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級孤獨(dú)

沈嘉柯

小時候吃一袋冠生園的奶糖，吃了幾顆，想起什么來，急匆匆去找年紀(jì)只有兩三歲的堂妹，極為鄭重取出一顆，剝開有點(diǎn)油透的包裝紙，沖著那個斷奶過早而吮吸著手腕的女孩說，來，給你吃。一顆糖的融化，大概在她記憶里，保留著最初的記憶就是，我家哥哥對我好。于是童年常常玩在一起，感情深厚。晃眼多年過去，長大了，不再親近，諸多謬誤，相見隔膜，連話也不想多說。這只是因?yàn)楦饔懈魅松?，作為?dú)生子女，親戚血緣，漸漸在歲月里，跟著靈魂變得淡泊。

大學(xué)后去工作，一幫同事邀約結(jié)伴去游泳，我會游泳，同事不會。我教同事，托著她的頭，命令她憋一口氣，忘記恐懼，仰頭尋找漂浮的感覺。以及，跟另外一個友人比賽，在標(biāo)準(zhǔn)泳道里，看誰游完五個來回的速度快。當(dāng)然這種比賽我認(rèn)輸了，可是滿懷開心，潑水打鬧，站在水中央，哈哈大笑。后來，結(jié)婚生子的養(yǎng)育娃娃去了，謀求高薪的跳槽了，買不起房子的離開大城市回家了。于是，某個夏天，我去了一個會所的室內(nèi)泳池，一個人盡情游蕩了十幾圈，濕漉漉爬出水面，兩腳沉重?zé)o比，側(cè)頭看一眼落地玻璃窗，我忍不住對自己笑了一下，何謂形單影只，這就是。

還有某次筆會，一干性情外放的人，因?yàn)橐患覉?bào)社的組織，走到了一起。我們高談闊論，我們徹夜在路上游蕩，集體放歌，從民歌到人氣流行歌，從山歌到小調(diào)，喝過了酒，吃過了牛肉，讀過了詩，看過了百年千年的建筑群。從城墻而下，年輕的面孔一一閃現(xiàn)，我忍不住脫了鞋子，赤裸著腳板，沿著幾百米的斜坡，從半山走下去，風(fēng)獵獵吹，23歲那年的初夏，我走到了斜坡的盡頭，往后回望，鮮明意識到，這樣一群人，這樣一次聚會，一過去就再也不會重現(xiàn)。什么叫聚散隨緣，這即是。

當(dāng)高鐵還沒建成，武漢、長沙、廣州還沒能四個小時里一線貫通，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送走了同學(xué)，我則留守了學(xué)校所在的武漢。住在母校對面的房子里，我出門，逛街，購物，吃飯，無聊。走著走著，就會走到了宿舍樓下，閉上眼睛，橘子樹夏日又冒出甘甜的香氣，陽光猛烈照射，體育場上跑步的男生女生們，主干道上奔流不息的單車車流，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再也不是這些青春的一分子。

在那些熟悉的地方，老樓棟拆除，老樹砍掉，取而代之當(dāng)然是更高大的樓，和更新的樹木。而我曾經(jīng)午睡過的櫻花樹下，我曾經(jīng)牽過誰的手的林間小道路，當(dāng)然不復(fù)存在。

都在時光走散了，過去的人、過去的事、過去的心。走散之后，還能夠笑，能夠哭，還能夠大聲說話。但根本上事物不同了。

笑得再大聲，一剎那恍惚，若有所失。惆悵再彌漫，卻又想起零碎某個逗樂有趣的小事，獨(dú)自一個人會心一笑，不足以跟人分享，但某個瞬間可以填滿胸口。

孤獨(dú)一直在我們心中，從來不離開。像是為了告別才聚會，為了忘記才相遇，為了燒掉才寫下情書，以眼淚以最深摯的心意；為了刪除才拍照，以殘酷以最決絕的念頭。

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了解了生命本來的真相，請勿再對自己說謊。我們不快樂，那就是不快樂；我們很孤獨(dú)，那就是很孤獨(dú)。

琴弦沒有拉琴的手會孤獨(dú)，草木沒有賞識的人會孤獨(dú)，明月沒有李白去望會孤獨(dú)，城堡沒有卡夫卡去寫會孤獨(dú)……統(tǒng)統(tǒng)都是多心的人，多情的人，多想的事，多體會的憂傷。

你，一生之中，覺察到孤獨(dú)是在你隱約懂得愛的味道以后。

來，讓我拍下你的肩膀吧，讓我提醒你，也提醒自己，人只來這一回，在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下輩子了。記住孤獨(dú)的味道，你活著，你才得到孤獨(dú)，你才向往不孤獨(dú)，愛和被愛著。泉眼噴涌過，才會有干涸。月缺以后再盈滿，你的心孤獨(dú)后，還可以再有清澈之泉。你不再是曾經(jīng)的你，孤獨(dú)也不是過去那種孤獨(dú)。獨(dú)孤不求敗，只求有延續(xù)，有雪、月、花、四季、星空、河流、橋梁，有你，以及愛。

我管這種孤獨(dú)，叫高級孤獨(dú)。

（李云貴摘自“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