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細荷她們跳舞的宣傳隊里的潘老師有男朋友了!
這個消息,不曉得是哪一天從哪里傳出來的。當細荷第三次在潘老師的單身宿舍里看到一個個子高挑、皮膚白凈、頭發(fā)有些卷曲的男人的身影時,細荷相信潘老師真的是有男朋友了。
這個男人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本地人個子不高,皮膚也不可能這樣白,頭發(fā)也不會這樣卷曲??傊@個人一眼看上去,就會令人莫名其妙地感覺不安。他會令人強烈地感覺到,他是一個外來者,他與這里格格不入。
潘老師的單身宿舍,就在小學堂里,緊挨著小禮堂的一排木板房子里的一間。這里,差不多也就是宣傳隊的辦公室了,潘老師經(jīng)常帶領大家一起在這里做宣傳隊要用的裝飾花,有時也會代替小舞臺上的那間化妝間作為臨時化妝室。
這個中午,潘老師又一次在她的單身宿舍里輪流給宣傳隊的隊員們上妝。這天下午,他們要到馬路邊上去,夾道歡迎一位什么首長的到來。
輪到給細荷上妝的時候,潘老師的男朋友進來了。
這一次,他不是像個影子一樣晃一下,見到屋里有別人在就先出去;他走進來,站了一會兒,見潘老師照樣忙她的,他就在潘老師的床沿上坐下來了。
潘老師本來正在給細荷打腮紅,她往左手掌心里擠一堆紅顏料,用右手掌根沾上一點,然后左手五指張開拱起,固定住細荷的頭部,以防止她亂動,右手掌根則像一個小刷子一樣,在細荷的臉頰上不停地刷呀刷。潘老師說,必須這樣,才能把腮紅暈開、打勻。
本來,潘老師的動作還是比較輕柔的,雖然細荷覺得那個手掌根刷子力度確實有點大了??墒牵死蠋煹哪信笥岩蛔聛硪院?,特別是他一開口說話以后,細荷的一顆心就高高地提起來了——她明顯地感覺到,潘老師給她打腮紅的手掌,力量驟然加強了,細荷只覺得有一個小鐵錘在她臉上不停地敲啊敲,敲得她生疼。
更可怕的是,潘老師的男朋友說的話,細荷一個字也聽不懂!他說的既不是本地話,也不是陳博士那樣的浙江話,也不是學校大喇叭里播放的那種普通話。
不過,潘老師顯然是聽得懂的,并且,潘老師也用同樣的話語跟他對話呢。
細荷突然意識到,這一定是上海話!
細荷不再顧及臉上的小錘子了,她閉上眼睛,屏住呼吸,凝神靜聽??墒?,沒有用,細荷照樣一個字也聽不懂。
怎么會這樣?細荷覺得這可真是太奇怪了!
他們顯然也并不在意細荷在場,他們確信細荷一個字也聽不懂,所以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只管說他們的。
細荷能肯定的只有一點,他們在說的事情,一定非常緊迫,非常重要。因為以前,如果屋子里正好有宣傳隊的細伢崽在,他們是從來不多說話的。
潘老師的男朋友突然高亢地喊了一句什么,他白皙的臉,也在一瞬間漲得通紅。
細荷的心臟猛地往上躥了一下。這個男人怎么這個樣子的啊?潘老師這么漂亮、這么能干、這么溫柔,他怎么可以對潘老師大喊大叫?太可惡了!
細荷心里,真是替潘老師難過極了!
如果膽子夠大,她真恨不能跳起來,幫潘老師把這個男朋友趕走!
突然,細荷臉上的小錘子停止了敲打,并且,她的耳邊傳來了一種陌生的細微的聲音——是潘老師的啜泣聲!
細荷睜開眼睛,呆呆地看著潘老師。
潘老師白玉一樣瑩潤的臉頰上,兩顆晶瑩透亮的淚珠正在緩緩滑落。
細荷嚇壞了。
她想,她一定是應該說點什么,或者做點什么。
可是,她喉嚨發(fā)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手腳僵硬,就好像被孫悟空念了定身咒,一動也動不了。
潘老師的男朋友好像也被潘老師的哭聲嚇了一跳,他停止了說話,雙手撐住床沿,呼哧呼哧地喘氣。
潘老師一邊啜泣,一邊轉身找眉筆。然后,她托起細荷的下巴,讓她把臉蛋仰起來,她要給細荷畫眉。
細荷趕緊深深地垂下眼簾。她不愿意,也不好意思看到潘老師紅紅的大眼睛。她想,潘老師其實也是不愿意讓她看到的,只是現(xiàn)在沒有辦法。
好吧,就讓他們把我當成一股空氣好了。
眉毛很快就畫好了?,F(xiàn)在,要給細荷畫眼線了,細荷必須張大眼睛了。
畫眼線是一件非常細致的活,眼線筆也比眉筆細了好多,細細尖尖的一個頭,細荷總擔心它要戳進自己的眼睛里。
潘老師不再啜泣了,她屏住呼吸,慢慢地在細荷細嫩的眼皮的深處輕輕地描畫。
這時,潘老師的男朋友靠近前來了,他很溫柔地摸了一下潘老師的頭發(fā),很溫柔地說了一句什么話,然后轉身走出去了。
“好啦!去叫下一個同學過來吧?!迸死蠋熜σ饕鞯貙毢烧f,也不管她還是紅通通的大眼睛和濕漉漉的臉頰。
細荷轉身的一瞬間,看到潘老師迅速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條手帕。她一定是想趕在下一個隊員到來之前把她哭過的痕跡全部擦掉吧。
細荷成了唯一一個看過潘老師哭的隊員了。
細荷的心里,再一次漫過一股酸酸的潮水。
啊,細荷覺得自己簡直不能原諒潘老師的男朋友!這樣大喊大叫的男人,即便他的個子再高,皮膚再白,頭發(fā)再卷曲,細荷也覺得潘老師不應該再要他做男朋友了!
“男朋友的事情,誰曉得呢!也許,潘老師還是很歡喜他呢。”
梁小蕎站在高高的青草叢里,斟詞酌句地說,一副深思熟慮的模樣。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很暖和的春天的天氣了,所有的小草都像接到了神秘的號令,一夜之間齊刷刷地長到了一尺多高的模樣,它們綠瑩瑩地站在春風里,左右招搖著,惹得老黃牛急了眼,這里啃幾口,那里啃幾口,恨不能一口氣把大地上所有的嫩草全都卷進它那闊大的嘴巴里。綠瑩瑩的小草中間,到處都點綴著星星點點的小野花,紅的,黃的,藍的,白的,它們就像一個個清純美麗的小精靈,躲在芳香濃密的綠色地毯里捉迷藏。小溪流也好像一夜之間突然睡醒了,它披著一身清凌凌的波光,懷著滿腔的喜悅,一路小聲唱著歌,迫不及待地奔向遠處不知名的地方。小溪流里的小魚兒、小蝦兒呢,也一夜之間全部冒出來了,它們在剛剛現(xiàn)出嫩葉片的水草叢里進進出出,呼朋喚友,忙得不亦樂乎。
春天的大地啊,總是如此慷慨。春天的風兒啊,能將所有人的心都吹醉。
可是,即便這樣的好天氣,也還是拯救不了細荷郁悶的心情。
“唉,煩人!”
細荷沮喪地揪下腳邊一大把野花的小腦袋。它們的汁液將她的手指都染綠了。
暖暖的春風吹過,青澀的草香四處彌漫。
唉,男朋友的事情,離她們實在是太遙遠了,何況還是一個長得那么怪兮兮的上海男朋友,何況他們說的話細荷還一句都沒聽懂。細荷只是從姆媽那兒聽說了,潘老師的男朋友也是上海知青,是在小學堂附近的那所茶廠工作的。
細荷悵悵地站在春風里,任散落的發(fā)絲在她的眼前和嘴角邊調(diào)皮地玩弄。
她以為好朋友梁小蕎是會贊成她的主張的,她主張潘老師應當立即跟她的男朋友分手??墒?,瞧瞧梁小蕎,竟然說出了那么深奧的話——“也許,潘老師還是很歡喜他呢?!薄魄?,這什么話嘛!
自從潘老師上次被她的男朋友惹哭之后,細荷又在潘老師的單身宿舍里看到過好幾次他的身影。他就像從來也沒有惹哭過潘老師一樣,老是擺出那么一副笑嘻嘻的嘴臉。即使他笑得那么和藹,甚至看上去還有那么一點兒英俊,細荷也還是不歡喜他。她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感覺,她總覺得他好像在密謀什么事情一樣。這讓細荷心里感覺非?;艔?。
“反正,我不歡喜他!”細荷氣呼呼地再一次揪下一大把野花的小腦袋,“以后,如果我有男朋友了,如果他敢對我發(fā)火,我就不理他!”
“你說,以后,誰會是你的男朋友呢?”梁小蕎突然湊近前來,一雙清亮亮的眼睛,閃著詭譎的光。
細荷瞪著梁小蕎,一下子蒙住了。這個問題,可從來都沒有跑到她腦子里來過!
“會不會是齊學軍?他可是偷偷地偷他姐姐的算盤珠子給你哦!而且,你們在舞臺上排演的時候,他老是故意在小禮堂里玩耍,其實他明明老在看你呢!要不,是陳文峰?我看他也蠻歡喜你的呢,雖然在教室里,他從來也不跟你說話。可是我知道你們其實放學后一直在一起玩的!要不,那個周胖?不過,周胖有點兒太胖啦,他簡直連路都走不動,我看還是不要的好……”
“我才不要周胖……”細荷急吼吼地沖梁小蕎叫起來。她不歡喜周胖眼睛那么小,睜都睜不開。她歡喜大眼睛。
“那,要不你在齊學軍和陳文峰之間選一個?”梁小蕎說。
“我……我怎么曉得……”細荷心慌慌地看著梁小蕎。“要不,你先選一個?”
“我?”這一下輪到梁小蕎傻了,她瞪著細荷,老半天,輕輕搖搖頭,“我也不曉得呀……”
兩個好朋友之間一下子靜默下來了,一股從來也沒有體驗過的奇異的情感瞬間攫住了她們的心。她們傷感而又惶惑地手拉著手,默默地站立在青草叢中,看夕陽在天邊抹下最后一道淡淡的晚霞。
只有春風在耳邊輕輕地吹,撩起她們漆黑柔軟的發(fā)。
潘老師走了。
她離開小學校,離開宣傳隊,離開細荷和所有的隊員,回她的上海去了!
細荷不相信。她一口氣跑到潘老師的單身宿舍門口,看到窗戶口,一如既往地掛著那條淡淡的綠格子布的窗簾,她微笑起來了,瞧,窗簾都還在呢!
門是虛掩著的。細荷輕輕敲敲門,沒有應答。她一推,門開了。
細荷驚慌地睜大了眼睛——
房子里面,細荷熟悉的所有東西都不見了,只有一張光光的床板,默默無語地橫在墻邊。
原來潘老師真走了,她匆忙得窗簾都忘記帶了?;蛘撸揪筒辉傩枰??
細荷不曉得自己被什么襲擊了,她站在空蕩蕩的房門口,突然淚流滿面。
真的就這么走了嗎?連一聲再見都沒說呢……
她教細荷跳了兩年的舞。從她那里,細荷曉得了新疆舞的調(diào)子、藏族舞的調(diào)子、朝鮮族舞的調(diào)子、苗族舞的調(diào)子……這些調(diào)子,都被她甜美的嗓音哼出來,如果是表演的時候,她就變成了留聲機,她對著那個大喇叭不停地哼唱,她的聲音被大喇叭擴散到小禮堂的各個角落,送到下面擠得滿滿的各色人群的耳朵里。這些調(diào)子里,有很多相同的東西,也有很多不同的東西,細荷說不出來,但在跳舞的時候,細荷能用自己的心感覺到。這些調(diào)子,讓她曉得了新疆的姑娘會扭脖子,喜歡穿花衣裳;藏族的姑娘袖子老長老長的,喜歡甩長袖子,喜歡說“巴扎嗨”;朝鮮族的姑娘穿裙子是要系到胸部的位置的,還要在胸前系一根漂亮的飄帶;而苗族的姑娘,她們特別愛美,她們的裙子上是要裝飾各種各樣的花邊的……
那些僅僅用廉價的腮紅、眉筆、眼線筆和口紅描畫出來的無與倫比的美麗,那些僅僅用借來的白襯衫、黑裙子裝點上五顏六色的皺紋紙后呈現(xiàn)出來的各族姑娘們的富麗堂皇和情調(diào),那些歌聲和旋轉、跳躍,那些如潮水般響起的掌聲和快樂生動的觀眾的笑臉……
全部像這間房子一樣,空蕩蕩。
沒有任何通知,沒有任何告別。
真正的心痛和傷心原來是這樣子的,你甚至都不曉得對方有什么不對的地方——潘老師只是跟她的男朋友一起回到她的家鄉(xiāng)去了。
就像梁小蕎說的——
“哎,細荷,你真是奇怪呀,大人為什么要跟你說再見?就像我家里,我爸爸姆媽做事情,還有我姐姐做事情,我向來不曉得的。他們才不會跟我說呢?!?/p>
唉,是這樣。大人的世界,總是那么高高在上,無法觸及。
原來潘老師的男朋友跟潘老師吵架,就是因為在商量這個事情;細荷覺得他一直在密謀什么,也是因為在商量這個事情。
聽過梁小蕎的話以后,細荷的心里,稍微覺得好過一些了??墒?,她并不認為梁小蕎的話是完全對的。如果我以后成了大人,我就要跟細伢崽說再見!細荷在心里忿忿地想。
沒想到,在這天的晚飯桌上,細荷又聽到了潘老師的消息。而且,竟然是姆媽在講呢!
姆媽說:“小潘終于回上海去了!真是作孽!”
姆媽這是在對爸爸講話。
爸爸點點頭:“是啊,一個嬌生慣養(yǎng)的城里姑俚,一個人背井離鄉(xiāng)的,跑到我們這個山溝溝里來受苦,不容易啊?;厝チ撕谩!?/p>
細荷好驚訝地睜大眼睛,看著姆媽和爸爸。
“你們怎么會曉得潘老師回上海去了?”細荷忍不住沖口而出。
爸爸姆媽也好驚訝地看著細荷。他們大概沒想到細荷會問這樣的問題吧。
還好姆媽這一次耐耐煩煩告訴了細荷:“潘老師托人帶話給我們了,跟我們告別,感謝我們家以前對她的關照。”
這樣??!細荷心里,突然歡喜起來了!
“小潘人挺不錯的,上次我們家里想買塊新布料,但家里的布票用完了,還是她借給我們的呢!這一走,以后恐怕一輩子也見不上面了?!蹦穻層指袊@了一句。
“為什么一輩子也見不上面了?”細荷心慌慌地又一次沖口而出。
“嗨,你現(xiàn)在話還蠻多?!卑职衷僖淮我馔獾乜粗毢?,“不過姆媽說的話不對,以后你們這些細伢崽長大了,誰曉得會到哪里去呢?也許會到老遠的地方去,也許就會到上海去,見到潘老師了?!?/p>
細荷低了頭吃飯,不再說話了??墒撬囊活w心,怦怦怦跳得比誰都響亮!
她一下子想起寒假的時候陳博士在大禮堂里說的話來了。陳博士也說過這樣的話喲。
啊,以后,她會到很遠的地方去嗎?很遠很遠嗎?到底可以遠到哪里呢?是浙江,還是上海?或者,是別的更遠的什么地方?
(本文節(jié)選自謝倩霓最新創(chuàng)作的“薄荷香純美成長花園”系列之《總有一朵微笑》一書。該系列小說即將由少年兒童出版社隆重推出,敬請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