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傳茂
(長江大學外國語學院,湖北荊州 434023)
西方重譯研究有自己的傳統(tǒng)。早在19世紀初期,德國大文豪歌德就指出,外國經典作品的翻譯一般要經歷歸化、仿譯和異化三個階段(Robinson,2006:222-224;Brownlie,2006:146)。納博科夫(Nabokov,1941:160-162)在談到重譯普希金《奧涅金》的原因時說,舊譯華麗有余而忠實不足,為了追求語言形式的華美而遠離了原作的真義(true meaning),所以決定重譯,向讀者呈現(xiàn)一個形貌雖然丑陋呆板但內容忠實的譯本。圖里(Toury,1980:58)則注意到重譯現(xiàn)象的研究價值,認為重譯研究是翻譯研究,特別是翻譯史研究的一種重要方法。西方真正關注重譯現(xiàn)象始于上個世紀90年代初,而在本世紀的十余年間,西方重譯研究有了長足的發(fā)展。
1990年,法文雜志《羊皮紙文獻》(Palimpsestes)專門推出一期特刊《重譯》(Retraduire),標志學術界開始對重譯現(xiàn)象給予嚴肅的關注。本西曼(Bensimon,1990:ixxi)在雜志序言中指出,初譯本或曰介紹性譯本(introduction-translation)采用歸化翻譯策略,盡量縮小源語和譯語的文化距離,目的是將原著介紹給譯語讀者;重譯本則采用異化翻譯策略,十分注意再現(xiàn)原作的文字、語言、風格形貌及獨特之處。他和伯爾曼(Berman,1995:1-7)的相似觀點對后來西方的重譯研究產生很大影響,構成了重譯假說的重要內容。但同期雜志上羅德里格斯(Rodriguez,1990:77)的研究則有不同的發(fā)現(xiàn),認為最初的譯本是拘泥于字面的直譯,而后來的譯本則是對原作的改編。甘比爾(Gambier,1994:414)的研究印證了本西曼的觀點。最初的譯本在文化或編輯要求的名義下譯法傾向于歸化,盡力消除原作中的他異色彩,而重譯本則回歸原文,保留原作的異域身份。伯爾曼(Berman,1995:57)觀察到重譯的周期現(xiàn)象,即最初的翻譯是一種供研究原作之用的介紹性文字,接著是一些有文學抱負、有瑕疵、不完整的早期譯本,然后是許多重譯本,直到一個經典譯本出現(xiàn)。
20世紀90年代中期,重譯研究由現(xiàn)象觀察轉向理論關照。杜–諾爾(Du-Nour,1995)從語言和翻譯規(guī)范的角度對九部兒童書籍的25個希伯來文譯本進行了實證研究。這些譯本的時間跨度達70年,從20世紀20年代到80年代。杜–諾爾通過比較初譯和重譯發(fā)現(xiàn)早期譯本文風典雅,辭藻華麗,有經文的風格,而80年代的重譯本語言通俗,文風樸實,更適合兒童閱讀。她的發(fā)現(xiàn)與圖里(Toury,1980)等人的研究結論相吻合。希伯來語文學翻譯中占主流地位的文體規(guī)范是典雅文風,兒童文學作品翻譯也不例外,但此種過于高雅的翻譯風格會失去兒童讀者。杜–諾爾通過有關文獻研究發(fā)現(xiàn)20世紀50年代晚期以色列兒童所閱讀的書籍約80%是翻譯書籍,但到了70年代中期這一數(shù)字下降到20%。政府有關當局意識到外國經典對以色列青少年的重要性,決定重譯或修訂早期譯本,要求新譯本通俗易懂。杜–諾爾的研究表明,歷史、文化、語言語境的變化可能引起語言和翻譯規(guī)范的變化,從而使重譯成為必要。
研究者們雖然不斷提到retranslation,對其進行研究,但直到1997年的《翻譯學詞典》問世才對retranslation作了界定。該詞典編者夏特爾沃斯和考伊(Shuttleworth & Cowie,1997:76)將重譯等同于間接翻譯(indirect translation),即“非直接譯自原文,而是譯自另一種語言的居間譯本”。這一觀點與《內羅畢建議書》(Nairobi Recommendation,1976)對retranslation的描述一致。該建議書第14條第3款明確規(guī)定:“作為原則,翻譯應從原作譯出,只有絕對必要時才采用重譯的方法?!逼つ罚≒ym,1998)根據重譯文本之間的關系將重譯分為消極重譯(passive retranslation)和積極重譯(active retranslation)。消極重譯指共時地緣政治或方言邊界內相互之間沒有競爭性的譯本,如上個世紀下半葉大陸和港臺的外國名著翻譯,同一名著譯本雖有時間先后之分,但相互之間并無競爭。積極重譯則指同一文化地理或時代環(huán)境中具有競爭性的譯本,如李景端(2004)所提到的“《尤利西斯》風波”中金隄譯本和肖乾譯本就是一個典型例子。皮姆指出,對重譯原因的探究不應簡單地采用歸因法,將其歸之于譯入語各種規(guī)范的影響,因為歷史上的許多重譯現(xiàn)象并非一種簡單的因果關系,而是關涉到許多復雜的因素。他認為,對重譯,特別是積極重譯進行研究對于我們認識翻譯的本質和機制大有助益。
范德切爾頓(Vanderschelden,2000)結合法國經典的英譯比較全面地探討了重譯的動機和原因。她總結了五條重譯理由:一是現(xiàn)存譯本已無法令人滿意且無法有效修訂,二是原作有了新的權威版本,三是現(xiàn)存譯本風格上已過時,四是需要重譯以填補原作的某一特殊功能,五是對原作有了新的闡釋。巴拉德(Ballard,2000)對法國作家加繆(Albert Camus)的名作《局外人》(L’Etranger)的三個英譯本研究證實了歌德的翻譯三階段說。巴斯內特 (Bassnett,2000:99)把重譯歸因于文本的老化(ageing)。她指出,相對于書面語言文本,口語化的戲劇文本更易老化,通常每隔20年左右就需要重譯。切斯特曼(Chesterman,2000:22-25)在探討翻譯研究模型時圍繞重譯提出了一連串假設,可以對重譯和譯文修訂進行區(qū)分,即修訂圍繞舊譯,重譯圍繞原作;只有重譯才能成為偉大的譯作,新譯與舊譯相比一般更接近原作;重譯者對舊譯持批評態(tài)度,力圖提高舊譯的質量;舊譯的存在影響新譯在譯語文化中的接受,譯者對此心知肚明。
新世紀以來,西方學者以歌德、本西曼、伯爾曼、甘比爾等人的有關論斷為主要內容,構建了各種重譯假設,并以此進行實證研究。切斯特曼之后,科斯金恩和帕羅波斯基(Koskinen & Paloposki,2003:21)先是以甘比爾(Gambier,1994)的有關思想為依據,將重譯假設界定為:“在初譯文本所謂的歸化翻譯之后重譯本標志著向原作的回歸?!彼齻冞€參考本西曼、伯爾曼和甘比爾的觀點提出性質類似的重譯假設,即“初譯比重譯更加歸化”(Paloposki& Koskinen,2004:27)。后來她們又將重譯假設描述為“初譯內在的歸化特質呼喚貼近原作的重譯”(Paloposki & Koskinen,2010:30)。
科斯金恩和帕羅波斯基是對重譯假設進行持續(xù)關注和實證研究的兩位合作研究者。她們對英國作家卡羅爾的《愛麗絲漫游奇境記》四個芬蘭語譯本研究表明,重譯本并非都按照時間線性序列的模式不斷向原作靠攏,1995年譯本異化特征明顯,而2000年譯本則更加歸化。她們還發(fā)現(xiàn),1906年和1972年譯本并未淘汰,而是被重印,與新譯本共存。這是由當代芬蘭文化的市場互補觀念所決定的。不同的譯本有不同的目標讀者,或作為經典,或作為兒童讀物。她們對高爾斯密的《威克斐牧師傳》(The Vicar of Wakefield)兩個芬蘭語譯本研究也有類似發(fā)現(xiàn),1859年譯本字比句次,貼近原文,1905年譯本則語言流暢自然,近似改編。她們對重譯假設提出了自己的修正意見,認為名著初譯的歸化傾向不一定與單個譯本有關,而更可能與文學發(fā)展的某些階段有關。
威廉姆斯和切斯特曼(Williams &Chesterman,2004:78)在《路線圖:翻譯研究方法入門》一書中將重譯假設描述為“同一部原作后來的譯本,翻譯到同一目標語言,與最初的譯本相比,一般更接近原作”,并建議可利用語料庫研究重譯假設。但該假設中的關鍵詞“接近”(close)連同其他重譯假設中的歸化(domesticating)、貼近原作(source text oriented)、準確(accurate)、提高(improvement)等概念受到帕羅波斯基和科斯金恩(Paloposki& Koskinen,2004,2010)等人的質疑。她們認為,對歸化和接近進行量化分析存在問題,因為它們可能同時存在于文本的不同層面;同樣對貼近原文進行定量分析也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因為譯者的動機和受限制因素可能會出現(xiàn)巧合。例如,譯者在譯文某處生造了一個詞語(calque),這究竟是有意識的策略選擇還是由于譯語中沒有適當?shù)膶~語而作出的無奈抉擇,很難甚至不可能進行判斷(Paloposki& Koskinen,2004:32)。她們還認為,當下重譯假設研究的一個困境是方法上的,諸如提高、接近、準確等要求定量和定性分析的測量概念使研究方法的切入點大異其趣,文本比較的單位也大不相同,以致造成研究成果無法進行比較(Paloposki & Koskinen,2010:30)。
布蘭莉(Brownlie,2006)結合敘事理論通過法國作家左拉的《娜娜》(Nana)五個英譯本探討包括重譯假設在內的重譯理論。她通過研究發(fā)現(xiàn)重譯本同初譯本相比質量沒有任何提高,更不用說出現(xiàn)經典譯本。同時她還發(fā)現(xiàn)早期譯本有向譯語文化適應的傾向,并不都是歸化譯本,后來譯本則更貼近源語文化。最早的兩個譯本,即1884年和1895年譯本,同出自維多利亞女王時代,卻表現(xiàn)出明顯的異質性。1895年譯本并不忌諱性話題,也沒有宗教獻媚,表現(xiàn)得相當前衛(wèi)。這與維多利亞時代溫文爾雅的道德風范明顯不符。該譯本是由一個秘密文學社團——巴黎協(xié)會(Lutetian Society)所翻譯的,當時只出版了310本。該協(xié)會的宗旨是不刪減地翻譯歐洲大陸的文學作品,其會員人數(shù)受到限制。當時秘密社團的活動不受當局審查的限制,譯者可以顛覆主流意識形態(tài)和規(guī)范。布蘭莉指出,不應當將初譯的歸化向重譯的異化轉變看作是符合數(shù)學線性規(guī)則的一種均勻的漸變,而是要從翻譯的具體文化語境中尋找不同譯本產生差異的原因。
除了歸化和異化之爭以及重譯質量是否不斷提高這兩個焦點問題之外,重譯假設還宣稱譯本會老化。伯爾曼 (Berman,1990)指出,原作永遠年輕,而譯作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老化,但有些“偉大譯作”(great translations)能夠經受住時間的考驗,像原作一樣持之久遠。布里塞特(Brisset,2004)對“偉大”二字提出質疑,因為這不可避免地會涉及文學價值判斷這一難題。譯本的老化與重譯的必要性是人們經常談及的一個問題,但其關聯(lián)性無法得到證明。一些實證研究否定了這種關聯(lián)性,短時間內出現(xiàn)同一原作的許多譯本并不是譯本老化所能解釋的。因此,我們不能將重譯動機簡單地歸為譯本的老化。為什么有些作品被反復翻譯,而另一些作品只被翻譯了一次?對于這個問題,答案可能更多地與重譯活動所處的歷史文化語境有關,而不是與使其需要或值得重譯的原作的固有屬性有關 (Paloposki & Koskinen,2004)。
達斯密特(Desmidt,2009)對瑞典作家拉格洛芙(S. Lagerl?f)的童話經典《尼爾斯騎鵝旅行記》(Nils Holgersson’s Wonderful Journey through Sweden)從1907年到1999年間的18個荷蘭語譯本進行了研究,以驗證重譯假設的真實性。她發(fā)現(xiàn)雖然近些年的譯本確實表現(xiàn)出對原作一定的尊重,但各種規(guī)范之間的沖突削弱了重譯假設的解釋力。她認為,重譯本更貼近原作并非是譯者忠實于原作使然,而是由各種文學、教育和經濟規(guī)范的綜合作用造成的。她得出結論,重譯假設不具有普遍的理論價值,不過若該假設在語言表述上避免過于武斷,還是有一定合理性的。奧德里斯科爾(O’ Driscoll,2011)對法國作家凡爾納的《八十天環(huán)游地球》六個英譯本的研究表明,初譯的歸化、欠準確向重譯的異化、準確性提高線性漸進的假設在130多年的時間跨度里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這條漸進之線是不規(guī)則的。1874年譯本要比1879年譯本準確得多,也比2004年譯本異化得多。他的研究還顯示,在如此長的時間里沒有出現(xiàn)一部經典譯本,所研究的每個譯本都有文學價值、風格以及個性化的闡釋,都值得閱讀。迪恩(Deane,2011)則通過研究福樓拜等人作品的英譯否定了重譯假設的合理性。
從國內來看,也有一些翻譯家和學者對重譯提出了看法。這些看法有的與西方學者的看法類似,有的則獨具特色。例如,許鈞(1994:2)認為,重譯是“后人對前人工作的繼續(xù)、發(fā)展或超越”;羅新璋(1991:29)聲稱:“重譯是對自己舊譯的修正潤色”;余中先(1997:4)指出:“由于語言在變化,外國的作品要隨著語言的變化而不斷重譯”,并申明重譯是因為“原先譯本的質量有問題”;許淵沖(1995:40)更是大膽地斷言:“重譯則是兩個譯者之間,有時甚至是譯者和作者之間的競賽”,并認為“重譯是提高翻譯水平的一個好方法”。遺憾的是,這些假設雖然與國外重譯假設大致在同一時期提出,但卻未引起國內翻譯研究者應有的關注,其價值有待實證研究去驗證。
范德切爾頓(Vanderschelden,2000)認為,譯文修訂不是重譯,但常常是重譯的先導。前譯雖有瑕疵,如不準確、誤譯、風格不協(xié)調,但數(shù)量有限,可以加以回收利用,只需修訂不需重譯。修訂須保持原譯的主干、整體架構和筆調。修訂比重譯成本更劃算,也更容易一些。例如,普羅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的蒙克利夫(c.K. Scott Moncrieff)譯本是上個世紀20年代的經典譯本,多達六卷四千頁左右,基爾馬?。═. Kilmartin)畢十年之工尚未完成對該譯本的修訂,恩里特(D. J. Enright)接手修訂。范德切爾頓指出,修訂者常常不被信任,雖然原譯錯誤易改,但修訂本在語言風格上難以與原譯保持一致。她認為,修訂適合對舊譯進行少量調整,如果修訂變成全局性的,并對舊譯產生負面影響,那就需要重譯。
帕羅波斯基和科斯金恩(Paloposki &Koskinen,2010)不贊同范德切爾頓關于修訂是重譯的先導的看法。她們所掌握的研究材料顯示,大多數(shù)修訂譯本都未重譯,重譯本也不一定先要進行修訂。她們對范德切爾頓所說的譯文修訂只涉及有限問題或錯誤感到迷惑不解,究竟多少變化使原譯還是原譯,仍然署上原譯者姓名?修訂與新譯的界限在哪里?如何看待各種各樣的修訂?譯文修訂是否只是正字上的修訂(如繁體字變簡體字),而風格上的修訂可以冠之以重譯之名?她們結合芬蘭文學翻譯史上的例子發(fā)現(xiàn)了一些偽重譯和偽修訂。根據有關文獻查證,芬蘭現(xiàn)有三個果戈理的《死魂靈》譯本,即1882年的索馬萊恩(S. Suomalainen)譯本,1939年的J. K.譯本和1970年的康加(J.Konkka)譯本。1882年譯本獲得當年芬蘭文學協(xié)會獎。1939年譯本只提供了譯者姓名的首字母縮寫,不過該譯本在1945年至1992年間七次重印,重印本上出現(xiàn)了譯者姓名:Jalo Kalima和Juhani Konkka。研究發(fā)現(xiàn),1939年譯本與1882年譯本差別甚小,1970年譯本雖然相對獨立,但有許多1882年譯本所使用的特有詞匯,甚至個別句段也完全相同。帕羅波斯基和科斯金恩對兩位譯者進行了調查。芬蘭文學協(xié)會檔案顯示,在一份1969年寫給出版商奧托娃(Otava)的信件中,康加同意翻譯《死魂靈》,并提到30多年前曾修改卡利馬(J.Kalima)的舊譯。20世紀30年代,卡利馬和康加曾在WSOY出版社共事。帕羅波斯基和科斯金恩推斷出WSOY出版社曾將索馬萊恩譯本交給卡利馬編輯,而后由于某種原因卡利馬的修訂譯本又交給康加重新修訂。由此可知,1939年和1970年譯本只是譯文修訂本,而不是重譯本。她們舉的另一個例子是瑞典作家林格倫(a.Lindgren)的《長襪子皮皮》(Pippi Langstrump)。該作品一問世就被賈文蓮(L.J?rvinen,1946)譯成芬蘭語,并于1970年和2005年出版了兩個修訂譯本,修訂者分別是馬康恩(I. Makkonen)和托伯特(P. Taubert)。她們對兩個修訂譯本進行了抽樣調查,發(fā)現(xiàn)馬康恩有多達350處的改動,而托伯特只有21處。馬康恩大規(guī)模的改動使原譯者的聲音消失在修訂本中,這樣的修訂究竟是修訂還是重譯?
帕羅波斯基和科斯金恩結合《死魂靈》和《長襪子皮皮》的翻譯提出了發(fā)人深省的問題:為什么一位女編輯對一部兒童文學經典的全面加工仍然被稱為修訂,而一位男編輯對一部世界文學經典的修訂卻成了重譯?她們認為,重譯和修訂這些范疇具有歷史的不確定性,所謂的重譯(assumed retranslation)也許是修訂,而所謂的修訂也許是重譯。既定超文本實踐(如出版社書目清單)中,某譯本歸于某譯者名下,這固然有助于我們統(tǒng)計重譯文本的數(shù)量,但不利于我們認識重譯和修訂這些內涵豐富、形式復雜多樣的再創(chuàng)造活動,將其一刀切地歸入兩個名稱下會抹殺重譯和修訂的許多次范疇。她們反對初譯和重譯這種二元劃分,也不贊同重譯和修訂的二分法,甚至認為將修訂和重譯放到一個連續(xù)體(如一端為正字修訂,另一端為完全重譯)中的做法也顯得過于簡單,因為修訂和變易可能在文本的不同層面進行。她們認為,重譯是一個有待充分研究的領域,一切不要急于下結論。
重譯與譯文修訂的關系牽涉到重譯的定義問題。在漢文化里,重譯經常指出自第三語言而非源語的翻譯(孔慧怡,2005:25)。魯迅先生所用的重譯概念就承襲了這一文化內涵,他所翻譯的許多俄國作品,如果戈理的《死魂靈》,就是由日文轉譯或曰重譯的。1935年,他用“復譯”一詞指將某一作品翻譯七八次,以區(qū)別于重譯概念。在外漢翻譯實踐中,譯文修訂也屬于重譯內涵的組成部分。例如,傅雷曾在《<高老頭>重譯本序》中說:“這次以三閱月的功夫重譯一遍,幾經改削,仍未滿意?!保_新璋,1984:559)傅雷先生的重譯實際上是譯文修訂,因為三個月的時間似乎不足以將一部文學巨著從頭至尾完整地翻譯一遍。由此看來,中國文化里的重譯概念與西方文化中的基本相同。
重譯的原因或動機吸引了很多研究者,如皮姆(Pym,1998)、范德切爾頓 (Vanderschelden,2000)、馬西依森(Mathijssen,2007)等。貝克和薩爾丹哈(Baker & Saldanha,2008)對重譯動機的研究作了一番梳理,認為有些探因研究的解釋較為膚淺,如重譯者不知道已有譯本問世,出版者之間缺乏協(xié)商交流,舊譯的語言需要更新,原作進行重新修訂或擴充,初譯的錯誤需要糾正等。也有人認為,不同譯本之間存在互補關系,以滿足不同讀者的需要,或填補譯語文化的某種空缺(Toury,1999;Koskinen & Paloposki,2003)。例如,荷馬史詩《奧德賽》于公元前3世紀被安德羅尼柯譯成拉丁文,公元前2世紀羅馬詩人恩尼烏斯使揚抑抑格六音步成為古羅馬文壇占統(tǒng)治地位的拉丁文史詩形式,《奧德賽》因此被重譯(Armstrong,2008)。一些較有深度的研究認為,不斷變化著的社會環(huán)境和翻譯規(guī)范的演進是選擇某些文本重譯的主要原因。杜–諾爾(Du-Nour,1995)的研究表明,語言文體規(guī)范的變化要求重譯。庫加瑪基(Kujamaki,2001)通過對芬蘭作家基維(a.Kivi)的《七兄弟》(Seitsem?n veljest?)幾個德文譯本的研究發(fā)現(xiàn)重譯在很大程度上受到隨時間變化的規(guī)范語境的影響,特別是受文本接受的意識形態(tài)語境的變化和芬蘭在德國形象變化的影響。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因素經常成為經典文學作品重譯的動因。例如,在二戰(zhàn)后的法國,親共和親美出版商的《湯姆·索耶歷險記》和《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的不同譯本競逐于外國文學市場(Jenn,2006)。還有一些不太經典的文學作品有時也會在一種新的意識形態(tài)環(huán)境下獲得重譯的機會,并在譯語文化中重新定位。有些帶有女性主義色彩的重譯是某些社會機構(如學術或宗教機構)權威地位的重新確認(Venuti,2003)。
多數(shù)研究都局限于重譯之因,對于何時重譯關注甚少。美國現(xiàn)代語言協(xié)會2009年年會的主題是“重譯:何時何因”(Retranslation:When and Why),專門探討了重譯的時間維度。會議由馬薩諸塞大學的海耶斯(J. C.Hayes)教授主持,參加發(fā)言的有斯圖爾特(P.R. Stewart)、莫亞爾(G. Moyal)、戈達德(B.Godard)和羅賓遜(D. Robinson)教授。他們試圖從美學、語言、意識形態(tài)、商業(yè)角度探討重譯的動機。莫亞爾教授(Moyal,2009)從文學史和互文性角度切入何時重譯這一主題,并以巴爾扎克1832年的短篇小說 《紅房子旅館》(L’ Auberge Rouge)為例。1834年6月號 《都柏林大學雜志》(Dublin University Magazine)刊登了一篇小說《安德納什的紅色客?!罚═he Red Inn at Andernach),雖有一些增減變易,實為《紅房子旅館》的英譯,未署作者名,也未注明是譯文。而法國雜志《不列顛的回聲》(L’ écho Britannique)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于同年將該匿名小說當作原創(chuàng)翻譯成法文,變成了《安德納什的紅房子旅館》(L’Auberge Rouge d’Andermach),且自作主張將原作的悲劇結局改為喜劇收場,使現(xiàn)實主義大師的批判力度喪失殆盡。這一文學史料告訴我們世界文學史上有些作品其實是以創(chuàng)作之名行翻譯之實,是一種偽創(chuàng)作。這與圖里(Toury,1995)所提到的偽翻譯(pseudotranslation)以翻譯之名行創(chuàng)作之實如出一轍。莫亞爾教授的用意還不僅在于此。文學創(chuàng)作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一種互文性創(chuàng)作。如果這種互文是語際的,創(chuàng)作就成了翻譯??紤]到文學文本的語際互文關系是如此復雜,文學創(chuàng)作更有可能是重譯,文學研究也就繞不開重譯這一問題。
斯圖爾特教授(Stewart,2009)對孟德斯鳩的《波斯人信札》七個英譯本從難詞難句引起誤譯的角度進行了研究,與年會主題關聯(lián)度不高。1762年的譯本前言說明了重譯原因,即1722年的初譯本語言糟糕,譯文不準確,且有意義增添,書信順序排錯,使譯者弗羅伊德(T. Flloyd)決定動手重譯。不論具體原因為何,只要人們對現(xiàn)譯不滿,就可進行重譯(Ricoeur,2006)。斯圖爾特指出,新譯有舊譯所沒有的優(yōu)勢,初譯之后的重譯多少會承享一些舊譯的 “福澤”。這就是布蘭莉(Brownlie,2006)所謂的新譯擺脫不了的舊譯的“魔影”(haunting)。斯圖爾特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讓重譯者借鑒舊譯的長處,特別是當譯者碰到棘手的困境的時候。關鍵是要認真重譯(redo it),而不是將借鑒當作抄襲的幌子。這對于我們審視國內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的經典重譯現(xiàn)象頗具參考價值。
羅賓遜教授借鑒布爾迪厄、威廉姆斯和阿姆斯特朗的有關理論提出了身心漂移(ideosomatic drift)假說來解釋重譯之因。身心指通過共同評價性情感的傳播實現(xiàn)意義、正當性、身份、現(xiàn)實等的社會調節(jié)。就發(fā)現(xiàn)或者普遍認同某一文本需要重譯而言,從群體規(guī)范的身體學上講,普遍認同的基礎不僅在于命題的一致,而且在于集體化的情感。漂移是一種動覺的轉向,指人們感覺或感知到的原作與舊譯之間的滑移(slippage),是一種文本間互相遠離的運動。身心漂移是一種群體性的、動覺的、情感轉化為認知的失諧(dissonance),是一種通過社會撒播的感覺,即覺得舊譯在不斷地遠離原作,進入一個身體意識無法容忍的漂移區(qū)間,重譯時刻隨之到來。身心漂移假說雖然抽象且理論不夠成熟,但對于我們理解重譯現(xiàn)象具有啟發(fā)意義。
國內學者和譯者對重譯之因也多有論述。例如,樓適夷先生(1979:109-111)認為,重譯日本作家井上靖的歷史小說《天平之甍》的原因之一是原作作了若干修訂,這與范德切爾頓歸納的原作有了新的權威版本相似,但范德切爾頓并未指明新的權威版本是權威專家對原作的校訂還是原作者自己的修訂。樓適夷重譯該小說的另一重要原因是他的生活經歷。他因為翻譯《天平之甍》而在文革中遭受打擊,反而更增進了與原作的感情,文革后在得到原作者贈送的新版本后決定重譯一遍。這種社會政治層面的重譯之因國外學者似乎并未注意到,同時這一實例也包含了重譯的時間維度。許淵沖先生(1995:37-40)在談到為什么重譯《約翰·克里斯托夫》時說,重譯的動機首先是“譯者‘自得其樂’”,然后才是“使人‘ 知之、好之、樂之’”。譯者的自得其樂同樣也是西方重譯研究所未注意到的原因。與國外研究者注重宏觀層面的重譯原因不同,國內譯者比較關注微觀層面的原因。張經浩(1999:38)總結了自己重譯《愛瑪》的四個原因,即有明顯翻譯腔,無文彩,不貼切,未透徹理解原文。綜觀國內外關于重譯原因的研究,基本上分為宏觀和微觀兩個層面。筆者認為,宏觀層面的意義似乎更大。我國20世紀90年代以來出現(xiàn)了外國經典,特別是外國文學經典重譯的繁榮景象。許多出版社為什么要花費大量的人力、財力、物力重復性地翻譯相同的外國經典著作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
對于重譯的概念問題,要么熟視無睹,要么定義各異。綜觀各種定義,重譯包括三層內涵:一是某一作品有了譯本之后又重新被翻譯,二是經由第三國語言間接翻譯,三是對舊譯重新修訂。但在實際研究中學者們傾向于第一種,而忽略其他兩種重譯現(xiàn)象的研究。若賦予重譯概念以上三層含義,則會模糊研究的邊界。若選擇第一層含義界定重譯,則又忽視了翻譯實踐中人們稱之為重譯的其他翻譯現(xiàn)象,且會大大削弱重譯研究對社會文化的穿透深度和廣度。中國古代文獻中,重譯指間接翻譯,早期的佛經翻譯以及中華帝國文化的外傳都是采取間接翻譯的形式。有學者認為,中國傳統(tǒng)主流文化并不關注翻譯的方式,翻譯是否有效率,也無語言表達困難的困擾,“因為表達的困難是外邦要解決的問題,困難愈大,代表外邦來自愈遙遠的地方,也就愈能顯示中國的國威”(孔慧怡,2005:25)。 避免概念混淆的一個折中辦法是研究之始就厘清重譯的含義。目前國內外對于譯文的修訂研究很少,而對于間接翻譯的研究更少。
韋努蒂(Venuti,2004)認為,重譯是價值的創(chuàng)造。他提出了三種研究視角:譯者才能研究、互文性研究和歷史研究?!安拍堋币辉~為agency,根據坡帕德(Poupaud,2008:39)的觀點,agency可切分為能力(ability)、表現(xiàn)(performance)和話語(discourse)。能力指翻譯實踐中利用一切可能資源的能力,表現(xiàn)指利用這些資源所達到的效果,話語指行為主體對自己和他人能力表現(xiàn)的估判,以及這些能力表現(xiàn)如何通過與話語和價值觀念體系的相互作用得以實現(xiàn)。韋努蒂認為,與初譯者相比,重譯者對翻譯活動所涉及的各種情況和結果的自覺意識更強。重譯強化了譯者的意向性,因為重譯的目的就是要創(chuàng)造與前譯不同的文本,以期在譯語文化中形成一種新的不同以往的文本接受局面。譯者要將不同的闡釋刻入(inscribe)譯本離不開能力和表現(xiàn),亦即離不開動用可資利用的一切資源達到目的的能力。
重譯活動除了涉及譯者能力外,還受到一些超個人(transindividual)因素的影響,如翻譯委托機構、出版商、委托人、贊助人等。從決定是否重譯到重譯文本進入消費市場是譯者與其他主客體之間話語關系綜合作用的結果。文本的編輯、印刷、宣傳、銷售,甚至重譯文本的選擇,都可能是譯者無法掌控的。超個人因素還包括文化的宏觀話語語境,例如,1968年加拿大魁北克地區(qū)興起的用魁北克法語重譯世界戲劇經典的運動就與該地區(qū)民族文化身份的構建緊密相關(Venuti,2004)。重譯研究既要關注譯者現(xiàn)象,又要兼顧參與翻譯活動的其他主客體因素,還要研究譯者與這些主客體因素之間的關系,只有這樣才有可能再現(xiàn)重譯活動的真實圖景。
互文性是重譯研究需要關注的另一個問題。重譯的互文性有許多層次,最狹隘的互文關系是譯文和原文的關系,這是一種最基本的映射關系。譯者會借鑒詞典中的譯法,或者說詞典中的譯法早已刻入譯者的腦海,這樣譯本就與詞典發(fā)生了聯(lián)系。重譯者在前言、后跋、腳注、尾注等副文本中可能會提到新譯對舊譯的借鑒和批判,這樣新譯與舊譯就有了聯(lián)系。互文關系也是一種譯文與譯語文化文本之間的具體或抽象關系。翻譯是源語能指鏈向譯語表意系統(tǒng)的轉換,這種轉換必然會帶來增益或減損,因為不同符號系統(tǒng)符號之間的關系以及使人產生的聯(lián)想是不同的。例如,豐華瞻先生用“農夫荷鋤犁”譯格雷(T. Gray)的the farmer carries his hoe and plough,會使人聯(lián)想到陶淵明 《歸園田居》中的詩句“戴月荷鋤歸”(翁顯良,1983)。抽象關系如上文提到的魁北克地區(qū)重譯世界戲劇經典中譯本語言與魁北克地區(qū)詞典編撰家、戲劇作家和詩人作品中魁北克法語方言的高度關聯(lián)。韋努蒂(Venuti,2004)認為,譯文基于服務本國文化政治目的將原作的語言文化差異抹去得越多,這種互文關系也就越復雜。互文關系還可以是譯文與其他文本之間的關系,如與源語文化中對原作重新評價的著作有關。例如,皮維爾(R. Pevear)和沃羅克洪斯基(L. Volokhonsky)重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The Brothers Karamazov)與流暢的舊譯不同,該譯本更加貼近原作,顯然與巴赫金有關原作對話和多聲部的評論有關。
歷史維度是重譯研究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翻譯的歷史性不言而喻,現(xiàn)存譯本都是在某一特定的歷史時點誕生的。翻譯過程從文本的選擇到語篇策略的選定,再到譯本的產生,是一個歷時的過程。語篇策略的歷史性首先在于譯者所選用的方言、文本風格、翻譯方法等與翻譯所處的時代緊密相關。例如,“豪杰譯”不僅使我們想到清末民初的自由譯風,還會想到古羅馬對古希臘文化掠奪式的翻譯。其次,譯者所偏愛的語言形式可能與某一特定的歷史時段有關,如喬伊特(b.Jowett)的《柏拉圖著作集》所用的詹姆斯一世時期英語反映了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翻譯的詩學復古主義傾向。譯本闡釋折射出譯者對所處文化主流價值觀念的反映或修正,如林紓棄白話而用文言譯西方小說,并在譯本中注入孔孟道德觀念,是為了強化中華帝國文化(ibid.)。重譯的歷史性體現(xiàn)在與前譯在語篇策略和闡釋上的差異性。重譯因其與原作更為緊密復雜的互文關系在文本形式和翻譯傳統(tǒng)上建構出不同于舊譯的陌生化效應。重譯的歷史特性還在于通過不同敘事體裁或敘事體裁的混合使用來彰顯與舊譯的不同。在縱向視角上,重譯反映了譯語文化的價值觀念和文化體制的變化。
相對于一般翻譯研究,重譯研究的范圍較為狹窄。一般來說,重譯研究局限于經典作品,特別是文學、宗教、哲學和科學經典作品。鑒于重譯研究具有自己獨特的優(yōu)勢,建立獨立的重譯研究體系顯得尤為必要。翻譯研究作為一門學科在霍姆斯(Holmes,1988)和圖里(Toury,1995)等學者的努力下建立了自己的研究領域。重譯研究與一般翻譯研究有很多相似之處,我們似乎可以仿照圖里為翻譯研究勾勒的路線圖,為重譯研究設計一張類似的圖。
重譯研究可劃分成三大領域:理論研究、描述研究和跨學科研究。重譯理論研究又可分為一般理論研究和受限理論研究。一般理論研究主要探討重譯的一些基本問題,如重譯的本質與定義、重譯的類型與范圍等問題。受限理論研究似乎可以探究譯者的能力、重譯的對象,原作和譯作的身份在所涉兩種語言文化中的沉浮變遷,翻譯副文本中所體現(xiàn)的不同文化的人們對待重譯的觀念和看法,以及各種各樣的重譯實踐方式。這一研究有可能揭示出跨文化重譯現(xiàn)象的一些共同規(guī)律。
重譯的描述研究包括重譯過程研究、重譯作品研究及重譯功能研究等。重譯過程研究主要探討譯者是否從頭譯起,未參考前譯;是否僅重譯了原作的一部分,是否僅糾正了前譯的問題,并對語言進行了潤色;是否根本未譯,而是將幾個前譯本拼湊在一起,即抄襲等。重譯作品研究既可進行歷時研究,也可進行共時研究,或者二者結合,探究不同譯本中的語言文本事實和翻譯特征,以及在翻譯策略方面的歷時變化和共時譯者間的個體差異等問題。圖里(Toury,1995:73-74)在代表作《描述翻譯學及其他》中介紹了三種文本比較的方法,即比較翻譯到同一語言的平行譯本,比較某一譯本出現(xiàn)的不同階段,比較翻譯到不同語言的幾種譯本。前兩種方法可以運用于重譯研究之中。同一原作的平行譯本可能產生于同一時期,這使我們能夠進行共時研究。例如,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我國出現(xiàn)了外國文學經典重譯的繁榮景象。以《傲慢與偏見》為例,根據中國國家數(shù)字圖書館的統(tǒng)計,20世紀90年代出現(xiàn)了以孫致禮譯本為代表的17個譯本。重譯作品更可能出現(xiàn)在不同的歷史階段,這使歷時比較成為可能。而定量定性研究也可用于分析不同譯本在歷時和共時雙重維度上的語言形式和意義準確性方面的程度差異。重譯的功能研究則可從語言學、闡釋學、美學、意識形態(tài)等角度進行探討。
重譯的理論和描述研究從性質上看屬于現(xiàn)象學研究,而重譯的跨學科研究則著重于對所揭示的現(xiàn)象進行解釋。這就需要借助于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的有關理論工具和原理。歷史學、文學、社會學、政治學、經濟學、闡釋學、語言學等學科是重譯研究尋找理論支撐的重要源泉。歷史事件的還原有可能解釋重譯之因,文學研究可以提供有關互文性方面的知識,有助于我們對偽翻譯與重譯進行鑒別,社會學、政治學和經濟學能夠提供對重譯進行社會文化分析的相關理論原理,闡釋學能夠解釋重譯者為什么以及如何將自己的闡釋注入到新譯之中,語言學則有助于分析重譯所涉及的語言影響因素。以漢語中的直接引語為例,過去習慣將“某某說”放在句子開頭,而英語正好相反。隨著中英文化交流的增強,中國作家逐漸開始接受英語直接引語在前、“某某說”在后的句式結構?,F(xiàn)在的國內譯者在翻譯英語直接引語時一般都保持了原文結構,而幾十年前的譯者,如王科一翻譯《傲慢與偏見》,則將所有的直接引語都作了結構調整。這一語言變化有助于幫助我們分析和解釋譯者所用的翻譯策略,即過去的譯者采用歸化的翻譯策略,而現(xiàn)在的譯者則采用直譯策略。上個世紀90年代我國出現(xiàn)了經典重譯高潮,深層原因似乎可以從政治經濟層面去探究,即國家意識形態(tài)方向的微調及政府政策的轉向。這同時也使我們感到國外重譯假設有一個根本問題,即學者們都聚焦于翻譯活動本身,而假定其他一切變量都沒有發(fā)生變化。如果我們能在更為宏大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中解釋重譯現(xiàn)象,也許重譯研究能取得更有價值的成果。
可闡釋性是文本的一種本質屬性和魅力所在,也是重譯得以進行的一個重要前提。正如著名作家張煒(2012:130)所說:“文字不能把一切都規(guī)定好,要靠閱讀中對文字的還原。”愈是經典,闡釋的空間愈大,被重譯的次數(shù)也就越多。重譯現(xiàn)象,特別是經典作品重譯現(xiàn)象,近年來引起越來越多的學者關注。雖然到目前為止重譯研究還沒有形成自成一格的理論體系,但其在歷史、文化、社會經濟諸多領域的研究價值不言而喻。重譯研究相比于非重譯研究有無可替代的優(yōu)勢。今后的重譯研究方向一是尋找現(xiàn)存問題的解決途徑,二是對現(xiàn)有研究假設或結論進行跨語言文化的交互印證,三是探索重譯研究的新途徑、新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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