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昌武
“小眾”的用典
古典詩文基本是文人士大夫的創(chuàng)作。從根本說,這又是“小眾”的藝術(shù)。據(jù)傳白居易曾努力讓自己的詩“老嫗?zāi)芙狻?。但那只是一種理想,表達(dá)詩人對普通民眾的善意和關(guān)切。實在說來,今天許多即使是有相當(dāng)學(xué)養(yǎng)的讀書人讀古文、古詩,不借助注解也難以完全明白。如果把閱讀比喻為欣賞過路的風(fēng)景,作品中的典故往往成為路上的溝溝坎坎。閱讀時一面看原文,一面按標(biāo)號找注解,麻煩不必說,也大大敗壞了欣賞的興致。但是另一方面,那些藝術(shù)技巧嫻熟的作品,典故用得熨貼得當(dāng),把內(nèi)容表達(dá)得含蘊(yùn)深厚,意境完美,讀者感覺不到刻意造作的痕跡,不得不讓人擊節(jié)稱嘆,又平添幾分欣賞的樂趣。這樣,使典用事的效果如何,又是作者和讀者兩方面的事。作者用得巧妙,還得讀者有一定文化水平,能夠理解、欣賞。
自古及今使用典故技巧純熟的作者、作品很多。從文學(xué)史上第一位有名的大作家屈原到清末的龔自珍,許多卓越的作者都喜歡用典,善于用典。他們顯然都刻意在這方面用工夫,取得的成就也令人贊嘆。就詩歌創(chuàng)作說,有兩個人,一位唐代的李商隱,一位明清之際的吳梅村,特別喜歡用典,而且用得出神入化。李商隱創(chuàng)作中的那些無題詩大量使用典故,主旨隱微難解,意境迷離恍惚,所以又有“只恨無人作鄭箋”(元好問《論詩三十首》)的慨嘆。典故成為破解這些作品的主要障礙。但是李商隱利用那些典故構(gòu)成含蓄朦朧的意境,成為他的創(chuàng)作的主要藝術(shù)特征之一,讓人推詳、猜測,獲得藝術(shù)享受。對這其間的奧秘,探索的人很多,他的詩可參閱的繁、簡注本也很多,這里不擬討論。下面看看吳梅村的詩,以《圓圓曲》為例。
吳梅村(1609—1672),名偉業(yè),明末清初詩人,是歷史評價上頗受爭議的人物。他多才多藝,不僅工詩能文,詞曲、書畫亦無不精工,是明末江左文人的領(lǐng)袖。明朝滅亡后,他本來絕意仕進(jìn),隱居故里,但后來迫于清廷威壓,到清王朝定鼎北京十年后的順治十一年(1654),不得不應(yīng)召出仕,遂玷污大半生英名。他的詩各體皆工,尤長于以時事入詩的長篇歌行。他的這一體作品,敘寫生動,又深情綿邈,頗得唐人神髓,技法上則格律精嚴(yán),辭彩華艷,特別是大量使典用事,巧妙精工,出神入化,成為他創(chuàng)作的重要特點和長處。典型體現(xiàn)他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和藝術(shù)水平的作品《圓圓曲》正特別精于用典。
這首長詩以叛明降清將領(lǐng)吳三桂與名妓陳圓圓在亂世中的離合悲歡情事為題材,據(jù)考(葉君遠(yuǎn)《吳梅村傳》)作于順治八年(1651)。其時清廷統(tǒng)治已經(jīng)穩(wěn)固,吳三桂受命鎮(zhèn)守漢中,是在吳梅村本人尚未出仕的時候。吳三桂本是明末鎮(zhèn)守東北邊防的將領(lǐng),李自成義軍攻陷北京,崇禎皇帝自縊煤山,他投降義軍,受命北上抵抗清軍。行至河北玉田(今河北玉田縣),獲悉其父被捕、愛妾陳圓圓被李部將劉宗敏劫掠,遂叛變殺回北京,攻打李自成,奪取陳圓圓。這個亂世中翻覆逞強(qiáng)的將帥與名妓的聚散離合故事,一時間傳誦人口,被吳梅村演繹成一首氣勢壯闊、豐贍富艷的長篇歌行,展現(xiàn)天崩地解的亂世中托命權(quán)豪的婦人的悲劇命運,給予權(quán)傾一時的叛將吳三桂嚴(yán)厲的譏刺誅伐。這篇作品在技法上長處多多,這里只講善于用典一項。全詩七十八行,五百四十九字,限于篇幅,只節(jié)錄開頭五小節(jié),以兩句一聯(lián)為單位,隨文對用典加以解說:
鼎湖當(dāng)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guān)。
上句寫崇禎皇帝棄市,吊死煤山,用黃帝在鼎湖乘龍升天傳說,典出《史記·封禪書》;下句寫吳三桂從山海關(guān)回師北京,討伐李自成起義軍。玉關(guān),玉門關(guān),指代榆關(guān),即山海關(guān)。前者是“事典”,后者是“語典”。這一聯(lián)起句把全詩情節(jié)置于國破巨變的局面之下;而比擬崇禎之死為黃帝升天,有懷念先朝的意味。
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
《周禮·夏官》上說“王六軍”;”縞素”義為白色喪服,典出《管子·輕重甲》:“故君請縞素而就士室?!边@一句是說明朝全軍慟哭,為崇禎服喪。岳飛《滿江紅》的起句是“怒發(fā)沖冠”,這里變化為“沖冠一怒”;“紅顏”指年輕美女,典出漢傅毅《舞賦》“紅顏曄其揚華”。這里吳三桂“亮相”:與“六軍”為國喪慟哭相對映,他“為紅顏”棄守邊關(guān)。而為一婦人被奪“沖冠一怒”,再讓人聯(lián)想岳飛的“怒發(fā)沖冠”,又形成鮮明對照。這一句一字千鈞,定下吳三桂的千古罪案。
紅顏流落非吾戀,逆賊夭亡自荒宴。
“紅顏”承上,句法是所謂頂針格?!胺俏釕佟蹦耸翘擄椪Z?!澳尜\”指李自成,這樣的用語當(dāng)然表明了作者的政治態(tài)度。“荒宴”是說沉溺酒宴,典出宋顏延之《五君詠·劉參軍》:“韜精日沈飲,誰知非荒宴?!边@里是形容李自成入京后驕橫恣意,沉溺享樂。
電掃黃巾定黑山,哭罷君親再相見。
“黃巾”本是漢末農(nóng)民起義軍,此指代李自成軍隊;“黑山”,史籍所載非一處,大都指北方軍事要塞。這里“黑山”用典是泛指。而作為“詞藻”、“語典”,也是利用“黑”、“山”字面給人的印象。下句回應(yīng)前面“非吾戀”,“哭罷君親”,而把“君親”放前頭,然后再見“紅顏”,表面上意在回護(hù)吳三貴在軍事倥傯之際急切地會見陳圓圓,實意在譏諷。
相見初經(jīng)田竇家,侯門歌舞出如花。
“相見”,又是頂針格,這里筆鋒轉(zhuǎn)而寫陳圓圓。她本為蘇州藝妓,時有外戚田宏遇 (?—1643?),是明思宗朱由檢的田妃之兄,他曾將田妃供奉掖庭,田妃受寵,他被封為左都督。當(dāng)初陳圓圓曾被田宏遇強(qiáng)行搶到京城,準(zhǔn)備獻(xiàn)給崇禎皇帝,后來幾經(jīng)周折,再回田邸,在田家宴席上被介紹給吳三桂,一見鐘情,訂約聘娶。這里上句“田竇家”用了西漢聲勢雄豪的皇戚武安侯田蚡和魏其侯竇嬰典故。田宏遇也是外戚,也姓田,用來比況,用典天衣無縫?!昂铋T”承“田竇家”,典出范攄《云溪友議》里的故事:唐崔郊之姑有侍婢,與郊相戀。被賣與連帥,后與郊相遇,郊贈之以詩曰:“公子王孫逐后塵,綠珠垂淚滴羅巾。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边@里敘寫“如花”的美女淪落侯門,恰到好處地表明了陳圓圓的身份、處境。
許將戚里箜篌伎,等取將軍油壁車。
“戚里”,指外戚聚居之處,典出《史記·萬石張叔列傳》:“于是高祖召其姊為美人,以奮為中涓,受書謁,徙其家長安中戚里。”這里“戚里”正好照應(yīng)前面“田竇家”。箜篌,一種撥弦樂器,《史記》裴集解轉(zhuǎn)引應(yīng)劭說“武帝令樂人侯調(diào)始造箜篌”,所以“箜篌伎”指宮廷藝人,這是照應(yīng)陳圓圓入宮的經(jīng)歷?!坝捅谲嚒笔且环N以油涂壁的華貴車子,典出《南齊書·鄱陽王鏘傳》:“殿下但乘油壁車入宮?!?/p>
家本姑蘇浣花里,圓圓小字嬌羅綺。
“浣花里”本是唐名妓薛濤在成都所居之處,用在這里切合陳圓圓的身份?!傲_綺”本來是兩種絲綢的名稱,引申指服裝華貴的女子,李白《清平樂》詞有句:“女伴莫話孤眠,六宮羅綺三千。”這里寫陳圓圓家住浣花里,小名叫羅綺,都是“語典”,實際是詩人自我作古的典故。
夢向夫差苑里游,宮娥擁入君王起。
夫差,春秋時吳王國君,寵愛越國范蠡所獻(xiàn)西施,迷惑忘政,兵敗笠澤即蘇州太湖,亡于越國?!胺虿钤贰钡拿Q也是自我作古。因為陳圓圓出身蘇州,所以聯(lián)想到春秋時期吳國故事。
前身合是采蓮人,門前一片橫塘水。
“采蓮人”指西施,承上,用李白《子夜吳歌·夏歌》典:“鏡湖三百里,菡萏發(fā)荷花。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睓M塘是古堤名,三國吳大帝時筑于建業(yè)(今南京市)南淮水(今秦淮河)南岸,晉左思《吳都賦》“橫塘查下,邑屋隆夸”所述即其地;后來蘇州西南亦有橫塘。這里是寫陳圓圓原本是青春的民間女子。
橫塘雙槳去如飛,何處豪家強(qiáng)載歸。
“橫塘”,又是頂針格?!昂兰摇保绣X有勢的人家,典出《管子·輕重甲》:“吾國之豪家遷封食邑而居者……”此處指陳圓圓被外戚田宏遇劫掠。船“去如飛”,形容“豪家”的氣勢驕橫。
此際豈知非薄命,此時唯有淚沾衣……
薄命,典出《漢書·外戚傳下·孝成許皇后》:“妾薄命,端遇竟寧前?!?/p>
以上節(jié)取全詩開頭的二十二句五個小節(jié),從明朝滅亡寫起,寫吳三桂因為陳圓圓被李自成所奪,引領(lǐng)清軍入關(guān),然后回敘初次在田宏遇府上飲宴相見情景,再向前追述陳圓圓的出身和被田宏遇劫掠的經(jīng)歷。這一大段字?jǐn)?shù)并不多,但所述情節(jié)從改朝換代的世事巨變到民間小女子的境遇,開合變化,配合以平仄聲韻跌宕起伏的轉(zhuǎn)換,展開一對特殊“情人”悲歡離合故事的序幕。以下,以人系事,敘述陳圓圓與吳三桂定情、身陷李自成變亂、與吳三桂再次相聚,直到追隨降清的吳三桂進(jìn)兵陜西的曲折經(jīng)歷。吳梅村選取這個翻覆無常的強(qiáng)悍將帥與美貌伎女的戀情故事做題材,不是搜奇獵艷,也不只是描寫人物的個人悲劇,而是在明清易代社會劇變的廣闊的歷史畫面中展現(xiàn)了兩個具有傳奇色彩的人物的交往與命運,表達(dá)對有權(quán)勢的叛逆將帥的譏刺、痛恨和對不能掌握自己命運的弱女子的同情,遂成為中國詩史上辭情并茂的詠史名篇。
上面節(jié)錄這一段寫法的明顯特征之一,就是用典繁密,幾乎句句用典,而且用得極其貼切巧妙。一方面借典故來敘述故事,創(chuàng)造意境;另一方面又充分發(fā)揮典故的指代、比況、影射、象征、避諱、諷刺等作用,傳達(dá)出詩人鮮明的愛憎感情。全詩讀起來音情頓挫,典麗精工,情意綿邈,趣味盎然。當(dāng)然,這是一篇典型的知識精英的創(chuàng)作,體現(xiàn)濃重的炫耀才情、炫奇斗異的意味。這類作品的創(chuàng)作者和接受者必然都是“小眾”。沒有相當(dāng)文化素養(yǎng)、古典知識是不能讀懂的,遑論欣賞。但是如果真的有能力,能夠讀懂,則可以體會詩人寫作技巧的高超,得到高度美的享受。這也充分表明詩文創(chuàng)作中使典用事的作用和意義,同時其局限和弊端也就很清楚了。
不過從另外的角度看,隨著讀者文化水準(zhǔn)的提高,后世會有更多的人能夠讀懂典故,欣賞作品。比如這首《圓圓曲》,到寫出三百六十多年后的今天,就有越來越多的人作為文學(xué)經(jīng)典來誦讀。借助注解本,有一般閱讀能力的人也能夠欣賞,并通過欣賞作品接受藝術(shù)熏陶,增長知識。所以“小眾”的范圍又是在不斷變化、擴(kuò)展的,因而“陽春白雪”的“小眾”作品的價值也是要充分估量的。
“用典”與“出處”
宋人“以文字為詩”,特別注重寫詩用語要有“出處”。黃庭堅說:
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后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答洪駒父書三首》,《山谷集》卷十九)
作詩句要須詳略,用事精切,更無虛字也。如老杜詩,字字有出處,熟讀三五十遍,尋其用意處,則所得多矣。(《論作詩文》,《山谷別集》卷六)
如前面說過,所謂“出處”就是廣義的“事典”和“語典”。黃庭堅寫詩是宗杜的,杜詩確乎善于用典。如后來胡應(yīng)麟在《詩藪》內(nèi)編里說:
杜用事門目甚多,姑舉人名一類,如“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正用者也;“聰明過管輅,尺牘倒陳遵”,反用者也;“謝氏登山屐,陶公漉酒巾”,明用者也;“伏柱聞周史,乘查似漢臣”,暗用者也……“并用”、“單用”、“分用”、“串用”等。
這里只舉出用“人名”為例。杜甫才學(xué)博大深厚,寫詩用典,手到擒來,渾然天成,乃是形成他詩風(fēng)“沉郁頓挫”的一端。杜詩用典,和他對藝術(shù)技巧整體的追求一樣,是為表達(dá)內(nèi)容服務(wù)的。如果單單以拼湊典故為能事,這就是所謂“掉書袋”、“錄鬼簿”,變成賣弄學(xué)問的文字游戲了。
詩文創(chuàng)作里大量使用典故是在晉、宋以降。前面提到的行文駢儷化,讓使典用事更加盛行。詩歌則近體格律形成,嚴(yán)格聲韻、對仗,更需要講究使典用事。唐初編的幾部大型類書,流傳至今的還有《初學(xué)記》、《藝文類聚》等,其主要作用就是給寫作提供范本和事典。例如《初學(xué)記》,列舉出大量成對的詞藻,正可供寫詩作賦拿來使用。聞一多在《類書與詩》一文中曾說:“一首詩做到有了‘事對的程度,豈不是已經(jīng)成功了一半嗎?余下的工作無非是將‘事對裝璜成五個字一幅的更完整的對聯(lián),拼上韻腳,再按上一頭一尾罷了……我要說唐初是個大規(guī)模征集詞藻的時期?!迸e個例子,蘇味道的《正月十五日夜》詩: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游騎皆秾李,行歌盡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正月十五是上元日,習(xí)俗舉行燈會,這是描寫首都長安燈會的詩,幾乎句句用典。“火樹”典出晉傅玄《庭燎》詩:“枝燈若火樹,庭燎繼天光?!睂憳渖涎b飾燈火?!靶菢颉钡涑鲡仔拧吨壑型隆吩姡骸疤鞚h看珠蚌,星橋似桂花。”指天上銀河。所謂“鐵鎖開”,形容地上的燈光亮徹天空,銀河都隱沒了?!鞍祲m”、“明月”兩句也可尋出處,但如上所說,這算是一般的詞藻?!岸尷睢北玖x是美麗的李花,用來形容美女,典出齊王融《永嘉長公主墓志銘》:“作儀阿媛,取儷漢妃;相金陋質(zhì),秾李慚暉?!泵鑼戇@位公主美貌賽過“秾李”的光華?!奥涿贰敝笣h樂府橫吹曲《梅花落》,《樂府詩集·橫吹曲辭四·梅花落》郭茂倩題解:“《梅花落》本笛中曲也?!彼褰偂睹坊洹吩娪芯洌骸伴L安少年多輕薄,兩兩常唱《梅花落》。”這兩句寫貴婦人騎馬游行,街市上舞樂駢闐。最后寫擔(dān)任都城警衛(wèi)的金吾衛(wèi)不再“禁夜”,鐘漏不再催人,人們徹夜狂歡。選唐詩,這一篇往往入選。這首詩描寫唐王朝建立統(tǒng)一大國的興盛繁華,還不算是空洞雕飾的惡例。從組織結(jié)構(gòu)看,全篇正符合聞一多所說的寫法。
前面說過,李商隱善于用典。比如他的那些“無題”詩(有些以詩的首二字為題,等于無題),利用典故來創(chuàng)造迷離惝恍的意境,成為詩歌藝術(shù)的精品。不過他也寫了些堆垛典故、意趣寡然之作,如下面這首《淚》,引錄如下,把所用典故注在括號里:
永巷長年怨綺羅(《三輔黃圖》:“永巷,宮中之長巷,幽閉宮女之有罪者?!保x情終日思風(fēng)波。湘江竹上痕無限(《博物志》:“舜之二妃,舜崩,二妃啼,以淚揮竹,竹盡斑?!保?,峴首碑前灑幾多(《晉書·羊祜傳》:襄陽人懷念羊祜,在其平生游憩之所立碑,望碑者莫不流淚,杜預(yù)稱“墜淚碑”)。人去紫臺秋入塞(用漢昭君出塞和親典,“紫臺”指宮城),兵殘楚帳夜聞歌(用楚霸王兵敗夜聞漢軍四面楚歌典)。朝來灞水橋邊問(灞橋在長安東,當(dāng)時是為送別場所),未抵青袍送玉珂(“青袍”指寒士,沒有官位者服青袍;“珂”指馬籠頭上的裝飾,“玉珂”指代遠(yuǎn)行人)。
這首詩詠淚,純用事典構(gòu)成:寫幽閉宮女的淚、送別長征的淚、思念丈夫的淚、感念恩德的淚、異域思鄉(xiāng)的淚、兵敗絕望的淚,最后一結(jié),說這些流淚的悲傷都不及失意仕子送別知心友人的凄苦難耐。這里用了六個典故,全不搭界,不能構(gòu)成完整的意境。李商隱大半生客寄淪落,如此寫他個人的體驗、悲情,還算有些意義(這首詩有人以為是送別被貶黜的李德裕的,為另一解)。再來看宋人楊億模仿他所作同題詩,就如同意趣寡然的文字游戲了。下面同樣在括號中注出典:
錦字梭停掩夜機(jī)(《晉書·竇滔妻蘇氏傳》:“竇滔妻蘇氏……善屬文。滔苻堅時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蘇氏思之,織錦為回文旋圖詩以贈……詞甚凄惋?!保最^吟苦怨新知(《西京雜記》:“(司馬)相如將聘茂陵人女為妾,卓文君作《白頭吟》以自絕,相如乃止?!保?。誰聞隴水回腸后(古樂府《隴頭歌辭》:“隴頭流水,鳴聲幽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保?,更聽巴猿拭袂時(《水經(jīng)注·江水》:“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保h殿微涼金屋閉(漢武帝小名阿嬌的陳皇后失寵,當(dāng)年四歲時曾說若得到阿嬌“當(dāng)作金屋貯之也”),魏宮清晩玉壺欹(魏文帝宮人薛靈蕓被選入宮,以玉壺盛淚)。多情不待悲秋意(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只是傷春鬢已絲。
這是對李詩機(jī)械的模仿。宋初的楊億、錢惟演、劉筠等人都是宮廷高官,在朝作詩唱和,輯成《西昆酬唱集》,意思是他們?nèi)缦扇嗽诶錾缴蟽?yōu)游酬唱。這些人不會有什么深刻生活體驗,寫詩追求華詞麗句,堆砌辭藻。他們刻意模仿李商隱,只能得其皮毛。當(dāng)時優(yōu)人做戲,也拿他們開玩笑,劉攽的《中山詩話》記載:
祥符、天禧中,楊大年(億)、錢文僖(惟演)、晏元獻(xiàn)(殊)、劉子儀(筠)以文章立朝,為詩皆宗尚李義山,號“西昆體”,后進(jìn)多竊義山語句。賜宴,優(yōu)人有為義山者,衣服敗敝,告人曰:“我為諸館職挦撦至此?!甭?wù)邭g笑。
上面引錄的一首,就是這一派作者“多竊義山語句”的典型例子。同題詩現(xiàn)存還有楊億、錢惟演、劉筠各兩首。這些詩是都羅列互不相涉的事典,作無病呻吟,至多只能表現(xiàn)作者的記憶和拼湊功夫。
惠洪《冷齋夜話》里說到“換骨奪胎法”,也是引用黃庭堅的話:
山谷云:詩意無窮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窺入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
這里所謂“換骨”,是用古人之意而自創(chuàng)新詞;“奪胎”則是利用陳語來表達(dá)己意。黃庭堅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其藝術(shù)成就,無庸贅述。但如此單純在使典用事上花樣翻新,則是藝術(shù)追求上的偏頗了。
清代沈義父的《樂府指迷》里對寫詞提出要求,有一條謂“說桃需用‘紅雨、‘劉郎等字,說柳需用‘章臺、‘灞岸等字,說書需用‘銀鉤等字,說淚需用‘玉筯等字,說發(fā)需用‘綠云等字,說簟需用‘湘竹等字,不可直說破”,四庫館臣批評說:“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轉(zhuǎn)成涂飾,亦非確論?!边@種“不說破”而濫用典故,就是所謂“掉書袋”以炫博學(xué),王國維直斥說:“古今類書具在,又安用詞為耶?”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