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振國
母親是詩歌歌詠的永恒主題之一。千百年來,母親的形象又大多定格于“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類似的畫面,仁愛、慈祥、勤勞,是母親形象的幾個關鍵詞。從形象特點上說,舒婷的《呵,母親》和江非的《媽媽》兩首詩中的母親形象并沒有超出這個范疇,但兩首詩卻有著迥然不同的風格——一首中規(guī)中矩,一首則寫法別致。先請靜心細讀這兩首母親頌歌。
舒 婷
你蒼白的指尖理著我的雙鬢
我禁不住像兒時一樣
緊緊拉住你的衣襟
呵,母親
為了留住你漸漸隱去的身影
雖然晨曦已把夢剪成煙縷
我還是久久不敢睜開眼睛
我依舊珍藏著那鮮紅的圍巾
生怕浣洗會使它
失去你特有的溫馨
呵,母親
歲月的流水不也同樣無情
生怕記憶也一樣褪色呵
我怎敢輕易打開它的畫屏
為了一根刺我曾向你哭喊
如今帶著荊冠,我不敢
一聲也不敢呻吟
呵,母親
我常悲哀地仰望你的照片
縱然呼喚能夠穿透黃土
我怎敢驚動你的安眠
我還不敢這樣陳列愛的祭品
雖然我寫了許多支歌
給花、給海、給黎明
呵,母親
我的甜柔深謐的懷念
不是激流,不是瀑布
是花木掩映中唱不出歌聲的枯井
江 非
媽媽,你見過地鐵么
媽媽,你見過電車么
媽媽,你見過瑪麗蓮·夢露
她的照片嗎
媽媽,你見過飛機
不是飛在天上的一只白雀
而是落在地上的十間大屋嗎
你見過銀行的點鈔機
國家的印鈔機
門前的小河一樣
嘩嘩的數錢聲和刷刷的印鈔聲嗎
媽媽,你知道么
地鐵在地下
電車有辮子
夢露也是個女人她一生很少穿長褲嗎
媽媽,今天你已經爬了兩次山坡
媽媽,今天你已拾回了兩捆柴禾
天黑了,四十六歲了
你第三次背回的柴禾
總是比前兩次高得多
舒婷的《呵,母親》以“呵,母親”的一聲聲呼喚為情感聚焦點,把夢境、現(xiàn)實與回憶交織一體,包容著豐富的細節(jié)與內涵,多角度多層次地表達了作者與母親絲縷相連的情感。詩的第一節(jié)先寫夢境再寫現(xiàn)實。詩人朝思暮想,母親走進夢里,“蒼白的指尖理著我的雙鬢”,自己清楚地知道母親已經去了,卻不敢睜開眼睛。現(xiàn)實和夢境形成鮮明的對比,把作者思母的心態(tài)刻畫得非常逼真。第二節(jié)寫詩人珍藏著鮮紅的圍巾,這鮮紅的圍巾浸滿了母親的味道,無數次的撫摩已使圍巾沾滿淚痕,卻不敢浣洗,怕母親的味道會和圍巾的紅色一樣隨歲月流逝褪去顏色。詩人害怕記憶也會褪色,不敢打開圍巾那令人心碎的畫屏。記憶的潮水沖開了閘門之后,第三節(jié)詩中寫到,小時候哪怕受到一丁點兒傷害,都要向母親哭喊,因為,母親的話語或愛撫是醫(yī)治心靈創(chuàng)傷的靈丹妙藥??墒牵F(xiàn)在什么也沒有了,即使頭頂著荊冠也不敢說痛,知道要學會獨自承擔一切。常??粗赣H的照片,想深情地呼喊,卻不敢發(fā)出聲音,怕驚擾母親安眠。繼而第四節(jié)寫到,作者寫過許多支歌,卻寫不出對母親深切的懷念,那種感情不是語言可以表達出來的。詩人的懷念不像激流、瀑布,而是“花木掩映中唱不出歌聲的枯井”,表面上看不到一絲痕跡,依舊花木掩映,但心已經干枯,不會再有動聽的歌聲。至此,詩人的思母之痛到達頂點。
這首母愛頌歌從懷念母親的角度切入,抒寫母親形象。從詩歌的形式和內容看,算得上是一首中規(guī)中矩的優(yōu)秀抒情詩。有幾個方面的特點可以說明這一點:一是結構嚴謹精致。詩歌分四小節(jié),每節(jié)行數或句數相當,這使詩歌形式上顯得結構勻稱;每節(jié)詩均用“不敢”或“怎敢”表達詩人壓抑自己感情的痛楚,“不敢”或“怎敢”起到了串聯(lián)全詩的作用;每節(jié)反復吟詠“呵,母親”,詩人把懷念之情寄寓到一聲聲的呼喚中,起到了連綴作用。二是注重節(jié)奏韻律。每節(jié)詩反復吟詠“呵,母親”除結構方面的連綴作用外,也增強了詩歌的節(jié)奏感。同時,全詩每節(jié)均押韻,第一、二、四節(jié)押in或inɡ韻,第三節(jié)押ɑn韻,詩歌韻腳鮮明突出,韻律和諧,體現(xiàn)了詩人在節(jié)奏韻律方面的刻意追求。三是意象溫和優(yōu)美。夢境、晨曦、煙縷、圍巾、畫屏等意象具有溫和優(yōu)美的色調,荊冠、枯井等意象則具有象征性意味,從夢境到現(xiàn)實,從鮮紅的紅圍巾到睹物思人,引起對往日的懷戀,從看母親的照片,引發(fā)對往事的回憶,一切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使全詩顯得意境感傷優(yōu)美,符合懷念母親這一主題的詩歌的一般特點。所以說,舒婷《呵,母親》的寫作思路中規(guī)中矩、堅守本分。
相對于《呵,母親》的“中規(guī)中矩”、“堅守本分”,江非的《媽媽》則明顯帶有另辟蹊徑、“走野路子”的寫作思路。從形象和主題方面說,江非的詩在“媽媽”的品質方面并沒有發(fā)掘出多少新鮮的內涵,依然是勤勞、無怨無悔、默默勞作,但這首詩有三個方面可圈可點:
一是獨特的切入角度。這首詩最明顯的特點是,以現(xiàn)代文明的視野寫農村,從現(xiàn)代化的視角關注在農村度過一生的母親的生存狀態(tài),而且,詩人以雙重身份——擁有都市現(xiàn)代文明的歸來者和作為鄉(xiāng)土中國的母親之子——觀照母親的生活和世界。作為都市之子,他為占據了物質文明并以洞悉物質文明的奧秘而興奮,倍感榮耀。在詩中,他以傳道者的身份說話,以一連串的詢問開場,母親永遠只能是他的聽眾,處于被動地位,無話可說。他知道母親對現(xiàn)代文明的一無所知,但他明知故問,一步步把母親逼到無言的境地,以顯示自己作為都市之子的絕對優(yōu)勢。然而,作為鄉(xiāng)土母親的兒子,他又是謙卑的,他為苦難中的母親沒有擁有那些城里人的生活方式而低下高傲的頭:這是自己的母親,勤勞而樸實的母親,在苦難中堅強生存而無怨無悔的母親,養(yǎng)育了如“我”一樣的都市之子的母親。她雖然永遠站在現(xiàn)代文明之外,但她凝定為一個不朽的形象在山坡上、麥田里,在無數的窮鄉(xiāng)僻壤中,讓我們惦念、憂慮、深思。都市之子和鄉(xiāng)土之子的雙重身份之間所產生的巨大的情感矛盾和張力,在這短小的詩篇中如此精巧地得以表現(xiàn),因而,詩歌的情感不僅僅是歌頌或贊美,其中夾雜著對默默付出日漸衰老的偉大女性的深深悲憫。
二是形式上打破思維定勢。按常理說,歌詠媽媽,直接或間接寫媽媽的詩句肯定是重心,而且以農村生活為題材的詩歌很容易從農村生活細節(jié)寫起,但這首詩是個例外。詩中直接寫“媽媽”的詩句只有安排在全詩最后的五行——“媽媽,今天你已經爬了兩次山坡/媽媽,今天你已拾回了兩捆柴禾/天黑了,四十六歲了/你第三次背回的柴禾/總是比前兩次高得多”,在這之前卻有十五行詩句大肆渲染城市文明,詩中借“地鐵”、“電車”、“瑪麗蓮·夢露”、“飛機”、“點鈔機”、“印鈔機”這六個現(xiàn)代化的意象和說明它們的“辮子”、“褲子”、“白雀”、“大屋”、“小河”構成“媽媽”眼中陌生和熟悉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呈現(xiàn)給我們一個生活視野狹小、甚至在現(xiàn)代社會中顯得極其局促的農村女性的形象。在形式的安排上,“媽媽”處在被邊緣化的次要地位,而這正是詩歌所要記錄的“媽媽”在這個現(xiàn)代化社會的生存狀態(tài)——被城市文明遺忘、被現(xiàn)代社會邊緣化的廣大邊遠農村女性辛勞、困頓的生命狀態(tài)。
三是與形式對應的隱喻效果。這首詩的主要表達技巧是對比,而且,詩人的對比很奇妙:那寫了寥寥幾行的,是主;那大加渲染的,卻是賓。在這首詩中,居于詩中意象主體的地鐵、電車、飛機、點鈔機、印鈔機、瑪麗蓮·夢露,它們以一種壓倒式的力量占據詩歌的中心,母親和鄉(xiāng)村的事物一點點地被逼向邊緣,處于附屬的地位。強烈的對比如此不相稱,詩人的藝術用心何在?實際上,它隱喻了一個重要的歷史事實:現(xiàn)代文明以不可阻擋之勢席卷幾千年沉睡的鄉(xiāng)村,兩種文明的對抗以鄉(xiāng)村文明毫無抵抗的完敗而結束。都市迅速成為人們生活的主要圖景,控制了人們的話語范疇。在詩中,詩人一件件地向母親展示都市里所有平凡的事物,充滿炫耀。但作為文明和進步標志的城市文明,沒能迷住詩人的眼睛,行走在城市的詩人時時所牽掛的,依舊是媽媽那疲憊的身影——“媽媽,今天你已經爬了兩次山坡”、“媽媽,今天你已拾回了兩捆柴禾”,他哀憐媽媽人生的艱辛,他贊嘆媽媽的勤勞和堅韌,他對媽媽有深深的感恩和疼愛。他雖行走于城市,但他那源自母親、源自鄉(xiāng)土的淳樸,沒有被誘惑吞沒,沒有在紛繁里迷失。他沒有忘記,正是媽媽用那背柴的肩膀,支撐起自己的人生,使自己獲得了行走于城市進而認識了解城市的高度——這些才是詩面背后的隱含意義。詩人并沒有直接將這些表達出來,而是讓讀者在閱讀中去發(fā)現(xiàn)和探索,留給讀者極大的參與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