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銀
老申的環(huán)眼是胎帶的。老申用眼看人和常人不一樣,他兩眼死死地盯人,可兩個眼球卻不聚光,一半隱一半露,讓人覺得是往一邊看,實際他是真的在看你。
上世紀七十年代,山上不但不禁獵,政府還鼓勵打獵,所以山里人,家家戶戶有獵槍,老申所在的山村北嶺后自然村也不例外,打獵如同現在的人打麻將一樣風行。但那時真要獵到一只山豹或木皮虎什么的,也不是簡單事兒,常常山上山下奔波半天白忙乎。那些年山上一直搞水利建設,光崩山放炮,就把猛獸們嚇跑了,哪還能打得著?
東嶺后的山里,剩下的只是些野雞、野兔,頂多還有些獾,主要是它們的天敵狼了、豹了都跑光了,才得以使它們繁殖這么快。偶爾有老鷹撲閃著碩大的翅膀,遠看像一朵移動的黑云在天空盤旋,箭一般落下又撲楞楞飛走,想打住鷹也難。
老申因是環(huán)眼,就時常遭到別人的揶揄:走哇,老申,打獵去。老申的環(huán)眼迅疾轉動一下看著那人,臉上顯出很不自在的神情。有時老申也真的跟人們一起去打獵,實施圍獵,先形成包圍圈,然后慢慢縮小,待獵物被圍住,就對著目標放槍。有時老申瞅準了也放槍,也能命中,但明明是老申打到的獵物他卻得不到。老申不服,和人家紅著臉瞪著一雙環(huán)眼爭辯,死纏,人家就奚落他:“瞧你那樣,能打中?”老申體弱、性綿、嘴也笨,爭不過人家,心里很難過,憋著一肚氣,從此再也不參加群獵。
那時老申不過三十出頭一些年紀。
那天老申去山里游轉,順便也帶著槍。當他上到一個山包時,一抬眼,看見了在山包下面樹叢里有一只受傷的狐,狐在叢林間一腳一腳地蹦,嘴里發(fā)出凄涼的干嚎。老申想一定是中了誰家的鐵鑷子又掙開了。
老申樂了,好好好,真是好,老申蹲下來,閉了一只眼,果斷地放了一槍,沒打中,那狐徑直往前跑。老申知道這只狐真的受傷了,端著槍再追,再一槍,狐一尥后腿,又跳得更快。就這樣轉了兩個山頭,跑丟了一只鞋,老申實在累了,狐也跑不動了,一頭扎在了崖縫里。待老申把狐抓到手時,見那狐正可憐巴巴地看著他,身下拉了一攤稀屎。
老申說:對不起啦,哥們兒,我也是萬般無奈,誰讓你是只狐呢,隨即掏出布口袋,把狐裝進去,背著下了山。
東嶺后這一帶獵人們口頭上有一句話:打十只兔不如一只狐。意思是打中了狐,才是真功夫,因為狐貍狡猾,靈巧,不僅在山地中躥行如飛,攀巖上樹也不比猴差?,F在老申就“打”中了一只很狡猾的狐,只是沒有槍傷。下山的一路,老申想:應該給狐制造一些槍傷,然后才可示給人看,環(huán)眼?環(huán)眼咋了?環(huán)眼也有好槍法,環(huán)眼也能打住真家伙。
回到家里,老申小心翼翼地把那只狐從布袋里掏出來,又取了麻繩,系住狐腿,再拴在院子里的梨樹下,那狐一動不動,現在是很惡毒地看著他。
老申退出十步舉槍。槍響了,確實響了,狐卻“呼”的一聲非常囂張地掙脫了繩。老申這一槍是用了真心,瞄準了的,一槍出去,卻準確地打在了麻繩上。老申仰起頭,眼瞅著那只已經歇過來的狐,拖著長繩,跑進了山里。
老申開槍的時候,老婆正在一旁看。老婆說老申做善事了,放生了。老申卻有些哭笑不得,顯出很尷尬的神情。
這件事讓老申非常不服氣,煮熟的鴨子也能飛?但老申知道,拖著一根繩的狐,又受了傷,遲早會被什么東西纏住或絆住。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老申又鉆進山里,直到中午,才找到那只狐——老申的那根繩子果真把狐牢牢絆在了一個石塊上,狐歪著頭已經死去。這次老申的子彈是頂著狐的肛門一側射進去的,他不敢朝正中打,他怕人起疑說假。
一槍打出去,老申心里舒服極了,媽的,打著狐了。
老申把狐背進村里時,并不急著進家門,就站在村口大栗樹下等著眾人觀看,等著眾人服氣。老申打死了一只狐,又有槍眼,能把狐打中,當然好槍法。一些人就開始懷疑自己的眼了,走到近前細看,真是槍打下來的,心里便充滿了莫名的自卑。老申站在樹下,直到太陽落山才回家,還是在院子里那棵梨樹下,老申把狐皮仔細剝下來,狐肉喂了狗,又塞進一些秕谷糠,掛在墻上的木橛上活脫脫一只紅狐,煞是威風好看。
城里一個皮貨商得到消息,知老申家有一張上等狐皮,便驅車前來收購。出一百元,老申搖頭,二百元,老申還搖頭,皮貨商知老申把狐皮當寶了,在等天價,索性走了。又隔好長時間再來,說出五百元,賣就賣,不賣再不來了。老申這回說話也硬氣,六百,買就買,不買就不要再來了。皮貨商伸了一下脖頸,臉上顯出無奈,給了老申六百元。買賣成交,老申特高興,皮貨商說怕是要賠了。一張破騷狐皮,賣了六百元,老申掙大了,一雙環(huán)眼笑成一條線。
第二天,老申用賣狐皮錢,去了鎮(zhèn)上買回一頭老公豬,他說要在村上辦配種站。
有時,老申看著那只老公豬,就會想起那狐,嘴里就呢喃自語一番:哎,那狐……那狐……兩只環(huán)眼就射出兩道自嘲的光,神情一下子又黯然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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