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骨痛

王勝華

從老家那個方向突然傳來佳佳殞歿了的消息，我心里掀起一陣莫名的漣漪。漣漪深處，是佳佳和我一起玩過家家時的情景……

佳佳，是我家旁邊那道柴門出入的女娃。金色的頭發(fā)，像冬日里黃土丘上的一蓬山草，四下弧落，沒有劉海兒。兩只忽閃忽閃的眼睛，從山草中間放出光來，碰壁一般砸在我的臉上，就灼灼地燙。哭鼻子的時候，佳佳老愛將鼻子和眼淚橫揩在臉上，把臉蛋兒弄得花里胡哨，皴裂起黑黑黃黃、綠綠白白的東西。兩只袖口的正面，硬殼殼地沾著一層鍋巴。溽熱的夏日，她常常將裙子解下來當娃娃背著，腳不穿鞋。

由于父親代課，還是一個老師，我不能像村里的其他同伴那樣去“欺人”。那時候，村長的兒子像一只大公雞，把村里的女娃全都叫在自己的周圍，又像一個擁有三宮六院卻無所作為的小皇帝，和他一起過家家，女娃們忽一下哭了一個，忽一下跑了一個，常常弄得“六宮粉黛無顏色”。

就因為她頭上那蓬枯草似的頭發(fā)，也因為她臉上那層花里胡哨的鍋巴，佳佳常常被視為丑女，不在其中。不在其中，我們就在皇宮之外，過我們的百姓家家。

百姓的家家，一夫一妻，一兄一妹。

只要“小皇帝”過家家，佳佳的朋友就呼地一下全被叫走了，沒有玩伴的佳佳獨自來到我家門前，邀我和她過家家。可父親是土老師，母親是土師娘，他們不僅對我的管教特別嚴厲，從不允許我像小皇帝那班人一樣用小刀去砍人家的瓜果，用石頭去砸人家曬在外面的腌菜罐，甚至用彈弓去打樹上的馬蜂窩，讓馬蜂滿村子地亂蜇人。他們常常把佳佳堵在門外，常常將我鎖在屋里寫作業(yè)。透過身邊的墻洞，我常常能夠看見佳佳翹著麥粒色的光腚，獨自在我對面的大樹下玩寡婦家家。有一回，剛過完年的那個正月，桃花就灼灼地開。我寫完了作業(yè)，母親才開鎖讓我出去，我像一只關久了的斗牛，聞著同伴的氣息，一溜煙兒就跑到大樹底下去。看見我從屋里躥出來，佳佳欣然地放棄了她自己的家家，將我引到開滿桃花、人跡罕至的地方，我們就在這里玩我們的過家家。佳佳很有女人的天賦，她憐惜地掃開地上的花瓣，然后就開始撮灰和面、打灶支鍋、撿柴燒火、擇菜洗菜、支床抖鋪……我是小小男子漢了，“砍樹蓋房”是我的事情。立四根柱子，當上四根橫木，橫木上密密麻麻地垂掛著樹枝樹葉，再割一些蕉葉來蓋在上面，一間蚊帳那么大的綠色房子就將外面的世界完完全全地遮蔽住了，單剩下佳佳和我。接下來做窩窩頭，沒有水，佳佳就要我尿尿出來做。滋滋滋，就像水管破裂的飚水聲，水珠飛散，汽沫騰騰……在家里關著寫作業(yè)的時候，我不止一次從墻洞里聽到這個聲音，也不止一次地看見佳佳尿尿來自己玩過家家的樣子。說實在，我喜歡看佳佳尿尿的樣子，于是就說：“佳佳，我的尿早就干了，你可不可以尿尿出來我們一起做？”佳佳說：“你出來之前，我就尿完了，還是你來吧?！彼砹司硎中?，用肘子在灰灰土上戳出一排窩窩，眼巴巴地望著我。我說：“佳佳，你到屋里去，有你瞧著，我尿不出來。”可佳佳說：“我不瞧著，你尿歪了，水不夠咋辦？”實在拗不過佳佳，只好讓她在場。

其實，被母親關了半天，我的尿泡早已鼓脹得厲害，早就想一尿為快了。為讓佳佳少看見一些，我先在灰窩窩面前跪下來，然后才扒下褲子，半躲著佳佳來尿尿。一個窩窩一個窩窩地跪下去，一個窩窩一個窩窩去對準了放水，有佳佳在場，這樣一跪一起，一開一閉，一捏一放，一緊一松，實在難以把持；佳佳一點兒不斂羞，我的每一跪一起，她都在我面前監(jiān)視著，到挨個放完水的時候，我的褲子早就潮陰陰的了。佳佳伸過手來，拍拍我身上潮陰陰的地方安慰我說：“不怕的，一下就干了?！钡然腋C窩固形下來，佳佳就用手指沿著邊沿將干土輕輕地刨開，一個一個的“窩窩頭”、一口一口的“大鍋”就做成了。

炒菜吃飯，然后睡覺。我說：“我做哥哥，我睡靠門這頭；你做妹妹，你睡里頭。”可佳佳沒有答應，說：“我有哥哥，我不要你做哥哥，我要你做爸爸?！薄澳呛茫易霭职?，你做女兒。”“不，我不做女兒，我要做媽媽。記住，今天你做爸爸，我做媽媽，來，睡覺嘍……”

天做大帳，地當大床，我倆駢身躺在樹葉之上，身上蓋著綠陰陰、清涼涼的蕉葉，四只眼睛對著天空骨碌骨碌地翻黑翻白，通過蕉葉瓦楞，能夠看見桃花在我們的天空上灼灼地開，能夠聽見蜜蜂在桃花上嚶嚶嗡嗡地吟唱，偶有蝴蝶和蜜蜂還會誤入我們的屋里來。我們嘴里念念有詞：“扁擔扁擔鉤鉤，你挑水，我熬粥，和泥巴，做窩頭，你當爸，我當媽，過家家……”

突然，佳佳夢游一般側過身來對我說：“不對不對，爸爸媽媽不是這樣睡的。我看見，爸爸在上，媽媽在下……”

我知道我拗不過佳佳，可除了喜歡看佳佳尿尿的樣子，我嫌棄佳佳枯草一樣的頭發(fā)，我不想面對佳佳那張花里胡哨的臉，我突然站起來，沖出門去?？删驮谖覜_出門的那一瞬間，我們的“房子”完完全全地坍塌下來，將佳佳埋在里面……

此后，父母對我的管制就更加嚴厲了，再沒有時間和佳佳一起玩過家家了，可和佳佳過家家時，我們的房子坍塌在桃花樹下的情景，反復入夢。

外出讀書，暑假、寒假回來，偶得一見，佳佳已將劉海兒剪得齊嘟嘟的，像一把梳子卡在腦門子上，一次比一次漂亮。最后一個假期見到她的時候，佳佳已經出落得娉娉婷婷，就像套袋的蘋果剛取下紙袋那瞬間，讓人驚嘆，讓人不忍心去碰觸。

大學畢業(yè)等著分配工作的那個暑期，早已不是老師的父親遞給我一張請柬，打開一看，里面并排寫著“佳佳”和一個我不認識的名字，日子定在臘月初八。我問那個不熟悉的名字是誰？父親說，就是小時候你常說的“小皇帝”。讀完請柬，聽完介紹，我心里猛然一陣寒戰(zhàn)，身上凸起一身的雞皮疙瘩：怎么會是他倆？

得到分配通知，我急速趕到一個邊遠山鄉(xiāng)中學去報到、去教書。教書之余，我掐算著佳佳的婚期，我為她祝福，我為她祈禱，并準備了一床鮮紅的床單，準備屆時送她。

回來喝佳佳喜酒的時候，我家旁邊那道柴門已經貼著紅紅的雙喜字，紅白兩色相襯得極為耀眼，彩色氣球掛滿了房前屋后，大功力音響播放出喜氣洋洋的音樂，賓朋擠滿了佳佳的院子，喧喜聲溢滿整個客場，就連臘月的陽光，也鋪滿了喜色。送了禮，我站在人群中默默注視著佳佳收拾這樣那樣的嫁妝，心里反而悵然起來、沉重起來?？匆娏宋遥琅f便裝卻胸戴新娘花的佳佳瘋了一般，穿過人群跑了過來，在我的手臂上咬了一口……紫紅的牙印，痛得我叫不出聲來，痛得我吃不下喜飯，也痛得我喝不下喜酒。

喜事翻過臘月的第一個正月，又是桃花灼灼的那個正月，噩耗傳來：佳佳已經殞歿在我和她曾經過家家的那個地方。

出殯那天，天空飄飛著斜斜的雨絲，打落了一地淺淺的桃花。我作為親戚之外的特殊賓朋出現(xiàn)在佳佳的葬禮現(xiàn)場，隱約聽出佳佳的死因似乎與我有關，似乎與那次過家家有關。如果真如人所說，我倒情愿關在家里一輩子，讓自己只能通過墻洞來窺看佳佳在我對面的大樹下獨自玩過家家。我從頭到尾將事情梳理了一遍，佳佳是對的，我是錯的，我感到自己的臉在扭曲，頭腦在轟轟發(fā)熱。人們還說，在給佳佳入殮的時候，她緊攥著那塊鮮紅的床單緊貼在自己的臉頰上，無法揭下來?？伤娌堪苍敚旖仟q帶微笑。

人們不知道佳佳為什么要以這樣的表情和動作來完結自己，但我是知道的，起碼我確信：佳佳的靈魂在升入天國的途中，一定在某個地方踟躕過，而后斷然離去。

在送行的風雨中，我看見了佳佳一臉難得的燦爛，和她展露在燦爛里的一絲幽怨……

上帝??！如果女人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請拆下我所有的肋骨，去換回佳佳一個人的生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