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培源
歌舞團來到鎮(zhèn)上那天,姚美麗到戲院買了票。她騎一輛鈴木摩托,戴黑色的露指手套,大波浪卷在日光下熠熠發(fā)光。姚美麗身體前傾,和車身形成一個好看的夾角。
她騎得飛快,排氣管綴著一縷黑灰色的煙,突突作響。
姚美麗的摩托碾過鎮(zhèn)政府門前的土路,碾碎掉在砂石上火紅的木棉花,停在了戲院門口。
戲院黑色的瀝青棚曬得發(fā)燙,遠遠看去,像一攤即將流淌的墨汁。日光照在暴雨過后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姚美麗的藍色喇叭褲沾了不少泥點。她停好摩托,徑直朝戲院票房走過去。戲院大門墻上貼了好幾張演出海報,有的被雨淋濕缺了一角,有的早就褪了色。姚美麗盯著“福州歌舞團盛大巡演”的藍色海報看了許久,這才敲了敲票房的玻璃窗。
“來張今晚的票?!?/p>
玻璃窗推開,姚美麗看到了瘸腳阿三那對瞇縫眼。
“美麗姐,自己來?。俊?/p>
姚美麗從鼻腔里擠出一個“嗯”。
瘸腳阿三自覺無趣,便撕下一張票,接過姚美麗揉得皺皺的那張十塊錢。
自從戲院開張,逢上歌舞團表演或是電影放映,瘸腳阿三就會準時出現(xiàn)在戲院。他也不知從哪里謀到售票員這個職位的,姚美麗光顧戲院以來,總能看到瘸腳阿三。她只知阿三瘸了一只腳,但不知瘸的是哪一只。阿三像尊佛像那樣駐守票房,愛抽煙,也喝酒,賣票時喜歡和人說說話。姚美麗捂了捂鼻子。她不喜歡阿三身上的煙酒氣。
姚美麗心情不太好,平時她會和瘸腳阿三插科打諢聊幾句。她一直想看看瘸腳阿三站起來走路的樣子。但這次,她買完票就騎摩托走了。瘸腳阿三躲在玻璃窗后看著姚美麗的翹臀一顫一顫的,從視線里慢慢消失。
姚美麗是鎮(zhèn)上第一個騎男式摩托的女人。沒騎的時候,她的摩托車停在自家門口,用一根粗大的鋼鏈鎖住。好奇的鄉(xiāng)里人路過,會故意放慢腳步,想親眼瞧瞧姚美麗啟動摩托時的威風模樣。那年月,鎮(zhèn)上汽車很少,摩托也很少。姚美麗第一天買了摩托車騎回來時,把街坊鄰居都吸引住了,他們過來圍觀,像參觀一只珍奇的動物那樣。姚美麗嘴角翹起,眼神滿是傲慢和不羈。她不費什么力氣就將車推進家門口的巷子。后來,姚美麗就騎著它穿行在大街小巷,和她的波浪卷一起,成了一道搶眼的風景線。
那天從戲院離開,騎著摩托的姚美麗和歌舞團的宣傳車打了個照面。
這不是她第一次看見“福州歌舞團”的宣傳車了。早上她從游戲廳出來,推摩托到油站加油,在國道上,她頭一次撞見了宣傳車,宣傳車沿著國道開過來,是經(jīng)過改裝的小貨車,車身的巨幅海報印了演員的照片,男的穿花花綠綠的沙灘褲,女的穿三點式泳衣,遠遠看去,像貼在車廂上的假人。海報懸掛在車廂兩側(cè),有些褪色了,風吹過來,像是隨時就要散掉。宣傳車的大喇叭不斷播報演出信息。姚美麗看到四個光腿坐在車頂?shù)呐?,她們撐了傘在擋日頭,屁股底下墊了報紙。她們一個個化著大濃妝,腮紅抹成了猴子屁股。車從遠處開過來,她們的臉由遠及近,跳進姚美麗眼里。公路上開過來三三兩兩的汽車,有人開了車窗,朝車頂?shù)呐藗冋惺謿g呼。
姚美麗推著摩托沿公路逆行了一段,直到宣傳車經(jīng)過她,她才看到司機的側(cè)臉。
公路上熱浪滾滾,所有的物體在日光下忽閃忽閃的。姚美麗忽然覺得,那張臉似曾相識。但她想不起來,到底在哪里見過。
給摩托加油時,姚美麗走到加油站外圍,手搭涼棚眺望遠處。
宣傳車早就開進鄉(xiāng)里看不見了,姚美麗只聽得大喇叭發(fā)出鴨嗓般沙啞的聲音,那聲音飄在空中,若有似無。姚美麗的頭有些眩暈,她恍惚間想起了什么。日頭高懸頭頂,汗水從她的額頭滲出來,她伸手抹了抹,走過去付了油錢。摩托加滿了油,像饑渴的人吃飽喝足,姚美麗輕輕旋了油門,騎著一串響亮而急促的突突聲,絕塵而去。
姚美麗的“康樂園”游戲廳開在大池塘邊上,五百米外,就是鎮(zhèn)上的中學和小學。三年前她盤下這間鋪面,看中的就是它處的好地段。每天到了放學時間,學生仔蜂擁著從學校出來,場面壯觀得很。他們像水一樣流出來,流向鎮(zhèn)上的大小人家,其中一部分流到游戲廳,就成了姚美麗的財源。那幾年鎮(zhèn)上雨后春筍似的,開了好幾家游戲廳,有的鋪面大,有的鋪面小,成了小鎮(zhèn)青少年集結(jié)和休閑的地方。生意競爭大,但姚美麗并不擔心,她的游戲廳開了三年,口碑不錯,學生仔喜歡來,圖的是老板娘利落爽快,偶爾還能蹭幾支煙吃。但凡開游戲廳的,多多少少都得背負個“誤人子弟”的惡名,然而姚美麗看得很開,她從小在這里長大,知道這里是塊貧瘠的鹽堿地,長不出什么好果子來。即使沒有游戲廳,還是會有其他新鮮東西闖進來“誤人子弟”。所以,姚美麗從來不管別人的閑言碎語,賺錢才是正道,這是她行走江湖一貫的原則。
這天下午姚美麗買完票,騎摩托車回到游戲廳。替她看鋪的桃花妹正在找錢給一個逃學來打游戲的學生。那個學生姚美麗記得,上次她去戲院看電影,撞見他摟著一個穿校服的姿娘仔在親嘴。戲院光線特別暗,姚美麗之所以記得他,是因為他脖子背面有塊紅色刺青,放映機的光柱打過來,姚美麗看得一清二楚。桃花妹給他找錢時,他趁機捏了一把桃花妹的手,嬉笑著跑開了。桃花妹一邊罵,一邊笑得兩頰的肉都在抖。姚美麗調(diào)侃道:“厲害咯,學生仔也不放過你?!碧一幂p咬嘴唇,做了一個“噓”的動作。姚美麗說:“你還怕他知道?你的手不知多少人摸過啦!”桃花妹就有些惱了,嘟起嘴拉黑臉。姚美麗自覺說話過了頭,道歉說:“姐跟你開玩笑的,放心啦,他不敢說你什么?!碧一猛峦律囝^,眉眼舒展開來,笑著在姚美麗屁股上捏了一把,姚美麗尖叫一聲,逃進了游戲廳。
一年前桃花妹的男友老虎從監(jiān)獄出來,兩個人無所依靠,就找親戚朋友借了錢,在游戲廳隔壁經(jīng)營起這間零食鋪。平時桃花妹看鋪,老虎負責進貨運貨。夏天除了零食,他們主打刨冰、海石花和臺灣燒仙草;冬天相對冷清些,老虎便偷懶不來鋪里,跑去賭錢消磨時日。好在隔壁游戲廳常年都有人光顧,打游戲的人肚子餓了,就過來買些吃的喝的解饞,生意還做得下去。細究起來,桃花妹比姚美麗小一輪,按理該喊姚美麗阿姨的。姚美麗不讓桃花妹叫她阿姨,說她們沒有年齡差,應該以姐妹相稱。桃花妹初中沒讀完就出來了,跟老虎談了兩年,去年老虎因為打架傷了人,被抓進去關了幾個月。姚美麗看不慣老虎那吊兒郎當?shù)臉幼?,她心疼桃花妹,覺得老虎配不上她,她故意教唆桃花妹甩了老虎再找一個。每次桃花妹都會說:“我這個樣有人愛,高興還來不及呢。”姚美麗想一想,覺得也是。桃花妹下頜到脖子上有塊黑色的胎記,平時頭發(fā)放下來,遮一遮倒是看不見,要是湊近了看,會看到胎記上長滿絨毛,甚是駭人。姚美麗不知道他們是怎么走到一起的,聽了桃花妹的話,她嘆了嘆氣。平日她也沒少見老虎對桃花妹呼來喝去,奇怪的是,不管再怎么受氣,桃花妹隔天就忘了,像個沒事人一樣,生意照舊做,每日收入悉數(shù)進了老虎口袋。
這讓姚美麗更加看不下去,“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聽姐一句話,藏個小金庫,不然你給多少,他輸多少?!?/p>
桃花妹老實,她怕老虎甩了她。姚美麗的話叫她難堪,“他發(fā)現(xiàn)了,會打我的?!?/p>
這天姚美麗前腳剛進游戲廳,就聽到老虎的三菱摩托停在了門口。平時老虎閑著沒事,也會過來玩一把。姚美麗不收他錢,他也習慣了,幾個幣就夠他打好幾局拳王了。他進來跟姚美麗打了招呼,恭敬地送了包紅雙喜香煙,湊過來小聲說:“美麗姐,我的事你別說出去啊?!?/p>
姚美麗哼了一聲,接過煙盒,麻利地拆開,抽出一根叼在嘴里。老虎趕緊捧著打火機過來點上。
姚美麗朝老虎臉上噴了一嘴煙,熏得他瞇起眼。
老虎笑著說,以后你的煙我包了。
姚美麗戳了戳老虎的頭說:“紙包不住火,你管好自己啊?!闭f著又在他肩頭上敲了一下。
“好好好!”老虎伸長脖子點點頭,畢恭畢敬的,看姚美麗沒再搭理他,他知趣地出了游戲廳大門,找桃花妹去了。
姚美麗看著老虎的背影,想起一個人。那個人也和老虎差不多的身高,頭發(fā)整日梳得油光水滑的。他有一輛漂亮的雙排管的摩托,那時姚美麗還在福州,還沒回來開游戲廳,他騎摩托載姚美麗逛遍了縣城,還教會姚美麗騎車。男式摩托不好駕馭,姚美麗把握不好松緊油門和離合的時機,時常剛一啟動就熄火,她氣急敗壞,差點就摔了車跑開。等她終于學會了,才真正享受到騎車的好處。那時姚美麗經(jīng)常和他一起到歌廳耍。直到有天,他和發(fā)廊的洗頭妹在賓館開房,被姚美麗抓了個現(xiàn)形。姚美麗甩了他一巴掌,一氣之下,就這樣分手了。后來姚美麗就對男人懷有芥蒂,總覺得男人不可靠。她隱隱替桃花妹擔憂,賺錢養(yǎng)男人,男人還在外偷吃。姚美麗咽不下這口氣,她心想哪一天,一定得讓老虎吃個教訓。
游戲廳聚滿了附近的中學生、小學生,也有結(jié)了婚還常混跡于此的后生仔。姚美麗對他們每個人的脾性和背景都略有耳聞,他們稱姚美麗作“美麗姐”,但誰也說不清姚美麗真實的年紀。姚美麗看著其中很多人脫下校服,走向社會,偶爾也充當和事老,勸解鬧了矛盾的小兄弟。在姚美麗看來,他們好像從來也不知疲倦,身體藏著耗不盡的氣力。游戲廳是他們遁形的天堂,他們雙目凝視游戲機屏幕,忽閃忽閃的光映照在臉上,照著他們時而憤怒時而亢奮的目光。咒罵聲和說話聲混雜在一起,在這個光線不足的空間里回蕩開來。姚美麗聽習慣了,并不覺得嘈雜,她反而可以自動過濾掉那些無關的聲音,只有發(fā)生了爭吵或打架斗毆,她的注意力才會回來,否則大部分時間她都游離著,收錢,數(shù)游戲幣,一系列的動作熟練而機械。游戲廳的水泥地臟得很,地上滿是瓜子殼、零食的包裝袋、煙頭和煙盒,姚美麗關鋪時會打掃一次,把垃圾掃起來倒在池塘邊的垃圾堆。
開鋪關鋪,日子水一樣流過來流過去。此刻她蹺起二郎腿坐在收銀桌后面抽煙,游戲廳煙味彌漫,她把煙灰敲落在地上,閉起雙目養(yǎng)神。姚美麗時常這樣陷入沉思,這樣她會想起很多事,很多丟失的時光就會跳回來。姚美麗小學畢業(yè)那年,父母離婚,母親帶她到了漳州投靠一個遠房親戚,后來改嫁,嫁給了一個開雜貨鋪的老男人。對于新地方,她起先并沒有多大的感觸,到了漳州,進入新的學校,混入一群說著不同方言的同學中,好像新生活就這樣開始了,但新生活并沒有開始。那時姚美麗不愛學習,她逃課到港口玩,撿貝殼,搭漁民的船出海,和男孩子勾肩搭背,在夜間海邊接吻,就這么晃蕩過了好些時日。高中沒讀完,姚美麗出來了。她和母親說她想出去打工,就收拾行李,跟幾個同學去了福州,后來還在廈門待了段時間。她從來沒有想過,該回來老家看一看。等她想起時,父親已經(jīng)去世了。老家的房子還留著,門不知讓誰給鎖了,姚美麗雇了開鎖匠撬開門,行李一擱,就這么住了下來。沒想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她離開了又回來。姚美麗拜訪了鄰居,才知道,這些年父親和別的女人搭伙,沒多少時日就散了。父親不知什么原因,愛上了喝酒,貴的喝不起,只能喝便宜的,每天干完活,打二兩散裝米酒,配一碟花生米喝,后來量越來越多,從一天一頓,喝到一天三頓。忙活一輩子,什么也沒得到,最后叫肝癌折磨得瘦骨如柴。父親去世時,姚美麗并不知道,他的后事是鄰居料理的。姚美麗凝視墻上的遺像,還是十多年前的那個男人,他就像從來沒有老去,姚美麗離家時他是什么樣,回來時還是什么樣。姚美麗記得,相片是八〇年春節(jié)在塔山拍的,那年姚美麗十三歲。他們在照相鋪照了全家福,又拍了單人照,遺像就是用單人照重新洗的,像素不高,看起來模模糊糊。姚美麗想起父親,那時他處在姚美麗現(xiàn)在的年紀,年輕時喜歡唱潮劇,夢想做一個潮劇名角,后來忙于生活,就扔在一旁了,二十幾歲娶了老婆,后來生下姚美麗,人生跌進泥潭,再也爬不起來了。
姚美麗的思緒飄向很遠,如同靈魂出竅,慢慢脫卸了這個世界。她回頭看到坐在腌臜游戲廳的自己,像一尊凝神靜思的雕像。那些走動的,打游戲的人,只剩一雙眼在暗中發(fā)光。姚美麗不屬于這里,她盯著掛在墻上的時鐘,聽見時間滴答滴答在走動。很快,日光從鐵皮棚的邊沿一點點墜下去。姚美麗回過神,意識到,天快黑了,她晚上還得去戲院看歌舞團演出。
夏夜的小鎮(zhèn),風還混了些熱氣。姚美麗從游戲廳出來,四處找不到桃花妹,沒人替她看鋪,她干脆把電閘拔了,游戲廳“啪”的一聲黑了下來,鬧哄哄的,姚美麗扯著嗓子,給他們每人發(fā)幾個幣,將意猶未盡的全轟走,鎖好門,騎車到市場的粿條攤吃了碗牛肉粿條,便往戲院趕過來。
戲院門口的水泥地上,涌來了很多人,姚美麗認識其中很多人,很多人也認識姚美麗。打了招呼,姚美麗鎖好車,大波浪卷用橡皮筋扎起來,就這樣融進了人群中。戲院門口掛起兩盞瓦數(shù)很高的燈,照得所有人臉上都是暖黃色的光。姚美麗看到瘸腳阿三扯著嗓子在賣票。往往到了臨近開演的節(jié)點,票價就會降下來,等在門口的人一擁而上,迅速將剩下的票搶光。
姚美麗的目光四處逡巡,歌舞團的宣傳車停在角落里,一根細長的塑料繩晾著幾件男人的衣服。姚美麗走過去,想看一看司機在哪里。她踮起腳尖朝駕駛室望進去,沒見到一個人影,又繞到車屁股,還是沒見到。姚美麗有些失落。她一直在想早上公路邊撞見的那張側(cè)臉,越想越是著急。進場廣播在催促,姚美麗在宣傳車附近逗留了一陣子,便邁開步子登上了臺階。
福州歌舞團,姚美麗在福州時從來不曾見過。在福州時她去百貨商場上班,商場附近有電影院,姚美麗看的第一場電影是周星馳的《國產(chǎn)凌凌漆》,那天她在電影院跟著一群人傻笑,笑完了走出來,有個男人跟她搭訕,后來他們認識了,開始約會,一起吃過很多頓飯,也看過很多部電影。她一個月那點工資,扣除房租,大部分開支都花在約會上。那陣子姚美麗過得很開心,她心甘情愿為男人掏口袋,也心甘情愿為他掏出身體。她沒想到,有天他們會分手,分手后她就去了廈門。在中山路,她傍晚下班,會去碼頭邊走一走。路邊的郵政局在夕照下有種說不出的好看。姚美麗望向?qū)γ娴墓睦藥Z,看著等待輪渡的游客,他們來自全國各地,輪渡將他們送過去再送回來。姚美麗想到鼓浪嶼去看一看,但一次也沒有成行。現(xiàn)在,她想起早上碰見的那群跳舞女郎,她們一個個,年輕得可以掐出水來。姚美麗不知她們是從哪里來的,又將到哪里去。她們意外地來鎮(zhèn)上演出,又意外地叫姚美麗碰上。姚美麗想,跳舞女郎靠年輕和身體在吃飯,而她自己,已經(jīng)沒有什么年輕可言了。她捏著門票走進戲院,立刻就淹沒在聲音的海洋中,震耳欲聾的廣播和迪斯科舞曲,讓原本燥熱的夏夜更加燥熱。
開場是首《熱情的沙漠》,一個理平頭的瘦高個手握話筒,手腳大開大合,邊跳邊唱,跳舞女郎還沒登場。姚美麗坐在中間靠后的位子上,她身邊都是年輕男女。舞臺像透明的巨型燈罩,罩得中間的歌者幾乎要融在光暈里。姚美麗聽得全場沸騰了,他們隨歌者一起喊:“我的熱情,嘿!好像一把火,燃燒了整個沙漠——”那個“嘿”字尤其高亢。姚美麗心情好了起來,她輕輕拍著木椅座位的鐵把手,身子跟著扭動。這個場面似曾相識,姚美麗又想起了她混歌廳那些日子,有次喝多了酒,沖上舞臺搶了駐唱歌手的話筒,咿咿呀呀唱起了粵語歌。姚美麗那次是陪一個失戀的姐妹去的,后來意識不清醒,就癱在卡座上呼呼大睡,男朋友找到她,抬她回宿舍。姚美麗喝醉的樣子像一尾蝦蛄。她住的宿舍在老城區(qū),周邊都是低矮的樓房和潮濕的巷道。男朋友摟住她的腰,艱難地爬樓梯。姚美麗打著飽嗝,不忘荒腔走板地哼多幾句。那間宿舍是單間,姚美麗一人住,半睡半醒間,男朋友替她脫了衣服,他們開始瘋狂地接吻,姚美麗咬住他的唇,咬得他哇哇大叫,鄰居被吵到了,敲著玻璃窗破口大罵。姚美麗醉眼迷蒙笑了起來。他們在吭哧作響的鐵床上滾作一團。
現(xiàn)在姚美麗唱不了歌,也蹦不了迪斯科,但她身體里有一頭豹子在四處奔突,想要沖上燈光聚攏的舞臺。第二個節(jié)目是歌舞表演,露大腿的女郎一亮相,底下更是轟動,掌聲和口哨齊齊響,姚美麗的耳膜一陣難受。她認不出來穿短裙的這些女人,和早上見到的是不是同一撥。姚美麗想,他們當中,肯定有人和團長睡過。一臺巡回的舞臺車,就是一座移動的妓院。姚美麗為這個邪惡的想法激動得坐立不安。
黑暗中有什么東西在看著姚美麗。她回過頭,撞見后排位子上有一雙眼一閃而過。姚美麗猜想,那人可能是瘸腳阿三,她聽人講過,阿三喜歡偷歌舞團舞女的內(nèi)衣褲。他四十出頭了還沒娶老婆。鎮(zhèn)上大凡認識他的人都說,瘸腳阿三注定打一輩子光棍,沒有人會喜歡一個又矮又瘸腳的男人。姚美麗開始時并不相信,直到見了阿三的人,她才明白,大家說得不無道理。有一年歌舞團來演出,發(fā)生了一樁丑聞,一個舞女洗澡時差點遭人強奸,舞女驚叫著喊救命,那人嚇得逃跑了,不見蹤影。舞女沖出浴室時腳底打滑,撞出了腦震蕩。后來鎮(zhèn)上人都傳言,是瘸腳阿三干的好事。沒想到過了不久,他就大喇喇到戲院賣票了。姚美麗想起這樁事,心里好奇,也無心看表演了。眼前的喧鬧似乎和她沒有關聯(lián),她貓起腰從座位上離開,經(jīng)過中間走道,她瞥見桃花妹和她男友老虎。桃花妹依偎在老虎懷里,笑得胸前兩坨肉一顫一顫的。
站在座位最后一排的走道上,姚美麗遠遠看著舞臺上跳踢踏舞的女郎們,她們的大腿起起落落,整齊劃一,底下,口哨聲和歡呼聲蓋過了音樂。姚美麗心口有些堵,她尋思著該從哪里尋找票房的門口。她的視線越過好幾排,最后落在了戲院內(nèi)廳的左側(cè),戲院里忽明忽暗,光線打過去又打過來,所有人都沉浸在狂歡中,釋放著白天過剩的激情。
姚美麗踩著滿地垃圾朝票房走去。門虛掩著,姚美麗推開,那里空無一人,一張舊桌子,一臺披蓋了燈芯絨布的沙發(fā),此外,就是滿地的空酒瓶、花生殼和煙頭。墻上貼了好些女明星的海報。一只冒著熱氣的保溫杯擱在桌子上。姚美麗想,瘸腳阿三大概吃住都在這里了。她看了一陣子,受不了那些刺鼻的氣味,于是關上門,在黑暗中繼續(xù)朝前走。她沿著最外圍的通道,走到了后臺。后臺雜亂不堪,演員的衣服和演出道具堆在地上,等待演出的男女演員坐在裝東西的木箱上,有的在閑談,有的在化妝。整個后臺彌漫著一股潮濕的氣味。姚美麗的頭探進去,又縮回來,有個人發(fā)現(xiàn)了她,指著她問:你干什么!姚美麗慌亂中說,沒什么沒什么,我,找你們的司機。那人說,司機不在。姚美麗說了聲抱歉,急忙退出來。
姚美麗有些氣惱,司機怎么會出現(xiàn)在后臺呢?她自責地想,也許看錯了,算了,不找了。這么想著,姚美麗又走到了觀眾席的后排??拷狈繒r,姚美麗動了小心思,她忍不住好奇,想看看瘸腳阿三到底回來了沒有。她刻意放慢腳步,做賊似的,一步步靠近去。她先是聽見一陣若有若無的說話聲,那聲音被身后轟然作響的音樂蓋住了。姚美麗吃了一驚,她側(cè)著耳朵仔細辨認,是個女人,接著,又有男人的聲音。姚美麗心跳飛快,透過門縫,模模糊糊的,她看見瘸腳阿三的后腦勺,在瘸腳阿三的對面,一個長頭發(fā)的女人叉起雙手,看起來像是歌舞團的人。姚美麗終于看見站起來的瘸腳阿三了,站起來的瘸腳阿三像個未發(fā)育的小孩,身高只到女人的胸口。門房的燈光有些暗,那盞白熾燈懸在阿三頭頂,搖搖晃晃的。姚美麗憋住了呼吸,她的手輕輕搭在門板上。瘸腳阿三的手在左側(cè)褲兜里摸索,掏出了什么東西,姚美麗看到了,是錢。長發(fā)女人靠坐在桌子上,岔開雙腿把瘸腳阿三的腰身勾住。身后的舞臺爆發(fā)出一陣話筒的轟鳴聲,直直刺進姚美麗的耳膜,她頭腦中“嗡”的一聲,像撞鐘,響徹很久。等她鎮(zhèn)定下來,票房的燈忽閃一下,滅了。狹小的票房陷入了黑暗,姚美麗什么也看不到了。她覺得自己像是被什么給推出來,身邊的一切都離她很遠,舞臺的演出乏味,瘸腳阿三的演出更是。她嘆了口氣,為自己的好奇感到羞愧,又為好奇心得不到滿足而沮喪。
姚美麗掏出老虎送給她的紅雙喜,捏出一支用嘴唇含住,打火機點了幾次才點著,她緩緩吐出煙,想象瘸腳阿三和歌舞團的高挑女人,怎么看都不和諧。抽了沒幾口,她把煙扔在地上,用力踩幾腳,意興闌珊地走出戲院。
身后的音樂聲還在響。外面的空氣比戲院好聞多了,夜空中綴著幾顆疏朗的星。姚美麗心想,以后再也不來看演出了,沒意思。她朝停摩托的地方走過去,彎下腰開鎖時,她感覺不遠處有人在看她。她抬頭,果不其然,在宣傳車停著的地方,站了一個男人,他穿一件白色背心和牛仔褲,頭發(fā)蓋住了耳廓。戲院門口的燈照過來,因為逆光,姚美麗看不清他的臉,只好站起身,這下,她看清楚了,是早上她“見”過的那個司機。姚美麗遲疑了一下,用她不太標準的普通話喊了句:你是開車的?見那人沒回應,姚美麗便大著膽子走過去,扔給他一支煙。他條件反射似地伸手去接,煙差一點掉進地上的水坑。姚美麗忍不住端詳他的樣貌:眉毛有些淡,嘴巴下方有顆黑痣,皮膚曬得黝黑,腳踩一雙藍色人字拖,一大串鑰匙掛在腰帶上,怎么看也不像一個開車的人。姚美麗掏出火機給他點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朝姚美麗伸出大拇指。姚美麗皺起眉,做了一個手勢,指了指他的嘴巴。那人張了張嘴,點點頭,姚美麗看出來他在笑,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原來是個啞巴。姚美麗心里的石頭落了地。啞巴開車,還是頭一回碰到。
姚美麗給自己點了一支煙,兩人靠著宣傳車的巨幅海報,靠著那些穿沙灘褲和三點式泳衣的男女吞云吐霧。周圍寂靜得很,戲院傳出來的音樂像被什么蒙住了。啞巴司機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一陣嘰里咕嚕聲,姚美麗看得出,他很想說些什么。姚美麗看他著急的樣子,覺得很好笑。她問道:“你開了多久車?”他想了想,伸出三根手指頭。三個月?他搖搖頭。哦,三年,三年前我還在廈門。接著,姚美麗又問:“你是福建人嗎?”啞巴司機點了頭,又搖頭。姚美麗說,算了,這個不重要。停了幾秒鐘,姚美麗又問:“你喜歡這個工作嗎?”啞巴司機有些困惑,他用食指敲了敲煙灰,眼睛望著戲院,無奈地笑了笑。姚美麗好像明白了什么。過了一陣子,她神秘兮兮地對啞巴司機說,給你講個秘密。啞巴司機把頭低下,姚美麗踮起腳,趴在他耳邊說:“我剛才看見賣票的阿三和你們歌舞團的女人……那個了?!币γ利愓f完,啞巴司機咧開嘴傻笑起來。姚美麗調(diào)侃道,你也睡過?啞巴司機撇撇嘴,擺擺手,意思像是在說,我沒這個膽量。姚美麗想到那一幕,想到啞巴司機說不了話,發(fā)不出聲音,覺得很可惜。她笑著說:“哎呀,你整日載著她們到處去??!”啞巴司機低著頭,把煙頭扔掉了。這時,票房的燈亮了起來。姚美麗搖了搖啞巴司機的手臂,兩人一齊望過去。戲院靜默著,窗口透出的光,照亮了一小塊地方,也照亮了瘸腳阿三的秘密。他們朝那小塊窗口望了很久。姚美麗想起剛剛從戲院離開的場景,她算了算時間,不過兩支煙的工夫?!翱磥戆⑷恍辛??!眴“退緳C意會,笑得身體前后擺動,宣傳車的海報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啞巴司機真是一個很好的談話對象,說對了他高興,說錯了,他也不會反駁。姚美麗這么多年都沒遇到這么好的聊天對象了,平日她混在嘈雜的游戲廳,回了家倒頭就睡,朋友有幾個,不是一起喝酒,就是打牌耍麻將,姚美麗以前喜歡和姐妹說說心里話,但自從回到老家,她就和她們失了聯(lián)系。桃花妹固然好相處,也不是個可以交心的人。啞巴司機雖然開著車到處去,但此刻,他給人一種放心的感覺。姚美麗感慨道:我和你說,今天我看到你,覺得你很像我以前交往的男人,以前我在廈門,交了個男朋友,我挺喜歡他,再談幾年我就跟他結(jié)婚的,真的,我要嫁給他,給他生孩子??上О?,我看錯人,他說要出去做生意,留給我?guī)浊K錢,就不回來了。我到處找,找不到,就當他死了吧。后來我又談了幾個男人,沒一個長久的,有一個跟洗頭妹睡覺被我抓到了,男人真沒一個好東西啊。離開廈門,我就來這里開了游戲廳,當了老板娘,游戲廳就在大池邊,你有空,歡迎來玩。
明知道最后一句多余,姚美麗還是說了出來,就當給啞巴司機發(fā)出邀請。
啞巴司機的手指扣著身后的車廂,咔噠咔噠,很有節(jié)奏。從他的眼神中,姚美麗看到了陌生人的好意。她心想,可惜了,長得這么周正的一個人,一輩子不會說話,也不會唱歌,趁著年輕,只能開車,載一車唱歌跳舞的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別人演出,他休息,別人休息,他開車。不知這樣的生活,他快不快樂。
不遠處的天邊,升起了幾團煙火,黑黢黢的夜空被照亮了。姚美麗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放煙火,她指了指摩托車??吹搅藛?,是我的。啞巴司機眼睛發(fā)亮,他走過去仔細端詳。姚美麗把煙抽完,也走過去。她掏出車鑰匙,戳了戳啞巴司機的后背,問他,會騎吧?啞巴司機重重點頭,他摸一摸車把手,搶過姚美麗手中的鑰匙,跨坐上去。姚美麗把頭發(fā)放下來,一伸腳,也坐了上去。
萍水相逢的兩個人,就這樣憑空生出來許多默契。姚美麗多少年沒有坐過男人的摩托了,這本該屬于男人的車,她一騎就是好多年。好多年后,姚美麗已經(jīng)不開游戲廳了,鎮(zhèn)上開起了網(wǎng)吧,姚美麗把游戲廳賣了出去,當了網(wǎng)吧的老板娘。偶爾的,她會想起這一年。這一年香港回歸,歌舞團在舞臺上方掛了橫幅,熱烈慶祝香港回歸,可是姚美麗什么也沒看到。她坐在摩托上,覺得自己也像那些跳舞女郎,啞巴司機就要載她,到更遠的地方。他們沿國道,從歌舞團來的方向往回走。公路車輛少,他們經(jīng)過加油站,身邊的建筑向后退,小鎮(zhèn)陷入黑暗中。姚美麗對啞巴司機喊,我是在這里看到你的!啞巴司機沒有回應,也許他聽到了,也許沒有。姚美麗的聲音被風帶走了。她想起好多年前,她和母親坐長途夜車去漳州。一切就像是隨機的賭博,母親受不了父親的打罵,連離婚手續(xù)也沒辦,就帶著姚美麗離開了。姚美麗沒有什么不舍,她很愛母親,母親去哪里,她就跟著去。她抱緊自己的行李,對未知的遠方充滿了期待。夜車開出的那瞬間,也像現(xiàn)在這樣,萬物倒退,而她朝前移動。隔開車玻璃,姚美麗看到小鎮(zhèn)寂寥的燈火。母親握住她的手,輕輕地閉上眼。車廂發(fā)出轟隆聲,姚美麗只看到母親一半的臉,另一半沒入黑暗中。好多年后在別的地方,姚美麗坐在男人的摩托車上,就像現(xiàn)在這樣,手摟著腰,胸貼緊背。風吹得人臉上涼涼的,姚美麗感覺到,啞巴司機的身體不由自主繃緊了,又慢慢地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