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恒
父親一直對村前的自家半畝白菜,情有獨(dú)鐘,重視的程度,甚至超過了對我的關(guān)心,他認(rèn)為瓜菜能當(dāng)半年糧。
那是八十年代的一個冬天,父親拉著地排車,車上坐著興高采烈的我。我大聲對著迎面走過來的狗蛋說:“別理我,我沒閑工夫和你說話,我要去收白菜。”父親在前面弓著腰拉車,像一只大蝦,很得意,呵呵地笑了。我像將軍似的,對著父親指手畫腳,發(fā)號施令:“快點(diǎn)走,別磨蹭!”
村子外的菜地,不再像以前一樣遍地蔥綠了,怕凍的菜蔬早已搶收回了家,整塊地看來,像斑禿的頭,父親的白菜肥美豐碩,在眾菜中,鶴立雞群。但是,在地塊的邊角處,明顯有幾棵大白菜被人在夜間偷走,只留下幾個翻著新鮮泥土的小土坑,往外散發(fā)著泥腥味道。父親憤怒地圍著菜地轉(zhuǎn)了幾圈,朝著村子的方向,放開聲大罵。我不耐煩地皺眉小聲嘀咕:小氣鬼,偷了幾棵白菜就心疼成這個樣了。
父親總是喜歡帶我到白菜地里干活,他把我當(dāng)成了一個可以扳倒石磨的男子漢了,而我只有十歲。“有牛使牛,沒牛使?fàn)佟保乓睾袜l(xiāng)親們說。我跟在他的后面,像老戲曲電影中的小跟班,父親不時回頭看我,好像我就是他的一面迎風(fēng)招展的戰(zhàn)旗,我能看到他的眼睛里面寫滿了炫耀。此后,他的這種把戲,愈演愈甚,特別是在我成為村子里唯一的一位高中生后,父親的頭仰得更高了。
我是喜歡跟父親下地的。我就知道,收了白菜后,可以有白菜燉粉條吃了。頭大根細(xì)的白菜,像士兵站隊(duì)般行行排列,父親抱住白菜的底部,輕輕一拔,白菜便帶著泥土,躺在父親的手中。父親小心翼翼地把白菜一順頭放在地排車上,碼好,用繩子系牢。他像孩子似的,手舞足蹈地圍著地排車轉(zhuǎn)著圈,查看裝車狀況。我在一旁大聲地嘲笑他,他總會暴跳如雷,拿著樹條,把我追出去老遠(yuǎn)。父親對白菜的收成很滿意,他像個猴子,吊在車把上打吊墜,臉上掛著和他年齡不相稱的調(diào)皮笑容。
父親身體瘦弱,力氣不大。他最打怵的是離我們家門口不遠(yuǎn)的一處陡坡,幾乎有八十度,裝載稍微重一點(diǎn)的地排車便很難拉上去?!皣N駕”,父親拉著滿滿一車白菜,歪歪斜斜地走來,時不時地給自己喊著口號。隨著坡度增加,車子漸行漸慢了,最后,幾乎不動,像膠粘住一般?!坝昧ν?!”父親嘶啞著聲音喊,車子突然快速后退。來幫忙的母親則拼力用腿頂住后滑的車尾巴,可是她還是和車一塊哧哧下滑。我咬著牙,使出全身力氣去推車,車子的下滑速度明顯慢了下來。父親滿頭大汗,頭發(fā)滑稽地貼在前額,駝著背,身體弓成一個半圓。聽著父親的口號,我們一起使勁兒,車子滯住了,接著慢慢上行了!車子緩緩地爬上了坡頂,父親噓出一口氣,支穩(wěn)車子,癱坐在地上。我也嘴里發(fā)干,眼冒金星。
父親年齡越來越大,有時也犯迷糊,常常在炎熱的六月,拉車去地里收白菜,也常常在三九寒冬,拿著鋤頭去除草。這時的我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可父親總說我是他菜地里的那棵沒長成的小白菜。
冬天的暖陽照著大地,但仍難以緩解刺骨的嚴(yán)寒,北風(fēng)吹動落葉,嘩嘩作響。我忽然想起跟父親去地里收白菜的情景,我大聲對父親說:“地里的白菜還有嗎?”父親一動也不動,也許他聾得聽不見了。我看著他青筋暴露的手,我多想他強(qiáng)健起來,哪怕是拿起他的老鞋底子,如我在孩童時那樣,狠抽我的屁股,但是,這已經(jīng)不可能了。父親猛然轉(zhuǎn)向我,大聲說:“鐵蛋兒,讓你娘把褲子給你烤烤,你起床總怕冷!”我僵立不動,臉上滿是淚水。endprint
老年世界2014年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