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寧國濤

一
我爺爺在我們老家方圓百里以愛喝酒出名，他一天四喝：早晨，中午，晚飯，臨睡前還要喝一頓。家里窮，爺爺對下酒菜不講究，沒有菜的時候，他甚至就著幾根大蔥就能喝七八兩散裝白酒。
本來家里就窮，奶奶生下父親后，家里多了一張嘴，爺爺更是借酒澆愁，開始每天不分喝幾頓了，他懷里經(jīng)常揣著個酒瓶子（干農(nóng)活的時候，脖子上掛著個酒葫蘆），不時打開塞子仰頭猛喝一氣。
家里備著兩個三十斤的大塑料桶，每隔一段時間，爺爺就會騎著自行車去鎮(zhèn)上的酒坊里打酒。爺爺后來酒精中毒，二叔生下后就是個弱智兒。爺爺很是悔恨，從此戒了酒，可惜的是他戒酒戒得實在太晚了，因為此時他已經(jīng)患上了肝硬化，不到半年，爺爺就病逝了。
二
奶奶一個人撫養(yǎng)著我的父親以及叔叔。父親長大后考上了大學，畢業(yè)后分在了省城工作。父親在省城成家結(jié)婚后，要把奶奶接到城里享福。奶奶問道：“你把我接去，二木（我叔叔）怎么辦？”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機關(guān)工作人員的住房普遍緊張，我父親結(jié)婚后也只分得二十多平方的公房，這二十多平方還被我父親請人用木板隔成了類似于現(xiàn)在的二室一廳的格局。父親想讓奶奶住一個臥室，我們一家三口住一個臥室，至于叔叔，父親想好了，就讓他晚上睡在客廳。奶奶聽了，連說：“不行，不行，你弟弟那個樣子，時間久了會拖累全家的，咱們老家好歹有幾間泥胚房，我和你弟弟住著寬敞，就不擠占你的地方了。另外，孩子大了以后需要自己單住的。我一個老太婆占著個單間不合適?！辈还芪腋赣H和我母親怎么勸說，奶奶死活不愿意去，就在老家照顧我叔叔。
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已經(jīng)結(jié)婚成家，另外買了房子，從家中搬了出來。父母兩人住著三室一廳的房子顯得特別空，于是，父親再次邀請奶奶帶著我叔叔來我家住。這次，奶奶沒有拒絕，于是，我借朋友的車把奶奶和叔叔接到我家里。
叔叔幾十年都住在那個小村莊，對村里的一切都很熟悉了?，F(xiàn)在來到繁華的省城，來來往往的汽車讓他驚恐，一棟棟的高樓讓他不安，甚至連父親家的那些家用電器也讓他感覺很新鮮很惶恐。
叔叔打開冰箱，撲面而來的涼風讓他趕緊后退躲避，我們把冰箱關(guān)了后，他不知道是不是想驗證這里面還有涼風，又把冰箱開了，然后對著撲面而來的涼風顯出很驚恐的表情。
第二天早晨我們起床后大吃一驚，發(fā)現(xiàn)冰箱被叔叔用撿來的繩子捆了起來，像個可憐的受氣包！叔叔在那拍著手得意地大笑。
因為奶奶來了，我每天下午下班后要和她老人家一起吃頓晚飯。奶奶來的第三天晚飯時分，我到了父親家，發(fā)現(xiàn)奶奶正坐在沙發(fā)上流淚，父親、母親以及舅舅、舅媽、小姨、小姨夫都在那里愁眉苦臉，經(jīng)過詢問，才知道事情經(jīng)過：父親怕奶奶和叔叔在家呆著無聊，就給了奶奶一些錢，讓奶奶帶著叔叔出去溜達散心，奶奶想給家里買些菜，就帶著叔叔去菜市場溜達，沒有想到，叔叔在菜市場與奶奶失散了，現(xiàn)在不知在何處。舅舅他們是父親緊急召集起來的（因為父親事先知道我單位下午有個很重要的會，所以沒有通知我），已經(jīng)出去找叔叔半天了，沒有找到，現(xiàn)在集合起來尋求對策。
我專門向單位請了幾天假，用來尋找叔叔，叔叔丟失的第四天，我在郊區(qū)找到了叔叔，當時他正風塵仆仆地行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四周都是青青的莊稼。叔叔認識我，至少知道我是他的親人，遠遠看到我就站在那里笑。他手里捧著半個白菜，看白菜幫上的牙印，我就知道這幾天叔叔是以啃白菜度日的。我走近后，叔叔邊沖我樂邊嘀咕：“我想找俺家的地啊，找來找去，這都不是俺家的地啊，這是誰家的??？”我告訴他道：“家里的地找著了，現(xiàn)在就帶你回去看地去！”叔叔高興得直蹦，然后我?guī)е迨宄塑嚮氐搅思摇?br/>回到家后，奶奶高興得掉眼淚，一個勁地反省自己“菜市場人那么多，我當時就應(yīng)該一直拉著他的手，買菜的時候就不應(yīng)該松手！”這個時候，我們才真切明白平時奶奶一個人照顧叔叔是多么的辛苦，一不小心，他就會走失。
在老家，叔叔經(jīng)常跑到村里人家門前敲人家的大門，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幾十年了，大家都知道我叔叔的病情，都不和他計較，有時候人家在啃苞米或者吃西瓜，他們會轉(zhuǎn)過身拿來一個苞米或者一牙西瓜遞給叔叔。叔叔興高采烈地跑走了，鄉(xiāng)親們會沖著我叔叔的背影給予一個寬容的笑容。但是，在城市里就不一樣了，鄰居們老死不相往來，父親家對門鄰居是干什么工作的，父親都不知道。但是，叔叔來之后，經(jīng)常跑出去敲鄰居家的門，有時候奶奶困了打個盹的時間，叔叔就跑出去樓上樓下地敲門，惹得這些鄰居們都找到我父親這里投訴，父親自然是少不了點頭哈腰賠笑臉地向別人道歉。
奶奶見我叔叔在這里盡惹麻煩，不是失蹤就是亂敲別人的門，還把家里弄了個亂七八糟，壁柜里的衣服，不管是誰的，都被他試穿了個遍。
奶奶不想麻煩大家，堅決帶領(lǐng)叔叔回到了農(nóng)村老家。
三
奶奶在八十六歲的那年，下雨天不慎摔了一跤,老家鄰居打來電話，已經(jīng)退休的父親和母親為此在老家住了一段照顧奶奶以及叔叔。
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奶奶不到五十天就下床了，他對我父親不放心，總擔心我父親沒有耐心，對我叔叔粗暴。
去年春天，父親回老家看望奶奶以及叔叔，事先沒有打招呼，剛進村沒有多久，父親看到了讓他震撼的一幕：已經(jīng)九十一歲的奶奶用輪椅推著六十三歲的叔叔在村里溜達。老家比較偏僻，至今還是土路，下雨天的時候拖拉機、人力車在上面走過，留下很多坑坑洼洼。奶奶推輪椅推得非常艱難，她彎腰用肩膀死死地頂著輪椅的后背，兩腿打著顫，背部汗?jié)窳艘淮笃?。那一刻，父親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他覺得我奶奶這一輩子過得太艱難了，她為我叔叔簡直操碎了心。據(jù)說，奶奶看到我父親后，并沒有驚喜，只是很生氣地沖我父親嚷：“看什么看？也不知道過來幫我一把！”父親這才如夢初醒，丟下行李幫助我奶奶推我叔叔，一直推到村外的已經(jīng)干了的灌水渠邊，叔叔就躺在那里曬太陽。經(jīng)過詢問，父親才知道奶奶去鎮(zhèn)醫(yī)院看望生病的一個親戚，怕叔叔會在醫(yī)院里搗亂，于是決定不把他帶去。她鎖上大門，把叔叔關(guān)在院子里，沒有想到，叔叔居然想翻墻頭出去，結(jié)果從墻頭上掉下來，摔傷了腿。于是，叔叔坐上了輪椅。
父親在家的那一陣，和鄉(xiāng)親們聊天，大家說得最多的就是我奶奶身體很好，很少生病。父親把這些吉言轉(zhuǎn)帶給我奶奶。我奶奶生氣地說：“我整天操持著你弟弟的生活，哪有時間去生病？我現(xiàn)在是拼著老命活著，我死了你弟弟咋辦？”奶奶的話讓父親心里特別難受，特別是那句“拼著老命活著”更讓父親揪心。那一刻，父親決定把省城的房子賣掉，回家照顧我奶奶以及我叔叔。
父親和母親把省城的房子賣了回老家居住，父親把我奶奶家的破房子翻蓋成了兩層樓。房間進行了裝修，安裝了抽水馬桶，從此，我奶奶以及我叔叔不用再去那種老式的旱廁了，可以舒服地使用馬桶了。衛(wèi)生間里安裝了淋浴房，可以洗上太陽能的熱水澡。進大門以及進屋子的正門，父親都讓建筑工人們弄成了盲道，以方便輪椅進出。另外，父親還買了輛機動三輪車，天氣好的時候，父親就開著他的機動三輪帶著奶奶以及叔叔去鎮(zhèn)上玩，在鎮(zhèn)上的小吃鋪吃飯，父親后來甚至經(jīng)常帶著我奶奶以及叔叔去老家的縣城玩。
有我父親照顧叔叔，一輩子艱辛的奶奶終于不用那么拼命地活著了，她可以放松地幸福地安度自己的遲到的晚年，這讓我們都感覺非常欣慰……
責編/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