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線的人

高安俠，女，陜西延長人。陜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8屆高研班學員。出版有散文集《弱水三千》《遼闊的藍》《我們身邊的空缺》。獲第三屆“中華鐵人文學獎”，獲第五屆冰心散文獎，首屆延安文學獎。

第一天

今天，我要去踏勘富縣到洛川末站這段57公里長的輸油線路。去年，我所在的石油企業(yè)遭受了百年不遇的大暴雨，發(fā)生一起管線斷裂事故。滲漏的原油順流而下，造成了水體污染，給公司帶來不小的輿論壓力。今年，我們被安排到基層巡線，要將事故隱患消滅在萌芽階段。

一大早，吃了早飯，我們和劉隊長就上線了。正是雨季，昨天剛剛下過大雨，空氣濕潤，山上大團大團的霧氣翻滾著涌過來，能見度不足十米。山路被遮蔽了，人好像行走在云霧里，衣服被霧氣打得潮乎乎的，似乎擰一把就能擰下一碗水來。小劉在前面帶路，一邊走一邊拿長棍子朝路邊草叢里擊打，沾在草葉上的露珠跳起來，閃一道銀光，藏匿在草叢里。他說，夏季有蛇，得小心提防著。

這是一段下坡路，小路狹窄崎嶇，濕泥沾在腳上，漸漸成了一個泥坨兒，步履沉重，腳下稀滑，走路要操心，好幾個人摔了跤。開始覺得熱，背后像背著一個小火爐，后悔不該穿得太厚。

今年初夏的雨水豐沛，山上灌木喬木瘋狂生長，往常巡線工踏出來的路幾乎被野草掩埋，但黃色的線路標志樁很顯眼。憑著標志樁的指引，大致還能順著管道行走。

一路沒有人說話，大家的眼睛只顧盯著前面人的腳后跟，生怕一個不留心滑倒。細細的小路越走越長，蜿蜒盤曲在山上，好像沒有盡頭。兩邊的灰條草分外高大，遠遠超過正常狀況下的身量，有的竟然超過了樹木。眼見一棵灰條草竟然騎在一棵丁香上面，枝葉在半空里招搖?？蓱z的丁香灰頭土臉的，有冤無處訴的樣子。我試試拿手拔掉這棵“欺人太甚”的野草，沒想到它根扎得極深，絲毫撼動不得，“啪”一下枝干被折斷。小劉笑了：“死不了，過不了幾天它又會竄起來?！?/p>

面對這棵貌不驚人的野草，只好嘆口氣，算了，讓它好好長吧。在這個世界里，沒有誰是多余的，它有權(quán)力生長。

空氣越來越潮濕，衣服粘在身上，褲子裹著腿，行路艱難。不知名的鳥兒歌聲里沾了水音兒，婉轉(zhuǎn)靈動，只在左右卻看不見蹤影。一只白蝴蝶歇腳在一莖細長的冰草之上，一動不動，酣夢正沉，蝶衣上布滿細小的露珠。冰草的細腰一彎一彎，它也跟著一顫一顫，那么安心地睡，好像母親懷里的嬰孩，不忍心打擾它的好夢。

小劉是大學中文系畢業(yè)，但是中文系大學生的溫雅早已經(jīng)被石油味兒覆蓋，更像一個石油人。膚色黑黑的，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齒，很淳樸的樣子。他們經(jīng)常走這條路，顯得輕車熟路，不像我們幾個氣喘吁吁，一停下來，個個一手扶腰，一手扶棍，上氣不接下氣。

和所有巡線隊一樣，人手緊張是個最撓頭皮的問題，只好從附近農(nóng)村雇人。工資太低，僅僅一些年紀大的農(nóng)民愿意干，年輕人是不會接受這個營生的。在城里，哪怕蹬三輪，也能掙個兩三千塊錢。好在這些年紀大的巡線工都是本地人，都有自己的蘋果園，一年收入不菲。巡線只是個兼職營生。

洛川富縣一帶的蘋果種植已經(jīng)成為本地的一項支柱產(chǎn)業(yè)，種蘋果致富的人比比皆是。在富縣交道塬上隨處看見農(nóng)村嶄新的房屋，以及院子里停著的汽車，與陜北以北很多農(nóng)村的凋敝形成鮮明的對比。那里主要依靠油煤資源使得一部分人迅速發(fā)財。但是更多的，與油煤產(chǎn)業(yè)沒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的農(nóng)民卻依舊貧困。貧困與乍富形成一種緊張的對峙關(guān)系。鮮明的對比，誰也說明不了誰，誰也掩蓋不了誰。我覺得健康的富裕應該是這樣一種均衡的狀態(tài)，如果一個地方貧富差距過大，產(chǎn)生的問題將會源源不斷。

跟我們一起巡線的老王，也有自己的果園。一提起自家的收入，他很是滿足。兒子女兒都大了，在城里工作。自己習慣了農(nóng)村生活，不愿意進城，每年果園的收入比兒子的工資還多。果園的營生也不是很忙，就捎帶著做了巡線工?！皢?，權(quán)當鍛煉身體。”他說。

我覺得他的選擇是對的。我越來越看不出城里生活有什么好，那種喧囂與浮華只能讓人越來越寂寞。其實，看看人的表情就知道，每一個人，在強大的城市面前都顯得那么脆弱，那么無力。

第二天

天終于放晴，我們要翻一座山去高家河村。上山好走，下山難，幾乎不敢朝下看，只顧瞅前面巡線工老郭的腳后跟，一眼瞅定，他剛剛踩出的腳窩兒，一腳踏上去心才穩(wěn)當一點。忍不住朝下窺探一眼，幾乎要暈眩，趕忙回眼再看人家的腳后跟。晴好的天氣，太陽漸漸威猛，汗水流進嘴里，一股子咸津津的味道。一根刺加苗猛地刷打在脖子上，被汗水一浸泡，痛得鉆心。

巡線工老郭說，這條管線一直護理得很好，水工保護到位，一般下雨都能安然無恙。又指一指旁邊長慶油田的管線，說那里發(fā)生了一起打孔盜油事件，虧得我們的巡線工老馮及時發(fā)現(xiàn)，趕緊給他們報了案，才免除了一起重大案件。

老馮是誰？

那不是？老郭朝山下一指。

山下，平坦的川地里，雨后的大地干凈清新，萬木明媚耀眼。玉米雄赳赳氣昂昂地站在河邊，一派軍人氣概。萬千濃綠中閃著一點紅，那是穿著紅色工衣的老馮。河邊潔白的小屋便是他的家。

老馮是高家河村人，但天天住在巡線房里。小白屋內(nèi)打掃得干干凈凈，被子疊得整整齊齊。老馮早已經(jīng)把茶水沏好，他已經(jīng)等待多時了。

白云飄飛，涼風過耳。一只小螞蟻忙忙地在地上爬過，不知道有什么急事。一切令人想到世外桃源等美好的詞。

“老馮，你老婆真勤快，把屋子收拾得這么干凈?！蔽艺f。

話沒說完，引來一陣大笑。老郭下巴一揚：“老馮的老婆在那兒?！?/p>

對面河邊的玉米地，莊稼生龍活虎，中間有一個小小的墳墓，上面蓋滿了青草。

我才知道，原來夫妻二人已經(jīng)是陰陽兩隔。

回過頭瞧著他，他長著一張憨厚的四方臉，五十多歲的樣子，額頭上已經(jīng)爬滿了皺紋。

很快，這件事成為一個話題。

老郭和老馮是熟人，開玩笑道：“晚上睡下，怕不怕？”

“不怕”老馮憨笑了一下，“剛埋下還怕呢。”

“你老婆你還怕？”大家都笑了。小王年輕，揚著脖子笑得歡。

老馮也跟著笑，眼圈卻微微發(fā)紅。他老伴兒一直有病，在農(nóng)村，家里有個病人意味著什么，恐怕人人都明白。

“西安、延安都跑遍了，五六樣病在身上，肝炎、膽結(jié)石、結(jié)腸炎，治不好，最后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個病要命的。反正錢花干了，人也沒留下?！彼f著，陷入回憶。

本地的風俗，人歿了，生前的衣物要燒掉，叫她在“那邊”穿用。誰想，燒那條紫花棉褲的時候，摸著里面硬硬的，褲腰里竟然藏了八千元錢。

這筆錢不是小數(shù)目。老馮說，當年他倆結(jié)婚，做了兩條妝新棉褲，一條紫花的，一條藍花的。粗心的兒女們翻出來這兩條舊棉褲，一股腦兒都要燒。老馮阻攔說，要留著要做個念心兒。想著兩條棉褲是當年結(jié)婚妝了新的，不由拿起來多摩挲了一會兒，卻意外發(fā)現(xiàn)老伴兒留下的這筆遺產(chǎn)。

小王開玩笑：“那你當時高興壞了吧？”

老馮回避眾人的目光，臉上還繼續(xù)著那憨厚的笑容：“我那人受壞了?！睗庥舻穆宕谝簟！拔夷侨恕笔顷儽比藢廴说姆Q呼，暗含著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接納，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投奔。兩個生命彼此根植，密不可分。此刻她躺在河流的對岸，不知道聽見這話了嗎？

大家很快轉(zhuǎn)移了話題，老馮不再是談論的中心。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淚還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兩個人相依相伴，走著走著，那個人沒了，剩下的只好自己一個人走，肩上扛著巡線工的寂寞和中年喪妻的孤獨。我雖不能感同身受，但是也能體察那份人生必經(jīng)的痛苦。

一條蚰蜒開著火車蜿蜒而來，一路迤迤邐邐，試圖爬到老馮的腳上。他低頭一跺腳，蟲子跌了個大馬趴，急忙掉轉(zhuǎn)車頭逃走。

他回屋里拿出幾包麻子，請大家吃。麻子是本地特產(chǎn)，嗑麻子難度比嗑瓜子大，一般人嗑不了，只好連皮帶仁一股腦兒吃了。本地人卻會這項高難度技術(shù)活兒，圓溜溜的麻子丟進嘴里，一會兒“噼里啪啦”脆響，薄薄的皮兒嗑出來，芳香盈滿唇齒。

“解心焦哩?！彼f。

我們還要繼續(xù)巡線，等爬上山坡回望，他還站在那里，小小的紅點兒分外醒目。

在剛才他訴說如何為妻子求醫(yī)問藥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一個月以前的的事：我們在定邊縣一個叫做黃灣的村子為一個大學同學送葬。

她也是患病多年，苦苦掙扎著活，半個身子不能動，40歲的人儼然幡然老嫗。記得念大學的時候，有一次，她和我一塊上街。逛街對于念書的學生而言，僅僅是為了看看花花世界。腰包是空的，買東西是奢望?；貋淼穆飞希鋈粚ξ艺f：“你長得挺好看?！睆男〉酱?，沒有人表揚過我。我是在丑小鴨的自卑中慢慢長大的，一時不知道該怎么接口，扭過頭去，看見榆溪河流水湯湯，岸邊蘆葦蕩漾，一望無際的美。

無形的手將我們遠遠地推開，只能站在陽間眺望二十年前的她，回想那些藏在記憶深處，那些溫暖的點滴。

她的死亡令同學們難以接受，很多人掉眼淚?；臎龅狞S灣，一抔小小的墳墓被一層薄薄的紅磚壓著。本地風沙大，壓磚是為了防沙。誰能料到她一個江南女子，最后的歸宿竟然是毛烏素沙漠。她的丈夫站在沙地里，長久地沉默，幾年的操心勞累已經(jīng)早早謝頂。永世不能相見的痛苦，我們不敢說自己能理解。很多事不經(jīng)過親身經(jīng)歷很難知道究竟是什么滋味。

老馮的心焦，我們也同樣難以體味。能做的，只是回身向這個丟失在時間深處的人招一招手。

第三天

今天，我們的任務是踏勘北頭村到杜家河之間的管線。

一同巡線的小嚴，原來在西安一家化工廠工作，后來效益不好，大批工人下崗。他就是第一批報名到陜北的工人。

說起剛來時，小嚴說真的不習慣。想不到陜北和關(guān)中地區(qū)的生活差異居然那么大。頭一天，大灶師傅做了蕎面饸饹，按照陜北人的習俗，來了客人吃饸饹表示歡迎之意。幾個關(guān)中小伙子也暗喜，想著好好吃一頓面。關(guān)中人一天不吃面就好像短個東西。

誰知道，大師傅端上來一盆子黑乎乎的東西，心下詫異，又不好意思問，只懷疑大師傅不講衛(wèi)生，怎么把白面弄成這黑不溜溜的顏色。只好裝作肚子痛。

后來，和大家混熟了，才知道那東西叫做蕎面，降血糖降血脂，好東西。

大家也講小嚴他們幾個的笑話：頭一次上山巡線，覺得好玩新鮮，東看西望，什么都稀罕。下山就不行了，那斜坡看著有70度，一眼望下去幾乎是刀削斧劈過一般，不由地頭暈腿軟。陜北人輕車熟路一溜煙奔下去，幾個關(guān)中小伙子圪蹴在懸崖上不敢下來，探著脖子干著急。

最后不知道誰急中生智，削了幾根硬木棍子當做手杖，才勉強下了山。小嚴說：“現(xiàn)在不但上山巡線跟陜北人一樣行走自如，就是吃飯也習慣了。陜北人吃的粗糧多，有益健康，他們幾個比剛來的時候還胖了好些哩?！闭f的幾個人都笑了，嚷嚷著要減肥。劉隊長說，不要減，天天爬山難道還不頂鍛煉嗎？

一路說一路笑，走路就不覺得累了。一只野雞噗嚕嚕從草稞子里飛出來，拖著長長的尾巴。一只灰兔子支楞著長耳朵立在小路中央，來了人也不跑開，兩只紅眼睛圓圓的楞楞的，看起來很萌。

小嚴要打，旁邊有人制止，一跺腳，呵斥一聲，兔子醒過來似的，一竄跑了。

我奮力朝草叢里撥拉，看能不能發(fā)現(xiàn)一條蛇。老惠說，蛇有靈性，知道這條路上有人常來往，它就不在這兒停留，和人是井水不犯河水。

劉隊長忽然指著路邊的一個臺地說，這里有隱患，要趕緊挖一條排水溝。

我們看不出問題，忙問怎么了？他說，這一帶有小氣候，有時候下驟雨，水流一急就會在土質(zhì)酥軟的臺地上沖出一條壕溝，直接影響到地下管道的安全。

小嚴說，干脆斜挖一條排水溝引到水渠里，幾個人比比劃劃討論了半天。

我趁空拍照，這是陜北最美的季節(jié)，天空晴朗，淺綠深翠的植被覆蓋著山巒，完全顛覆了外地人對陜北的偏見。遠處的高速公路像輕盈的虹橋，橫跨杜家河，路上的汽車小小瓢蟲一般，在半空中位移。

我問巡線工老惠的日子怎么樣。老惠一口清澗話，說一年大概八萬。我替他算賬，再加上巡線工資，一年怎么也過十萬了。不錯啦！

老惠笑著點頭，又嘆口氣說，兩個娃娃，兩個老人，都要花錢呢。娃娃念了高中，正是費錢的時候，每次回家都要錢，說是學校要補課。老人年事已高，得了肺心病，天一冷就喘不過來氣，常常要上醫(yī)院。如今上醫(yī)院是個什么概念？

我理解，便無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殊處境。高家河的老馮要面對中年人的孤寂，杜家河的老惠要肩挑一家人的生計，而我，內(nèi)心的煩惱密如牛毛。

人人都不容易。

老惠拿出一罐紅牛飲料讓我喝，我沒喝?？吹贸鏊悬c兒失望，我不知該說什么好。這一罐飲料5塊錢。我覺得應該替他節(jié)省著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