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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瑛

1

喜小托人給嫁到鄰村的大寶、二寶兩個女兒捎話，說自己病了，想去醫(yī)院治療。女兒心急如焚，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來，把他送進了縣醫(yī)院。查了心腎肝，又診斷肺脾胃，化驗血尿便，均“未發(fā)現(xiàn)異?！?，女兒便要其辦理出院手續(xù)?？上残“逯槪骸澳銈円形页鲈?，我回家就喝農(nóng)藥死給你們看！”

大夫見狀，給他輸液，喜小不配合，瘦小的身軀臥蜷成一只干蝦；又拿來注射器給他打針，他拉起被子裹緊屁股直搖頭。大夫唬臉直問：“你來住院不輸液不打針，咋治??！”他說：“吃藥?！?/p>

女兒本知爹有固執(zhí)倔強的怪脾氣，只好求大夫再住幾天。然而，護士送來的維生素片兒，喜小偷偷扔進了垃圾桶。兩個女兒見爹這般行事，便想起村人為他送的那個外號，對視一眼，無奈一笑，不知如何是好。

2

喜小結(jié)婚時的那個年代，女方不納彩，主要看成分和表現(xiàn)。領(lǐng)他到鄰村相親的媒人，僅要他帶了兩盒餅干一張獎狀。他既是貧農(nóng)出身，又是生產(chǎn)隊的積極分子，丈人見獎狀上寫的“模范社員”，說了句“可惜不是黨員”。媒人當即表白：“隊里正在培養(yǎng)，很快就能入黨?！毖粤T瞥喜小一眼，要其承諾。喜小見丈人的要求與自己追逐的目標一致，紅著臉一個勁兒點頭，喉嚨像塞了桃核。見早就與他相識的閨女沒甚意見，丈人便把這事定了。

結(jié)婚那天，丈人陪送了一張鐵锨一把镢頭，要他倆一心一意大干社會主義；喜小與妻肅立新房，面朝領(lǐng)袖像鞠躬宣誓時，入黨的愿望猶如前幾年更改自己的名字般強烈。

本地人叫“小”，也屬小孩或兒子之意。喜小上過小學(xué)，認識不少字。如果不是家里窮，上不起中學(xué)，他就能隨串聯(lián)大軍進北京城見到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那時紅旗、紅軍、紅太陽、紅寶書、紅衛(wèi)兵不絕于耳，他早就嫌“喜小”這個名兒不雅，認為“紅”是天底下最好的一個字，便挖掉“小”填上了“紅”字。為名正言順，他多次央求大隊會計將“喜紅”寫進社員花名冊，卻沒如愿。他咬了咬牙，花錢買了一盒“大前門”塞進會計兜里，事情就辦成了。萬事怕心誠，入黨也一樣，無非處處積極，事事先進，全心全意為集體——勞力出工時，他在地里早已干得大汗淋頭；收工后，他還要割一擔(dān)青草送到大隊養(yǎng)豬場；路旁地頭哪怕?lián)斓揭凰牍茸?，他都會送到集體的打谷場上……他的所為不求社員個個都知道，只求自己處處能做到。而“入黨申請書”遞交了多次，還是沒個動靜。

六月天鋤苗是莊稼人最苦的日子。隊里為使勞力有力氣拉大鋤，便適時發(fā)放點兒補貼糧。喜小雖在其列，卻直接拒絕。妻子為這事拔腿便去找隊長。喜小快步追上，攔住其去路：“咱吃糠咽菜就能過得去——還是入黨要緊?！闭f著故意抬手敬了個滑稽的軍禮，逗得妻“撲哧”一笑，輕輕捶他一拳了事。

那天在劉家墳鋤地，火辣辣的太陽烤燙了濕漉漉的黃土。隊長喊一聲“抽袋煙啦——”大伙便不約而同來到地中心這棵砂鍋粗的趴趴柳下乘涼。隊長手捧旱煙袋，歪一眼墳柳，罵道：“狗日的，就這根熊樹弄得這眼金盆子地年年好大一片不見糧食?！毕残”局@是一塊扳倒墳頭整出的好地，便附和：“它根吸水、葉遮陽，礙著大事哩?？沉说美?！”劉家墳是劉千貴的祖塋。隊長瞅一眼千貴：“今年算啦，明年開春前收拾它吧?！毕残】闯隽岁犻L的意思，又見既是黨員又是種地好手的千貴沒放個響屁，便建議：“這會兒砍了，就能多一年收成?！睕]等隊長開口，大伙兒你一言我一語議論起來。有的說墳柳枝繁葉茂，子孫富貴滿堂；有的駁斥那是封建迷信，騙人的鬼話；還有的說趴趴樹最難砍，巧木匠也得動一番腦筋……隊長又瞟千貴一眼，悻悻放話：“誰砍了它，隊里給計一個工?！蹦闊煹膭⑶зF，在鞋底上磕掉煙灰，說：“這么粗的樹，得請個木匠用鋸條砍才成?！毕残≌酒鹕韥碚f：“用球啥木匠！我回家提把斧一袋煙工夫就能搞定。”千貴置疑：“牛皮不是吹，火車不是推。你家那把肉頭斧砍不動，得用……”喜小舉一下拳頭：“我不多掙工分，這點兒活計我來干，看我砍動砍不動！”

喜小跑回家拿來斧頭，在河邊磨了個锃亮，先圍繞樹桿根部砍剝掉樹皮，然后腰間掩斧，赤腳爬上樹去，把主桿周圍的枝杈一根根砍下來，幾乎沒折騰幾株樹下的莊稼。隊長仰頭夸贊：“這種砍法好！”千貴則帶著蔑視的口氣說：“我就知道斧頭砍主桿費勁兒，他非說……”

臨近午時，勞力們還沒收工，墳柳上的粗細枝杈就基本砍光了。喜小得意地望一眼鋤地的人們，手腳并用又往上爬了幾下，兩腿夾緊樹桿，雙手揮斧去砍頂枝。他砍一斧，樹桿便顫悠一下，且顫悠的幅度越來越大。由于樹老木脆，尚未砍下去一半，只聽“咔嚓”一聲，樹桿斷裂，喜小頭朝地腳朝天栽了下去，右臂本能地支撐身體吃了勁兒，頓覺疼痛難忍。隊長扶他回村，叫來常給牛羊接腿的放羊漢揣了揣，說是骨頭斷了，得去醫(yī)院療治。喜小說：“你給咱接哇，省得進城花錢誤工?！狈叛驖h沒有推辭，如接牛羊腿般為他進行了處置。七七四十九天解開夾板，喜小的胳膊成了個羅圈形。愛插科打諢的后生指著他的拐臂笑罵：“說你砍不動，砍不動，你非說能砍動。這下……”于是“砍不動”便成了他的外號。

3

死柳樹強發(fā)芽，劉家墳地的那根趴趴柳在當年確實又發(fā)出一茬兒嫩芽，但由于主干根部剝了皮斷了脈，不幾天便干枯了。樹下的那片地也確實長出了好莊稼。

劉千貴是在墳柳的嫩芽枯萎后出的事。人們私下議論與喜小砍墳柳有關(guān)。喜小則說劉千貴有愧于黨、有愧于人民，沒臉活下去了，才自尋短見。

千貴比喜小大十多歲。雖說兩家僅隔一道院墻，千貴很少與喜小來往；尤其砍了墳柳之后，千貴幾乎不與喜小搭話。

喜小覺得自己夠一個黨員的標準了，砍墳柳摔傷胳膊不能干重活，便到大隊庫房與婦女們一道選麥種；傷臂沒過百日，就又與勞力們一塊收秋種麥。這天他又寫了一份入黨申請書，并把“臂殘志不減，決心與十分勞力一道干”的話寫了進去。他找到支書交了申請正要回家吃晚飯，突然間想起入黨得要介紹人，考慮到能耕會種的劉千貴威信高，說話頂用，這幾天搖耬種麥子還得到過支書表揚，便徑直朝千貴家走去。

喜小身瘦腳輕，走路極快。他見千貴的伙房亮著燈，便推門進屋。然而眼前的情形令他大吃一驚：千貴一邊從衣袋往外掏著什么，一邊嘟囔“這里面沒拌藥”；千貴妻蹲著撿拾掉落地上的麥豆子。喜小兩眼盯著火臺上的小瓷盆說：“這不是隊里的麥種子嗎？你咋……”這聲責(zé)問唬得千貴兩口子瞪直了雙眼，木然不動。

“好家伙，你這黨員還干……老爺老娘還不吃種子哩！”喜小大叫起來，“我這就跟隊長說去?！痹捯粑戳?，轉(zhuǎn)身便走。出了大門，只聽千貴在背后壓低聲音喊道：“兄弟，你回來?！边@是千貴頭一回喊他兄弟。喜小沒理睬，也沒回頭。

劉千貴偷種子成了隊里的一件大事，大會批，小會斗，輪番不斷。臨近冬季整黨，公社黨委又把此事列為重點。喜小一時成了揭發(fā)壞人壞事的紅人，入黨更有了把握。

就在公社召開整黨動員大會的前一天，劉千貴跳井自盡了。喜小得到消息，跑到村外那口廢棄多年的水井，見千貴的尸體由隊長領(lǐng)著幾個后生剛剛打撈上來。千貴妻撲上去號啕不止；千貴的兒子牛兒拉著千貴那只被井水浸泡得鼓漲漲的大手哭叫。喜小沒敢再往前走，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了心虧：這是一條活生生的命呀！自己要不去報告隊長，千貴就不會……喜小激靈打了個冷戰(zhàn)，立時發(fā)出一身虛汗。

此后，十一歲的牛兒便輟學(xué)回村掙開了工分。喜小每每看到衣衫襤褸的牛兒母子過著柴不來水不去的艱難日子，心就陣陣刺痛；入黨的心愿似乎沒先前那般強烈了，常常思謀自己能為這孤兒寡母做點兒什么。他見牛兒身體單薄，怕干農(nóng)活傷了身子，總想上前幫襯?？膳旱芍请p滿含仇恨的牛眼無情地拒絕。

4

直到村里搞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喜小也沒能為牛兒母子做什么。隨著大寶、二寶相繼出生，自家光景也越來越艱難。

喜小也想致富，可別人種的莊稼一畝能打千把斤，他辛辛苦苦耕種一年，畝產(chǎn)不達五百。這年春天他家三寶出生了，妻子為生下兒子甚為歡喜；喜小也高興，但又為“超生”發(fā)愁。他雖不是黨員、干部，但計劃生育是國策，人人得遵守。果不其然，三寶剛滿百日，鄉(xiāng)里的計劃生育工作隊就進了村。喜小開罷動員會回到家一夜沒合眼，口里一個勁兒嘮叨：“去年人家就叫你做手術(shù)你頂著不做，這下好了！今年的政策更硬，咱這三孩戶是重點對象，連罰款帶做手術(shù)一下子干?！逼拮恿R道：“那個手術(shù)俺死也不做。怕生娃你就給俺縫住，或者把你那個割掉！”

鄉(xiāng)村干部以高壓態(tài)勢猛攻重點戶。帶隊的計劃生育助理員，人稱秦助理，帶著村支書、村婦女主任整整在喜小家“工作”了三天，核心內(nèi)容兩條：一是交七千元罰款，二是要喜小妻做絕育手術(shù)。蹲在地上一個勁兒抽旱煙的喜小撓著頭看妻，妻說：“手術(shù)俺不做，錢也沒有。你們想咋就咋！”

鄉(xiāng)干部包村、村干部包戶，是攻破“釘子戶”的一種辦法。此后包村的秦助理又與村干部來喜小家跑了幾趟，列舉了好多拍賣電視機、洗衣機、自行車等物解決難題的辦法?？上残]有值錢東西，只有一個老婆三個娃。他也不愿硬挺死挨，只想謀劃個解決的辦法，忽然間想起祖宗留傳下來的那個蘭花雙耳瓷瓶，估摸著能賣掉交了罰款，剩下手術(shù)的事，老婆不做，自己做。婦女主任聽了他的想法，說：“你老婆做手術(shù)才去根。”喜小不解地問：“男人沒了那個，女人咋生娃？”婦女主任大笑一聲罵道：“嘿呀呀你個砍不動——真是個砍不動！”

喜小背了雙耳瓷瓶進了縣城，整整轉(zhuǎn)悠了一天，還是沒找到合適買主。他回家告訴正在炕頭奶娃的妻：“最多的一家只給出五百塊。”妻不以為然：“咱家就這五條窮命，你怕甚哩！”

懲治超生戶是有期限的。秦助理不能因為喜小一家而影響全村全鄉(xiāng)的工作。這天上午，村干部又把喜小叫到了大隊辦公室，秦助理只給喜小噓寒問暖拉家長，沒提一句交罰款和動手術(shù)的事。使緊繃神經(jīng)不知如何應(yīng)對的喜小這才放松了下來。將至午時，秦助理用那甜潤的嗓音叫了聲“喜紅老李”，說：“今午咱到村邊飯店吃飯去——我請客?！毕残臎]聽過這般尊敬的稱呼，心下思忖，花錢管秦助理一頓飯，能免提這樁煩心事也值，便說，“我管，我管?！?/p>

秦助理點了幾樣好菜，要來一瓶二鍋頭，便與喜小對坐在長方形飯桌上吃喝起來。喜小隱約聞到秦助理身上有一股子沁人心脾的溫馨氣息；又見其幾杯下去，嬌美細白的臉蛋泛起一絲兒嫵媚動人的彩虹，令他不得不頻頻斟酒，殷勤讓菜。秦助理也很主動：“喜紅老李，來，敬你三杯。這頓酒是我請你的?！毙睦镅b滿了歉意的喜小，已是酒酣微醉：“你們也不容易。下來做不了工作又扣工資又扣獎金的……我這戶可把你們拖累了。聽說上頭的政策對兩個女娃戶只要做手術(shù)，就免了罰款對吧？”

“您的記性真好！”秦助理稱贊一句，“那叫雙女戶。聽說您以前是隊里的積極分子……”

喜小訕訕地看著秦助理為自己斟酒：“你們真不容易。俺老婆要死活不做手術(shù)，我去割，割……嘿嘿嘿嘿，你們割掉我那個行不行？”秦助理含笑回道：“也行。但你得保證你老婆不能……咱開個玩笑，你老婆要是與別的男人好下娃子，你割了也白搭?！?/p>

“來，喝！”喜小似乎有了主意，一仰脖子干了杯中酒，“我不想給你們當絆腳石。咱三天后見?！?/p>

喜小深一腳淺一腳回到家，見妻不在屋里，用小被抱起炕頭上熟睡的三寶放進筐里，背筐出村搭乘班車便進了縣城。他在汽車站下車轉(zhuǎn)悠了一陣子，覺得無處可去，便把筐子撂在站旁的飯店門外。有幾個人走至筐前看了看，說了幾句什么便去了。這時娃兒尖銳的啼哭揪心撕肺。喜小琢磨：三寶怕是餓了，走時叫老婆奶一奶就好了。要不然還是抱回去吧，餓壞了可就……猶豫之間，見飯店走出兩個穿著時髦的中年女人，低頭看了看娃兒，又向四周掃了一眼，喊了幾聲“誰家的孩子”。喜小在遠處的墻壁背后藏著沒吭聲。兩個女人從筐里抱起娃兒認真看了一番，隨即又裹好小被攬在懷里進了汽車站。喜小流出兩行淚水，心下喊道：三寶，好兒子，爹實在沒了別的辦法。俺娃跟上人家享福去吧！

當他搭乘便車回到家，天已黑定，妻子正在翻天覆地尋娃。他說：“尋啥呀尋。娃兒送人了，是個好戶?！逼拮诱漳樕攘怂话驼?，瘋子般朝縣城跑去……

喜小幾番進城找妻，杳無音訊。他想：家里大寶、二寶不能沒人照管；妻畢竟是個大人，尋不見三寶自會回來的。于是來到婦女主任家說：“你通知一下那個秦助理，就說俺成雙女戶了，我愿意把自己的那個割掉?！眿D女主任沉下臉罵道：“砍不動——你個倒運鬼！老婆還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騸你那蛋做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