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我國西南山地民族中,彝族、納西族和西部方言的苗族都有其傳統(tǒng)文字;其他民族雖無傳統(tǒng)文字系統(tǒng),卻長期受漢字浸染,將外來的漢字文化元素內(nèi)化到了本族文化體系中。壯、布依、侗等民族長期使用漢字記錄宗教經(jīng)典,形成了基于漢字形態(tài)的方塊壯文和方塊布依文,侗族雖未形成方塊侗字體系,卻形成了大量“漢字記侗音”文本。這些都體現(xiàn)出漢字在西南山地民族中的特殊影響,特別是反映了土著民族對外來文字的創(chuàng)造性利用。
關鍵詞:西南山地民族; 漢字; 文字傳播
中圖分類號:H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14)02-0080-04
文字的產(chǎn)生是歷史上的大事,自此人類才有了書面的歷史記錄,此前的歷史則稱為“史前”時期。文字是人類最重要的交際工具之一,它使聽覺符號轉變?yōu)橐曈X符號,打破了語言的時空限制,是語言的衍伸和擴展。而漢字更是起到了連接古今、溝通南北的作用。如納日碧力戈教授所言:“漢字的音形義結合獨特,有超強的穩(wěn)定性和歷時性,在深刻影響中國文化的同時,也受到后者的制約,形成雙向互動過程。這樣的語言-文化統(tǒng)一體也對周邊民族產(chǎn)生影響。”[1]漢字產(chǎn)生后,便不斷傳播到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和周邊國家。有些民族在長期使用漢字過程中,逐漸掌握了其結構規(guī)律,創(chuàng)造出了更適合記錄本民族語言的文字。這些受漢字啟發(fā)或影響而形成的各少數(shù)民族文字不僅成為本民族思想交流、文化傳承的工具,而且為各民族間加強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的往來,為促進民族團結做出了重大貢獻。漢字一方面為少數(shù)民族文字的創(chuàng)制提供借鑒,同時也從它們那里汲取發(fā)展的營養(yǎng),從而豐富了漢字的字庫和漢字文化圈的內(nèi)涵。
在我國以云貴高原為中心的西南山地區(qū)域,少數(shù)民族類別最多,不同的民族常因險峻復雜的山嶺阻隔呈不同的地理分布,形成若干相對封閉的、孤立的地域單元。但奇妙的是,漢字卻沖破了這種空間的阻隔,在西南這片山地民族眾多的土地上傳播、應用,成為民族間溝通的重要渠道之一,甚至還成為瑤族等山地民族強化自身非漢族群認同的媒介[2]。因此,漢字在西南山地民族中的傳播和創(chuàng)造性運用,非常值得我們關注和研究。
一、西南山地民族使用漢字的方式類型
西南地處偏隅,山川阻隔,但勤勞勇敢的西南山地民族卻創(chuàng)造了自己豐富多彩、獨具特色的文化,并在同其他兄弟民族和漢族的交往中發(fā)展自己的文化。其中,漢字的學習和借鑒就是文化學習和交流的一種重要方式。西南山地民族利用漢字來表達本民族語言,或借其音,或借其形義,或形音義皆借,呈現(xiàn)出多種方式類型。綜合起來看,各少數(shù)民族借鑒運用漢字的方式主要有以下幾種類型。
(一)全盤照用
所謂“全盤照用”,即音形義照搬漢字。比如瑤族沒有本民族文字,一般通用漢字進行書面交流,讀寫漢字的能力非常強。他們不僅比較了解漢字漢語,并且還用以記錄本民族的神話傳說,《過山榜》就是講“勉語”的瑤族民間保存的一種珍貴的漢文典籍。從《過山榜》故事內(nèi)容和敘述語氣都能揭示出瑤族與漢族之間親密的歷史關系,直至今日瑤族同胞仍把自己和漢族說成是同一祖先的兄弟關系。就瑤族使用漢字的情況而言,也表現(xiàn)出這種親密關系以及富有瑤族特色的運用,從側面表明至少瑤族中部分“知識分子”讀寫漢字的能力還是非常強的。為什么瑤族在自然條件惡劣、社會生產(chǎn)力低下的情況下,竟能很好地用漢字傳抄且代代相傳呢?可以說,《過山榜》是瑤漢兩民族共同友好的歷史見證,是幫助過漢族的少數(shù)民族后代們的精神護身符。歷史傳統(tǒng)再加上現(xiàn)實中山地民族與平地民族的共生相依關系,使得瑤族把“槃瓠的神話傳說作為族群的精神象征與文化符號廣為流傳……在族群內(nèi)部,券牒① ①筆者按:券牒即《過山榜》。聲稱十二姓瑤人本是一家人,這對不同支派不同姓氏的瑤人保持共同的族群認同有莫大的幫助??梢?,券牒是瑤文化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作為一種歷史記憶,它在凝聚族群認同及維持族群邊界中的作用十分重要” [3]。因此,記載瑤族傳說的漢字之功勞,無論是對瑤漢關系還是對瑤族文化的傳承都有極重要的作用。從文化人類學的視角來看,瑤族《過山榜》中漢字的“不規(guī)范”使用,或許是與瑤族語言、文化相協(xié)調(diào)的結果,或是漢文化早期影響的孑遺。例如,《過山榜》用“峝”來表示“洞”,應是山地民族以山為本的思維定勢在文字中的反映;“吃”作“契”,“帛”作“白”,“蘆”作“六”,可能是瑤族地區(qū)漢語方言語音影響的自然表現(xiàn);“有我平王在上”表達為“我有平王在上”,“敕天下榜文一道”表達為“敕下天榜文一道”,也許是瑤語語法影響所致;“僻”作“壁”字,應是“古無清唇音”這一古漢語語音規(guī)律的遺韻;漢字“悅”作“說”,乃是漢語古籍通假字的通例。以上例子說明:第一,我們今天所見的民族文化中的共時態(tài)資料,很可能是歷時資料的共時沉積;第二,漢字在少數(shù)民族中的傳播及運用,不是線性的,而是互動交叉的立體關系。
(二)借漢字記音
西南山地民族借用漢字記音,主要存在兩種形式:一是直接記音;一是間接記音。盡管借入的漢字不一定適合本民族語言體系,但也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書面語的作用,對民族文化的保存、傳播起到了促進作用。
直接記音有2種情形:一種是借漢字記音而不改變漢字字形,如侗族用“都茶[douh sas]”來表示“祭祀祖母神”的意思。侗族中的借漢字記音方式主要有二種:一是利用近音字或諧音字記音,如豬記為“酷”,雞記為“哎”,兄弟記為“狄籠”,蛇記為“隨”;二是利用符號記音,如“飛躍”用“囗”來記錄,有的是用象形符號記音,如用象形的水紋“≈”來記錄侗語對水的稱呼。方塊壯文中也有類似情況,如用“匹”這個漢字記壯音[bit],表示“鴨”這個詞。用2個漢字“古麻”記錄壯音[guhmaz],表示“做什么、干什么”這個詞組。第二種是借漢字記音但改變了字形,如女書。女書也是一種漢字變體,流行于湖南江永縣婦女間,是一種變異仿造的音節(jié)文字。字形似漢字而非漢字,形狀斜方而非正方。女書文字符號的80%和漢字有形體聯(lián)系,是在對漢字移植、異化、改造后而形成的。盡管有人認為女書所記錄的語言既不是湘語、西南官話,也不是瑤語,而是流行于湘南、桂北、粵西北五嶺地區(qū)的漢語土話,但大多數(shù)學者一般認為,女書的產(chǎn)生地江永縣是瑤漢共居地,女書主要應用在讀紙讀扇、祭神記事、焚化殉葬等方面,這些都是瑤族婦女常做之事,故女書的創(chuàng)造與說漢話的“平地瑤”婦女密切相關。女書,從使用者族屬上看,可視為瑤族文字,但從文字類型上看卻應屬漢語方言文字。
間接記音主要指利用漢語里的反切法來記音,如侗族人用“尼亞”來記錄侗音[nvac](“你”的意思),取“尼”字聲母和“亞”字韻母相拼而成。還有用3個漢字來記侗音的,第1字取聲母,第2字取韻腹,第3字取韻尾,如用“其阿姆”來記錄侗語[qamt](“走”的意思)這個音。壯語里也有利用漢字的反切原理來記錄壯語語音的例子,如記錄壯語詞[yoj](看)的壯字“看所”,左邊取表示“看”意義的壯語詞[yawj]的聲母y,右邊取表示“所”意義的壯語詞[soj]的韻母oj,相切得“看所”的讀音[yoj]。
(三)借漢字的形義,不借音
例如布依文中借用的漢字“三”, 形義同漢字,而布依族人卻訓讀為[sa:m1]。壯文中借用漢字“好”表示“好”的意義,但讀成壯音[dai];借用漢字“家茅”表示“茅屋”的意思,而讀音為[ranzhaz],系壯音。白族文字中借漢字“田”表示“田”的意思,但白族人讀作 [ti21]。
(四)只借漢字外形,不取音義
彝文字中有一部分從表音的需要出發(fā)借用漢字,主要取自六國文字和后世的真書、草書。如彝文“”,讀作[bbip],“顫抖”義;“又”,讀作[mip],有“一萬、根源” 等義。
二、漢字啟發(fā)下的模仿性創(chuàng)造
在使用漢字的同時,中國一些山地民族先后創(chuàng)制了自己的文字。在創(chuàng)制自己的文字時,漢字自然成為首選的參照物。中國歷史上的契丹文、西夏文、女真文等,都利用了漢字的偏旁和筆畫。西夏文的字體也仿照漢字,有篆、楷、行、草各體。西南各少數(shù)民族借用漢字作為記錄本民族語言,是為了其無文字之急需。在逐漸熟悉漢字的過程中,他們也開始了模仿性創(chuàng)造。例如,水書是“世界象形文字的活化石”,從象形的造字法看,與漢字的甲骨金文有著一定的相似性,而且后期受漢字楷書的影響較大,曾比擬漢字創(chuàng)制出四百余水書字。
對于西南山地民族基于漢字的模仿性創(chuàng)造,可從兩個角度來論述:一是借助漢字構件再造。方塊壯字用“亻兵” [bing]表示“兵”的意義,“亻兵”字是借助漢字構件“亻”和“兵”拼合而成;壯字借助漢字構件“年”“比”組合成用“年比”[bi] 字,表“年”的意思,以左邊的“年”表明意義,以右邊的“比”標示讀音。二是依據(jù)漢字“六書”原則再造。方塊壯字“岜”是石山義,“山”表意,“巴”表壯音;像漢字一樣,古壯字里也有省聲的現(xiàn)象,如“”,記錄壯語詞[byaij](走),其聲旁“”是“派”的省略。東巴文象形(亦作,日字)、(閃電)、(火字)等字,是據(jù)象形造字;(明亮)、(冬字)是據(jù)會意造字。方塊布依文中借用兩個漢字合在一起表示新義,如“身大”由“身、大”組成,會“胖”之義。彝文里大致有象形、會意、指事和假借四類造字法。假借中有不少是借用漢字,意義上與漢字或同或異,對漢字筆畫有所增減或改變。水書中“”[ta:31]字表“糖”義,又假借表“堂”。
漢字啟發(fā)下的模仿性創(chuàng)造對于西南山地民族的文字發(fā)展所起的重要影響作用,似可從王元鹿先生的話中得到證實:“為什么納西族人的文字在哥巴文造成時,一下子由語段文字飛躍為表詞文字了呢?不能不說,漢字的影響是其中的首要原因。”[4]
三、漢字影響原因探析
西南山地民族無論有無自己的民族文字,無論自身民族文字的產(chǎn)生早晚,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漢字的影響。漢字的傳播相比于政治、軍事等方面的影響,具有一種特別持久和韌性的力量。漢字之所以能在西南山地民族中傳播并產(chǎn)生影響,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兩大方面。
(一)社會發(fā)展對文字的需要促成了漢字的借用。西南山地雖然山嶺眾多,自然條件差,但生產(chǎn)力還是在向前發(fā)展著。隨著經(jīng)濟、社會的發(fā)展,人們感到語言所受到的時間和空間局限,迫切需要一種記錄工具來記載民族神話傳說、交流思想、記事等。文字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需要相當長的時間,如此則不如借用漢字來得方便快捷。對于借用漢字作為民族語書寫符號的一些山地少數(shù)民族而言,他們的民族文化因借用漢字這一文化的載體而得以很好地記錄、保存和流傳。
(二)漢字本身的表意特點和同屬漢藏語系的語言親緣性使之便于借用。歷史的淘漉使得漢字成為通行廣泛、具有強大凝聚力的書寫符號系統(tǒng)。漢字主要利用視覺辨認,易辨識。用漢字構成的詞匯精煉,能用較少的漢字組成較多的詞,以少勝多。構詞靈活方便,能產(chǎn)性強。漢字不隨語音的快速演變而變化,穩(wěn)定性強。書寫行款整齊,有書法藝術價值。漢族和西南各少數(shù)民族屬漢藏語系,語言上的親緣關系,使得漢字有較好的適應性,比較容易勝任記錄少數(shù)民族語言的功能。
四、余論
在我國西南山地民族中,一些民族有其傳統(tǒng)文字,但這些文字在形成和發(fā)展過程中受到過漢字的影響;其他民族雖無傳統(tǒng)文字系統(tǒng),卻長期受漢字浸染,將外來的漢字文化元素內(nèi)化到了本族文化體系中。壯、布依、侗等族長期使用漢字記錄宗教經(jīng)典,形成了基于漢字形態(tài)的方塊壯文和方塊布依文,侗族雖未形成方塊侗字體系,卻形成了大量“漢字記侗音”文本。他們都體現(xiàn)出漢字對西南山地民族的特殊影響,特別是反映了土著民族對外來文字的創(chuàng)造性利用。
漢字承載了以儒家文化為主流的漢文化,假借漢字為民族語言書寫符號或受漢字深刻影響而創(chuàng)制本民族文字的西南山地民族,其文化思想也必然或多或少地打上了漢文化的烙印,對漢族文化具有較高的親緣感。掌握漢字這一書寫工具的少數(shù)民族成員,往往能更好地與漢文化圈和諧互動,促進了民族間的文化交流和融合發(fā)展,對于中國這個多民族的“超級共同體”[5]的形成和整合具有重要貢獻。
王銘銘教授在《文字的魔力:關于書寫的人類學》一文中強調(diào)指出:基于文字“通神明、類萬物”的作用,那些堅持“無文字主義”的人類學家們應該引起反思,“人類學研究要改弦更張,應重新認識文字的文化意義”[6]。由此看來,深入研究漢字在中國西南山地民族中的傳播和創(chuàng)造性運用及其影響,無論是對于文字學的發(fā)展還是對于人類學的發(fā)展,都具有十分重要的學術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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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張穎慧.《過山榜》與華南瑤族的山民身份建構[M]//納日碧力戈,龍宇曉.中國山地民族研究集刊,2014年卷春季號:總第2期. 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 70.
[3] 高源.歷史記憶與族群認同[J].青海民族研究,2007(3):9.
[4] 王元鹿.漢古文字與納西東巴文字比較研究[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8:28.
[5] 納日碧力戈.中國各民族的政治認同:一個超級共同體的建設[J].廣西民族大學學報,2010(4): 88.
[6] 王銘銘.文字的魔力:關于書寫的人類學[J].社會學研究,2010(2):2-6.
[責任編輯:曾祥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