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位

郭姜燕

一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種暗示。那天去地鐵站，鄧波眼中的街道顯得特別不堪入目——歲月把街邊的地磚啃得凹凸不平，整個街面就像一張臉，因為生了暗瘡沒有及時治療，留下了滿臉大小不一的麻子?？拷罔F站出口的一個流浪漢，胡子跟頭發(fā)一般長，一件滿是油垢的軍大衣到處是破口子，口子里的棉絮探出頭來在風(fēng)中搖曳，像掛滿了勛章……

從那次開始，坐地鐵成為鄧波最厭惡的事。

那天上地鐵前，鄧波的心情就很差。準(zhǔn)確地說，是那幾天，鄧波的心情都很差。這要從更之前的一個周末說起。

周末，爸爸跟朋友出去釣魚，晚上家里的餐桌上就有了新鮮可口的紅燒魚。爸爸和鄧波都喜歡吃魚，每回吃魚，爸爸都是負(fù)責(zé)魚頭和魚尾的，中間的部分讓給了鄧波和媽媽。那天也是這樣。

就在魚快要吃完的時候，遇到了麻煩。魚尾的一根細(xì)細(xì)的魚刺扎進(jìn)了爸爸的喉嚨里，在媽媽的提議下，爸爸大口地咽饅頭，喝湯，喝醋，都沒有能解決那根刺，最后爸爸一揮手說：“沒事沒事，一根刺還能把我怎么樣？或許它自己就下去了呢？”

誰知，那根看起來不是問題的刺居然就成了大問題了呢。

過了一夜，那根刺不僅沒有離開，反而變本加厲地讓爸爸的喉嚨疼痛起來。爸爸還是沒有理會它，該吃飯吃飯，該上班上班。到第三天，爸爸終于撐不住了，他捂著喉嚨去了醫(yī)院。

醫(yī)生用鑷子夾出了那根作孽的刺，同時告知爸爸，由于那根刺扎在會厭部位，而且扎的時間太長了，會厭已經(jīng)發(fā)炎、化膿，弄不好會有生命危險，必須要留院輸液觀察。

爸爸這輩子很少進(jìn)醫(yī)院看病，更不要說住院了，這根魚刺打破了爸爸的生病記錄。醫(yī)生的話把媽媽和鄧波都嚇得不輕，再看爸爸的臉色也是蒼白的，而和爸爸一個病房里的一個病友因為會厭問題動了手術(shù)，據(jù)說前后的治療費用就花了十多萬。爸爸感慨：“這魚是在報復(fù)我呀！”

爸爸在醫(yī)院住了三天，確定沒有危險了，醫(yī)生開了藥讓他回家。媽媽說坐出租車，爸爸卻說：“又沒什么大事，干嗎花那個冤枉錢！”于是，一家人搭乘了地鐵。

地鐵上的人一如既往地多，空氣異常渾濁，站了不久鄧波就開始出汗，再看看爸爸，額頭也滲出了汗珠，這讓鄧波很心疼。

鄧波開始留意兩側(cè)座位上的那些乘客，他打量著他們，推測誰會馬上下車，他要在第一時間給爸爸搶到一個座位。

不一會兒，靠近鄧波的那個背著書包的男孩子起身了，鄧波心中一喜，他趕快站到男孩身邊，隨時準(zhǔn)備坐下去?？舌嚥ǜ吲d得太早了，那個男孩一離開，座位就被一個中年女人占了過去，那個座位從鄧波的眼皮子底下“溜”了，而那個中年女人，本來是在鄧波身后的！

鄧波瞠目結(jié)舌，他指著那個座位對女人說：“阿姨，這個座位是我的！”

“你的？哪里寫著你的名字？”女人白了他一眼，“你誰家的呀，跟大人搶座位，有沒有家教呀？”

鄧波急了：“我爸爸剛從醫(yī)院出來，我想讓爸爸坐的！”

“喲！這么小的年紀(jì)就開始說謊了！”女人更不屑了。

鄧波的眼淚快出來了，媽媽忍不住了，她對女人說：“請你說話客氣一點，什么叫說謊，什么叫沒家教呀，我兒子說的句句是實話！”

女人似乎就等著鄧波媽媽接話，她的聲音更加尖厲了：“你是這孩子他媽媽呀，真是有什么樣的媽就有什么樣的孩子，佩服呀佩服！”

車廂里的人都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他們，好像因為長時間的乘車太無聊，只等著這場好戲呢！

爸爸的喉嚨還不大能說話，但臉色已經(jīng)陰沉得快淌下水了，他把鄧波和媽媽都摟在了懷里，低聲說：“別說了，別低了自己的素質(zhì)，隨她去吧！”

哪料這句話讓那女人的火氣更大了，她居然指著爸爸的臉嚷道：“就是你生病的呀！怎么，還想裝病哪？說誰素質(zhì)低下呢？你們?nèi)叶嫉拖?！自己裝病，還好意思擺出正人君子的面孔！真是不要臉！”

媽媽再也忍不住了，氣得胸口起伏得厲害，喘著粗氣，而鄧波的眼淚唰唰地下來了，爸爸更緊地?fù)ё×怂麄?，提前一站就出了地鐵。

媽媽氣惱地說：“我真想一巴掌扇倒那個瘋女人！”

爸爸搖搖頭，摟著鄧波，輕聲說：“這世界什么人都有，不要計較了。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呀，兒子！”

二

再討厭也得坐的，還是地鐵。周日去接受笛子輔導(dǎo)，必須坐地鐵，而且是從起點坐到終點，鄧波很懊惱，早知道就不答應(yīng)學(xué)什么笛子了。

鄧波把笛子斜背在身上，像一個背著步槍的小戰(zhàn)士，上了地鐵。還好，人不多，有空座。鄧波舒服地坐了下來。自從上次地鐵風(fēng)波之后，鄧波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他喜歡打量地鐵上來來往往的人，在心中推測他們會不會爭搶座位。于是鄧波發(fā)現(xiàn)了很多別樣的“風(fēng)景”：很多人看似漫不經(jīng)心，其實早就對座位虎視眈眈了，只等著有人一離開就馬上搶到那個空出的位置；還有的，兩個人為了一個座位，彼此辱罵、對峙，甚至大打出手，寧可最后誰也坐不到也不想讓對方坐下；最多的是，坐著的人大多神情漠然，擺出一副副恍如隔世的姿態(tài)，不管面前站的是老人還是小孩，別人不讓我也不讓……

很快，鄧波的左邊坐下了一個女人。女人粗壯、滾圓，一坐下，紅通通的胖臉就開始出汗，她把拎在手中的一個鼓鼓囊囊的大號購物袋放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乍一看，她就像一只超大號的紅薯?！凹t薯”看了鄧波一眼，笑了一下，這一笑，本來就容易被忽視的眼睛完全消失在一堆肥肉中了，她說：“小朋友，去學(xué)笛子？”

鄧波嚇了一跳，她怎么知道？

“紅薯”繼續(xù)笑著說：“嚇了一跳吧，哈哈，我兒子小時候也學(xué)過這個。好好學(xué)，這會兒受點苦，將來說不定會有用的，我兒子就是因為笛子吹得好被重點大學(xué)提前錄取的，哈哈哈……”

鄧波不知道怎么回答，心想，她可真是一只自來熟的“紅薯”??！想到自己吃過的那些紅薯，有可能忽然張開大嘴跟自己聊天，鄧波控制不住想笑，他不知道自己其實已經(jīng)笑了，身邊的“紅薯”摸摸他的腦袋繼續(xù)自言自語：“別說，跟我兒子小時候長得還真像呢！”

鄧波把頭轉(zhuǎn)向另一邊，陌生女人的親昵舉動讓他別扭。女人似乎也意識到了，不再說話。

人越來越多，空座被人流吞噬，漸漸地，站著的地方也變得擁擠不堪。鄧波右邊的男青年一坐下便把耳機(jī)塞進(jìn)了耳朵，閉目養(yǎng)神，看他那樣神態(tài)自若，像在自家房間那般舒適，鄧波好生羨慕。

地鐵的呼嘯聲總是那樣尖厲，讓人的心在震顫中逐漸疲乏，更多的人把本來就不夠新鮮的空氣攪得更加渾濁，鄧波也開始瞇上眼睛休息。

忽然，耳畔傳來一聲大叫：“請你讓開，這個座位不是給你的！”

鄧波一看，不知什么時候，“紅薯”不在座位上了，她的座位上坐著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紅薯”站在一邊，叫聲是她發(fā)出來的。這是怎么回事？

“眼鏡”男人頭發(fā)油光光地貼在頭皮上，大約早上出門梳頭的時候梳子上沾了不少頭油，看上去滑溜得連蚊子也站不住腳的。他斜了女人一眼，沒吭聲。

“紅薯”本來就紅的臉漲得更紅了，她指著身邊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大爺對“眼鏡”說：“請你讓開！我的座位是讓給這位大爺?shù)?！”說完，她細(xì)長的眼睛瞪圓了，透出一股怒氣。

“眼鏡”鼻子里哼了一聲，嘀咕著：“誰叫你讓開了？這座位誰坐到了就是誰的。”

那位白頭發(fā)老大爺局促地搓著手，對“紅薯”說：“謝謝你，謝謝你，我就站著吧，反正也沒幾站了，你的好意呀，在我心里呢，你消消氣，別說了。”

“紅薯”不依不饒：“不行，看起來還像個知識分子，怎么就不懂人事呢？你家里有父母嗎？你是不是還跟你父母搶座位呀？要是人家的孩子也這樣搶了你父母的座位你怎么想？你坐著，老人在跟前站著，你身上不癢嗎？你心里不虛嗎？你坐吧，坐吧，這個社會就是被你這樣的人敗壞了的……”“紅薯”就像機(jī)關(guān)槍，對著“眼鏡”掃出一發(fā)發(fā)子彈，顆顆命中要害，旁邊的人聽得忍俊不禁，覺得她說得既好玩又句句在理，不光鄧波的睡意全無，連右邊戴著耳機(jī)的男青年也摘下了耳機(jī)注意聽著。

“眼鏡”看著自己的皮鞋，皮鞋也是锃亮的。他用后背承受著“紅薯”的掃射，似乎正在猶豫和掙扎。

鄧波坐不住了，他站起來對老大爺說：“爺爺，您坐我這兒吧！”

老大爺搖手說：“使不得使不得，孩子，你坐吧，我不累?！?/p>

“紅薯”一把按下了鄧波，對著“眼鏡”又發(fā)出了重?fù)簦骸澳憧纯?，你看上去也是個社會成功人士，怎么連個孩子都不如呢？你家里有孩子嗎？你的孩子要是看見這一幕會怎么想？將來他會不會來搶你的座位……”

“眼鏡”猛地站起來，帶起一陣風(fēng)，他對老大爺說：“您坐吧，我呀，走得越遠(yuǎn)越好！”說完，他擠進(jìn)了人群，走向了另一節(jié)車廂。

老大爺似乎有些歉疚，不停地搓著手：“這怎么好意思，這怎么好意思！”

“紅薯”勝利地笑了：“大爺，坐吧，誰能長生不老呢？人都有老的時候！”然后，她對著鄧波眨了眨眼睛，笑得更厲害了。

一瞬間，鄧波覺得“紅薯”女人的笑讓整節(jié)車廂都明亮了。

三

“紅薯”女人在龍華寺站下了車，離開的時候，鄧波不由自主地對她揮了揮手說道：“阿姨再見！”

看著她的背影，鄧波想，這是個可愛的大紅薯。

還有六站路。左邊的老大爺一直不停地搓手，那雙手的指甲縫黑乎乎的，手指又粗又短。他似乎還沒從讓座的事件中回過神來，間或看鄧波一眼，滿是褶皺的臉上浮出的笑近乎恍惚。右邊的男青年垂著頭，閉著眼，耳機(jī)重新塞在耳朵里，鄧波擔(dān)心他會不會坐過站，不過即使坐過了也不要緊，接著坐下去就好了，地鐵會忠誠地不知疲倦地繞著圈子，把他送到他要去的地方。

玲瓏路站到了，下去了一撥兒人，又上來一撥兒。新上來的兩個人，讓鄧波眼前一亮。

兩個一模一樣的男生，長相、衣著，完全一樣。瞎子也能看出來他們是一對雙胞胎兄弟！看他們的年紀(jì)，應(yīng)該已經(jīng)讀大學(xué)了吧！

鄧波總是很羨慕雙胞胎兄弟。他們班上有一對雙胞胎，也是這樣，長得一樣，穿得一樣，連用的文具也是一模一樣。坐在各自位置上的時候還好，一旦下課，老師總是把他們弄混，經(jīng)常鬧出各種笑話。不過，他們得到的方便會更多，體育考試，弟弟總是能給體育不好的哥哥掙個高分，看著體育老師被愚弄，大家倒是挺高興，誰叫他動不動就罰人圍著操場跑五圈呢！最最要緊的是，他們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做作業(yè)，踢球，再也不會有孤單的感覺了。鄧波想，自己要是有個雙胞胎兄弟，就可以兩個人一起吹笛子去，坐地鐵也不會孤零零的一個人呀！

正想著，鄧波發(fā)現(xiàn)了異常。那對雙胞胎兄弟，并不完全相同！

其中的一個，時不時把頭一歪，肩膀聳動著，身體抽搐著，他看著自己的兄弟，傻傻地笑，嘴角掛出一條晶亮的口水，綿延地垂落到地面。旁邊的人露出嫌惡的表情。他是傻子嗎？看他目光，無辜無邪，像幼兒園的孩子，可能——至少智商不太正常。鄧波家那棟樓一樓也有一個這樣的傻子，與眼前這個男生的眼神和樣子幾乎同一個模子出來的。

傻子旁邊的，不知道是哥哥還是弟弟，他掏出一塊手帕，幫兄弟擦去掛在嘴角邊的口水，從背在胸前的包里拿出一個保溫壺，擰開蓋子對傻子說：“喝口水吧，走了這么半天，很累吧！”

傻子呵呵呵地笑著搖頭，又點點頭，乖乖地喝了兩口水。

鄧波看著他們，不知為什么，他更加羨慕雙胞胎了。多好，當(dāng)你病了，會有另一個“自己”照顧著。傻，不也是一種病嗎？

又一站到了，身邊聽音樂的青年奇跡般地醒了，像一滴水融入土地那樣消失在人群中了。雙胞胎中健康的那一個跨了一大步，搶到了空位，立即轉(zhuǎn)頭喊：“哥，快坐過來！”哦，原來他是弟弟。

那個傻傻的哥哥樂呵呵地走過來，弟弟站起身，讓他坐下。瞥見哥哥額頭上有汗了，忙蹲下身子，幫哥哥解開外衣的口子，說：“想睡就睡會兒，等到了我喊你?！?/p>

“不……我要玩……游戲?！备绺缫婚_口，嘴巴歪得更厲害了，口水又掛了下來。

弟弟一邊幫他擦口水，一邊掏出手機(jī)，打開一個游戲，遞給哥哥，哥哥開心得不得了，咬著下唇，神情專注地開始玩游戲。

地鐵啟動了，忽然晃了一下，蹲著的弟弟一個趔趄，撞到鄧波的腿上，他忙抓住身邊的立桿穩(wěn)住身子，連聲道歉：“對不起啊對不起啊?！?/p>

鄧波說：“沒事，我下一站就下了，你坐吧！”

鄧波站起身，走向車廂門口的位置。弟弟感激地笑著，坐在哥哥身邊，又一次幫哥哥擦去因為開心大笑而不斷涌出的口水。

鄧波站在靠近門口的地方，透過人群的縫隙看著那一對兄弟，感覺到地鐵的擠、悶、鬧，似乎都是那么不值一提，還有那些在地鐵里經(jīng)常發(fā)生的爭吵，也變得那么遙遠(yuǎn)。

“紅薯”阿姨，眼前的這對兄弟，讓總是在昏暗的地下行走的地鐵變得那么陽光與清新。地鐵飛速行駛，把鄧波的思緒拉得好長——洶涌的人潮中，一定有更多跟他們一樣善良而美好的人們吧……

一站到了，又一站到了，還有三站才到終點，鄧波把自己隱藏在人群背后，他不想讓那個弟弟看見自己，他們能舒服地坐著，原先壓在鄧波心頭的一些什么東西徹底被卸下了。

地鐵到達(dá)火車站路口時，人一下子涌出去很多，座位一下子空了不少，在兄弟倆的對面，鄧波又找到了一個空座。對面的哥哥還在玩游戲，弟弟在一邊興味盎然地看著，他的一只手很自然地搭在哥哥的肩頭，就這么看，你看不出他們有什么不同。

車廂上指示終點站的紅燈亮了，鄧波走出車廂，肩頭被人輕輕一拍，回頭一看，是那個弟弟，他牽著哥哥的手，站在鄧波身后，輕輕說：“你也剛下呀！”

鄧波有些害羞，掩飾道：“我，我看錯了，嘿嘿，剛下。”

弟弟心領(lǐng)神會地笑著，他對哥哥說：“哥，咱們一起謝謝這個小弟弟，好嗎？”

“謝謝，小弟弟！”哥哥傻傻地笑著，那笑容，純凈而明亮，他真的是個很聽話的哥哥呢！

鄧波更加害羞了，他搖著手說：“不用不用！”邊說邊往出口跑去。

跑出地鐵站，鄧波一下子就被外面的陽光包圍了，陽光中散發(fā)著一股子香氣。鄧波抬頭一看，街邊行道樹上的花都開了，紫色的花滿樹都是，熱鬧地在枝頭簇?fù)碇?，推推搡搡，陽光穿越花朵與樹葉間，蹦跳著，躲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