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識
1975年,他們從兩所不同的大學(xué)畢業(yè),來到南方的一個小山村教書。他教數(shù)學(xué)和體育,她教語文和音樂。由于條件有限,學(xué)校便在一間空教室里架起了兩扇木板,左右邊是他們各自的房間,中間是廚房。剛開始,他們都對這種缺乏安全感的生活極為擔(dān)憂。她有時會做噩夢,尖叫,把他嚇醒。接著,兩個人都打開床頭燈,失眠。尤其是刮大風(fēng)、下大雨時,他們的房間便會“滴滴答答”地漏水,還時不時發(fā)出一些可怕的“咯吱、咯吱”聲,就好像踩著碎石子的豺狼要向他們撲來。
他們曾經(jīng)想過離開這里。每天醒來后,他們幾乎同時走進(jìn)廚房取水。礙于面子,他會讓她先洗漱。他站在她的身后,會簡單地同她嘮幾句嗑。
“昨晚睡得好嗎?昨晚我的房間又漏水了?!?/p>
她一邊洗漱一邊回答:“是啊,我的房間也漏水了?!?/p>
“我看見你房間的燈又在大半夜亮著?!?/p>
……
這么聊著,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等到聽見第一個到校的孩子嚷嚷:“老師,老師,今天又是我來得最早哦……”他們才意識到要趕緊做飯,不然會來不及帶領(lǐng)孩子們做早操。他蹲在灶前,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火,火勢一旦有減弱的趨勢,他就會拼命地往里面加柴,然后問:“火,大不大?飯,還要多久能做好?”她拿著鍋鏟,麻利地在鍋里攪來拌去,臉上冒出汗珠:“馬上就好,馬上就好了,火再大點!”
他們在同一時間相遇,聽著同一種聲音,在同一個廚房做飯、聊天,教著同樣的孩子。他們難以舍棄這些彌足珍貴的東西而遠(yuǎn)走他鄉(xiāng),相忘于江湖。
“時間會讓兩個對的人彼此愛上的?!辈痪?,他們習(xí)慣點著燈在半夜長談。他們討論學(xué)生,他們互相聆聽對方的心聲,他們聊文學(xué)、聊往事。每次她談起自己的父母,就會傷心到哽咽,他就會在另外一個房間安慰她,給她講笑話。她的母親在她小的時候,罹患乳腺癌去世。父親為了供她念書,窮盡大半輩子,好不容易盼到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可她卻義無返顧地獻(xiàn)身教育事業(yè)。父親只好忍著說不出來的痛,默默地支持她。
他說自己會永遠(yuǎn)保護(hù)她。1985年的那個中秋之夜,有兩個歹徒闖進(jìn)學(xué)校行兇,為了保護(hù)她,他在和歹徒搏斗時被扎了幾刀。住院的那幾個晚上,他還是忘不了給她講笑話,逗她開心。他說自己一點也不礙事,叫她別哭,她還是一邊喂他喝湯,一邊“嘩嘩”流淚。他實在忍不住了,從他第一次聽到她的哭聲起,就愛上她了。他咬了咬牙,爬起來,一把將她摟在懷里:“不哭,我永遠(yuǎn)會保護(hù)你。我愛你!”愛情是一個魔法師,自從他對她說過這句話,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或是有多么不開心,只要一想到他,她真的就不再哭,無法想象的堅強(qiáng)。
1986年的秋天,他們在學(xué)校簡單地舉辦了一場婚禮。之后,他們有了一對龍鳳胎。
也許上天也會嫉妒人世間的真愛。2002年的春天,他們結(jié)婚16周年,她因為罹患家族遺傳性乳腺癌離開了人世。
她離開他后,為了把孩子撫養(yǎng)成人,他離開了小山村,在城市找了一份工作,拼命地工作、掙錢。
他對我說:“11年來,我沒有對任何人提及過我和她的故事。我之所以在列車上和你聊起這件事,是因為我看出了你的不開心。”2013年,我第一次失戀。我自始至終都不知道她和我分手的原因。我試想過,不愛是分手最好的理由,但我說服不了自己。于是,我搭乘了這趟由北方開往西南的列車,我想通過旅行忘了她。他指著手上的酥梨:“這個東西,我的妻子特別喜歡吃?!比缓螅质疽庾屛铱此种械拿倒澹骸拔乙偎徒o我的妻子一束玫瑰,我很愛她?!?/p>
“哦,這是一顆梧桐樹種子,我每年都會往她身邊扔一顆,希望它能長得像我,她需要我的保護(hù)。”他說。
“這是我今年寫下的旅行日記,我到過拉薩、加德滿都、黎巴嫩、圣托里尼、里昂等等。我要念給她聽,這些都是她最想去的地方?!薄彼f道,“今天是她去世的第11個忌日,我去看看她?!?/p>
我想他一定還很愛很愛自己的妻子,就像他和她的愛情故事很長很長。
在貴陽居住的那一段日子,我總能在公交車上或是菜市場,碰到一對對白發(fā)蒼蒼的情侶,他攙扶著她,她挎著小籃子,兩個人笑得特別爛漫。他們在談?wù)撌裁?,我聽不懂,但我猜他們一定是在說:“給我們讓座的這個小伙子真不錯?!薄扒?,老伴,今天的雞蛋真是便宜、個大啊?!?/p>
(摘自《文苑》)(責(zé)編 亦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