子,這一年八路沒白當,當了七天俘虜,等于當了一回偵察員!”
“哎,排長,這回你該相信我了吧?是八路軍戰(zhàn)士,就沒有孬種!吳班長、沈大個子,那才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呢!哎,排長,該解除我的禁閉了吧?”說著,就要往外邁。
“慢點兒!”雷排長的長臉一下子又板起來了,“你起碼要先在這里呆一天,等我向連長指導員匯報以后,再說?!?/p>
第三天上午,二營四連來了一個排長一個班長,找牛子了解吳班長、沈大個子犧牲前后的情況。下午,從團里來了一個夏干事。夏干事來過九連多次,不少戰(zhàn)士都認識他。孟班長私下叫他們“瞎(夏)干事爛(藍)參謀”。團里還有一個參謀姓藍。
通訊員小侯來叫牛子,說:“牛頂角,夏干事要找你談話?!?/p>
“找我談話? 找我干嗎?”
“知不道。你快去吧!”
孟班長就讓牛子跟小侯去見夏干事。夏干事坐在連部院子里的一棵柿子樹下邊。身邊有個小桌,上邊擺了個搪瓷缸子,還有一碗柿餅。
夏干事神色很是嚴肅,讓牛子坐在一塊石頭上,把被俘的經過從頭到尾仔細地說一遍。牛子只好把跟排長、班長他們講的過程又重復了一遍。
夏干事一邊聽,一邊在一個小本子上記著,有時還打斷牛子的話,讓他再說一遍,或再詳細地說說。
說完了,牛子問:“沒事了吧?沒事我回去了!”站起來就要走。
“你先別走,還有事問你呢?!?/p>
“還有么事?”牛子站在那里問。
“你冒充治安兵,嚇唬老百姓,吃了飯不交錢,這是嚴重違犯群眾紀律!”
“這個……這個我承認。我做的不對,以后有機會,我一定去給大爺大娘賠禮道歉,賠償!”說完,轉身又要走。
“你坐下!怎么回事!”
“那,你還有啥事?”
“你給我坐下!”夏干事厲聲道。
牛子坐下了。
夏干事問道:“為什么吳天亮、沈抗戰(zhàn)犧牲了,你沒犧牲?”
牛子一怔:“這,我怎么知道?鬼子的槍又不在我手里?!?/p>
“那么,你真的沒跟敵人坦白什么嗎?”
“我坦白個啥?”
“比方說,我們部隊的番號,團營首長的名字,我們部隊行動的情況?!?/p>
“嘁,我怎么能說這些呢!這不是我們的軍事機密嗎?”
“那,鬼子怎么能不殺你呢?”夏干事似乎就是不相信牛子沒讓鬼子槍斃。
“我怎么知道?”
“啪!”夏干事拍了一下小桌,“牛學好,你什么態(tài)度?”
“我,我這態(tài)度怎么了?”
“我看你是真不學好呢!你必須老實交代在鬼子據點里的表現!”
“我剛才已經全告訴你了!信不信由你!”
夏干事的三角眼瞪起來了:“你都告訴我了?你說的這些,誰給你作證?”
“作證?吳班長、沈大個子都可以給我作證!”
“那,你叫他倆來給你作證??!”
“你,你這是不講理!”牛子一下子站了起來,直想罵他一句“瞎干事”,但又不敢。
“我、我還能讓抓我打我的鬼子漢奸來給我作證?”
夏干事氣得也站了起來,拤著腰,咬牙切齒:“好!好你小子!當了俘虜,還不老實,還嘴硬!你,你就等著吧!”
說著,從門外叫來了小侯:“你好好看著他!別讓他跑了,也別讓他自殺了!”就出去了。
自殺?哼,我才不自殺呢,我還要打鬼子報仇呢!連長說過,我們一定要把鬼子全部趕出中國去,一直打到鬼子全部完蛋為止!
小侯“哼”了一聲:“牛頂角,這回呀,你就吃不了兜著走吧!”
過了一會兒,孟班長來了,臉色很是難看。
“牛子,你這事兒,不好辦了!夏干事說,讓你回家?!?/p>
“回家?回家干嗎?”
“就是,就是,”孟班長不忍心傷他的心,“就是,還回你那個牛家莊?!?/p>
“回去,干地方部隊,縣大隊?”
“不,不是,是脫下軍裝,還當……老百姓?!?/p>
“啊,這么說,是開除我了?開除我的軍籍了?”
“不不,也不是,是,夏干事說,我們部隊是純潔的,不能留一個當過敵人俘虜的不清不白的人?!?/p>
“我不清不白?不!我很清!很白!我們部隊,連二鬼子俘虜都收留了那么多,他們都成了革命戰(zhàn)士,打仗犧牲了都成了烈士,憑啥讓我回家?憑啥?”牛子的淚止不住流下來了。
“可這,這是……夏干事還說,看在你年齡小,革命意志不堅定,從輕處理。如果你是18歲以上,處理……就不客氣了!”
“他胡扯,胡說!我革命意志非常堅定,比石頭還堅定!我死也不離開九連,死也不離開八路軍!”牛子大叫了一聲。
牛子又說:“我要找排長,找連長!排長連長解決不了,我就去找團長!我就是死在戰(zhàn)場上也不回家!”
說著,就要往外跑。
小侯上來,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孟班長大喝了一聲:“牛學好,你現在是個八路軍戰(zhàn)士!必須服從命令!”
牛子哭了:“班長!我沒有叛變,我一點兒也沒有叛變!”
接著,他像一頭發(fā)了瘋的牛犢子,沖出了連部,一口氣跑到了村頭上,站在那棵大柿子樹下,沖著連綿的大山,雙膝跪了下去,聲嘶力竭地哭喊道:“娘!娘!我沒叛變,我沒叛變,我沒叛變!”
過了4天,九連奉命去端郝村的一個據點。
夏干事走后,班長排長沒再讓牛子回家,但軍號也沒給他。牛子仍留在十班,班長叫干啥就干啥。
孫連長采取兵分兩路的戰(zhàn)術,從東西兩邊包圍了據點。他帶一排二排從東邊主攻,指導員帶三排四排從西邊敵人的后方接應。
守據點的日偽軍非常頑固,機槍嘟嘟嘟嘟一個勁兒掃射,步槍一個勁兒地打,手榴彈也不住地往外扔,已有5個戰(zhàn)士受了傷。
孫連長認為,不能跟敵人打消耗戰(zhàn),必須盡快結束戰(zhàn)斗。打完了就撤,如果來了大股敵人增援就很麻煩。
牛子沒有槍,就緊握一顆手榴彈,跟在孟班長身邊。
先鋒班的戰(zhàn)士炸開了敵人的鐵絲網,打開了通道。孫連長舉起左拳,用力一揮:“小郭,吹沖鋒號!”
小郭把軍號舉到嘴邊,剛要吹的時候,突然一下子倒了下去。孫連長扭頭一看,小郭滿臉是血,一顆子彈從他左邊的腮幫子打進去,從右邊耳根那里鉆出來。孫連長把大腿一拍,大吼了一聲:“哎呀!”就在這時,軍號聲響了。孫連長一看,牛子手握沾滿了鮮血的軍號,站在那里吹著。
山坡上,戰(zhàn)士們掩埋了小郭和另外兩個戰(zhàn)士。小郭墳前的木牌上寫著“八路軍戰(zhàn)士軍號手郭勝利之墓”。官兵們肅立在墳頭前,朝天空舉起了長槍。
孫連長下令:“牛子,吹沖鋒號!”
滿臉是淚的牛子,把軍號抵到了嘴邊。
號聲響了,戰(zhàn)士們手中的鋼槍也響了。
回到連隊駐地的那個小村,雷排長對牛子只說了一句:“牛子,今天表現不錯,挺主動?,F在,全連就你一個司號員了。第一,要把號吹好!第二,打仗的工夫,要注意隱蔽!你要是再出點兒事,就沒有傳達號令的人了!”
牛子立正答道:“是!”
雖然雷排長沒有當眾宣布讓牛子繼續(xù)當司號員,實際上已經恢復了。打那,也沒人提讓牛子回家的事了。只是,連里以牛子冒充治安兵吃了老百姓的窩窩沒給錢,違犯了紀律,給了他一個警告處分。牛子想,處分就處分吧,誰讓自己違犯了紀律呢,只要不讓自己回家就行。但晚上吹完熄燈號回來,躺在床上還是偷偷地流了半夜淚。心想,當了一年多兵,沒立上功反而受了個處分,這也太丟人了。牛子發(fā)狠,以后一定要好好干,把這個處分抹掉。
第二天吃午飯時,小姜悄悄地對牛子說:“兄弟,在這里吃窩囊氣,你跟我走吧,咱上濟南俺叔那里去。他有買賣,咱去了給他當伙計,保證有吃有喝的。過兩年,攢下點錢,咱倆一塊兒上學去。在這里干窮八路,說不定哪天把小命就弄丟了?!?/p>
牛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愿走就走吧。我也不報告班長。反正我是不走,這里是我的家?!?/p>
過了兩天,孫連長從四班調了個14歲的小戰(zhàn)士小盧來跟牛子學吹軍號,作為一個預備號兵。但部隊一直隱藏在山里邊。這里離敵人不太遠,四周還常有敵人的密探出沒,練吹號容易暴露目標。牛子只能教小盧背號譜,講吹號的要領。又讓小盧每天拿塊毛巾堵在嘴上,練憋氣,練肺活量。
打這一仗之后,盡管連里、排長不懷疑牛子有叛變行為了,他心里還是想怎么去證明自己是清白的。每打完一仗,只要有俘虜,牛子都要去看看有沒有魏家大院里的鬼子和治安兵。牛子去看了好多次,找了好多次,一個魏家大院據點的敵人也沒有。
牛子還扒拉著那些打死了的鬼子、二鬼子,也沒找到一個見過面的。
牛子很不甘心。
雷排長接到孫連長的命令,要他帶兩個班,護送一位軍區(qū)兵工廠的劉軍械師去軍區(qū)兵工廠,同時還護送兩箱子圖紙。回來時每人要扛一箱子手榴彈。雷排長讓九班十班跟他行動,七班八班留守。為了輕裝,回來好扛手榴彈,每人只背了一支槍,帶了10發(fā)子彈。牛子還是沒槍,只有兩顆手榴彈。
去的時候挺順利。路上,雷排長、孟班長他們還向劉工請教了迫擊炮、歪把子機槍的使用維修方法。劉工是一位大學生,專門研究槍械的,一點兒架子也沒有,待戰(zhàn)士們挺和氣。
這次行動,恰好路過牛子去路邊要吃的那個小石屋??瓷降睦蟽煽谶€在那里,見來了一隊八路軍戰(zhàn)士,就招呼戰(zhàn)士們喝水。戰(zhàn)士們急于趕路,另外隨身背了水壺,就沒停下來。牛子急忙跑上去,跟大爺說了幾句,大爺這才認出了他。牛子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錢塞到大爺手里,大爺死活不要。牛子把錢放在了石桌上,又給大爺大娘敬了個軍禮,轉身追部隊去了。
送完了劉工,回來時每人扛了一箱子手榴彈。一箱手榴彈有24枚,每枚700克,一箱子30多斤,挺不輕快。
走了七八里路,挺順利,沒碰上敵人。可拐過一個山口,剛上了一道小山梁,突然,“嘟嘟嘟!”一串機槍子彈打了過來。聽那槍響,是日式92式重機槍。
“臥倒!隱蔽!”雷排長大喊。
不知敵人從哪兒偵察到了雷排長他們的行蹤。在山口上派了20多個人,架上了一挺機槍,堵住了三排的去路,又從三面包圍了上來。雷排長一看,山下的敵人有二三百,還有騎兵在跑來跑去,溝底里還開來了三輛汽車。
他們的身后,則是一道十幾米的懸崖,那懸崖幾乎直上直下,根本下不去。
“媽的,壞了!在這里讓鬼子包餃子了!”
話音未落,敵人的迫擊炮彈就落下來了,接著,又是92式重機槍“嗒嗒嗒嗒”地掃射。
山下,一大片黃乎乎的鬼子和治安兵往山上推進。他們借著山石,邊隱蔽邊沖鋒,前邊的離雷排長他們只有200多米了。
孟班長叫了起來:“排長,怎么辦?敵人這么多,咱可打不過他們?。∵€有這么多手榴彈,可不能讓敵人得了去!”
“叭叭叭叭!”敵人的一陣槍彈射過來?!稗Z!轟!”又有兩顆迫擊炮彈爆炸。有幾個戰(zhàn)士負傷了。
不一會兒,山坡上幾乎成了一片火海。戰(zhàn)士們被敵人的火力壓得抬不起頭來。
如果這28個戰(zhàn)士犧牲在這里,那損失可就大了。
孟班長趴在一塊大石頭后邊,一槍一個,打死7個敵人了。他打倒一個,牛子就歡叫一聲,別的戰(zhàn)士子彈都快打光了。
雷排長的臉色異常地難看,兩條濃眉幾乎擰在了一起。他命令戰(zhàn)士們把剩下的子彈集中到孟班長和三個槍打得準的戰(zhàn)士手里,其他人打開手榴彈箱子,往山下扔手榴彈。
牛子也在扔手榴彈。他從小在山上放羊,石頭扔得又遠又準。從山上往下扔手榴彈,又挺得勁兒。牛子專找敵人成堆的地方扔,估計炸死好幾個了。
“噠噠噠噠!”從陣地的東邊西邊,敵人的機槍也射了過來。
“轟!轟!”敵人的迫擊炮彈又在陣地上爆炸了。有幾發(fā)炮彈,還越過戰(zhàn)士們的頭頂,落到身后的懸崖下邊去了。
孟班長的眼睛都紅了,大叫:“排長!不行!咱不能在這里死守!得想辦法撤退!”
“可是撤,往哪兒撤?”九班長也大叫起來。
牛子的大眼睛急速地轉了轉,靈機一動,突然想起了什么。在震耳欲聾的槍炮聲中,他踮起腳尖,扳住雷排長的肩膀,在他耳旁大聲地說了幾句什么。說的時候,只聽一發(fā)炮彈呼嘯而來。雷排長忙把他按在身下,護著他,待炮彈炸了之后,才抬起頭來。牛子抖抖頭上的土,又附在排長耳邊說了幾句。
雷排長瞪大了眼睛,問:“行嗎?”
牛子握緊了小拳頭,揮動著,大聲說:“行!肯定行!”
“那好,你去吧!一定注意安全!”
“是!”
“完成任務之后,自己想辦法返回部隊!”
“是!”
雷排長雙手扶住他的肩膀,用力晃了晃:“牛學好!一定要給我活著回來!”
“是!”
牛子左手緊抓軍號,彎著腰,避開敵人的火力,從一條山梁上飛快地跑下去。
敵人發(fā)現了他,沖他打槍。一串機槍子彈打過去,噠噠噠!牛子一個跟頭栽了下去。孟班長大喊了一聲:“牛子!”但稍停了一下,牛子又爬了起來,跑進了一片林子里。
他繞到了日偽軍的背后,鉆進一片槐樹林子里,再爬到一個破屋框子的半截斷墻上。
這時,整個戰(zhàn)場上的情景就看得一清二楚了。有二三百個黃狗子彎著腰撅著屁股往對面山上沖鋒。山下邊,一條小河邊上,還有一些鬼子,有六七門炮排在河邊,不住地往山上通通地打炮。一輛汽車旁邊,站了個挎指揮刀的鬼子,看來是個最大的指揮官,還拿望遠鏡往山上瞅。他身邊,圍了幾個鬼子。
這個鬼子官,就是在魏家大院要他當司號員的中村少佐。
牛子把號嘴子插在號管口上,喘了幾口氣,把軍號嘴子抵在了嘴唇上,吹出了日軍的撤退號。
號聲響起時,槍炮聲還挺激烈。牛子憋足了氣,伸著脖子,撅著腚,使勁兒地吹著。吹第二遍時,槍炮聲漸漸稀落下來,最后幾乎戛然而止。一時,山谷里變得異常的寂靜。連戰(zhàn)馬也停止了嘶鳴。牛子看到,正往對面山上進攻的鬼子和治安團的士兵陸陸續(xù)續(xù)撤下來了。谷底的鬼子甚至跑步朝幾輛汽車那里集中。
牛子又吹了一遍撤退號。他估計,連鬼子最大的指揮官也在納悶兒,是誰下令吹的撤退號。
牛子看到,鬼子那個指揮官在原地不停地轉來轉去,揮動著胳膊,好像在大罵那些撤到他身邊的官兵。然后,他又拔出指揮刀,往對面山上一指。好像是在下命令:給我繼續(xù)往上沖!接著,鬼子治安團又朝北邊山上前進了。就這幾分鐘,雷排長帶領著九、十班的戰(zhàn)士安全轉移了。只要他們進入了懸崖東邊的那一片林子,敵人就找不到他們了。
牛子任務完成了,也該鞋底上抹油——溜了。再不溜就有麻煩了!他剛從那半截石墻上溜下來,跑出去了十幾米,一陣子機槍子彈就噼里啪啦地打過來了。打得樹葉子嘩嘩啦啦往下掉。剛才他吹號的地方,還炸了兩枚炮彈。敵人明白上當了。
牛子一邊跑一邊咯咯地笑,一口氣跑出去半里多路,回頭看看,沒有敵情,就一屁股躺在一個草坡上,四腳朝天,像個青蛙一樣哈哈哈哈大笑起來。
雷排長和九班十班的戰(zhàn)士安全返回駐地后,天色漸漸暗下來了,但牛子一直沒有回來。孟班長吃不下飯,坐在村頭的大槐樹下等牛子,卻不見牛子的影子。十班的戰(zhàn)士都來了,都站在那里等,大家都沒說話,但都也覺得牛子是兇多吉少了。
第二天一大早,戰(zhàn)士們在河邊舀著河水刷牙洗臉,小何一抬頭,卻見牛子拄了一根棍子,一步一步朝這邊走過來。
“牛子!牛犢子回來了!”
戰(zhàn)士們一片嗷嗷叫,幾個戰(zhàn)士一起跑上去,抱住了他,又把他抬了起來。
“牛子快說說!怎么回事兒?你上哪兒去了?”
“是不是又讓鬼子逮了去了?”
“鬼子是不是又割你的牛蛋了?”
“哈哈哈哈!”
“胡扯!”
牛子既高興又筋疲力盡:“快、快給點兒吃的,快餓死了!”
大壯從挎包里掏出了半塊餅子。牛子接過去,吃了幾口,又接過衛(wèi)生員小李遞過來一只缸子,喝了幾口河水,才說,他在返回的途中,碰上了幾個敵人。敵人沒發(fā)現他,但堵在山谷的谷口,他過不去。他趴在樹叢里,一直等到天黑,敵人撤了,他才進了山谷。又因天黑看不清路,索性在一塊大石板上躺下,想睡到天亮再走。但到半夜,身邊卻來了一只狼,舔著他的臉,咻咻咻咻的喘息聲把他驚醒了。嚇得他忙爬起來,站到大石頭上去,掏出手榴彈,擰開蓋,把拉火環(huán)套在了小手指上。狼倒也沒敢進攻,只坐在那里,瞪著一雙綠瑩瑩的眼睛瞅著牛子。牛子和狼對峙到了天快亮時,狼才走了。
“好嘛!你小子命大!”
孟班長、雷排長向連里提出給牛子記二等功,起碼記三等功。說如果不是牛子,雷排長和九班十班的二十多個都回不來了,剩下的20箱手榴彈也扛不回來了,但連里一直沒有回音。后來雷排長還去連里問過,孫連長只說報到團里去了。
對于立不立功,牛子倒沒看得太重。他只是想,還讓我當司號員就行。特別是這一回,當俘虜記住了鬼子的號譜。吹了一個撤退號,讓幾百個鬼子二鬼子停止了進攻,這個事兒,太讓人自豪了!太牛了!
“端起了土槍洋槍,
揮動著大刀長矛!
保衛(wèi)家鄉(xiāng),
保衛(wèi)華北
保衛(wèi)全中國!”
一高興,牛子揮動著拳頭唱起了不著調的《保衛(wèi)黃河》。
這天又打了一個小仗,打的是一隊運糧的治安團。
部隊埋伏在一條山溝的兩邊,等了一個多小時,大約有20多個治安兵趕著幾輛馬車過來了。槍一響,有十幾個治安兵扔下槍就跑了。九連很順利地俘虜了7個敵人,把幾大車糧食也劫回來了。
牛子和戰(zhàn)士們挺高興地從大車上往山洞里扛糧食口袋。無意中瞥了那幾個俘虜一眼,里邊竟有一個面熟的兵。
是那個瘦麻稈兒。牛子扔下糧食口袋,急步上前,一把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襟,喊了一聲:“走!”
瘦麻稈兒一邊跟著牛子走,一邊不住地說:“八路爺爺饒命!八路爺爺饒命!我家里還有80歲的老娘?。∥以僖膊桓蓚问铝?!我、我、我、我……”
牛子把瘦麻稈兒一直揪到雷排長面前,對瘦麻稈兒說:“你仔細看看,我是誰?你跟我們首長說,我叛變了嗎?”
瘦麻稈兒卻給嚇傻了,根本不認識牛子了。他瞪大了一雙三角眼,結結巴巴我、我、我、我跪下不住地磕頭:“八路爺爺饒命?。∥壹依镞€有80歲的老娘??!我還有老婆孩子?。∥沂亲尰受?、不不,讓鬼子抓來的?。 ?/p>
戰(zhàn)士們樂得哈哈大笑,連平時老板著個臉的雷排長也忍不住笑了。
氣得牛子一腳把瘦麻稈兒踹了個仰面朝天。
已是立秋時分了。 這天九連接到團部的命令,要他們迅速到栗子溝一帶設伏。情報上說,第二天上午,有一股鬼子和治安團要從那里經過,去栗子莊搜捕區(qū)委的干部,敵人有五六十個。
孫連長想,我4個排,200多人,打這五六十個敵人,四比一,絕對沒問題。
九連晚上9點出發(fā),每人帶了一天的干糧,在11點多到達了伏擊地點,在山谷兩邊埋伏了下來。
北邊是連長帶的一排二排,南邊是指導員帶的三排四排。
第二天早上6點多鐘,偵察員來報告,說敵人來了,有三四十個人。
孫連長有點兒愕然:這么早就來了?他命令,做好戰(zhàn)斗準備。
不知為什么,敵人走得很慢,像老牛拉破車似的。等敵人全進了伏擊圈,孫連長喊了聲:“打!”手中的駁殼槍響了。
敵人只盲目地放了幾槍,就轉回身,沿著谷底,拼命地往回跑。留下幾具尸體。
孫連長喊了一聲:“追!吹沖鋒號!”
牛子剛要吹沖鋒號,卻聽陣地東側一陣“噠噠噠噠”的機槍響,是日式歪把子輕機槍打的。牛子回頭一看,東邊山梁上出現了一大群穿黃軍裝的人,一邊打槍,一邊沖下山來。
孫連長忙指揮部隊還擊這股敵人。這時,谷口那邊突然響起了一陣怪聲怪氣的軍號聲。牛子急忙對孫連長說:“連長,這是鬼子的號。”
“什么意思?”
“是聯絡號!”
緊接著,從谷口那邊呼呼隆隆開進來七八輛汽車,一大幫敵人撲撲通通跳下車,一部分沖著這邊連部一二排的陣地往上沖,另一部分沖著三排四排的陣地往上沖。
鬼子的號又響了起來。
牛子對孫連長說:“這是進攻號!也是沖鋒號!”
孫連長大聲喊道:“注意隱蔽!”
戰(zhàn)士們急忙分散開,躲在了石頭和土坡后邊。
敵人在谷底架起了十幾門迫擊炮,炸得一二排的陣地上硝煙塵土四起。
敵人的目的很明確,阻擊住三排四排,不讓他們下山增援。先集中兵力解決一二排這邊的八路,然后再去消滅三四排的八路。
不好!被敵人包圍了。有七八百,鬼子有300多,治安團也有500多。顯然是要把九連全部吃掉。看來情報有誤,敵人是早有準備的。
剛才那幾十個敵人是誘餌。
孫連長心里很明白,不能在這里跟敵人硬拼,硬拼是拼不過的。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
孫連長果斷命令:“牛子,吹撤退號!讓三排四排馬上撤!”
本來,三排四排準備聽到沖鋒號聲,過來給連部和一排二排解圍的。三排的30 多個戰(zhàn)士已經沖下了山坡?,F在聽到撤退的軍號聲,急忙撤到了山上。三排四排想找個小路往回撤,可敵人把那一道山梁包圍了,火力很猛,根本撤不下去。
孫連長這邊的一排二排,也被敵人重重包圍,撤不下去。
戰(zhàn)斗打得異常慘烈,戰(zhàn)士們的子彈、手榴彈都不多了。孫連長心里很清楚,絕不能和敵人打消耗戰(zhàn),更不能短兵相接拼刺刀。
孫連長果斷命令:“小侯,馬上跑回去,向營長報告,請大部隊前來增援!”
“是!”
小侯在草叢中閃了一下身子,不見了。
一排二排這邊的100多個戰(zhàn)士,已經犧牲了8個,受傷的有20多個。估計三排四排那邊,也輕松不了。
牛子抓起一支犧牲戰(zhàn)士留下的步槍,投入了戰(zhàn)斗。只有6發(fā)子彈。他盡量瞄準了目標再開槍,盡量節(jié)省子彈。“叭——”一個,“叭——”又一個。目標已經倒下去了三個。牛子太高興了,直想嗷嗷大叫。
這支圍剿九連的鬼子隊伍,就是踞守魏家大院的中村少佐大隊,這支隊伍的戰(zhàn)斗力很強。中村就站在山谷口的一座小石屋前,指揮部下往兩邊山上沖鋒。鬼子的進攻號不住地哇哇地響著,牛子恨得咬牙切齒,這破號,老子要是有一門炮,就沖那個號響的地方打,轟!連號兵加指揮官,一炮就全讓他們上西天!
又打了一陣子,孟班長、小何,還有十幾個戰(zhàn)士都犧牲了,傷員增加到30多人。牛子大聲哭喊著:“班長!小何!”
一直打到下午兩點多,戰(zhàn)士們的彈藥不多了,為了節(jié)約彈藥,等敵人臨近了再打,或用石頭往下砸。因又餓又渴,山上又沒有水,戰(zhàn)士們的嗓子干得冒煙,嘴唇裂開了口,戰(zhàn)斗的間隙里,就薅幾把青草嚼嚼解渴。
而敵人,卻放慢了士兵進攻的強勢,加緊了山炮、迫擊炮的轟炸。中村的目的,就是消耗九連的彈藥和兵力,達到全殲九連的目的。中村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雙手拄著指揮刀,一雙陰鷙的三角眼緊盯著對面山上八路軍的陣地,一臉得意的冷笑。
孫連長憂心如焚,送信的小侯不知安全找到營部沒有。如果小侯在半路上犧牲了,九連可就要全陣亡在這里了。
也就在這時,牛子突然聽到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了一陣軍號聲。牛子一愣,立刻對孫連長說:“連長!是聯絡號!團部的!是金班長吹的!”
孫連長也聽到了軍號聲,不禁大喜:“團長帶救兵來了!牛子,趕快聯絡!”
牛子拿起軍號,回了一聲聯絡號。
稍過了一會兒,對方又回了一聲聯絡號。
孫連長大喊:“同志們!堅持??!我們的大部隊……”話音未落,只聽空中傳來幾聲炮彈尖厲的呼嘯聲,“隱蔽!”一把把牛子按到了石坡下邊。炮彈就在身邊不遠處爆炸了。
敵人憑軍號聲判斷出了九連指揮部的具體位置,集中三門炮朝這個地方轟擊。
遠處又傳來了一聲聯絡號,號聲更近了一些。
牛子抖抖頭上身上的土,迅速跑出去,離開陣地20多米,跪在一塊大石頭后邊,吹了一聲號,就忙跑開了。
幾發(fā)炮彈落在了他剛才吹號的地方,機槍也噠噠噠噠打了過來。
牛子靈機一動,又跑出去了20多米,離陣地更遠了一點兒,躲在一塊巖石后邊,又吹了一聲號,趕緊跑開。
幾發(fā)炮彈又在那里爆炸了,一挺輕機槍也沖那個地方一個勁兒地掃射。
一二排陣地上的戰(zhàn)士們,趁這個空當,抓緊整理槍支彈藥,為傷員包扎傷口。
也就在這時,牛子聽到了一陣嘹亮的沖鋒號。
牛子從石坡后邊探出頭,往山下一看,有幾百名八路軍戰(zhàn)士正從敵人后邊包抄過來。沖在隊伍前邊的,是幾十個騎著戰(zhàn)馬的騎兵。騎兵們手中長長的馬刀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騎兵連!我們的騎兵連!
日偽軍頓時陣腳大亂。
沖鋒號!金班長!金班長吹的!
牛子扭頭去看陣地,孫連長正沖自己舉起了左拳。牛子一個箭步跳上石坡,挺直身子,吹響了沖鋒號。軍號上的紅綢子,在風中硝煙中,如一團火焰不住地飄動。
孫連長大喊一聲:“沖??!”帶領戰(zhàn)士們沖下山去。
沖鋒號響徹山谷上空,震撼大地。
一發(fā)炮彈在牛子身邊爆炸了。牛子一下子倒了下去,沖鋒號戛然而止。雷排長大叫了一聲:“牛子!”接著,牛子身邊又爆炸了一發(fā)炮彈。但稍停了幾秒鐘,滿臉是血的牛子艱難地爬起來了。他雙膝跪在地上,左手抓著旁邊的一棵柏樹,右手執(zhí)號,又吹響了沖鋒號。他看到,從東南西三個方向趕來的八路軍部隊,足有兩千多人,包圍了山谷里的中村大隊,喊殺聲驚天動地。后邊還有好多扛著擔架挑著擔子推著木輪車的老百姓。治安兵們有的扔了槍就跑,有的跪在地上舉起了雙手。八路軍官兵對頑抗的鬼子發(fā)起了勇猛的攻擊。牛子拼了命地吹著,吹著,只覺得全身的熱血,都隨著號聲噴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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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多年過去了。這是1963年春季的一天。山村內外槐花飄香,蜜蜂嗡嗡,蝴蝶飛舞。洼地里的麥田像碧綠的湖水在輕風下一起一伏。
山路上走來了一家三口人。一個是身穿黃軍裝,肩上有兩道杠兩顆金星的牛子,一個是留著短發(fā)的棗花。還有一個8歲的女孩,蹦蹦跳跳,跟在他們身邊。
女兒仰起小臉問:“爸爸,這里就是你打鬼子的地方嗎?”
牛子說:“是,爸爸在這里,吹過讓日本鬼子收兵的撤退號,也吹過八路軍進攻的沖鋒號!”
棗花突然說:“哎,你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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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中,林海里,隱隱約約傳來了一陣陣沖鋒號的號聲。那號聲越來越響,嘹亮,悲壯,在天地之間回響,激蕩,經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