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已逝 葉歸根

◆ 范新會

風已逝 葉歸根

◆ 范新會

一

無論我是怎樣的不舍，爺爺還是永遠地離開了我們。2009年正月16早上，接到爸爸的電話，我還沒說話就聽到電話那頭他蒼老的聲音，爸爸強忍悲傷地告訴我爺爺于昨晚去世了。瞬間，淚水沾滿眼眶，心口陣陣地疼痛……

聽到這個消息，我們帶著無限的悲痛立刻驅(qū)車回趕。經(jīng)過了兩天一夜的奔波，終于回到了久別的老家。很遠就聽見哀樂一聲接一聲，我的心一陣刺痛，眼淚肆無忌憚地流了出來。

面對躺在客廳里靈堂的爺爺，頭前亮著羸弱的油燈，我們撲過去跪在爺爺?shù)倪z體前放聲痛哭。姑姑慢慢地掀開蓋在爺爺頭上的白布，我近前，爺爺如生前睡著了一樣。平靜安詳?shù)娜蓊伖雌鹆宋业乃季w。

爺爺一生養(yǎng)育有六個兒女，兩個兒子和四個女兒。其中大姑隨姑夫在千里之外的城市工作。二姑很早就病故了，大伯在年幼時得了一場病，因為當時醫(yī)療條件的匱乏，導致大伯留下了精神失常的后遺癥。現(xiàn)在只有父親和兩個姑姑在身邊。

聽父親說：正月13早上，爺爺在院子中跌了一跤。隨后對爸爸說：“恐怕我的壽限到了，就快走了，讓他們都回來吧，我想見見孩子們?！碑敃r爸爸以為爺爺年齡大了，可能特別想念親人才說這樣的話。并沒有太在意，但還是給媽媽打了電話，（媽媽在我們這里照顧病中的大嫂）催促她快點回家。大家一致商量，說路途太遠，等過完正月十五讓媽媽回去。

正月14的早上，爸爸看到爺爺?shù)难劬驼Ｈ瞬惶粯?。根?jù)老一輩的經(jīng)驗，那叫做魂已經(jīng)走了，眼睛沒有了一點光彩，爺爺一直安靜地坐著，什么也不說、也不做。隨后，爸爸又打了加急電話，電話里并沒有說爺爺?shù)氖虑?。直?6的早上，爺爺沒有起床，爸爸做好飯喊爺爺吃飯，見沒有動靜，就走近爺爺床邊，發(fā)現(xiàn)爺爺已經(jīng)咽氣了，身體還有溫度。爸爸馬上把準備好的裝老衣給爺爺穿上。

爺爺走了，突然地離開了我們，他老人家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身邊只有一個癡呆的大伯。無法想象爺爺臨死時的痛苦和孤獨。

二

爺爺一生命運坎坷多變，可以說人一生所能經(jīng)歷的不幸，爺爺幾乎全都經(jīng)歷了。

思緒飄回那些難忘的歲月，清晨的太陽、冬日的黃昏里到處都浮現(xiàn)出他老人家的身影。我的童年和少年歲月里他的陪伴在瞬間濃縮。

爺爺小時候家境很好，有大面積的土地。1931年日寇發(fā)動“九 一八”事變，東北三省短短數(shù)月淪喪敵手，東北陷入14年的戰(zhàn)爭深淵，日本人將家里搶劫一空，從此家境開始敗落。為了國家的和平，爺爺投入了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

據(jù)說，爺爺18歲那年，娶了大戶人家的女兒。奶奶比爺爺大一歲，過門后給爺爺生了兩個女孩，也就是我的大姑和二姑。大奶奶在生二姑時難產(chǎn)而死，那年大姑僅僅6歲。當時爺爺在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無力照顧年幼的姑姑，經(jīng)過老一輩人的商量做主，爺爺為姑姑娶了后媽（我的二奶奶）。

一直身體強壯的二奶奶，不知是何原因，嫁給爺爺之后，每天病病懨懨的。過門不到一年，在一個深秋的晚上，沒有留下一句話，撒手而去了。在歷史的長河中，二奶奶在這個家只出現(xiàn)了一年左右的時間，因為沒有留下任何可以想念的東西，二奶奶在所有人的心中變得很淡很淡……

爺爺又一次面對親人的離去。一向沉默的爺爺更加少言寡語，用手撫摸著兩個年幼的孩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昂⒆?，不要怪爸爸，沒有辦法，必須為你們在找一個后媽?！?/p>

隔年，爺爺又娶了一個，也就是我的奶奶。聽說，奶奶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因為腿有些跛，才會直接嫁給爺爺給孩子做后媽的。

在我的記憶中，奶奶是個小腳女人，不喜歡說話，無論做什么事都慢條斯理的。奶奶為這個家又生了四個兒女，兩個男孩，兩個女孩。生大伯那年，因為爺爺娶了三個女人才有了第一個男孩，特別寵愛，故在大伯的頭上留了一綹胎發(fā)，要留到12歲才能剪掉，長命百歲的意思。

但是，在大伯一歲左右的時候，得了一種很奇怪的病。經(jīng)常半夜全身痙攣，哭鬧不止。當時，爺爺背著大伯到處尋醫(yī)問藥，無奈醫(yī)療條件的匱乏，都無法醫(yī)治大伯的病。

在大家決定放棄時，有一個郎中揚言可以治這種病。無奈，只有死馬當活馬醫(yī)了。聽爸爸說，當時，郎中把一片瓦放到大伯的頭頂上，然后在瓦里放一些可燃物，用火點著。郎中的解釋是大伯身體里有寒氣、毒氣，必須從頭根治，以火攻毒。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在醫(yī)治過程中，年僅一歲的大伯被疼痛折磨的哭的幾次背過氣去，郎中仍沒有停止對他的治療。過后，大伯確實再也沒有哭過，每天只會傻笑。至今，大伯已經(jīng)60多歲了，頭頂還殘留著當年燒焦的痕跡，沒有一絲頭發(fā)，每天癡癡呆呆的傻笑著自言自語。

因為大伯的癡呆沒有治愈的可能，奶奶又生了三個孩子，即我的爸爸和兩個姑姑。

三

1945年抗日戰(zhàn)爭勝利，中國人民把日寇趕出中國。爺爺解甲歸田。

大奶奶臨走時留下的孩子（二姑）性格固執(zhí)與倔強，超乎了當時所有人的想象。在她幼小的心靈里，從未接受后媽及弟弟妹妹們的親近。就像等待變成蝴蝶的蛹，緊緊地把自己包裹在繭里。始終堅持打理自己的生活，用自己的一雙碗筷，坐到角落里，不茍言笑。

爺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就托付在城里生活的舅爺，把姑姑帶走，希望能改變姑姑的生活環(huán)境。后來二姑在城里有了份工作，成了家。就很少回這個家了，爺爺又一次面對親人的離別。

因老爺是地主，爺爺又有幾畝田，所以當時在劃成分的時候，給爺爺劃的是富農(nóng)，富農(nóng)是要挨斗的，聽父親講爺爺常常東躲西藏不敢回家，村里有幾個就是挨斗被斗死了，后來爺爺四處去找人說情，最后人家看爺爺什么都沒有，還帶幾個孩子，就給爺爺成分改成了中農(nóng)，中農(nóng)是不用挨斗的。父親曾說，如果那時不是改成中農(nóng)，可能就沒有我們這一家人了，因為當時批斗的厲害，隔幾天就要挨斗一次，父親他們也是活不下去的。

爺爺40歲那年，趕上自然災(zāi)害，家里缺吃少穿，奶奶長久病病懨懨的，那時大姑才13歲，癡呆大伯8歲，父親才6歲，三姑3歲，小姑還在襁褓中，家里飯都吃不上，現(xiàn)在無法想像爺爺當時的心情是怎樣的？還有他是如何扛過來并堅強地活著的。

父親是爺爺和奶奶的第一個正常的兒子，也算是長子，所以爺爺特別喜愛父親，父親隱約還記得爺爺走到那里就把他帶到那里，有什么好吃的都給他，姑姑有時候會開玩笑地說，你爺爺最偏心了，對你父親最好，你父親對你爺爺說什么都行，你爺爺都不會放心上，但我只要說一點你爺爺不愛聽的，你爺爺就會生氣。姑姑還說1958年村里食堂有一段時間不開火，家里沒有吃的都快餓死，爺爺看沒法活下去，就把全家人都扔下，只抱著父親去了舅爺家，因為舅爺家還有一點吃的，姑姑說幸好后來食堂開火了，不然那時他和姑姑肯定餓死，我曾當面問過爺爺，爺爺一直笑著沒有回答，相信這件事肯定是有的，我現(xiàn)在無法評判爺爺當時的選擇，也無法了解到他當時的內(nèi)心是怎樣的，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如果允許有一個孩子可以活著，他選擇了父親。

好的是，父親也一直沒有讓爺爺失望，父親對爺爺很孝順，也繼承了他的遺志，撐起了我們這個家，可以說爺爺使我們這個家活了下來，而父親則使我們這個家得以延續(xù)并發(fā)展壯大，并在村中占有最大的一席之地，父親一直是爺爺?shù)尿湴痢?/p>

四

日子，像樹上的露水，滴著，搖著，就這么緊張的過著！

父母的結(jié)合，有了我們?nèi)齻€孩子，稍微大一點的時候，土地分下戶，饑餓逐漸遠離了我們，爸爸媽媽和爺爺分家單過了。

從此，爺爺奶奶和癡呆的大伯一起生活。全家的勞動力也僅僅是爺爺一個人。洗衣、做飯、農(nóng)作無一都離不開爺爺。

在我7歲那年，一直病病懨懨的奶奶因為膽結(jié)石惡化離開了我們，終年70歲。

記憶中，奶奶下葬那天，全家人把爺爺反鎖在屋里，不讓他到奶奶的墓地?？粗棠痰墓撞膹能嚿咸聛恚诺綁瀴L里，忽然間，我看到所有的人們都朝我們村里過來的方向看去，聲音也都靜了下來，我看到了爺爺，他一個人靜靜地，有些孤單和凄涼地向奶奶下葬的地方走過來，就像風中的葉子一樣，直到現(xiàn)在我都清楚地記得那一幕，相信這輩子我都不會忘掉。我不知道爺爺一次次的面對親人的故去他是怎樣的心情？我們一下子都沖了過去，想攔住他，可每個人都不知道該怎么攔，只有扶著他，看到奶奶的棺材，我看到了爺爺歇斯底里的悲傷，他瞬間大哭起來，我了解他的悲痛，但可能我永遠也無法了解他的悲痛。

從此，在那個偌大的房子里，每天只有爺爺和癡呆大伯孤單的生活。爺爺無論做什么、走到哪，身邊都有大伯的身影。有時候爺爺會對大伯說一些我們不懂的話語，以此來排解那份可怕、空茫的靜默。

在我10歲那年，二姑病故。當時因為顧及爺爺?shù)哪隁q大了，所有的人都瞞著他姑姑去世的消息。但是，我發(fā)現(xiàn)，爺爺經(jīng)常一個人呆呆地看著姑姑的照片，很久很久……偶爾會自言自語，“孩子，你在那邊還好嗎？”我能體會爺爺老年喪女的傷痛！

改革開放后，人們的日子已經(jīng)越過越好了！

每年的除夕晚上，爺爺會和我們?nèi)以谝黄疬^年，我們兄妹幾個輪流給爺爺磕頭、拜年，會收到爺爺給我們的壓歲錢、好吃的糖果、點心。

風燭殘年的爺爺已經(jīng)做不動田里的農(nóng)活了，在爸爸的一再要求下，和我們住到了一起。但是，爺爺提出來還是自己做飯吃，因為他怕我們嫌棄癡呆的大伯。大伯的起居生活、衣食料理，這么多年都是爺爺一手打理的。

五

爺爺去世的第四天，在執(zhí)客的引導下，父親把抱在懷中的骨灰盒放在客廳的一張涼席上，新買的黑漆大棺材就擺在涼席的旁邊，用兩根板凳支著。

哀樂一聲接一聲，母親的哀嚎和姑姑的嚶嚶哭聲為大家?guī)砹司薮蟮膫?。面對爺爺?shù)墓腔液驼掌蚁氡ё敔數(shù)墓腔掖罂?，卻不敢走近，父親說爺爺?shù)墓腔疫€熱著呢？我的心一陣刺痛。哀傷撲面。

支客隨后一串安排，讓父親重新抱起爺爺?shù)墓腔?，拿來已備好的被子和褥子，慢慢鋪好，他嘴里念念有語，聽不懂具體說的什么，但是我知道了一點，去后的爺爺鋪金蓋銀，他鋪上了金黃色的褥子，蓋上了銀白色的被子，我擠近棺材旁，偷偷看一眼棺材內(nèi)。一塊紅布包包安靜地擺在中間，那里邊是我的爺爺！

心，在一瞬間，碎了一般，我的爺爺，勤勤懇懇、節(jié)節(jié)儉儉、小小心心一輩子，為黨，為人民兢兢業(yè)業(yè)，為子女，付出全部心血。死后，三尺紅布包裹著，怎不令人哀傷滿懷！

夜里，幫忙的人陸續(xù)離去，留下我們這些至親為爺爺守靈。父親、姑姑和哥哥們在幾天的疲勞中睡去，我坐在爺爺?shù)撵`前，點燃一株香，撥亮爺爺靈前的蠟燭，焚香中，爺爺音容宛在。

第二天，北風呼嘯、漫天大雪的清晨，全村人都來為爺爺送行，并不是因為爺爺歲數(shù)最大、輩份最高，村里上了年紀的人經(jīng)常對我說：爺爺是個好人，是個德高望重的老人。爺爺從來只記得別人的好，誰對他有一點好，他就時常掛在嘴上，記在心里。不管村里的人有啥需要，爺爺都盡力幫忙，幫不上忙的，爺爺總是拿出糧票塞到人家的手里，或者拉到家吃飯，苞谷湯糊糊，爺爺不喝也讓給別人喝。在我的記憶里，從沒有聽過爺爺說誰的不是。

所有親人哀聲一片走向爺爺?shù)哪沟?。冰天雪地里，姑姑親手把大奶奶的墳頭挖開，小心翼翼地把骨灰擺好，放到準備好的棺材里。因為二奶奶沒有子女，爸爸把二奶奶的骨灰同我奶奶的骨灰一并撿起，準備和爺爺合葬。

時辰已到，陰陽先生指揮大家落棺。并提醒親人不要哭泣，已防眼淚落到棺木上，據(jù)說那樣對故去的親人不好。從此，爺爺與我們永別了。

在我們準備離去時，癡呆大伯突然跪倒在爺爺?shù)膲災(zāi)股?，在他那蒼老的臉上落下滴滴清淚，口中不停地說：“爹沒了，爹沒了，沒有人再疼我了，沒有人疼我了！”見此情景，在場的我們頓時潸然淚下。我們都過去攙扶大伯，無論怎么用力，大伯始終長跪不起?！暗贝蟛蝗谎鎏扉L喊一聲，凄厲之聲立刻響徹整個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