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穎
7月末的拉薩天氣晴朗,藍天白云格?;?。站在西藏大學的校園里放眼望去,群山連綿,一座座山峰就像大海的碧浪。校內景象則呈現一派忙碌,到處生機盎然。剛剛騰空的學生宿舍,即將在兩天后迎來新一批西部計劃的援藏大學生。
伴隨著“呵呵”的笑聲,藏族教師黃香已風塵仆仆地出現在記者面前。
雖然尚在暑假期間,但黃香仍要參加一些學術研討或交流,“中午有個間隙,我就跑出來了”,樸實中帶著一點俏皮。
走出大山,人生起步“西藏班”
對于黃香來說,人生的很多第一次都發(fā)生在11歲半時:第一次離開家,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到內地。那是在1985年,為改變西藏教育相對落后和人才匱乏的狀況,中央決定每年由西藏教育部門選拔優(yōu)秀學生到內地學習,對口專設“西藏班”。而黃香則是在1986年成為被選拔到西藏班的第二批學生之一,到湖南岳陽讀初中。
“這對我的人生是非常大的改變?!睍r隔多年,黃香仍能清晰地記得,當年她和一群十二三歲的同學懷著興奮激動的心情離開家,坐上西藏教育局派來的汽車從林芝出發(fā),在窄窄的土路上顛簸了整整一天才來到拉薩,又轉乘飛機到了成都,之后便兵分兩路,一部分去江西,一部分到了湖南。
黃香說,那是一群土生土長的西藏孩子第一次遠離家門。至今西藏班的同學們聚會時,還常常提起第一次坐飛機鬧的笑話:一些同學暈機在吐,卻打不開廁所的門,好不容易在空姐的幫助下進了廁所,可又不知道該怎樣出來……“其實到了拉薩,大家就已經很興奮了,大城市嘛。后來到了成都,大家最愛吃的是香蕉,因為之前只是在電影里看到過香蕉,但西藏沒有?!?/p>
到岳陽一中報道那天,全校師生列隊夾道歡迎。讓黃香等西藏來的同學們溫暖和感動。為盡快消除他們的陌生感,學校特別安排了第一屆西藏班的同學和他們“一幫一”結對子,帶他們熟悉環(huán)境、整理內務及個人衛(wèi)生。
“第一天上課,老師讓同學們做自我介紹,我們還好,基本能表達清楚意思,但有的地方來的同學就基本不怎么會說漢語。”如今已是大學老師的黃香,講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且聽不出太多口音。當年的記憶在她心中留下的都是美好:“岳陽一中的老師對大家各方面都很關照,同學們都很刻苦,很快第二年就都趕上來了,每次語文考試,成績都優(yōu)良?!?/p>
從走出大山開始,所有的事情都要靠自己。黃香和同學們同吃同住同學習,也同為想家而哭泣。初中4年師生間結下了深厚的感情,“寒暑假也不回家,老師會帶著我們出去參觀,比如韶山等地,整整4年在一起就像家人一樣?!?/p>
西藏班,可以說是中國特有的民族團結的產物。這項特殊的惠民政策為身在高原、教育相對落后的西藏青少年,尤其是農牧民子女,打通了一條改變人生軌跡的道路。“我們幾年的學費、伙食費、服裝和交通都是國家承擔?!秉S香深有感觸地說,在很多農牧民們心中,“哪家的孩子能被選拔到內地讀書是一種榮耀,全村、全家都要隆重地歡送他們?!?/p>
作為最早的西藏班學子,初中畢業(yè)后,黃香和同學們回到林芝,“太久不見,父母都認不出我們了,見面時,一些家長抱著孩子就哭,結果發(fā)現是認錯了人?!被叵氘斈甑那榫埃S香笑聲朗朗。
情系家鄉(xiāng),緊迫保護水資源
上世紀90年代,中專生還很搶手,加上西藏師資匱乏,前兩屆西藏班的畢業(yè)生中,很多都報考了中師,還有一些去了銀行、電信類的中專。黃香有自己的想法,考衛(wèi)校學醫(yī)。但由于成績比較突出,老師勸她報考成都的高中。
3年后,黃香參加高考,并順利考取蘭州大學應用化學系?!拔耶敃r報的專業(yè)都是醫(yī)科類,本身對化學并沒有特別的興趣,只是覺得它也跟醫(yī)學相關?!秉S香說,“但是當我畢業(yè)回到西藏大學,繼續(xù)從事這個領域的教學和研究,就喜愛上了這個專業(yè),尤其是還能為家鄉(xiāng)做點事,特別欣慰?!?/p>
在黃香的職業(yè)生涯中,有著兩次國外進修的經歷。一次是2002年被學校選派到挪威卑爾根大學化學系攻讀有機化學碩士學位,那也是專門對口藏族教師的學習機會。黃香出去后非常努力,原本學校安排3年時間讀完碩士,她硬是在英語基礎不好的情況下,用兩年半做完課題圓滿學成歸來。10個月后,芬蘭大學又有一個藏族環(huán)境科學的讀博名額,黃香再一次被派出去深造。
但這一次,黃香大膽向導師提出,要將家鄉(xiāng)的水作為博士研究對象。早前在做碩士研究時她就發(fā)現,國內外對西藏水資源的研究相對較少,可是西藏水資源豐富,在亞洲乃至世界都非常重要。青藏高原的水,有很多外流河,10條亞洲主要的大河都發(fā)源于青藏高原,世界上約1/3的人依賴于這10條主要河流。黃香的這項提議得到了老師的認同,但困難也隨之而來。由于之前導師的研究大部分集中在水工程方面,如工廠廢水等項目,而對環(huán)境科學做的很少;再加上芬蘭與青藏高原的距離等因素,作為導師無法給出更多的指導。因此,大部分資料搜集和初始研究都要靠黃香自己。
這期間,黃香利用暑假到野外開展調查。從云南溯源而上,分別對金沙江、瀾滄江、怒江、雅魯藏布江四條河流在青藏高原的流域范圍,進行了較為全面系統(tǒng)的調查,并發(fā)表了一些研究文章,參與國際上的學術交流。很快,有關青藏高原水資源方面的問題引起國際上的廣泛關注。黃香也成為芬蘭大學第一位藏族女博士。
通過研究黃香發(fā)現,西藏環(huán)境面臨的壓力很大,人們的一些傳統(tǒng)觀念也很頑固,像很多本地人對于水的概念就是“水能清除一切污垢”?!耙驗樗麄兿嘈潘茏詢?,所以把很多垃圾,舊衣物等都扔進水里,太依賴水的自凈能力了。過去一個河流可能就流經一個小村莊所以沒事,現在再這樣就絕對不行了?!秉S香說。
提起西藏,每個人首先聯想到的,就是藍天白云。所以在很多人們的意識里,認為這里不存在污染,因而對環(huán)境的保護意識相對淡漠。其實,西藏礦業(yè)豐富,在幾條大河谷里都存在著大量開采,雖然近年整合了一些,仍遺留下很多小作坊式企業(yè),給水體水質帶來影響。“這種影響不一定短期內就會體現,但長期開采所造成的影響,尤其是對下游,終會顯現出來,但這時已經晚了。再加上每年大量旅游人口(尤其是夏季流動人口)的涌入,就現有水系的管網配置,污水處理能力,跟整個人口相比已大大滯后了?!秉S香為此而深感擔憂,“因為沒有意識到,所以現在的重視程度很不夠。雖然每年國家為保護生態(tài)屏障投放很多資金,但人們沒有這種緊迫感,對水的認識很淡?!?
全球氣候變化,對西藏影響顯著;冰川融化,對水量影響顯著,國際上對此也非常關注。這幾條大河的源頭基本都是冰川融水,短期內感覺水量很大,但是水資源用完就沒有了。出于對家鄉(xiāng)的熱愛和深深的責任感,黃香和同事們正一起繼續(xù)做這項研究,并帶領學生深入研究每條河的細流。
根在西藏,志為家鄉(xiāng)做貢獻
在內地讀書11年,并有七八年在國外進修,黃香的選擇機會很多,留在內地?“想都沒想過。我的家、我的家人都在西藏?!痹趪庾x書的時候,留學生們見面的永恒話題就是移民、找工作,黃香覺得這些和自己無關。
今年40歲出頭的黃香為能親眼見證西藏日新月異的大發(fā)展深感振奮和喜悅。“拉薩面貌幾年一個樣,從我從事的教育領域看,全國各地給予的支持非常大?!睋S香介紹,對口支援對學校的整體提升很大。西藏大學的對口院校有北京大學、天津大學、南京大學、武漢大學……支援項目包括建設管理、師資培訓等諸多方面?!氨热缥覀兊睦蠋煏鹊厣钤?,讀研、讀博、科研學習;每一屆都有至少兩個內地過來的校長??蒲袌F隊方面,像我們系相對人少一些,做大項目很吃力。內地過來的校長、副校長或是教師,方方面面幫我們把隊伍拉起來,資源共享,還可以給學生們帶來新的理念。”
作為國家一手培養(yǎng)起來的學者、水資源保護領域的專家, 黃香最大的愿望,是用自己的所學、自己研究的課題為西藏、為家鄉(xiāng)作貢獻。“如果真要說有什么夢想,能在西藏大學成立一個青藏高原水化學方面的重點實驗室,就是我的中國夢?!?/p>
是啊,在西藏,研究水環(huán)境的專家還很稀缺,黃香希望,在這方面能夠多些本地的水環(huán)境研究專家。在她心中,做青藏高原水化學的主要優(yōu)勢應該在西藏大學,藏族學生要比其他學生占優(yōu)勢。首先,藏族學生能夠適應高山缺氧氣候;其次,語言相通,利于下鄉(xiāng)交流。
現在水危機非常嚴重,可是學生們對此沒有什么概念和危機感,這讓黃香很是著急。為了讓學生不斷接受新知識,黃香會把很多發(fā)表在英文期刊上的前沿水環(huán)境研究成果講給學生聽。在環(huán)境化學課上,還會用英漢雙語教學,讓學生學到更多的有關水環(huán)境化學學術用語。此外,她還經常帶著學生們去做戶外水環(huán)境化學研究。
黃香還記得,在2007年夏天,她與司機前往雅魯藏布江朗縣段采集水化學數據。當時路段路況特別差,過往車輛也多,車子里放了很多貴重儀器,所以到了采水點,黃香讓司機留下看守儀器,自己只身帶了四五個裝著儀器的箱子,手腳并用慢慢從75°的斜坡慢慢滑下。到了水邊,她抬頭向上望了望,坡度陡得看不到上面,而腳下江水湍急,水聲巨大。她回憶,“坡面布滿了很多碎石,坡那么陡,當時差點摔到河里。做完測試回到路面,司機告訴我,他在上面每兩分鐘就喊我一次,每次都聽不到我的回應,簡直嚇壞了。”
在這一行,研究越久責任越大。黃香說,做研究就像養(yǎng)孩子,久而久之,感情很深。黃香的先生,也是她這個研究團隊的一員,兩個女兒,小的在江蘇南通的西藏班讀初二,大女兒剛剛中考結束,即將到內地西藏班讀高一。作為西藏班的受益者,黃香很感激人生的那段經歷,“雖然我常說自己是窮教書的,但我擁有的一大筆財富是我在外讀書的經歷,希望我的孩子也有這樣的財富?!?/p>
責任編輯 李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