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九的婆婆老成娃

黃圣鳳

婆婆今年82歲，是個幸福的老太太。兩兒兩女四個孝順孩子，是老人一生最大的成就，他們對老太太哄著順著，公公對她也是百依百順，不知不覺，就讓婆婆老成一個任性的孩子。

如果她指著太陽說是黑的，大家都跟著說是黑的；如果她指著石頭說是黃金，全家都說是黃金。人老了，讓老人家高興就行，居家生活沒什么原則問題，是黑是白有什么關系，只要老太太心情愉快，兒女們怎么著都行。孝順孝順，孝就是順！不缺吃不少穿的，需要的不就是快樂么？順著老人的心意，給老人一個好臉色，給老人一些好聲氣，讓老人感到溫馨順氣，就是大孝！

后來，婆婆只能坐在輪椅上，吃喝拉撒全靠家人和保姆。

“張張嘴，哦，張大點，咱們吃飯了，?。俊苯o婆婆喂飯就像喂一個嬰兒，飯碗下包著毛巾，因為吃得慢，喂著喂著就涼了。如果熱了燙了，就吹吹涼再喂，每口孩子們必用嘴唇試試熱度再往她口里送。一會又看見老人家皺眉了，忙不迭地問：“是尿了嗎？媽要方便是不是？來，咱們抱上床躺下，看看尿不濕潮了沒有哦！”每次換掉尿不濕，都必用溫開水洗凈蘸干下身，以保清爽，不讓尿堿漬傷皮膚。即使不再能說話了，不再能行動，從來不出門，也每天把她頭發(fā)梳得光光溜溜，臉洗得干干凈凈，擦上雪花膏，咱們老太太可是個講究的老太太！

忽然想起多年前，張凱麗和嚴順開演的一個小品，叫《愛父如愛子》，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或許不一定能深刻理解，細心照顧老人與照顧一個孩子是完全一樣的。生命是個輪回的過程，從出生到死亡是畫一個圓圈，開始是孩子，到長大到老，最后回到孩子。小時候，父母教孩子說話，扶孩子走路，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老了，兒女教父母說話，扶父母走路、喂飯、換尿布，上下兩代人在不同的時間做著同樣的事情，這就是人類脫胎于動物又不同于禽獸的地方。

婆婆在75歲以后，經(jīng)歷了兩次重大骨折：一次是晾衣服滑到，髀骨骨折；一次是在校園里行走被學生撞到，手臂和大腿三處粉碎性骨折。人們都以為這把年紀了，怕是一輩子也站不起來了。在家人精心地治療和看護下，婆婆沒有倒下，兩次在分別躺了幾個月之后，又能夠扔掉拐杖，行動如初了，而且連一個褥瘡都沒生過，沒有人不說是奇跡。

婆婆經(jīng)常慢慢踱到校園里，坐在花臺沿和一些老頭老太太聊天。她走路很輕很緩，聽不到腳步聲。一次，在一個拐角處，她無意中聽到了大家的議論。一個老太太說：“我好累呀，老了老了，孩子還交不掉。燒呀洗呀，還得伺候他們，給他們弄吃弄喝，累得老胳膊老腿擱哪哪疼，啥時候才能清靜！”另一個老太太接上了：“你想享福呀，那你托生老朱奶呀，你看人家，不愁吃不愁喝，啥事不要干，保姆伺候著，還想兇誰兇誰，俺們哪有那個命！”婆婆聽了回來得意了一陣子，感覺自己的確有福，心里美起來，但沒過多久又犯起老毛病，對誰都挑鼻子挑眼。我家先生對我說：“去勸勸老太太吧，只管揀好話說，只要哄得老太太高興，能多吃幾口飯、多笑幾聲，說什么都照做！”

領了先生的任務，我就開始去勸了，我說：“您老人家多有福呀，你看周圍有多少老太太有病身體不好還得忙，忙這又忙那，有的還受氣，好多人都在羨慕你呢！小孩沒一個跟你慪氣找你麻煩的，時時過來偎著你，家里什么也不缺，冰箱一年四季滿滿的，每個季節(jié)都添新衣服，你不愁沒吃沒穿的，只愁東西吃不完，衣服穿不盡。瞅瞅，女兒又給你買新鞋了吧，買的都是優(yōu)等品，又好看又舒服。哎喲喂，這身棉襖棉褲，小碎花的，真好吔，一看就是個漂亮老太太?！蔽彝倌亲觼y飛，只為博婆婆一笑。果然，她聽了很開心。我又繼續(xù)奮斗：“像您這樣有福的老太太，全國能有幾個，人家大領導大干部退休有工資有福利的，也沒有您快活呀！您是最最幸福的老太太啦！以后別再生氣了，冠心病不能生氣的，再說有啥值得您氣的呀，您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呀！”后來保姆徐大姐告訴我，說我那天講的話老太太較真了，跟徐大姐嘮叨過多次：“嗯？鳳子說我是全國最享福的人，我能跟毛主席比呀？我能比毛主席還享福嗎？”我聽后狂暈！

婆婆是河南人，十五歲討飯來到安徽，就像一粒種子，一陣風吹來此地，就在此生根開花結(jié)果了，婆婆沒上過一天學，她是真正的文盲，十個阿拉伯數(shù)字都不認識一個，連個電話也撥不好，但這不影響她成為一個幸福的老太太。

婆婆會喝酒，會抽煙，年輕的時候吃飯可以沒菜，但頓頓不可以少了酒。喝酒不用酒杯，白酒倒在飯碗里，就著青辣椒，一個人喝它個三兩根本感覺不到酒，喝完酒，盛上飯，三扒兩口完了干活去。干活間隙，坐下來抽支煙是最好的享受。婆婆很能干，但脾氣不好，尤其是上了年紀以后，人家說什么她堵什么。公公說：“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彼ⅠR堵上：“那花就得紅一百天呀，多一天少一天礙你什么事？”保姆說：“哎呀，冷藏室里的餃子餳掉了！”她立馬不愿意：“包的餃子都給餳了，你是來幫忙還是干啥地？”小孫子拿著遙控器調(diào)節(jié)目，調(diào)了這個調(diào)那個，她就不樂意了：“俺就看這個臺好，你天天嘴咕嘟子不說話，只會調(diào)來調(diào)去瞎搗鼓?！币患依仙俣际撬S時攻擊的靶子。

奔九的人了，還能像孩子一樣使小性子，完全不需要收斂自己委屈自己，這是人生怎樣一種幸福？耄耋之年了，從來不必受別人一句話，想對誰撒氣就對誰撒，沒有人跟她計較，一家人永遠無原則地遷就她、愛她、照顧她，這是人生怎樣的一種幸福？

女婿打來洗腳水，蹲在她面前，給她洗腳，給她按摩，每一寸肌膚、每一個腳丫子都用手揉洗干凈，一邊洗一邊兌上熱水跟她輕聲細語地聊，句句都是安慰人心的體己話，即使家里有事翻了天，老太太面前的那方天空永遠是和風暖暖，陽光燦爛，這是怎樣的一種幸福？

女兒給她穿衣，每個動作都輕柔，每個褶皺都理順，花棉襖軟軟活活，花鞋子精致好看，穿好后扶到太陽底下，舒舒服服坐在藤椅上，看著孩子們一個一個在身邊來來去去，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話，這是怎樣一種幸福？

幸福更在于她永遠心安理得地承受，不需要客氣，不需要領情，沒有任何負擔地接受孩子們永遠的愛與奉獻，心里平平靜靜，舒舒坦坦，這是人生多大的幸福？很多老人整天心里惦記著孩子，接受一點孝敬就怕孩子累著，怕孩子耽誤工作，有顧慮，有牽掛，有不忍。而我們家老太太呀，從來沒有這些顧念，她受用一切都認為理所當然，在她自己來說是一種幸福，對孩子來說，也是一種莫大的幸福呀！

婆婆于今年農(nóng)歷二月初三走了，走的時候非常安靜，當時，兩女兒正在給她擦洗身子，她就靠在女兒懷里落下了最后一口氣。

就在落氣前十分鐘，我還拉著她的手，問她是否能看見我，老人家點點頭。我又對著秒表給她號脈，計算著心跳的頻率，完全沒有感到最后的跡象。

婆婆從來不知道什么叫金婚、銀婚、鉆石婚，只是在一年一年平凡的日子中，與我的公公共同生活了67載，一起攜手走到耄耋之年，用行動把婚姻打造成一顆不老的鉆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