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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壩里

      2014-09-22 05:33:58萬勝
      滿族文學(xué) 2014年5期
      關(guān)鍵詞:金蘭瘸子樂清

      萬勝

      壩里窩風(fēng),人扛著日頭走動,身上滑膩頭頂焦糊。叫日頭欺負(fù)狠了就暴躁得要罵人。長奎壩里壩上遛了一圈,心煩!回來時一腳踢開院門,把懶覺的金蘭吵醒了。金蘭懵著兩眼貼到窗紗上,一瞅就驚了臉。老爸正從墻上摘下鐮刀滿院子抓雞。金蘭問:“爸,你殺雞干啥?還指它下蛋呢。”

      長奎鐵著臉孔說:“請你友昌叔喝酒?!?/p>

      金蘭說:“又不是外人,值得恁鋪張?”

      “你懂個屁?!?/p>

      長奎捉住蘆花雞,腳踩翅膀,右手窩過脖子薅下一把毛,左手的刀橫里一抹,鮮血呲出去。放完血撲棱棱甩到墻角,拍手進(jìn)屋了。

      金蘭不敢多言,收回臉,默著攏了攏頭發(fā)下地?zé)?,褪雞毛。

      日頭沒落凈雞香就藤蔓一樣爬出院子,悠蕩在暑氣里勾撩人的步子。長奎去了河叉子,找到打魚的友昌說:“友昌,收吧,回去喝點(diǎn)兒?!?/p>

      友昌光著膀子,茶葉蛋的顏色,肩背上叫日頭舔起一層老皮?!斑@就收,你等我會兒?!闭f完往小橡皮船里一縱,盤腿坐下,朝河里劃。

      望小皮船顛簸在河里,長奎心里不安。夏季里的渾河臃腫著身子,一路霸氣,像喜歡吞人的大蛇,抖著一股邪氣。友昌到水流平緩處提起順流下的魚掛子,從掛子上摘下兩只王八來,手掌大小,朝岸上的長奎揚(yáng)揚(yáng)手,再遠(yuǎn)遠(yuǎn)拋到水里。收網(wǎng)上岸,只拿上來四條一揸長的鯽魚。友昌說:“今年可真他媽怪,不出魚出王八?!?/p>

      長奎說:“你咋還把王八放了,那東西不比魚好?”

      友昌扛起皮船,說:“忌諱,抓王八翻船?!?/p>

      兩人跨過小壩,乘著肩寬的土路載到長奎家。金蘭早擺好了桌子,滿著酒菜。友昌說:“金蘭,把這幾條魚用醬燜上?!?/p>

      友昌端起酒碗,呱地灌一大口。濃重的酒氣壓住喉嚨,半天說不出話。長奎說:“你慢點(diǎn)?!?/p>

      友昌問:“這酒是從哪掏弄來的?恁沖!”

      “小錘兒帶回來的,說是黑龍江特產(chǎn),純高粱酒。”長奎說。

      友昌說:“小錘兒回來了?”

      長奎點(diǎn)頭說:“放暑假。”

      友昌小聲說:“小錘兒這孩子要有大出息,你可得盯緊嘍,金蘭這丫頭心粗,再有,咱壩里出了這么個大學(xué)生,下塘連個高中生都難找,咱還聽他個屁,以后咱自己說了算得了。”說著嘬一口酒,撈起雞大腿往嘴里塞。長奎沒食欲,弄根兒大蔥嚼在嘴里,噴著辣氣。“這事先放一放,友昌,我有件事想和你說?!?/p>

      友昌一笑,咧出滿嘴油膩?!坝猩妒戮驼f?!?/p>

      長奎說:“前天我聽人說大花蛇又露面了?!?/p>

      友昌把嘴驚成了“O”型,肉沫掉了出來。“真的?”

      “說是在東壩根兒的墳地上看見的,那人正好騎車子從壩頂過,遠(yuǎn)遠(yuǎn)看見在墳圈里盤著,以為是塑料水管子,轉(zhuǎn)眼就沒了。”長奎把大蔥杵到醬碗里,似乎沒了拔出的力氣。

      “別自各嚇唬自各了,興許是看錯了?!庇巡f?!澳阍俳o我來點(diǎn)兒酒?!?/p>

      長奎滿上酒。友昌說:“這事兒都過去兩年了,大家伙都快忘了。”

      長奎抬頭直盯盯看友昌,說:“還有,李瘸子墳上的墓碑叫人放倒了?!?/p>

      友昌僵白了臉,說:“真的假的?你可別嚇我?!?/p>

      “我閑著沒事嚇唬你干啥?我吃飽了撐的”長奎眼球攀上血絲,“今早我和小錘兒去看了,真給翻到水溝里了。”

      “不會是瘋子干的吧?”友昌說。

      長奎說:“不大可能,瘋子整天就知道盯女人看,他翻它有屁用?!?/p>

      “大花蛇真的回來了?”友昌自語,兩只手被抽了筋骨樣吊在膝蓋上。

      長奎腦子里立馬凸現(xiàn)李瘸子慘死的樣子。當(dāng)時從下游拐把子灣找到尸首時腦袋都爛了,要不是看一腿長一腿短都認(rèn)不準(zhǔn)是他,脖子上、身上有好幾道勒出的紫血印子。

      長奎說:“這酒你還能喝下去?”

      友昌說:“不喝了,鬧心?!?/p>

      兩個人放了碗筷走出大門。天上叫誰灑了一桌子飯粒兒,靜等著雞來啄去。月亮被半塊云朵遮住下身,像是個剛洗過澡圍了塊浴巾到處逛的閑漢。友昌和長奎在壩上住了腳。友昌說:“孩子是好孩子,就是當(dāng)媽的差勁兒?!?/p>

      長奎知道他說的是小錘兒的媽,金樂清。這娘們兒不守本分,是個出名的浪貨,黑了壩里的名聲。“要是瘸子不死還好說,現(xiàn)在守著寡呢,沒法說去,愛咋咋的吧!”

      友昌說:“將來要做親家的,你心里得有個數(shù),多少也得叫她明白明白事理?!?/p>

      長奎默了,背手沿壩上走。

      壩是渾河的屏障,水猛的時候就顯單薄了。這些年渾河像頭草牛樣溫順。壩里是河套上臥著的十幾戶人家,都是這些年陸續(xù)到來開荒的人。河套上土肥,又不缺水,日子雖豐盈卻有一點(diǎn)封閉,跟壩外的天地隔著節(jié)氣一樣不合拍。壩外是一大片稻田,最近的下塘村要走十里路。眼下都被黑夜淹了,茫茫不見顏色,只有渾河在月光下一片銀白,由遠(yuǎn)處海海地鋪過來,又海海地向遠(yuǎn)處蓋過去,一路嘩嘩地低吟。汛期的渾河兇悍到這地步算是極限了,再大的水壩里人沒見過。兩年前的一九八九年也是這樣的大水,李瘸子仗著水性好,下河撈“浮財”,撈上許多木頭來,請木匠打了一套組合柜,剩下的連冬天的柴火都有了。老婆金樂清另有打算,盼著水再大一點(diǎn)才好,最好把上游誰家新蓋的房子沖下來一棟,要不就用撈的“浮財”平地拔起一座來。反正老房子是住不了了。她到處跟人講在老房子里睡覺不安生,經(jīng)常要做噩夢,夢見一條碗口粗的大花蛇追她,纏她。這事當(dāng)然沒人信,男人只關(guān)心她胸脯上每天都故意撒開的扣子。這娘們兒的心計叫人輕易就讀透了,不算高明。

      李瘸子撈“浮財”的事給好些人眼里揉了沙子,磨出血來。有點(diǎn)水性的也都跟著撈起“浮財”來。河岸邊成天聚了一幫穿著三角褲頭的“水鬼”,竟成了一道景觀。事情叫下塘的書記知曉了(壩里夠不成個村子,就由下塘管轄著,平時叫長奎主事,因此壩里人都管長奎叫二村長),書記找到長奎臭損了一頓,說這是啥年月,還要玩了命去撈“浮財”,王八犢子想給我臉上抹黑是不?他媽的你們這些爛命淹死了還要把帳算到我頭上,現(xiàn)在上頭防汛指揮部抓得多狠你知道不?我再聽說你們那里有人撈“浮財”我把你們?nèi)宄鋈?,愛哪哪去……長奎被損得腦皮冒煙,牙根發(fā)癢,心里較暗勁:你下塘牛逼個啥,咱壩里出了大學(xué)生,有給你上眼藥的日子。回來也想按書記的原話損李瘸子一頓,沒想李瘸子像聾子一樣油鹽不進(jìn)。大學(xué)生的老子又讓長奎憋悶了好些日子。友昌說:“這狗操的東西,不懂好賴,淹死他算了?!?

      長奎說:“得想個辦法,不能叫他再下水了。”

      友昌說:“那是頭混驢,你能攔得了他?”

      長奎下了狠心,“不成就清了他個驢操的,那老房子還是我叫他住的,當(dāng)初他遷到壩里來時,連個屁都不趁,現(xiàn)在一樣叫他光著腚滾蛋?!?/p>

      狠話一揚(yáng)出去,李瘸子立即暴跳起來,騎住房脊指著長奎惡罵。長奎二話沒說操起鎬哐哐刨老房子的房山。李瘸子說:“你不讓我安生我也不讓你好活,我砸死你個王八蛋狗操的……”順手揭起瓦片飛下來,險些拍到長奎腦袋。長奎也不退讓,仰面回罵“今天你不砸死我你是我養(yǎng)的,今天我不拆你的房我他媽就是你養(yǎng)的……”李瘸子還要揭房上的瓦,忽然媽呀大叫著從房脊上滾下來,摔到雞架上,又落了地。李瘸子顧不上疼,手指房脊大叫“蛇,上面有條碗口粗的大花蛇……”眾人嘩地都撤出院子。

      老房子里有條大花蛇,除李瘸子外沒人看見,但這次大家都信了,猜測大概就是金樂清夢里的那條。李瘸子不敢再住老房子,用草簾子在大門口搭了個窩棚,跟金樂清睡在里面。這樣一來他撈“浮財”的心思更狠了。沒有“浮財”就沒有了住處,何況兒子小錘兒眼看就要回來過假期,總不能一家三口都擠在窩棚里吧。上秋的時候,早晚見涼,窩棚是越不了冬的。李瘸子找來幾個包活兒的工匠開始拆房。事先沒告訴里面有條大花蛇,幾個人呼呼地干了一天,眼瞅著老房子廢成了一堆破爛,卻絲毫不見大花蛇的跡象。摳到地基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地基里一窩子一窩子的蛇,花的、白的、黑的、身上套著環(huán)的、頭上生著紅的成百上千,誰也不敢再動了,李瘸子傻眼了。包活兒的小工頭兒看見這么多的蛇倒高興了,騎著摩托車跑了,半個小時后馱了個人來,那人拿著幾條蛇皮袋子,手里握著個彎彎頭棍子。李瘸子一把攔住了,說:“你這是干啥?”那人說:“我替你來把蛇弄走,別傷了人。”李瘸子說:“我又沒請你來,這蛇是我的?!崩钊匙勇犝f過有人專門靠抓蛇營生,蛇膽、蛇皮都是藥材,用蛇泡酒強(qiáng)身補(bǔ)陽,這么多的蛇不是寶貝么。李瘸子說:“你不要亂動,我有朋友就是干這個的?!蹦侨擞霉髯雍V篤地敲碎磚,說:“你開個價”。李瘸子說:“這要看你是咋尋思的,我賣誰都是一樣拿錢。”那人一揮手,說:“得了,繞啥彎子,四塊一條,不賣我立馬就走?!崩钊匙酉胂胝f:“抓吧,把數(shù)數(shù)準(zhǔn)了。”

      李瘸子跟那人去了一趟,拿回四千塊錢。夜間窩棚里熱鬧了,嘻嘻哈哈地折騰了半宿。天一放亮,金樂清就帶上錢到鎮(zhèn)上聯(lián)系蓋房的人和料去了。李瘸子換了一條嶄新的紅三角褲頭,招搖著往河岸去。進(jìn)秋的渾河開始往瘦了走,也瘦了人的欲望,沒有多少“浮財”可以期待了。據(jù)說那天李瘸子在河岸等了老半天,才看見河中心有段白樺木順流起伏而下,他跳到水里噗噗地游過去,眼看就要抓住那根“浮財”了,只見那根“浮財”啪地卷起一團(tuán)水霧,頃刻變成一條大花蛇,瞬間將李瘸子卷住,勒緊了順?biāo)蛳掠纹摺?/p>

      日頭睡足了精神,一睜眼滿世界錚亮。這會兒站到壩頂遙目眺望,水洗樣的鮮亮,再有幾聲鳥鳴,讓人心都飛到枝頭,懶在上面不愿下來。渾河仍是奔流不停,連頭都不回一下,連氣也不歇一口??淳昧司陀X得沒道理了,哪來這么多的水?海海的干流不盡呢!這會兒倒聽不見她嘩嘩的腳步聲了。奪耳的是一段嗩吶曲子,像憑空甩出來的鞭哨兒,尖銳地撕裂壩里的平靜祥和,讓人突然醒悟,最大的威脅不是成宿隔夜奔淌的渾河,卻是這每天早起便響亮的嗩吶聲。

      張四保鄰著長奎家,院子貼院子,院墻是一排半人高的高粱秸。張四保隔院墻提著嗓子喊“二村長,二村長,你聽聽,天天吹想把人都吹死咋的,你不管管?”

      長奎擰著眉頭站到院子的水泥臺階上?!八邓模憔彤?dāng)沒聽見,還真能吹死你?”

      張四保惱著臉像個西紅柿屁股。“他要是吹點(diǎn)好聽的也將就了,你聽聽,他吹的是喪調(diào),不知道的還以為咱這天天都死人呢。”

      長奎不言語了。張四保的話沒錯,辦喪事才吹這樣的聲調(diào)。就灰了臉把金蘭喊出來,“你去看看這小子想咋的?天天吹喪曲兒,攪得人心不太平,你告訴他,要么換曲子,要么把嘴扎上?!苯鹛m踩著老爸的話,理著頭發(fā)顛顛地往小錘兒家跑。老遠(yuǎn)就見小錘兒立在老房基上,面向渾河,腮幫子一起一伏,哀傷的曲子抽絲一樣一條條扯出來纏到人的耳朵上。張四保家的小水兒坐在小板凳上,捧著下巴聽。金蘭扯一把小錘兒說:“別吹了,我爸說了不讓你吹了?!毙″N兒收住曲子,默著回頭看一眼金蘭,眼里的冷光把金蘭逼緊了,金蘭趕緊把目光閃開?!拔野终f要么你就換個好聽點(diǎn)兒的曲子,別老吹死人的。”

      小錘兒說:“我不會別的?!?/p>

      小水兒一旁說:“小錘兒哥,你再吹呀,你再吹呀”

      金蘭沒話,只能干站著。小錘兒甩甩嗩吶里的口水,繼續(xù)抽他的絲曲。小水兒安靜著,像聽出了意思。金蘭想這么個七八歲的小丫頭能聽出啥好賴,就對小水兒說:“你會聽啥,回家去”。

      小水兒甩給金蘭一道白眼,梗著小脖子說:“我就愛聽,我就愛聽,用你管”。

      隨著曲子,老房基的草堆里長出個人來。大家都知道他是瘋子,也不知從哪里來的,黑泥跟頭發(fā)、胡子囫圇成一團(tuán),身上臭烘烘的,被一群蒼蠅擁逐著。瘋子的眼睛盯在金蘭胸脯上,一直盯著。金蘭的襯衫白得透亮,隱隱的露出些輪廓來。瘋子看著嘿嘿地樂了,把黑手往褲襠里摸。金蘭惱了,揀塊石頭要打。瘋子騰出手來接她的石頭。金蘭氣漲了臉往家跑。

      小錘兒家是新蓋的房子,偏出老房子兩丈多遠(yuǎn)。金樂清老是覺得老房基里的蛇還沒有抓凈。兩年來老房基被野草封蓋了幾層,倒再沒見一條蛇出來。瘋子把一段半截山墻做成了個窩,吃睡在里面。

      日頭爬離樹梢,悠悠蕩蕩地攀上中天,這天又是暴熱。每天這個時候小錘兒的喪曲就收了。金樂清從屋子里走出來,打個哈欠立到日秧下。疲倦的表情叫日光刻得條理清晰,眼珠子被血網(wǎng)罩著,證明這一夜又睡得不安穩(wěn)。在日頭下把身子曬熱了,回屋拿出三根香走到老房基旁,點(diǎn)燃了插在一個小香爐里,又按下身磕了三個頭,嘴里念叨:“蛇仙,蛇仙,我家那死鬼得罪了你,是他的不對,他也叫你弄死了,就不要再來嚇唬我了,阿彌陀佛……”完了起身拍掉褲子上的土,轉(zhuǎn)身要走,瞥見了草叢里站著的瘋子。瘋子嘿嘿地盯住她,手放到褲襠里揉搓。金樂清罵“你個傻貨,還知道想女人?!?

      瘋子繼續(xù)嘿嘿地笑。褲襠撅起老高,手在里頭使勁忙活。忙活一會,松了手,臉上的怪笑也沒了,嘴里念叨著:

      開眼光,看四方;

      開耳光,聽八方;

      開鼻光,聞四香;

      開嘴光,吃牛羊;

      ……

      金樂清聽他的話不吉利,朝他啐了一口,不再理他,回身到屋里取了盆水,撅在當(dāng)院嘩嘩地洗臉,順便把胳膊也擼了一遍,一下子光鮮了許多。

      小錘兒從屋里出來見小水兒還沒走,對小水兒說:“今天不吹了,你走吧?!毙∷畠盒ξ乜葱″N兒說:“你能把你那喇叭叫我看看不?”

      小錘兒說:“你想學(xué)?”

      小水兒小脖子一梗 ,“誰想學(xué)呀,我就是想看看是銅的不?!?/p>

      小錘兒說:“進(jìn)屋吧?!?/p>

      屋里遮著窗簾,光線暗淡,一股紙霉味兒。嗩吶就立在窗臺上,小錘拿下來遞給小水兒看。剛接到手就聽外面有人滿街罵小水兒。聽出是張四保老婆找不到小水兒,氣急了。小水兒趕緊放下嗩吶,轉(zhuǎn)身跑出去。小錘兒說:“你想學(xué)我教你。”

      小水兒邊跑邊梗小脖子說:“是銅是銅,比鐵值錢?!?/p>

      張四保老婆見小水兒從金樂清家里鉆出來,恨著把兩記耳光甩在她臉上,小水兒哇地哭起來。張四保老婆大罵:“你還有臉哭,不要臉的死秧子,也叫大長蟲卷死你算了,省得你長大了不學(xué)好成天撩騷……”金樂清當(dāng)院里梳頭,聽出她話里夾槍帶棒,兜起一盆臟水揚(yáng)過去,把娘倆泡了。張四保老婆雖不敢近前,但嘴上罵得更兇。

      罵聲驚動了張四保,跑來扯住老婆往家拖,老婆罵得兩片嘴唇青紫,見丈夫來了,聲調(diào)越發(fā)響亮?!澳銈€臊貨,整個壩里誰不知道你呀,啊……褲腰帶能鉆過頭驢去……一天不撩騷你就癢癢……”張四保越使勁扯她越跳著腳往前沖。張四保激了,反手賞給她一個響亮的嘴巴,才叫她歇了嘴。老婆捂住腮幫子先直愣愣看丈夫,完了一屁股拍到地上哇哇地告起地狀來,死了人一樣干嚎。

      小錘兒取出嗩吶,和著張四保老婆的嚎哭吹起了喪曲。壩里人家都以為誰家真的死了人,一齊跑過來。有人還問張四保老婆,“你家老張咋的了?別太難過,人死了不能生還,還得多想著活人?!?/p>

      “老張多好的人啊……咋就……”

      回頭突然看見張四保死眉瞪眼地站在旁邊,趕緊臊著臉退到人群后邊去了。

      張四保老婆見鬧出笑話來,也覺得沒趣兒,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拎著小水兒擰著屁股往家走。

      壩里人靠種旱田。把河套上的防護(hù)林砍苦了,都種了苞米,綠泱泱的一大片,河風(fēng)蕩過來,一波一波的海樣壯觀。又像是整裝待發(fā)的綠衣軍團(tuán),寬厚的葉子刀一樣舞動得嚓嚓作響。金樂清在地頭上站了一會兒,滿眼的綠中終于跳出一個藍(lán)點(diǎn)兒,朝這邊過來。金樂清立即把期待的眼神轉(zhuǎn)換成不屑的冷。不等那藍(lán)點(diǎn)靠近了便一頭扎進(jìn)苞米陣?yán)?。藍(lán)點(diǎn)兒緊跟。金樂清也不回頭,心里清楚是張四保,故意晾著他。張四保搶前一步,把金樂清摟住。“你還跑,能跑出苞米地去?”

      金樂清說:“你撒手,少碰我?!?/p>

      張四保的手像兩條鉆豆腐的泥鰍。金樂清扛不住他的力量,被壓倒在壟溝里。張四保去扒金樂清的褲子。金樂清死死地抓住腰帶不肯放行。

      苞米地不透氣,忙活得張四保一身透汗。說:“你這是干啥嘛,今天是啥日子?還裝起緊來了?!?/p>

      金樂清說:“啥日子也不是,以后來勁兒了朝你老婆身上招呼去。”

      張四保說:“我不是扇她嘴巴了嗎,你也看見了?!?/p>

      “她罵我的那些你都聽見了,打死都不多?!苯饦非逖劾锿蝗恍盍怂?,漾了漾,立即又滲干了,干成石灰一樣的東西?!八攀莻€臊貨。”

      張四保說:“對,她就是個臊貨?!眱墒殖锰摴フ剂吮荆_始貼身肉搏。金樂清覺得身子往萱騰騰的壟溝里陷,又有水樣的東西從下面一波一波的漫上來,快要把自己淹沒了,嘴上仍不依不饒“臊貨,臊貨……”

      張四保粗著氣息,低吟“對,臊貨,你倆都是臊貨……”

      苞米葉子上吊垂的花蜘蛛,蕩在半空里,眼看要落在金樂清的汗臉上,叫金樂清粗重的氣息吹得蕩起了秋千。臉上的一方藍(lán)天,像避著苞米葉子的劈刺,站到又高又遠(yuǎn)處,輕蔑地看著金樂清,讓你即渺小又自卑。最后一波沖擊完成,張四保偃旗息鼓,從戰(zhàn)場上撤兵,一邊提褲子一邊用眼睛打理戰(zhàn)場。金樂清白花花的身子只顧躺著,仰望張四保的臉,說:“話不用我多說了吧?”

      張四保說:“小錘兒的學(xué)費(fèi)我想辦法,不能叫他空著手走。”

      “還有”金樂清還要說說他老婆的事,這口氣還窩在腔子里。想想說:“算了,你走吧”

      不遠(yuǎn)處突然揚(yáng)起瘋子的聲音。

      開眼光,看四方……

      苞米地緊貼著渾河,沒了防護(hù)林河水可以盡情地沖殺河床,一刀一刀地削去土地。好多苞米旗幟樣倒入河里,隨大河去了。好在過些日子渾河就會瘦下去,瘦得連條狗都不會恐懼了;好在眼下的河床與壩里之間還有很遠(yuǎn)的距離,還有一道小壩隔著。水大的時候要先沒過小壩才能沖進(jìn)壩里。河水一刻不停地砍殺土地,可就是砍殺也要耗費(fèi)些力氣和時日,壩里人并不在乎幾株苞米的得失。

      河岸有彎彎叉子的地方必定會有一盤大網(wǎng)起起落落。打魚的人仰仗著河水把更多的魚捎過來,每一網(wǎng)的起落都把眼睛一直摳到網(wǎng)底,看見網(wǎng)底“呼隆”冒起一團(tuán)大水花,立即就泛起一陣狂喜。水大的時候出大魚,這是規(guī)律。李瘸子被大蛇卷走那年,渾河里出了好多大胖頭魚,常見的三四十多斤,拎起一米長。那年友昌在河灣子里守了半個月,一共抓了八條,成了壩里的魚王。今年不同,水不比那年瘦弱,卻溫順了許多,上游沒放下大魚來,就連小魚也少得可憐,倒是出奇地冒出好些茶碗大的王八,鈴鐺一樣掛在網(wǎng)上。友昌只得仔細(xì)地摘下請回河里去。這東西拿不得,打魚的人犯忌諱。

      張四保來的時候友昌正送一只王八“回家”。張四保攔了說:“別丟,你不要我要。”

      友昌說:“你要他有啥用?”一揚(yáng)手,王八飛入水里。

      張四保說:“你看你,我緊說要要的你還往河里撇?!?/p>

      友昌說:“犯忌諱?!?/p>

      張四保說:“你忌諱我不忌諱,再上來你可別再扔了啊?!?/p>

      丈二的大網(wǎng)落回水里,友昌把屁股重新擱到草墊上。張四保也蹲下身,提水里的魚簍,看收成。“就這點(diǎn)兒魚?還不夠喝頓酒的?!?/p>

      友昌說:“愛吃就撈走?!?/p>

      張四保真就挑條最大的掐,魚“啪啦”一翻身,水洗了一臉。友昌笑說:“白給你都拿不走?!?/p>

      張四保拍拍手,用袖子擼了把臉,說:“我逗你呢,蹲半天了才整這么點(diǎn)兒,我哪好意思拿走?!?/p>

      友昌起身,搬起網(wǎng)繩,身子直挺挺往后坐,大網(wǎng)徐徐露出水面。先是四根撐網(wǎng)的竹竿,拉出四道網(wǎng)綱來。見中間有水花泛起,張四保激動得喊起來“快快,有魚有魚”

      友昌仍不緊不慢,提到一半時一條一斤來重的白鰱“啪”的彈出水面,甩道優(yōu)美的弧線逃生去了。張四保說:“叫你快拉,瞅瞅,跑了吧?!?/p>

      友昌把網(wǎng)送回到水里,點(diǎn)起一支煙。“三十幾斤的大胖頭我抓過八條,這個太小,沒多大意思。”

      張四保說:“那是啥年月,人光腚站水里魚都咬小雞兒……對了,友昌大哥,我聽說那年那條大花蛇又露面了,我咋就遇不上呢?!?/p>

      友昌說:“咋,你還想跟它會一會?”

      張四保說:“那可是蛇仙,跟它處好了,還不想啥來啥?!?/p>

      友昌說:“我看你是想死呢?!?/p>

      張四保說:“我想死?,我要是有錢就蓋一座廟,把蛇供起來,肯定……”

      友昌又拉起大網(wǎng),空的。

      張四保說:“肯定能……”

      友昌聽他提大蛇的事,心里煩亂,截了話茬說:“你老啃啥腚,叨叨呱呱的,魚都不過來了?!?/p>

      張四保訕了臉“咋的,魚在水里還能聽見我說話?你別拉不出屎怨茅坑?!?/p>

      友昌說:“就怨茅坑了咋的?我拉不出屎就是怨你了,咋的?”

      張四保見友昌動了氣,內(nèi)心害怕,嘴上說“操,你這是啥人性,說急眼就急眼了?!鄙碜油笸?,一直退進(jìn)苞米地,不見了影子。

      眼見日頭往河對岸跨過去,天空暗淡了許多。金樂清叫張四保折騰疲了,把衣服墊到身下,褲子草草往身上一蓋,瞇了一覺。正半夢半醒著,就聽有人驚叫“哎呀!大花蛇!”,連著一串沖撞苞米的聲響……

      從苞米叢中撞過來的是友昌。友昌被金樂清這副樣子戧花了臉,一陣白一陣紅。金樂清彈起上身把褲子當(dāng)成盾牌抱著。友昌說“快跑,那……大花蛇……追來了。”

      金樂清“嗎呀”驚起一臉臘白“真的?”仿佛已聽見大花蛇肚皮摩擦壟溝的“嚓嚓”聲,就在腳前了,顧不得身子的清白,也不分路數(shù),跳起來就跑。滿腦子里是大蛇唰唰在身后咬著腳跟窮追。腿腳瘋了一樣沖出苞米地,沖到壩根兒,又撅著白花花的屁股繼續(xù)往壩頂爬。到壩頂才敢回頭,不見大蛇追來,只見友昌喘著粗氣跟在后面,手里搖著她遺棄的褲子。金樂清剛把心咽回腔子里,用氣壓住。壩上手拉手走來兩個人,已經(jīng)近了,是拎著嗩吶的小錘兒和小水兒。她立即感到下體冰涼,腦子一炸?!皨屟健鄙碜舆€赤裸裸的暴露著。這一炸,身子頃刻就麻木了,嘩的土墻一樣堆下去。

      漫山遍野的綠有了變化,由明變暗,由薄變厚,沉甸甸的壓風(fēng)。這時風(fēng)也開始換了活法,爽快好多,開始把季節(jié)往涼里送。渾河該瘦不瘦,依然海海地奔走。長奎一天到壩上望三回,回家還盯著電視看天氣預(yù)報。壩里的天空每天要陰轉(zhuǎn)幾次,就是不見一滴雨打下來。遙遠(yuǎn)的上游倒連天瀉著大雨,這就難怪了。下塘村來人在壩上駐了點(diǎn),日夜防范渾河反性。第三天河流里黃乎乎的泡沫開始多了起來,海綿樣一團(tuán)子一團(tuán)子堆到岸邊。好多枯樹爛枝在波濤中急走而過。上游瀉洪了。好多人都想到了撈“浮財”的李瘸子,要是健在,又有撈頭了。

      金樂清不關(guān)心“浮財”的事,她出馬了。

      在壩上裸奔回來昏迷了三天,人中都叫人掐出血來才醒轉(zhuǎn),半睜著眼睛口吐胡言。大家都認(rèn)定她這是驚嚇過度,神經(jīng)失常,鬧不好要跟瘋子成一路人了。誰想第四天的中午她突然坐起來開始很正經(jīng)地講話了。

      “你們不要害怕,我沒事了?!?/p>

      小錘兒身子熬得寡瘦,說話都難,每天早上還是不忘讓嗩吶唱一曲喪調(diào)。這種情形沒人再干涉曲子的喜悲,小錘兒的不幸大過了曲子的悲哀。

      “小錘兒,你去給我弄點(diǎn)吃的,我餓?!苯饦非迕嫔?,身子像沒內(nèi)容的破口袋掛在干樹枝上,說話時輕微地?fù)u兩搖,像有風(fēng)路過。

      小錘兒把煮好的飯菜端上來。被金樂清推了?!拔也怀赃@,我要吃老鼠,活老鼠,蛤蟆也行?!?/p>

      小錘兒認(rèn)定她還沒有清醒過來,轉(zhuǎn)身去找長奎叔。長奎跟小錘兒回來時,金樂清已經(jīng)在院子里了,手里握著個蛤蟆往嘴里塞。小錘兒沖過去搶下。

      金樂清死瞪著眼?!拔茵I,你把我的飯搶走干啥?”

      長奎說:“那東西不能吃。”

      金樂清說:“我最喜歡吃的,你咋說不能吃,你快給我,我餓死了?!?/p>

      長奎回頭看小錘兒,說:“你別著急,不行就弄醫(yī)院去,總有個治法。”

      金樂清突然往地上一躺,身子蛇樣扭動起來。張大嘴 “嘶嘶”作響。這樣折騰了個把分鐘,僵住不動了。長奎試探著上前,她又呼地坐起來,晃晃腦袋看著長奎說:“我這是咋了?”

      后面老房基里的瘋子露出頭來,望這邊,老鴰樣嘎嘎地笑兩聲。長奎瞪一眼過去,瘋子把頭往下一低。隨即又探出來。

      長奎問:“你清醒了?”

      金樂清說:“我這是咋了?”

      長奎說:“清醒了就好”回頭叫小錘兒扶著進(jìn)屋,把飯菜重新端上來。這次才餓急了的樣子,刮得盆底吱吱響。飽了往墻角一靠,打五六個飽嗝,摸著肚皮說:“飽了,飽了……哎呦,二村長,要出事了?!?/p>

      長奎說:“啥事?”

      金樂清說:“信我話,這些天離水遠(yuǎn)點(diǎn)兒?!?/p>

      長奎說:“為啥?”

      金樂清說:“這河饞了,要吃人。”

      長奎說:“你又迷糊了?”

      金樂清說:“我清醒呢,別不信,剛才蛇仙跟我講的?!?/p>

      “蛇仙?”長奎說:“清醒了還裝神弄鬼的”,轉(zhuǎn)身走了。

      河水在夜間小偷樣摸進(jìn)苞米地,摸上了小壩。下塘的人晃著手電在壩上轉(zhuǎn)悠了一整夜。日頭一出來,河水又馬上從苞米地里撤退了。陰謀沒得逞倒留下許多痕跡。

      友昌自上次遭遇大蛇后就再沒到河邊打魚。這大的水要有大魚了,空氣里都彌漫著魚的腥氣,跟那年出大胖頭一樣的氣息。水庫一瀉洪大魚就會順閘門砸下來。友昌心里癢癢,腳上不由自主的想往河邊湊,順手操起一支魚叉。河水沖殺的土岸一層層斷裂開,腳踏上去就有脫落的危險。友昌順著河岸走,找下手的機(jī)會。魚叉的捕魚方法簡單,趕上瀉洪的時候,水庫里的魚沖出閘門叫洪水嗆暈了頭浮在水面,看準(zhǔn)了一叉刺住,魚叉栓著二十米的繩索,一頭套在腕子上將魚生薅上岸來。友昌踅摸半天,趕上今天好運(yùn)氣,離岸十六七米的河面一條大胖頭死了一樣順流漂走,估摸不下三十斤。他抓準(zhǔn)機(jī)會一叉刺去,中了,呼隆一響,大魚驚了,翻個跟頭往深水里猛扎,魚在水里力氣巨大,把友昌往水里硬薅。友昌一驚,腳下岸土松軟,旁邊沒有一棵樹可以抱,知道要壞事,要丟掉魚叉保命,可魚叉的繩索一端套在腕子上來不及退下,整個身子硬生生被拖到水里。使魚叉的人隨時要在腰間備把快刀,遇到這種情況立即拔刀斬斷套索,保命要緊。友昌一摸腰間才想起忘了帶刀。大黑魚繼續(xù)往深水里扎,友昌想脫身已是不可能。

      友昌孤家寡人,渾河算是對壩里的人開恩,沒挑個拖家?guī)Э诘耐倘?。金樂清的話讓人信服,這條河果然饞了,果然要吃人。金樂清繼續(xù)告訴大家,她被蛇仙伏體的時候能知道更多事,還能看病。

      第一個讓金樂清瞧病的是張四保。張四保趁人都散了鉆進(jìn)金樂清的屋子,說:“你給我瞧瞧病吧?!?/p>

      金樂清用眼皮搭他一下,說:“你沒病,好好活吧”

      張四保嬉皮著臉,手往褲襠里指?!拔依隙胁×?,不大聽話?!?/p>

      金樂清繃住臉說:“你脫了看看?!?/p>

      張四保笑了,說:“你還真能啊,變個蛇身子叫我看看。”

      金樂清突然就往炕上一倒,蛇一樣扭動起來,仰起頭嘴里發(fā)出“嘶嘶”的響聲。張四保肅了臉,說:“你不要唬我了,我還不知道你?”

      金樂清突然粗起嗓子說:“你膽子不小,敢弄我的老婆?!?/p>

      張四保聽話茬不對,把身子往后急撤,不敢再搭言。

      金樂清盤腿坐起,指住他說:“你知道我是誰了吧?”

      張四保傻子樣搖頭。金樂清站起身在炕上瘸著腳走了兩圈,然后沖張四保冷笑。張四保唰地透出一層冷汗,撲通跪下?!袄侠畲蟾?,不,蛇仙奶奶我不敢了,我再不敢了?!庇肿笥议_弓扇自己耳光。

      金樂清盤坐在炕上,說:“你答應(yīng)過的事情要反悔?要有血光之災(zāi)了你?!?/p>

      張四保說:“不敢不敢……饒命啊……?!闭f完跟頭把式往外跑。

      金樂清把眼睛往窗口擱,想看張四保逃跑的樣子,卻撞在一張陰郁羞怒的臉上,唬了一跳。小錘兒站窗口說:“媽,你這是要干啥?”

      金樂清猛一搖頭,說:“咿,剛才我干啥了?你都看見啥了?”

      小錘兒轉(zhuǎn)頭走開。碰巧金蘭過來,問小錘兒“你這些天都干啥呢,咋不去找我了?”

      “找你干啥?”小錘兒硬邦邦的姿態(tài)。

      金蘭被嗆紅了臉:“你就要開學(xué)了嘛,要走了嘛”

      小錘兒悶聲不響。

      金蘭又問:“你啥時候走?”

      小錘兒說:“我走時會告訴你,不用問?!?/p>

      金蘭賭氣,一跺腳跑家去了。

      友昌的死加上張四保的恐慌,金樂清出馬的事傳揚(yáng)得神速。沒幾天看病的算命的就攪亂了壩里的規(guī)律。金樂清就勢在老房基前用磚磊出個“蛇仙廟”,又做了個木牌牌兒供在里面,上面寫了“蛇仙”的字樣。拜祭每天都要進(jìn)行,完了就給人看病、卜卦。

      金樂清每天都要被蛇仙伏體無數(shù)次,不但有票子自愿飛入口袋,還要接受跪拜,長這么大也沒受過這樣的抬舉,比下塘的書記說話還硬氣,沒有敢不聽的。心里無比愜意,臉上卻一刻也不敢表露出得意來,心想:苦日子算到頭了!

      金樂清請神看病的時候,小錘兒卻不知從哪抓來?xiàng)l土蛇,釘在一條木板上,用小刀當(dāng)著人的面給蛇開刀破膛。蛇血淋了滿院子,死了一條就再抓一條去。壩上的土蛇多,壟溝草叢里經(jīng)常游走。小錘兒的舉動叫金樂清懊惱,人多時不好發(fā)怒,私下里把小錘兒叫到屋里罵“你個小敗家子,想跟你媽作對是不?我這么辛苦掙錢還不是為了你……蛇是保佑咱家的,再不能殺了,聽見沒?”

      小錘兒不回話。轉(zhuǎn)天仍然抓土蛇回來弄死,還把死蛇一條條掛到晾衣繩上。

      金樂清沒法,只說小錘兒是蛇煞天君托的現(xiàn)世,在天上受了蛇仙的氣,跟蛇仙成了死對頭,一天不見蛇血就渾身刺癢難受??床〉娜硕歼h(yuǎn)遠(yuǎn)地避開小錘兒,真怕沖撞了惡煞,白搭了心血。

      小錘兒渾身土蛇血腥氣,金蘭躲遠(yuǎn)了不愿靠近。金蘭覺得小錘兒變了,一股邪氣,叫人害怕。咋就變成這樣了呢?看見小錘兒整天不是吹喪曲,就是殺蛇,從前有過的要嫁給他做媳婦的想法也就漸漸淡了。只有小水兒愿意跟著他玩, 聽他吹嗩吶,偷偷地跟他一起去抓蛇。小錘兒抓住小土蛇就用衣角擼掉蛇牙,給小水兒拿著玩,玩夠了再教她親手給小蛇開膛。小水兒開始很害怕,后來不怕了,還越來越覺得好玩。

      老房基里的瘋子喜歡蹲在矮墻上看他倆殺蛇,一邊嘟囔“開眼光……”的話一邊看。剩下小水兒一個人的時候,他就湊到跟前,邪著眼光盯住小水兒問:“你喜歡殺蛇?你才多大就喜歡殺蛇,長大了不得殺人?”

      小水兒不怕瘋子,使刀往瘋子臉上比量:“我要?dú)⑷司拖劝涯銡⒘??!?/p>

      瘋子嘿嘿笑了說:“你想殺我,我殺你還差不多,我可真殺過人。”伸過手去往小水兒臉蛋上摸。

      小水兒驚叫,使刀一劃拉,呲地在瘋子腕子上劃開條血口子。瘋子要奪刀,見小錘兒回來了,趕緊嘿嘿地跳開,跳回矮墻上一邊舔腕子上的血,一邊死死地盯著小水兒。

      這個清早突然啞了,悲哀的嗩吶曲子沒再響起。人們細(xì)一算,對了,開學(xué)的日子,小錘兒該走了。原本大家要很隆重地送上一程,壩里只這么一個驕傲。小錘兒卻趟著黑夜偷偷上了路,連金樂清都瞞著。在壩里人的想象中他像捆在嗩吶曲子上的最后一個音節(jié),拖得長長的,然后戛然而止。

      沒了嗩吶,壩里似乎少了好多東西。渾河繼續(xù)保持精力旺盛的姿態(tài),示威一樣招搖地流淌。按金樂清的說法,這條河的胃口大著了,饞得要不斷地吃人,壩里還要有人遭殃。河邊打魚的人仍不見少。壩里的人信她,打魚的經(jīng)多見廣不當(dāng)回事。他們經(jīng)常在河邊見到“死倒兒”(淹死的人),有的夜里挪網(wǎng)窩子,黑燈瞎火的以為旁邊是一根木樁子,天明一看原來是“死倒兒”。大魚的誘惑壓過了對“死倒兒”的恐懼。

      金樂清的言論叫壩里人恐慌,合起來找二村長出面找金樂清求解禍的辦法。金樂清的勾當(dāng)令長奎懊惱。裝神弄鬼的勾當(dāng),還了得!哪能再等下塘的書記挖鼻挖臉地臭損,損了自己的威嚴(yán)。邁進(jìn)金樂清的院子時金樂清正給病人祛病。一個面黃肌瘦的老太太被她端住下巴,嘴對嘴往腔子里吹氣。吹完了把一包東西擱在老太太手上?!盎厝グ?,死不了?!崩咸淮档闹贝蜞?,從兜里掏出張五十的票子遞過來。金樂清收了。“去給蛇仙磕個頭?!崩咸兆觯臐M意足地走了。

      “下一個?!?/p>

      “你這是啥勾當(dāng)?”長奎攔在前面。

      金樂清說:“下一個?!?/p>

      長奎沖病人們喊“都回去,有病不到醫(yī)院去,來這里頂個屁用?!?/p>

      金樂清說:“我給瞧病也是救死扶傷救苦救難?!?/p>

      長奎說:“你會看個六,再這樣裝神弄鬼的我把你清出去?!?/p>

      金樂清眼放邪光,撲到炕上,扭動起身子?!拔以潜镜匾簧呦?,你們占了我的窩,霸了我的巢,傷了我的子孫,現(xiàn)在還要擋我積德修道,我要喚來大水把你們都淹死,嚕嚕呀,天要?dú)?,命難保,跑不了……”

      瞧病的一見蛇仙發(fā)怒了,都慌亂著退出屋子。長奎吼道:“你看看你這樣子像個啥,像個啥!”

      金樂清不理會他的吼叫,只管念不明不白的咒語。長奎實(shí)在對這女人沒了辦法,狠狠地摔門出去。張四保往屋里急走,兩人撞到一起。長奎怒著臉說:“你干啥,也來湊熱鬧?”

      張四保喪著臉,能擰出苦水來?!岸彘L,咱家丟人了?!?/p>

      長奎說:“丟人的事也敢滿世界嚷嚷?回家好好教育教育你那娘們兒?!?/p>

      張四保說:“不是,我家小水兒丟了,從前天就不見了,我還以為到下塘村她姥爺家去了呢,沒有,誰都不知道哪去了?!?/p>

      長奎說:“不要急,這屁大的地方,能跑哪去,回頭我叫上幾個人細(xì)摟一遍,還能真丟了?!?/p>

      張四保說:“我都找遍了,連草垛都翻了個,哪都沒有,我求蛇仙給算算。”

      長奎說:“你胡鬧,她能算出來?”

      張四保越過長奎往里屋闖,進(jìn)屋就撲通給金樂清跪下了。金樂清眼皮低垂,這會倒安靜下來,任憑張四保怎么哀求就是不說話了。長奎從后面扯張四保衣領(lǐng)子,罵道:“你腦子叫渾河水灌了咋的?求她有個屁用?!?/p>

      張四保說:“你叫我咋整?”

      金樂清瞇著眼緩緩念叨:東邊有頭牛,吃草不回頭;有路水邊走,沒命天不留……

      張四保說:“蛇仙奶奶,這是啥意思???”

      金樂清說:“去吧,我就能說這些了,天機(jī)不可泄露。我說過壩里人要接著遭殃,你們不信。”

      張四保蒙噔著頭出門往東跑。邊跑邊說:“東邊有頭牛,牛,哪有牛?牛呢……”

      東邊過了苞米地是一片樹林,雨后會生出好多蘑菇,小水兒經(jīng)常到樹林里摘蘑菇。張四保想到這些加了腳力,腦子里浮現(xiàn)小水兒采蘑菇采累了躺在一棵樹下睡著了的樣子,竟越覺越真實(shí)了,不由生出一團(tuán)火氣。心想非揍她一頓不可。樹林里沒有吃草的牛,也不見樹下睡著的小水兒,舉目望去,空空的全是失望。張四寶又想,是不是這會兒到河邊玩去了。就又朝河邊找去。河邊只有嘩嘩藏著陰謀般的河水。他幾乎要崩潰了,又覺得這會兒小水兒沒準(zhǔn)已經(jīng)回家了,正被老婆打罵呢。于是就頹著身子往回走,一腳踩到低洼的草叢里,呱唧一聲,鞋被淤泥咬住,用手去撈,摸到一條肉乎乎滑膩的東西。心想必定是昨天夜里漲水困在里面的魚。使手一提,竟拉起一條人胳膊來。

      兩輛警車嗚也嗚也地停到壩頂,威嚴(yán)得驚走了樹上的鳥。壩里人沒經(jīng)過這場面,都失散的羊群樣慌亂。鄰村上百口子人呼啦啦圍過來,趕大集般熱鬧。下塘的書記罵罵咧咧給警察們開道,直奔樹林。那里早被長奎領(lǐng)人圍住了現(xiàn)場,誰也進(jìn)不得?,F(xiàn)場中間躺著小水兒,用草袋子蓋住,只能看見瘦細(xì)慘白的小胳膊小腿。警察咔咔照相,在地上抓螞蟻一樣忙碌,最后把小水兒用一只大袋子裝了抬走。警察叫長奎一起跟車去了。

      長奎回來時天已麻黑,張四保家仍圍著好些人。長奎撥開人墻進(jìn)到屋里,見張四保坐在地上抽泣,眼睛爛桃樣,老婆被人放倒在炕上,臉色鐵青,昏厥著。長奎想勸勸,又把話咽回去,換了口長氣嘆出來。這家的日子算完了!啥也不能說了,轉(zhuǎn)身出去。有幾個問東問西的,長奎黑著臉 “你想知道啥?案子不破誰都有嫌疑?!倍紗×耍笊?。

      小水兒是壩里暴死的第三人。李瘸子叫大蛇卷了,友昌被一條大魚拖到河里淹死,惟獨(dú)小水兒是叫人害死的。長奎腦子里反復(fù)著小水兒的慘狀。小水兒光著屁股,下身血肉模糊,脖子上一道青紫。是先糟蹋后掐死的,這禽獸!長奎活這么大只聽說當(dāng)年日本鬼子干過這傷天害理的事??蓱z的小水兒!心里難受,眼淚燙得臉頰刺痛?;丶乙娊鹛m也在哭。金蘭忙擦了淚端飯。長奎說:“我吃不下,別拿了?!?/p>

      金蘭怯怯地說:“小錘兒他媽說兇手就是咱壩里的人?!?/p>

      長奎罵道:“去他奶奶的,她比警察還能?壩里能有這樣傷天害理的禽獸?她再胡噙我……”話說一半頓了,覺得自己實(shí)在乏力,根本沒有制人的能耐。索性回屋把自己鎖起來。

      黑下燈,壩里人的臉譜就一個個往長奎眼前跳,跳花了眼也訂不下該懷疑哪一個。想累了,翻個身,眼前咔地一閃。瘋子,咋沒想到他呢……

      警察來的時候惟獨(dú)瘋子沒去看熱鬧,長奎路過時見他驚恐的臉在草叢里起起落落,也不敢站出來盯女人了。沒干壞事咋怕警察?這種事正常人肯定做不來的。長奎一撲棱坐起,趟著黑往外走,招呼起幾個人,帶上繩子、手電筒沖到老房基。

      瘋子的窩果然空了。

      長奎恨恨地說:“千萬不能叫這狗操的東西跑了?!?/p>

      壩里的日子像渾河的水,混沌而慌亂地流淌,流到深秋里又憑添了冰冷的意味,冷卻了便突然開始消瘦下去。壩里的人冒著涼夜,趟著露水翻遍壩里周圍的坑坑洼洼,總算擒到了瘋子。瘋子一副落荒的樣子。幾個人將瘋子捆住薅回來,捆豬樣扔在地上。瘋子驚恐著嗚啊亂叫,有人薅把野草團(tuán)了塞住嘴。捆人的問長奎“二村長,咱拿他咋辦?”

      長奎環(huán)顧一周,眼光落在張四保臉上。張四保身子哆嗦,像哭又不像哭的樣子,苦著臉低聲哼嘰:“你個損賊,你說我咋對不起你了啊……我還給你剩飯了呢,你他媽的也太狠了……金樂清陷在人群里,見張四保的熊蛋樣子,恨恨地罵道:“跟個瘋子講個屁理,你也算個老爺們兒?!?/p>

      長奎心里罵句:窩囊廢。說:“今天這事大家心里都清楚,小水兒的樣子你們也都看到了,這禽獸還想逃跑,幸好咱反應(yīng)得快?!?/p>

      瘋子落鍋的魚一樣掙扎身子,長奎照臉上踹一腳說:“話不用多說,大家伙說咋辦?”

      “點(diǎn)天燈!”有人叫。

      “對,燒死他,狗操的東西……剮了都不解恨兒。”

      長奎說:“我聽說法律上講瘋子殺了人可以不償命,咱肯定是不能把他送給警察?!?/p>

      金樂清說:“對,那小水兒不是白死了嗎?”

      “綁塊石頭沉河里算了?!?/p>

      長奎說:“別看他是瘋子,咱弄死他也要吃官司,弄不好也得償命?!?/p>

      “那咋辦?送又不能送,殺又不能殺?!?/p>

      有人喊“要不……這樣,讓大蛇弄死他?!?/p>

      話一出口,眾人都嘩的冷出一身雞皮疙瘩。

      “大蛇能來嗎?”

      有人說:“咋不能來,前兩天不是還有人在墳地看見了嗎”

      “對,金樂清能招呼來,能伏她體?!?/p>

      “金樂清,金樂清,人呢,剛才還在,這會咋沒了?”有人叫。

      “嚇也能嚇?biāo)浪遍L奎嘟囔了一句。高喊道:“找她有個屁用,大家馬上回去抓些老鼠來,蛤蟆也行,越多越好,都拿老房基那去,留下幾個人把瘋子抬回窩?!?/p>

      眾人散了,四處找老鼠、蛤蟆,沒一會又都聚到老房基。

      長奎叫人把老鼠和蛤蟆都剁了,血淋淋地摔瘋子的窩里,然后把瘋子也扔進(jìn)去。

      長奎說:“警察來了誰也不要亂說話,萬一查下來就說怕他跑了,捆在這里等著警察來,誰想叫大蛇弄死了,法不責(zé)眾,大家都沒事,誰要是多說話大家伙一個也跑不了,都要吃官司?!?/p>

      “放心吧,二村長,咱都聽你的。”

      長奎要安排兩個人監(jiān)視大蛇的動向,大家都往后躲。金樂清從屋里喊叫著沖出來,“你們這是干啥?你們都害怕,我一個老娘們兒就不怕了?快把這東西弄走?!?/p>

      長奎乜斜了一眼,說:“你不是蛇仙嗎,也怕?你該不是騙人呢吧?”

      金樂清被嗆住,臉上一緊,趕緊毀口說:“我……我不是怕,我是……”

      長奎揮揮手叫大家散了。

      瘋子嗚嗚地叫了一夜,刮北風(fēng)一樣,全村人都聽得真切。天色要放亮,嗚聲才停了。金樂清一宿沒敢合眼,熬得兩眼銅鈴一般,終于盼到了天亮,把鎖死的門輕輕地推開,站到當(dāng)院兒望老房基里的動靜。沒反應(yīng),許是大蛇已將瘋子吞吃了吧!想象中草窩里只剩下幾塊白慘慘的骨頭。正想著,長奎領(lǐng)人來了,手里都操著家伙問:“咋樣?”

      金樂清憤著口氣說:“問啥?有種自己看去?!?/p>

      長奎試探著往草窩邊上走。后面的人只遠(yuǎn)遠(yuǎn)地瞅著不敢近前??匆婇L奎摸到草窩邊上,大叫一聲“媽的,這家伙命還挺大!”大家才噗噗噗地跑過去看。

      瘋子還是昨天的樣子,只是嘴里的野草被嚼爛了,臉上擺著十多個蚊子包,瞪大眼睛跟眾人對視。長奎說:“我看還得想別的辦法?!?/p>

      “看來大蛇不稀罕這些東西?!?/p>

      “我聽說蛇喜歡吃雞蛋,不喜歡吃死物。”

      長奎就叫人取了十幾個雞蛋了,放到窩里。

      隔夜來一看,雞蛋都叫瘋子壓碎了,瘋子倒響起了呼嚕。

      長奎尋思半天,說:“看來得來點(diǎn)狠的,你們誰能抓到蛇?”

      眾人都搖頭,李瘸子死后就沒人敢在抓蛇。

      “那就花錢買,現(xiàn)在就到鎮(zhèn)上去,多買幾條,誰去?”還是沒人應(yīng)茬兒。

      長奎說:“給五十塊跑道費(fèi)?!?/p>

      “去就去,正好我有個朋友是開飯店的,不過價要高?!币粋€穿紅跨欄背心的瘦子說。

      “去吧,既然是朋友就好辦,回來給錢?!遍L奎拍下紅背心的肩膀,瘦得硌手。

      那人抓緊去了,頂著日頭回來,滿頭油汗。手里拎個蛇皮袋子,里面一鼓一鼓地動彈。見了長奎說:“一共五條,一百五十塊”

      長奎怕蛇,不敢接袋子,只叫他扔地上,說:“用磚頭砸死?!?/p>

      大家都搖頭。李瘸子的先例明擺著。

      長奎說:“大家伙一起動手,有事我扛?!?/p>

      還都陰著。長奎自己跑墻根兒尋塊磚頭,啪啪往袋子上拍。拍紅了袋子,再不動彈了才住手。叫紅背心過來,打開袋子把死蛇倒瘋子身上。

      瘋子又刮北風(fēng)樣地嚎叫,許是餓沒了氣力,聲音斷斷續(xù)續(xù)……

      金樂清一直沒敢露面,瘋子的哭嚎在心尖上纏著,恐懼得要死。半夜忽然聽見外面有人喊自己的名字“金樂清……金樂清……救我呀……”。以為自己又做噩夢了,用手一掐,根本就醒著呢。心嘩地就冰涼了。這是哪個怨鬼來索我的命了!趕緊用被頭蒙住身子,緊緊地。生怕有什么東西從縫隙里伸進(jìn)來。捂到天明,身子叫汗溻透了,卻一陣陣發(fā)冷,一摸腦門兒,滾燙!

      大蛇始終沒來,倒是警察搶在了前頭。還押了個人來,朝小水兒出事的地方走。大家老遠(yuǎn)看見押著的那個人,驚得心都要炸了。這不是小錘兒嗎!他咋成這樣了?

      長奎跟在警察后頭,跟警察說:“你們抓錯人了吧?兇手被我捆著呢,現(xiàn)在就帶你們?nèi)??!?/p>

      警察冷著臉看看長奎,說:“我們就是吃這碗飯的,能抓錯人?受害人下身提取的精液就是這家伙的,他都認(rèn)了?!?/p>

      另一個警察說:“你們捆的什么人,趕緊放了,隨便捆人犯法知道不?”

      長奎趕緊閉了嘴,低頭跟在后面,偷眼看前面帶路指認(rèn)犯罪現(xiàn)場的小錘兒,心里忽然一疼,眼淚倏地淌了下來。

      “小錘兒,你這是為啥?”長奎崩潰似的喊叫。

      小錘兒冷眼撇一眼崩潰的長奎。那眼神冷若冰霜,干硬得像龜裂的土地。

      小錘兒的一瞥中,金樂清寡白的臉上一雙死魚一樣絕望的眼睛。金樂清說不出話,整個身子都在顫抖。

      小錘兒閉了眼睛,時光就又回到了那天。

      “小錘兒哥,你在干嘛?”小水一身明亮的日光,那日光從樹蔭下照下來,讓她成了整個林子中唯一的亮色。這種溫暖的亮色使小錘兒有點(diǎn)感動。

      小錘兒把鐵鍬深深的插入土中?!澳悴灰獑?,回家去吧?!?/p>

      小水兒說:“小錘兒哥,你挖它干啥?”

      小錘兒心里嗵的一響。挖它干啥?這道小壩是壩里的屏障,挖開它大水再來的時候就會讓壩里成為一片汪洋。這是小錘兒要的結(jié)果,讓這個地方徹底消失,包括這里的人。

      “你是不是在找那條大蛇呀?”小水兒執(zhí)拗著?!翱晌野终f小壩要是垮了,咱們的家就沒了?!?/p>

      “你爸……”小錘兒的恨像彌漫在空氣中的血腥氣。“他們都是惡人,村子里沒一個不是惡人?!?/p>

      “啥是惡人?。俊毙∷畠赫衷陉柟饫?,像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你不應(yīng)該生在這地方?!毙″N兒繼續(xù)用鐵鍬挖掘小壩?!安辉S你告訴別人?!?/p>

      “你在做壞事嗎?”

      “不,我在做好事。”

      “那為啥怕被人知道?”

      小錘兒陰森的冷笑?!拔乙o大家一個驚喜?!?/p>

      秋下的田野,滿眼黃黃的枯色,風(fēng)一吹,嘩嘩亂響掛到耳朵上。渾河說瘦馬上就瘦了。河套里消瘦了的水脈無力地安靜著,表面倒深邃得如天空的大度和廣袤。涼氣逼著日頭早早就往西河壩里退去,世界漸漸冷卻了。壩里十戶幾人家的頭頂都直直的支起煙柱,豎到高處叫閑散的野風(fēng)扯碎了,化在清冷的暮氣里,西天上日頭燒剩下的碳火,留給壩里的傍晚尚有一絲余溫。

      金樂清枯坐炕上,人間煙火被隔在窗外。腦子里一片慘白,漲得麻木了,還要往外漲,恐怕要炸裂了才罷休。慘白里有兒子清瘦的臉,單薄的肩,和一段段悲凄的嗩吶調(diào)子。這些都反復(fù)過不止一萬遍,牽出無數(shù)串的淚珠子往臉頰上滾,整個臉都給泡腫了。這樣過了三天,金樂清腦子終于嘭地炸開了,一片慘白炸成滿眼血紅,那嘭的炸裂聲分明是兒子腦后的槍響。不能這么就完了,我兒還啥福都沒享受過!金樂清從炕上蹦起來,往外走。到當(dāng)院回頭看一眼,就是一陣眩暈。墻上一片血淋淋的“殺人犯”“償命”的字樣,整個房子成了一張恐怖的鬼臉。金樂清閉了下眼,扶正身子直奔二村長家。

      長奎迎著門燈在窗沿下嚓嚓地磨鐮。滿地的苞米熟了,等著收割。這個秋天是十成的收獲,肯定盆滿缽滿。卻喜悅不起來,有個隱痛埋在里面,壩里還有啥值得炫耀的呢?再不敢提了。警察審問小錘兒時,小錘兒反復(fù)說他恨壩里人。這話讓長奎心驚肉跳。抬手用指甲試試刀,輕輕刮起一層。心想:刀越快就越易傷人。把刀插進(jìn)墻縫里,準(zhǔn)備進(jìn)屋死覺。院門叫人撞開了。

      金樂清說:“他長奎叔,救救小錘兒吧?!?/p>

      長奎默了好久,才擠出句話:“小水兒呢,這孩子咋閉眼?”

      金樂清哭著說:“有啥錯全記我頭上,他還是孩子……”撲通跪了。

      “殺人得償命”

      “我去償命,我活夠了,求求你給說個情兒?!?/p>

      “我是個啥?求我沒用?!?/p>

      “我還能求誰?”

      “求求老天爺吧,叫他下輩子別再做這傷天害理的事。”

      金樂清哇地嚎開了,驚了月色,滿天的星星一顫。天咣當(dāng)墨黑了,伸手不見五指。鄰屋張四保的燈光咔地挑亮。張四保老婆幽魂樣扶住門框,截了金樂清的哭聲把句狠話摔回去:“千刀萬剮的損賊,你還我女兒的命……”

      金樂清挪轉(zhuǎn)膝蓋,朝張四保老婆咣咣磕頭。

      “磕吧,磕死你……”

      咣,咣,咣……

      兩個女人的哭聲扯碎了整個的夜。

      苞米葉子枯著,像老人干瘦的手臂,秋風(fēng)撒野了,吹出嗚嗚的哀號。鐮刀干凈利落,將苞米一根根摔倒在地,青亮的刀光一閃一閃,土地跟蒼天見面了。蒼天一臉深沉,大地一身皺褶。怎么就都老了!

      金樂清想照老樣子把自己洗鮮亮了,但井水換了冰冷的態(tài)度,去不掉臉上的慘灰,只得草草應(yīng)付過了,急著腳往苞米地里走。張四保正在那里揮鐮砍殺。

      金樂清離五步遠(yuǎn)站住。張四保停了鐮,直身,怒著眼說:“你滾,鐮刀不長眼?!?/p>

      金樂清說:“你往我身上招呼吧?!?/p>

      張四保放了鐮刀,沖上來甩出幾個耳光。金樂清挺著耳光往下撕衣服,耳光響過,身上也空了。又狠命摟住張四保,擁倒地上。張四保青紫著臉,喀吧將金樂清的大腿掰開。金樂清媽呀一聲痛叫,張四保又甩一串耳光過去。下面狠狠一下,上面一記耳光跟著。

      金樂清的臉先白,又紅,再紫腫。張四保打累了,干不動了,仍不肯下去,趴金樂清身上嗚嗚哭。金樂清顫著說:“求求你,饒小錘兒一命……叫我咋都行?!?/p>

      張四保爬起身,操起鐮刀。“滾蛋,爛貨,誰稀罕你……滾?!?/p>

      金樂清起身,哭著背過身穿衣服。身后苞米叢里不知啥時候蹲著瘋子。瘋子嘿嘿一聲轉(zhuǎn)頭跑了。金樂清還要哀求,見張四保揮起鐮刀“咔嚓”一齊斬倒三棵苞米,刀口狠得要飲血一樣,只好默著離開了。

      苞米地盡頭,瘋子蹲在草棵兒里。等金樂清路過,瘋子突然說話了“剛才我都看見了?!?/p>

      金樂清腦子一炸,像見了鬼,緊躲。瘋子說:“想救你兒子不?”

      金樂清搖頭,又趕緊點(diǎn)頭。

      瘋子說:“我有辦法?!?/p>

      金樂清說:“你是瘋子???”

      瘋子說:“其實(shí)我不是瘋子,你答應(yīng)我件事我就幫你。”

      金樂清說:“啥事?”

      瘋子說:“跟我睡覺……你別跑……別……”

      金樂清甩開瘋子往回跑,跑到家門口,見瘋子沒跟上來,蹲到地上嚎啕起來??薜锰煨剞D(zhuǎn),哭得日頭加快步子往西躲。

      收苞米的壩里人把拖拉機(jī)裝滿了,沉甸甸的乘著暮色往回走。金蘭走在前頭,路過金樂清的院子,往里探眼,見金樂清坐在地上,死物一般。知道哭狠了,身子傷透了,就進(jìn)來往屋里攙。金樂清突然抓住金蘭的手臂,驚喜地叫:“錘兒,你回來了,你可算回來了?!?/p>

      金蘭想告訴她自己是金蘭,沒說出口,叫哽咽堵了嘴。趕緊把金樂清放炕上撤身走了。金樂清在后面叫“小錘兒,你干啥走啊……”

      夜抓瞎了人的眼睛,只靠耳朵拿事。沒了渾河的低吼,風(fēng)也歇了,壩里就靜得怕人。金樂清點(diǎn)了門燈,拿把香走到老房基的“蛇仙廟”前。好久沒人續(xù)香火,冷落了。金樂清跪下身點(diǎn)上香火,插到香爐里??牧巳齻€頭,說:“蛇仙啊蛇仙,我以前不信你,還拿你去騙人,你可別生氣啊,現(xiàn)在我信你……”

      草叢里的瘋子醒著,把頭探出來。

      “我信你了,你就顯顯靈,幫我這個忙……”

      “咚咚咚”又是三個頭。

      “我是想幫你,可你不信我嗎”瘋子說。

      金樂清知道是瘋子在說話。心里倒不害怕了,嘆道:“我落到這田地了,瘋子也來欺負(fù)我了。”

      瘋子走出來坐到旁邊說:“我告訴你了我不是瘋子,你咋就不信呢?”

      金樂清嘆著氣說:“我是瘋子,你不是?!?/p>

      瘋子說:“我是裝瘋,我殺了人,我老婆跟人勾搭,還要跟我離婚,我就把她倆全砍了。”瘋子把手掌刀樣揮了兩揮?!熬煲恢痹谕ň兾遥瑳]辦法我只能像瘋子一樣活著。”

      金樂清說:“殺人了還能逃出來?”

      “我躲了五年了,到處跑,警察的事我知道,我說我能幫你你還不相信。”

      “那你快說咋幫我?!?/p>

      “現(xiàn)在你兒子在死牢里,跑是沒希望了,只能等著槍斃?!悲傋诱f。

      金樂清一聽到槍斃兩個字,眼前立即看到兒子栽倒在地的場面。嘭——血淋淋的。心一哆嗦,狠疼!

      “不過有辦法保命。”

      “啥辦法?”金樂清眼一亮,兒子又好好地站在眼前了。還不能“嘭”,“快說呀”

      “你答應(yīng)我不?”

      “答應(yīng),答應(yīng)”

      “死刑犯要是能立大功就可能減刑,死刑改無期,無期就死不了了,弄好了臨死前還能出來?!悲傋诱f。

      “立大功?咋立?”

      瘋子說:“我不就是大功嗎,我背著兩條人命呢,說實(shí)話我不想再跑了,我裝瘋裝了五年,吃的苦比挨槍子還難受,我活夠了,你答應(yīng)跟我睡覺,我就成全你,你去叫警察來抓我你就立大功了……我五年沒碰過女人了,五年……”瘋子嗚嗚刮起了北風(fēng),肩膀一聳一聳,頭埋進(jìn)褲襠里。

      金樂清愣了好久,說:“你說的是真的?”

      “我活都活夠了,還騙你干啥,你讓我做一回人,我就把命交給你?!?/p>

      金樂清咬牙。“好,我叫你做一回人。”

      日頭跳出壩頂,白著臉,有霧罩著。眼下的壩里也叫層涼霧鎖住,風(fēng)蕩不起來,霧氣散得就慢。霧氣同樣也鎖住了人的手腳,這糨糊樣的天氣不好干活,地里的苞米等天晴了再收不遲。

      壩里死樣寂靜。

      金樂清叫瘋子折騰了一宿,差點(diǎn)死過去。窗外一片慘白的時候,瘋子呼呼睡去了。金樂清找來繩子,要將瘋子捆住。瘋子睜眼說:“不用,你去吧,我不跑了,夠了?!悲傋雍軡M足的樣子,翻身又睡過去。

      金樂清趕緊闖開濃霧,越了壩,過了下塘,直奔鎮(zhèn)上的派出所。

      中午,散了霧,日頭力道足了,在深秋里掙扎出最后一點(diǎn)燥熱。這點(diǎn)熱壞不了人的興致,知道馬上要轉(zhuǎn)冷,倒值得珍惜了。

      金樂清從警車?yán)锵聛?,領(lǐng)著警察往家跑。警察在后面緊跟,邊跑邊拔槍。金樂清說:“你們別開槍,他不會反抗?!?/p>

      跑到院子里,警察把房前屋后圍了,叫金樂清開門。金樂清進(jìn)屋一看,空了。瘋子沒了。出來對警察說:“他跑了?!?/p>

      “跑了?”

      警察四下里觀察,聽老房基里有動靜,摸過去。見瘋子光屁股躺在自己窩里,脖子上纏著一條死蛇,嘿嘿的朝人笑。

      “操,這不是上次你們捆的那個瘋子嗎?!本焓樟藰?。轉(zhuǎn)頭對金樂清說:“你有點(diǎn)數(shù)兒,報假案也犯法知道不?”

      “他真是殺人犯,你們抓他呀,他親口說的……”金樂清的話叫警察甩得老遠(yuǎn)。

      見警察的車子消失在壩頂,瘋子才撇了死蛇,提好褲子。

      金樂清急了罵“你個損賊,咋說話不算數(shù)?”

      瘋子說:“我連頓飽飯都沒吃上,你就叫我送死去?”

      正說著,遠(yuǎn)處二村長路過。瘋子嘿嘿跳著腳跑了。

      長奎聽說警察又來了,忙出來看情況。腿腳慢了點(diǎn)兒,到時警察的車剛開走。金樂清沖長奎喊:“二村長,你給做主,瘋子是殺人犯,你叫警察抓他呀!”

      長奎黑下臉,掉腳往回走了。

      夜了,瘋子鬼魂樣游蕩到窗前“呵呵”地敲窗。金樂清說:“你滾吧,我不信你了?!?/p>

      瘋子說:“我沒吃夠,吃夠了就成全你,明天早上你做一頓好吃的,我五年沒正經(jīng)吃東西了?!?/p>

      “滾,不滾我剁了你”金樂清真在枕邊準(zhǔn)備了把菜刀。

      “你不想救你兒子了?這種案子判得快,等不得。”

      金樂清眼淚唰地淌下來,手里的刀軟成了粉皮。

      清清亮亮的一記鳥鳴,劃過屋頂。又是一聲……天陰了臉,要下雨的態(tài)度。金樂清腦子里塞了亂糟糟的烏云,弄不清到底走沒走出涼夜。身子動一動就會跳出好些酸痛來,能把牙咬碎。叫瘋子折騰苦了!比起兒子的苦還算苦嗎。翻身下地,頭也不攏就往外走,到地里看看。深秋了,除了干枯了的豆秧滿眼土色。只能到下塘弄些菜來。

      翻壩回來的時候叫壩里的眼睛盯上了。都不敢問,只在私下里議論?!敖饦非遒I了好些菜……”

      “可不,還有酒……”

      “今天啥日子?”

      “瘸子的忌日?”

      “不對不對,晚了。”

      眼睛們從籬笆縫里、院墻頂兒、窗戶口兒悄悄跟著,粘住了不放。金樂清家支起了灶煙,飄出了酒香。半晌,金樂清出屋,拿了根繩子再返身回去。又出來急著往二村長家跑。

      長奎正拿上鐮要下地。迎面金樂清堵在門口,喘著粗氣說:“他叔,你快跟我去,這回你該信了……”

      長奎叫金樂清硬拖回家,一進(jìn)門,見瘋子醉眼懵懂倒在炕上,身上捆了條麻繩,旁邊還散落著酒菜。鄂住了!

      金樂清說:“這回你信了吧?”

      長奎說:“我信啥?”

      “瘋子不是瘋子,是殺人犯?!币姸彘L仍鄂著,轉(zhuǎn)頭對瘋子?!拔掖饝?yīng)你的都做了,你該承認(rèn)了吧?”

      瘋子嘿嘿怪笑,用嘴添炕皮,抬頭咬著舌頭念叨:

      開眼光,看四方;

      開耳光,聽八方;

      開鼻光,聞四香;

      開嘴光,吃牛羊;

      …… ……

      長奎說:“你這是想干啥?趕緊把人放了,沒聽警察說綁人犯法,就是瘋子也不行?!?/p>

      金樂清耍起潑來。“他不是瘋子,他是殺人犯……你咋就不信了,你那眼睛叫貓抓瞎了,還是心叫狗掏沒了……”

      長奎操起鐮刀割了瘋子的捆索。瘋子嘿嘿跳起來往外走。

      金樂清瘋狗樣撲扯瘋子。瘋子倒地,蝦米樣鉤住身,嗚嗚慘叫。長奎薅了金樂清胳膊,雞一樣甩到墻角去,“我看你也瘋了。”

      瘋子爬起身往外跑。窗外看熱鬧的人給閃了條路。

      金樂清還要追出去,意識叫門外無數(shù)張驚奇的臉彈了回來。長奎把人哄散了,回頭軟下嗓音對金樂清說:“我知道你難過,但也不能糟踐別人,更不能糟踐自己?!?/p>

      金樂清“嗷”地一嗓子。

      陰云在頭頂壓了一天一夜,能嗅到雨腥了??隙ㄒ麓笥甑?,天倒是深沉的很,吊著人的胃口。金樂清洗把臉,把水潑了,換了件夏天穿的薄衣,露著胸口的那件,扛著冷颼颼的風(fēng)來到瘋子的窩前。

      “瘋子,你說吧,還想要啥?”

      瘋子正把破衣服用草繩子捆了,把吃飯的破鐵盆往衣服卷里塞。

      “你這是干啥?”

      瘋子說:“你沒見要下大雨了嗎,我這棚漏。”

      “你要走?!”

      “走啥?我不走?!?/p>

      金樂清說:“不走就好。”

      瘋子頓了頓,忽然哭了說:“大姐,我又不想死了,我怕死……”

      金樂清青冷的臉上浮起一層柔色?!罢l想死?能活就活吧,大姐也不逼你了,要下雨了,到我屋里吧。”

      瘋子搖頭:“我還是做我的瘋子吧?!?/p>

      “你在大姐這不用做瘋子,來吧?!苯饦非灏询傋油葑永锍?。

      瘋子突然感動了?!按蠼悖瑵M世界就你知道我不是瘋子,你是好人,你對我這樣好,我就告訴你我知道的事?!?/p>

      一夜的炸雷,滾得心頭亂顫。雨終于落了,夾著北風(fēng),嗚嗚地響。渾河被砸起一層水霧。這大的雨漚了地里沒急著收回的苞米。長奎剛聽下塘的人打過電話來,說小錘兒的案子判了,兩個月后正法。把命扔在今年了!放了電話,眼光穿過窗子伸到壩頂,再伸,叫雨幕攔了,攀不上天去。無能為力了!

      眼光收回的時候,叫雨里蹣跚的一個人牽扯了。那人手里拎著把菜刀,直奔長奎的院子。

      “他叔,你出來一下……”聲音穿透雨幕。

      長奎開門,望見那人已立在當(dāng)院。問:“小錘兒他媽,你這是干啥?這大的雨也不披上點(diǎn)兒”

      “不用了,跟你說件事,我把瘋子殺了,求你給鎮(zhèn)上打個電話……”

      長奎說:“我知道你難過,回吧,再難過也有過去的時候,回吧”

      “信不信由你吧……”金樂清疲著身子往回走。

      長奎披了雨衣追上去。近前,驚鄂了。金樂清臉上、身上都往下淌血水?!澳氵@是咋了?”

      “我夢見小錘兒了,他說小水兒不該死,怪她生錯了地方。”手里的刀啪嘰落了地。

      長奎說:“你瘋了。”

      金樂清說:“瘋子說是你們害死了我家瘸子,他不該把這事說給小錘兒,他該死,壩里的人都該死?!?/p>

      長奎煞白的臉上沁出汗珠?!澳阏媸钳偭??!?/p>

      金樂清搖搖頭“我最后求你件事,你跟警察說個情,叫我跟我兒子一起上路,他說他害怕,有我陪著他就好了?!?/p>

      大雨由著性子拍了三天。要是換在汛期,這樣的大雨就要把渾河撐爆了,別說是壩里,就連下塘也要汪洋一片。眼下的渾河再沒了激情,老朽了,邁不動步子了,由著人小瞧他。

      壩里的秋天心神不寧地走了,幾場霜打下來,收了最后一點(diǎn)慘綠。

      壩里的冬天便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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