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靈之國向迅（土家族）

一

一個落著細(xì)雨的傍晚，我在吃完晚飯后，循著鳥聲，沿著湖岸來到山腳。這是我走了無數(shù)次的路線。碧綠的湖水，翠墨的小山，還有在湖岸所觀望見的風(fēng)景，總是百看不厭。我時時在那個小小的半島上，望著漣漪疊疊的湖水出神。有時思考一些問題，有時什么也不想。多數(shù)時候，湖邊以及山里，都只有寥寥幾個行人。很難想象，在人滿為患的城市區(qū)域里，還有這樣極為安靜的去處，而湖的南岸就是市政府等政府機(jī)關(guān)，與北岸僅一路之隔的，就是市政府的公務(wù)員小區(qū)，高高低低一大片。只是那小區(qū)是小高樓，歐式風(fēng)格，由于地勢低，大概有三層樓都在杜鵑路的路面以下，所以在南岸向北而望，是一溜尖頂?shù)那嗌蓓敚瑓⒉铄e落地在北岸起伏著，有一種寧靜之美。陽光燦爛的日子，總看得見攝影師帶著新人在南岸取景。

我清楚雨中上山頗有一些不便，窄窄的青石路兩旁的綠色灌木上全是雨水，一路走上去，褲管必得被掃濕?？蛇€是要上山。那濕濕的青石路誘惑著我。一塊塊厚厚的青石從山腳彎彎曲曲地一直鋪到山頂，像天然形成的一條路。青石樸拙，被雨水洗得干干凈凈的，宛若一方方形狀各異的硯臺，四周都被鮮綠的苔蘚包裹著。無論什么時候什么季節(jié)，無論你是從山頂往山腳看，還是從山腳往山上望去，那幾條上山的路都美得讓你不好意思下腳。走在路上，像踏著一個個琴鍵，古意彌漫。

我是從北面的那條青石路上山的。最先是一片竹林。粗粗細(xì)細(xì)、老老少少的竹子，疏密有致地生長在路邊。這里是它們做主的地盤。盡管每年春天，都會有人頂風(fēng)作案，來這竹林里挖竹筍。但每年總是有漏網(wǎng)的竹筍，最終長成一株株謙和的竹子。去年春，我也曾干過這樣的事。在別人大規(guī)模地掃蕩之后，我在竹葉覆蓋的隱秘處依然覓到了幾根，用樹枝搗出根部的泥土，硬生生地拔起來，剝?nèi)チ斯S衣，將鮮嫩嫩的筍子小炒了吃，鮮美極了。竹林原本就蓊郁幽靜，又是在暮靄沉沉的雨天的傍晚，更顯清幽了。竹葉尖兒上，垂著一顆顆透明的水晶。有一株路旁的竹子，被連日陰雨壓彎了，低斜路上，輕輕一碰，就是大珠小珠落地上，密密的一陣雨。還好我打著雨傘。

青石路在竹林里曲折蜿蜒，冒出了頭，到了山頂了。這里是一片以燈籠花樹為主的雜木林，間或夾雜一兩棵披著一身非常有型的頭發(fā)的馬尾松。都是一些成年的樹。樹干都被雨水淋成了濕濕的黑色。在山頂仰望天穹，暮色里鉛色的天穹，被燈籠花樹的樹枝分割成一塊塊的，像碎裂的碗底。向山下望去呢，視野里是被雨霧降服了的城市建筑。遠(yuǎn)遠(yuǎn)近近高高低低的建筑，僅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間隙露出一角墻壁一角屋頂，在乳白色的云霧里宛若起伏的山谷，其景也狀若濤聲起伏的海面。

翻過小山之頂，緩緩的斜坡上是法國梧桐和銀杏，再往南而下，是一片生得極為標(biāo)致的闊葉林。我立在青石板上透過樹枝仰望天空，不知是受了誰賜予的靈感，突然想到那垂髫的馬尾松是老年，高大的燈籠花樹是壯年，玉樹臨風(fēng)的法國梧桐是青年，風(fēng)度翩翩的銀杏呢，就是愛上層樓的少年了。想到這些，我便暗自稱奇，這看似毫無秩序可言的小山上，卻是層次分明、線條跌宕起伏、棱角凹凸有致。這神奇的草木組合，像一架手風(fēng)琴，正彈奏著低緩而柔和的曲子。

時不時從樹葉間撲簌而下的鳥啼，提醒我雨天上山的目的。我是專程到山間來聆聽鳥鳴的，看能不能伸手抓住鳥兒鳴叫的腳。

果真都是一些精靈。我并未在稠密的樹丫里搜索到一兩個濕黑如陰影的鳥巢。我是多么期望看見那由鳥啼搭建而起的溫暖的巢穴啊，可還未等我生起那么一絲失望，清亮亮的鳥啼又在林子間滴落，在我耳畔掠起。撲棱棱的鳥啼，在寂靜的山林里鬧出的動靜很大。整個山林，整個世界似乎都只剩下了這濕漉漉的鳥啼，都沉浸在這越發(fā)無際的寧靜里。那并不是嘈雜無章的嘰嘰喳喳，分明帶了倦鳥歸林的喜悅。啾啾啾啾啾啾，鳥啼觸手可及。我沿著青石小徑來到坡上的平地，閉目站在那片闊葉林的中心舞臺。樹葉上的珍珠和樹枝間的鳥啼，滴落在我的身上。我伸展四肢，便能將它們?nèi)P吸收。在那些略顯急促而親熱的鳥啼聲里，我感覺到鳥兒與鳥兒之間的親密，肯定是一只鳥兒歇在樹枝上，而另一只鳥兒撲棱著翅膀在空中與它接吻，互相啄著濕漉漉的頸部的羽毛。它們一定是在致意問好。那種濃稠的親熱，讓我突然想起了那個無比親密的詞語：耳鬢廝磨。我感受得到那份分別一天之后重逢的喜悅。它們的喜悅，它們的擁抱，讓暮色里的山林充滿了暖暖的愛意。人間煙火在山下，山中也有深情。

直到黑夜從山腳一點(diǎn)點(diǎn)圍上來，燈火照亮了道路，我才遲疑著下山。仍有夜鳥的啼聲啄開夜空，悠遠(yuǎn)而親切。

這并不是我第一次因跟蹤鳥啼而去往一個地方。這個春天，我就曾在馬路上跟蹤過幾只叫天子。某一天，我在上班的途中，不小心驚飛了一樹的叫天子，獨(dú)獨(dú)剩下那么幾只仍在那一棵桂樹上方徘徊。我癡癡地望著它們，吹著口哨學(xué)著它們清脆而響亮的啼聲。它們從一棵樹上飛到另一棵樹上，長長的羽毛在瓦藍(lán)的天空里劃下一道道美麗的弧影。我睜大近視的眼睛，看清楚了它們飛翔時優(yōu)美的姿態(tài)。那是世間絕無僅有的美景。絕對自由，絕對詩意。我從馬路上跳躍到臺階之上，跟蹤著它們天馬行空的行蹤，直至它們的影子翻越了我跨越不了的一大幢建筑。凝望著它們遠(yuǎn)去的剪影，覺得天空愈發(fā)明麗。

或許是上帝眷顧我的一腔憐意，在我暫居小樓的窗前和辦公室的窗外，都安排了永不消失的鳥啼。一早留意到了小樓窗外的那些鳥，怕也是叫天子吧。很多日子，都是一窗窗清澈的鳥啼，把我從夢中喚醒。即便我躺在床上，也能望見它們在夾竹桃和廣玉蘭上跳躍的身影。那么小的身子，為何能發(fā)出那么響亮的聲音？我一直對此心存疑問。我無法知曉它們究竟對生活懷了多少激情，每日里叫遍山川而不知疲倦。如果哪一日缺少了它們，我肯定會徹夜難眠。

鳥啼和清晨一樣，每天都是嶄新的，都是一天之中最美好的祝福語。

二

每天上下班途中，我在人民廣場附近的馬路上，都會遇見很多鴿子。它們在綠茵之上或者安謐地啄食草籽，或者昂首挺胸地閑庭信步，或者剛剛從藍(lán)天里飛旋而下，攏起灰色的翅膀。偶爾看見那么一只膽大的，行人和車輛在旁邊的道路上穿梭不停，它卻熟視無睹，安然地做自己的事，一副主人翁的派頭。閑來無事時，我也會與之開開玩笑。緊跟幾步，伸開雙手，做出試圖要捉住它的樣子。看著那小家伙挺著光鮮的身子，在草地上或水泥地上突突地加快了步子，然后聽著腳步聲越來越近，突地就飛到樹梢上去了。那樣子，著實(shí)有一番好玩的。一些時候，看見草坪上落著十來只鴿子，就覺得那幅畫面特別安詳。endprint

我對小動物們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親近感。在小區(qū)曲折環(huán)繞的小徑里正散步呢，竄出來一只貓，大搖大擺地走到我的面前，在我的腳跟前打起了滾兒。那是一只黃色的貓，東北虎的縮小版。某個晚上，我在小區(qū)內(nèi)的小廣場打電話，它不知從哪里鉆出來，趴到我的腳前，喵喵直叫喚。我邊打電話，邊撫摸著它。兩三個小時的時間，它就趴在我周圍，不時打一個滾兒，撒一下嬌。我夜深回家時，它還跟了我好一程，才消失在灌木叢里。那是送我么？

似乎有人說過，上帝怕我們?nèi)祟惣拍?，才派了狗兒和貓兒，讓它們來陪伴我們，做我們最親密的朋友。其實(shí)，何止是它們呢？

某年春夏之交，我曾經(jīng)喂養(yǎng)過一只鴿子。一次，我?guī)鋈ヌで?，它骨碌骨碌地不顧我的反對，順著我的胳膊爬到了我的肩膀上，甚至還想得寸進(jìn)尺地騎到我的頭上去。路邊的人看見了這奇異的一幕，還以為它是鳥類英雄信鴿呢！

這只鴿子，全身純白，在陽光下像一捧雪。羽翼豐滿，飛翔起來肯定是鳥類里的萬人迷。可惜它是一只被人喂養(yǎng)的肉鴿，從出生那天開始，一生的命運(yùn)就已經(jīng)被預(yù)設(shè)——成為一頓香氣撲鼻的美美的盤中餐。把它從菜市場買回來，原本是為了救它一命，把那個自由而遼闊的天空還給它。鴿子的生命應(yīng)當(dāng)是屬于天空的。

剛開始的兩天，怕它飛走了，用一根細(xì)細(xì)的繩子拴住了它的腳。

可這擔(dān)心純屬多余。可能是它此前一直被關(guān)養(yǎng)在鐵籠里，即使生有一對美麗潔白的翅膀，也不知道那是用來飛翔的。天空與它無關(guān)。鳥語花香也與它無關(guān)。它的眼里只有恐怖的死亡，只有喋喋不休的家庭主婦，只有滿身橫肉的屠夫，耳里只有嘈雜的討價還價的聲音。所以它乖乖地蜷伏在陽臺的一角，每每我靠近它時，它就驚恐地伸長了脖子，拼命往角落里擠去。無處可躲時，便尖叫著抗命。小得叫人心疼的一點(diǎn)點(diǎn)掙扎，被我捏在手心。我要強(qiáng)行撥開它的嘴，給它喂碎玉米，要它活命。可它偏偏選擇絕食。

磨合了兩天，它既不見兵刃，也不見殺心，才確定我對它并無惡意，開始慢慢地在角落里啄起草籽和塵粒了。如餓得半死的人，一旦吃了一點(diǎn)東西，便緩過了神色。這鴿子的氣色也明顯地有了改善，暗淡的羽翼上有了隱約的光澤。陽臺是它臨時的安身之處，它的乖巧令我有些憤怒，除了這巴掌大的地方，它再也不曾挪動半步，哪怕天空近在咫尺，屋檐就在幾尺高的地方聳立著。

我以為它確實(shí)是不會飛翔的了，翅膀于它，只是身體的一部分，而不曾孕育夢想。我便開恩似的解下它腳下的繩索，給了它完全的自由和信任。我相信它不會飛走。它應(yīng)該明白，它連簡單的生存本領(lǐng)都不會，即使飛走了，又將如何面對那么復(fù)雜的一個世界？

它又在陽臺上安安靜靜地呆了一天。

我在黃昏時分看望它時，驚異地發(fā)現(xiàn)它正呆立在陽臺的臺階上凝視著藍(lán)天。

奇跡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在我從陽臺返身回房間就要關(guān)上房門時，一道白色的光刺亮了我的眼睛。我簡直不敢相信眼前剛剛發(fā)生的一切，那只成天被死亡的陰影籠罩著的鴿子，那只前兩天還在絕食的鴿子，剛剛從陽臺飛到了我的腳前。我敢確定，這是它有生以來的第一次飛翔！我跳著驚呼起來，它卻又縮頭縮腦地沿著墻根往角落里躲去。

第二天，我還是把它放到了陽臺上，給它備足了糧食和水。上班時，我不時會想起它。它在做什么呢？是不是老老實(shí)實(shí)地呆在陽臺上，等待落日降臨？還是飛走了？

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陽臺看它。陽臺上空空如也，我的心里頓時變得空落落的。我遙望西天燦爛的晚霞，默默地為它祝福，卻在抬頭間，望見了它。它正蹲在高高的屋檐上，像一尊鳥兒的雕塑。神情肅穆，其相悲憫。我被它的樣子震住了。我不知道它正想些什么。人的世界與鳥的世界，畢竟存在著天地之別。我也不知道該怎么爬上屋檐，把它抓下來，我就在陽臺憑欄遠(yuǎn)眺，為它憧憬著一個美好的未來，同時暗含期待，它會自己下來的。果不其然，當(dāng)落日下山，暮色襲來時，它倏地一下從我頭頂盤旋而下。我將它逮住，托在掌心，它只是輕輕地喚了一聲，就不安分地順著我的手臂向上攀登了……

之后，我?guī)еズ吿で啵诓萜荷虾湍切男≡诖诵蒺B(yǎng)生息的鴿子一樣，踏著步子低頭啄食食物，偶爾低低掠起，復(fù)又落下。不少孩子圍過來，要去撫摸它的羽毛。我感覺它正恢復(fù)元?dú)?，與藍(lán)天越來越近了。我謀劃著等它完全可以自食其力的那天，就將它放生。

如果不是那件事的出現(xiàn)，那么一切就可以順利進(jìn)行。

一天下班回家，任我找遍陽臺，咕咕喚遍小區(qū)，也不見它的蹤影。第二天、第三天仍不見它回來。關(guān)于它的失蹤，我和朋友設(shè)想了好幾種可能：別人到陽臺上來，將它抓走了；它自己遠(yuǎn)走高飛了；飛走了，又被別人抓住了……若是被別人抓住了，結(jié)局只有一種。若是遠(yuǎn)走高飛了呢，它會活下去么？很不幸的是，它不辭而別落得的下場是第三種。

它福大命大，死里逃生，差一點(diǎn)就成了別人家的盤中餐。與我重逢時，它高興得啄著我的手心。那是鴿子的親吻么？我的手心癢酥酥的。雖然如此，我還是對它的活動范圍加強(qiáng)了管制。把它放在陽臺上，擔(dān)心樓下的家庭主婦跑上來晾衣裳時看見了起歹心；更擔(dān)心它再次不辭而別，若再次被別人逮住，怕就沒有這一次幸運(yùn)了。為了安全起見，我最終決定白天將它關(guān)在房間里，晚上關(guān)到我用紙盒為它做的籠子里。

如果說它的不幸出生是一個悲劇，那么這一次的被關(guān)，是新一輪悲劇的開始了。

然而就是在這段因?yàn)樽杂啥卉浗娜兆?，它給了我無數(shù)個擁抱。

我每次打開房門，都會看見它守在門口。一見到我，它就展開凌亂的翅膀，唧唧唧唧地叫喚著，歡快地向我撲面而來。一開始，我并不知道它要做什么，還以為是因恐懼我的到來而發(fā)出的潛意識的自我保護(hù)的信號呢。次數(shù)多了，我才明白，它其實(shí)是想擁抱我。我蹲下身子，用雙手撫摸著它的小腦袋，梳理著它的羽毛。那么小的一只鴿子，直立行走著，想用一對翅膀擁抱我呢！它撲扇著翅膀，就要把我擁到懷里了。哦，它夠不到我，顫巍巍地攀到我的鞋子上了！唧唧，唧唧，邊叫喚邊啄著我的手心。endprint

它是那樣迫不及待，那樣歡愉，又是那樣神情憂郁。

那樣的時刻，我看見的并不是一只鴿子，而是一個被鎖在屋內(nèi)等待大人歸來的孩子?？墒俏也]有想過它擁抱我是為了什么呢？

我也沒有給它更多的親昵，更沒有將它抱在懷里。

現(xiàn)在回想這段往事，我才隱約意識到，它該是在向我傾訴。它擁抱我，可能是為了感激我收留了它，還有可能是請求我還它自由?？墒怯掴g的我只是在享受它的親熱與信任，并沒有把它放生。我辜負(fù)了它對我的愛和信任。

它給了我無數(shù)個擁抱，而我回贈給它的仍是暗無天日的軟禁生活。我顯然發(fā)現(xiàn)了它的身體每況愈下，卻又以保護(hù)它的理由，繼續(xù)讓它一個人在房間里孤獨(dú)地掙扎，直至因絕望而一點(diǎn)點(diǎn)掐滅了生命的火光。

最后兩天，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幕永生難忘的情形：

已走不穩(wěn)路的鴿子，在陽臺上瞥見了我，奮力地掙扎著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向我靠近，翅膀無力地扇動著，嘴巴吃力地翕動著，神情恍惚，氣若游絲，嘶啞的叫聲已不可聞。它走了一半的路程，徒然倒下，再次掙扎著用一只翅膀撐起虛弱的身體，再次倒下，再次掙扎，倒下……盡管此時我已重新將它放回陽臺，可局面已無可挽回。它奄奄一息，我無能為力。它再也掙扎不起來，身體微微地抽搐著，耷拉著的眼睛里是陰沉的天空。

我目睹了這只鴿子的死亡。是我殺了它。

我心里滿是愧疚。

我欠它一個最真誠的擁抱。

三

我見過無數(shù)種鳥。鄂西山地就是鳥兒的天堂。倘若從高空俯瞰，山地就是一個墨綠色的鳥巢。怕是無人可以說清，在這一只結(jié)于北緯30度上的巢穴里，到底住著多少種鳥，住著多少只鳥。盤旋、游弋在山地上空的鳥，比我們的祖先更先認(rèn)識這塊土地。它們是這里最早的主人。鳥兒的祖先，見證了我們的祖先在山地里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巫術(shù)般的啼鳴，預(yù)言著我們的全部命運(yùn)。

以山地為故土的人，認(rèn)識世界的沖動，源于對花的好奇和對鳥兒生活的向往。

坡坡坎坎、溝溝崖崖上四季不絕的百種鮮花，或如火如荼，或零零散散地綻放在俯仰之間。三步之內(nèi)，必有芳草。這在山地里，絕然不是夸張。花的種類雖名目繁多，但不管是開得大富大貴、大紅大紫的家花，還是容貌綺麗或樸素簡單的野花，都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在山地人的眼里，沒有一種花是沒有名字的。他們叫得出每一株樹、每一種花、每一棵草的乳名。他們不會用“無以狀名”這種淺薄的態(tài)度，隨意敷衍大地的饋贈。

我堅(jiān)持認(rèn)為，屋前屋后顏色各異的花朵，賦予了山地人純正的審美觀。淳樸、善良、美麗、率性、熱烈，都是花朵的屬性。像螞蟻一樣勤勞，像蝴蝶一樣生活。這是我以前經(jīng)常引用的一句詩。我覺得這正是山地人生活的寫照。艱辛勤勞，卻又對生活抱有無限美好的憧憬。

這種憧憬，在很大程度上是由飛鳥引起的。而這又哪里僅僅限于山地人對飛鳥的引頸而望呢？差不多每一個人在童年時期，都不無夢想過，要是有一對翅膀該多好！

每個人的童年，都有一個飛翔夢。

在鎮(zhèn)上念小學(xué)時，我想方設(shè)法地從朋友手中騙取了他的武功秘籍，并按照書中所述練習(xí)輕功的方法，在月光遍地的院子里擺滿了磚塊，我在上面來回騰躍，試圖練成一個可以飛檐走壁的武林高手。一日，我忽然覺得自己的身體無比輕盈，站在院子里的一塊石頭上騰空一躍，就已到了幾丈開外。好不欣喜，準(zhǔn)備再展示一番，卻發(fā)現(xiàn)先前之快事竟是午睡時的白日夢。這個夢怕是要被銘記終生。

那種感覺，一直不曾被身體忘卻。

飛翔的誘惑，或者說是鳥兒的誘惑，是致命的。

院子的東邊是一片竹園，茂林修竹恰好構(gòu)成火塘窗戶的天然剪影。竹園是鳥兒們的樂園。不曉得竹林深處架有多少個鳥巢，每日里只聞得清清脆脆、熙熙攘攘的鳥啼。鳥啼啁啁啾啾，在竹枝上跳躍。我知道里面住著好多鳥。有時在院子里聽得厭煩，就是一石塊扔過去，噗噗噗地驚起一園子翅膀的撲打聲。驚叫聲里，偶爾有一兩根柔軟纖細(xì)的羽毛在風(fēng)中飄。

時不時會有紅嘴長尾、姿色過人的鳥兒，停歇在院子前的泡桐樹上。五顏六色的彩衣，將它打扮得像鑼鼓聲里的新娘。異常悅耳的啼聲，在向家院子的上空飛翔。我們癡癡凝視著那鳥兒，不敢輕舉妄動，生怕它飛走了。

事實(shí)上，那些美得驚人的鳥兒，如同傳說中的鳳凰一樣，從我童年的記憶中飛走了，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

一些時候，父親出了一趟遠(yuǎn)門，回來時沒忘了給我們分享他的眼福：在路上遇見了一只好漂亮好漂亮的雀子，看得我路都舍不得走了。

我們那多鴉雀，一樹一樹的，密密麻麻的，像葉子。用我們的話說，從哪里跑出來那么多雀子呢？它們從來沒有忘記自己是這塊土地最早的主人，哪個角落都見得著它們的身影。為了防止它們不勞而獲，大家都會在麥地里扎幾個頭戴草帽身著衣裳的稻草人，或是在廢棄的酒瓶中掛一顆石子，做成簡單的風(fēng)鈴，懸掛在莊稼地里的樹枝上，只要風(fēng)吹草動，瓶子就會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懫饋?。村莊寧靜得像個童話，在采摘果實(shí)時，都會將最高處的幾個故意留下來。說是為了表示對大地的感謝，實(shí)際上是怕那些鳥餓肚子。

麻雀討人嫌，烏鴉遭白眼，喜鵲招人愛。在山地里生活，少不了與鳥兒打交道。要是有燕子在堂屋里打轉(zhuǎn)，在屋檐上做窩，一家人都?xì)g歡喜喜的。清晨若是有喜鵲在院子里興高采烈地叫，不是喜事臨門，就有遠(yuǎn)親來。布谷鳥在春天預(yù)告農(nóng)事，大雁南飛標(biāo)志著秋已到深處。啄木鳥呢——篤篤篤——篤篤篤——親吻病樹千萬遍，簡直把整個山林都啄空了。最為有趣的是，有一種會叫人名字的鳥，會在村子里不知疲倦地把你的名字叫上一整天，叫得你的心里喜滋滋樂融融的。朋友遇見你了，都會指著天空對你說：在叫你呢！

我見過很多美麗的羽毛，也聽過很多有關(guān)鳥的故事。

據(jù)說京劇大師梅蘭芳在拜師前是一對死魚眼，后來在地上跑著觀看天上的飛鳥，才將眼睛練得清澈如水、橫波顧影。我也曾在空曠的田野里追逐過鳥雀。只不過我用心險惡，是去逮剛剛學(xué)會飛翔的雛鳥，要將它們逮起來關(guān)在籠子里?？墒且∫恢圾B，并非易事，得想很多辦法，花很多功夫。慣常使用的是魯迅先生在《百草園》里提及的捉鳥的伎倆，往地上放一把金黃的玉米，其上罩上一個篩子，用一根小木棒撐開，再用一根繩子遠(yuǎn)遠(yuǎn)地拴著，余下的事情就是守株待兔了。上當(dāng)被抓的，往往都是一些意志力不夠堅(jiān)強(qiáng)、禁不起誘惑的麻雀。endprint

曾抓住過一只雛鳥，活生生地關(guān)在用細(xì)竹子精心做成的籠子里，好吃好喝地伺候著。可那鳥兒不知好歹，不僅絕食，連一口水也不喝，在籠子里懨懨地叫著。那個午后，我們先是聽見兩只大鳥啼聲，在一溝之隔的對岸的樹上殷切地呼喚著，繼而聽見了雛鳥尖細(xì)尖細(xì)地應(yīng)答。一對鳥兒從高枝上急急地飛將過來，繞著籠子飛，卻拿那道門兒毫無辦法。到底是救子心切，拼盡了氣力，用翅膀撞擊著籠子，焦急地喚著籠中的小兒。

那情景看得我們揪心，終于下決心趕走了大鳥，將門兒打開了。

這算得上是比較仁慈的。崇尚武功的我們，還做過彈弓和弓箭，將目標(biāo)指向天空的鳥兒。好在我們的裝備異常原始落后，技藝很臭箭法也很爛，往往都是興奮出發(fā)空手而歸。否則，它們就要遭大殃了。

很多年以前，我在村子里見過不少捕鳥人。這些神秘的高人，不知道從哪里來，挑著一擔(dān)鳥，走村穿鎮(zhèn)，像貨郎。那擔(dān)鳥的容器，與篩子無異，只不過圓圓的端口被一面綠色的網(wǎng)子罩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擔(dān)子里，是一片花花綠綠的嘰嘰喳喳的鳥兒。多是麻雀么？不是。很多種鳥，顏色各異，啼聲不同。我那時很羨慕這些人。他們的本領(lǐng)多高超啊。我見過他們捕鳥時的情形。將一張網(wǎng)眼很細(xì)很細(xì)的長長的寬寬的網(wǎng)子架在翠竹密林里，專等歇腳或歸巢的鳥兒入網(wǎng)。自由自在飛行慣了的鳥兒，哪里曉得半天云里多了一張網(wǎng)子呢？一頭就撞了上去。他們或許也使用了一些手段，譬如用火槍將它們從別處趕往一個死角，那網(wǎng)子則結(jié)在它們的必經(jīng)之途。我們常常將飛鳥與游魚聯(lián)系在一起，這記憶里的捕鳥之術(shù)，與打魚功夫是多么相似啊。

就像從來不知道這些神秘人的來歷一樣，我亦不清楚他們的去向。我已忘記了他們的容貌與聲音，唯一記得的是他們挑著一擔(dān)鳥消失在林子深處的背影。他們或許是受了指派而來，專門來抓天空里的飛鳥，或許是為貪一己私利，從而干上了這個行當(dāng)。不過，根據(jù)他們的年齡推斷，他們?nèi)缃穸紤?yīng)該還在這個世界上生活著。我想當(dāng)然地揣測，當(dāng)他們偶爾回想起這段往事的時候，會不會有一種負(fù)罪感？興許有，興許沒有。

但那些被捕鳥兒的命運(yùn)最終如何，是用不著猜測的。前途怕都是殺機(jī)重重，很為不測。

我認(rèn)識村子里的幾個獵手。他們雖然多被大人稱之為不務(wù)正業(yè)的二流子，卻是我們崇拜的偶像和英雄。覺得他們扛一把火槍的形象很帥很酷。隔一段時間就可以看見他們喚著幾條獵狗，吆喝著去深山密林打斑鳩，打野兔，打麂子，打獐子，打野豬。村子的上空不時轟然響起一個槍聲，硝煙彌漫得很遠(yuǎn)。我們聽見了，多會往槍聲響起的方向瞄上一眼：某某又打到什么東西了！在大家都紛紛想搞一把槍的時候，那幾個獵手先后出了事，一個開槍走火炸斷了一根指頭，一個和別人打架丟了性命。

村子里一直流傳著因得罪動物而遭報應(yīng)的傳聞。我不敢斷定那幾個獵手出事是否是因?yàn)闃寶⒘遂`異的動物，只是自他們出事后，村子里再也沒有獵手。不記得是哪一年了，派出所收繳了鎮(zhèn)上所有獵戶的槍支。沒了槍，在這樣一個時代，關(guān)于獵手的傳說，注定了要被徹底終結(jié)。

可是不是沒有獵手了，鳥兒及其他的動物就安全了呢？

某年冬，村里傳言陳家池塘來了兩只美麗的鳥。親眼見過的人比手畫腳地描述，那兩只鳥，全身潔白，雙腿修長，舞姿清雅，容貌絕美。那是什么鳥呢？從來沒有見過。有人稱其為丹頂鶴，有人稱其為天鵝。很多人認(rèn)為它們是兩個美麗的預(yù)言，是祥兆。知道消息后，我很想目睹一下這兩只村子萬年不遇的鳥，卻被告知，鳥已被人趕走了。若干年后，那片水域?qū)掗煹某靥?，搖身一變而成一洼旱地。村子里的人不可能忘記，池塘岸邊，原來是一丘丘肥美的水田?，F(xiàn)在，即使人的覺悟都提高了，不再去粗暴地干預(yù)鳥兒的自由，可我相信那些美麗的鳥兒再次從天空路過此地，再也不會在此停留片刻。

在村子里，很多關(guān)于鳥的故事，都已成傳說。

它們在天空里飛翔的姿勢，成為人間絕筆。

它們逃往深山的啼聲，悲切而哀怨。

在圈地運(yùn)動的浪潮里，流失的不僅是農(nóng)民的土地，還有動物們的家園。溫馨的家園遭到強(qiáng)拆，它們流離失所，成為時代的難民。

當(dāng)鳥啼在我們的生活里比金子還珍貴時，我們的生活也許已經(jīng)比先前寂寞萬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