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敏
音樂演奏是基于感性和理性的平衡
音樂時空:在獲得CCTV鋼琴小提琴大賽金獎之后,關注你的人和媒體越來越多,包括后來受邀去維也納金色大廳演出,如果說回溯這個過程的話,你覺得自己在心態(tài)上有明顯的轉(zhuǎn)變嗎?
寧方亮:心態(tài)上是有變化的。在大賽中獲獎后,有很多經(jīng)紀公司找到我,希望將我進行一些商業(yè)的包裝,但看著這些合約,我基本可以看到十年后的我是什么樣子,那不是我想要的。在有了這些經(jīng)歷之后,我才真正開始思考我是誰,我到底想要什么。從小到現(xiàn)在,我得到了太多鼓勵和幫助,在我的生命中有太多的貴人,我的家人、林耀基教授、薛偉教授,還有奧地利的Günter Pichler教授,他們對我都是傾盡全力的幫助。從那時起我開始思考,能為這個行業(yè)做一點什么?自考進中央音樂學院這13年,正是其大力發(fā)展室內(nèi)樂的階段,我四重奏的啟蒙就是德國教授Wolfgang Jahn,所以我擁有扎實的室內(nèi)樂基礎。室內(nèi)樂需要擁有非常好的獨奏水平,同時還需要在團隊和個人之間找到微妙的平衡點。中國的小提琴獨奏已經(jīng)在國際上被廣泛認可,也擁有優(yōu)秀的交響樂團,但作為歐洲音樂教育的核心——室內(nèi)樂領域,中國尚處于起步階段。四重奏作為室內(nèi)樂最為經(jīng)典的音樂形式,一直是歐洲人壟斷的圈子。在歐洲,四重奏是純音樂的代表,欣賞四重奏音樂會是一種身份和修養(yǎng)的象征。作為中國年輕音樂家,進入歐洲音樂思維的核心圈是我期待已久的愿望,如果我能成為中國室內(nèi)樂教育的鋪路石,這也許將是我人生價值的體現(xiàn)。所以我后來就決定將獨奏和室內(nèi)樂同時去進行。這的確是得了小提琴獨奏金獎之后才去思考的事情,因為當你還是學生的時候,只要想著讓自己更好就可以了,但當一些機會擺在面前的時候,我在心態(tài)上開始重新去定位,思考自己的社會價值,在什么樣地方能最大化的發(fā)揮我的熱量。這也讓我意識到今后要更多的去學習,在這之前大多是為了學而學,但得獎后是真正的自己想學,這是我一個很大的變化。
音樂時空:中國的室內(nèi)樂確實有很大的欠缺,你在堅持獨奏的同時,也是琥珀四重奏的重要成員,那在推行室內(nèi)樂的過程中,有沒有遇到很大的阻力或者困難呢?
寧方亮:我不會選擇特別好走的路去走,這是我做事的一個思路。即便在歐洲,四重奏也是音樂塔尖上的寶石,三百年來它一直是高端、小眾的代名詞。室內(nèi)樂在中國尚未被廣泛認知,需要大量的工作來培養(yǎng)觀眾。但當今年夏天回國巡演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驚喜的收獲了一批忠實的聽眾,并已經(jīng)有愛樂者提出為我們提供CD庫,這令我很感動。這條路需要慢慢去開拓,我愿意做這個開路者,前途光明與否我不知道,但我會將畢生所學獻給這項事業(yè)。
音樂時空:對于學習音樂的人來說,技術和樂曲表現(xiàn)力同樣被看重,你也是從小學琴并一步步走向今天的成功,為此有哪些自己的心得和體會?
寧方亮:在任何時候,音樂和技術都是不可分割的整體,二者不可分離,終歸來講技術是為音樂而服務的。在歐洲最頂尖的四重奏大師班上,我才越來越來明白技術絕不僅僅是“炫技”這么簡單,真正的技術是隱匿在自然的音樂之中的。如果在一場音樂會之后,觀眾所有的注意力都只停留在“這個人的技術真棒”上,那作為音樂整體必定是有缺憾的。記得在歐洲時,有一次我隨Günter Pichler教授去欣賞鋼琴大師Schiff的音樂會,Schiff彈奏了一首非常難的協(xié)奏曲,并在彈鋼琴的同時指揮樂隊。Pichler對我說過:“他將最難的作品演奏得如此簡單,不動聲色間把你帶入音樂本身,這才是完美的技術?!?/p>
音樂時空:在演奏作品的時候除了要忠于作品和作曲家本身之外,演奏者的二度創(chuàng)作也十分重要,你也曾在博客中寫過自己在拉琴的時候可能有一些“自由”或者“隨性”的成分,現(xiàn)在回過頭來想這個問題,會有怎樣不同的感受?
寧方亮:我覺得自己很幸運能在藝術行業(yè)工作,可以將自由和隨性得到很好的發(fā)揮,但是這一切都是基于對音樂非常理性的分析,比如說技術、文化背景甚至是哲學思潮等等之上的一種平衡,將理性和感性做一個平衡。純粹的自由和隨性是不會具備真正的音樂高度的,而過于理性的去面對一切的話也是行不通的,音樂是活的,需要我們自己去感受它。像我參加CCTV比賽的時候,有一個環(huán)節(jié)是拉幽默曲,幽默曲其實從名稱上就定位了樂曲的性格,但當時我抽到的是要用“抒情浪漫”的風格重新演繹它,這種詮釋是一種創(chuàng)新,這種大膽的嘗試拓展了我對音樂空間的認識。所以藝術真的很美,它讓人有無限的空間去發(fā)揮,但這一切都建立在規(guī)則之上。我認為個性是不需要過于思考的問題,因為每個人都是個性的,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在理性和感性進行很好的平衡之后,再談個性。
音樂時空:“沒有絕對的自由”這句話用在藝術上可能是最合適的。
寧方亮:對,沒有絕對的自由。就像我們作為一個個體在社會上一樣,也沒有絕對的自由,都是相對的自由,這是在相對的理性之后,有一個感性的平衡。在古典音樂(經(jīng)典音樂)的幾大類別中,包括歌劇、交響樂、室內(nèi)樂和獨奏,在這浩瀚的音樂海洋中獨奏只占很小的份額,音樂的核心是基于“合作”與“團隊意識”之上的,這些都是對于“相對自由”的很好解釋。
音樂時空:我們知道作品也分為不同的類型,在你看來演奏家的個性與適合演奏的作品之間有直接的關系嗎?
寧方亮:我接觸到的音樂家、藝術家的性格都各具特色,但是在如此迥異的性格之下,他們有一點是相通的——對于真善美的執(zhí)著是一樣的。而且這種執(zhí)著,對藝術孜孜不倦的追求,對自我、對音樂價值的堅持,藝術家們之間也是相通的。音樂是來自靈魂的聲音,是可以挖掘人性潛能的,人的性格是表象的,而音樂表達的是人思考的方式和對生命的理解。
音樂時空:你曾在博客中寫道:見證成長的是成績和榮譽,但使得人成長的卻是挫折和失敗。在你學琴的生涯中,有印象最深刻的見證成長和使你成長的時刻嗎?
寧方亮:在求索的過程中,必然少不了挫折,但當我回頭想的時候,發(fā)現(xiàn)挫折大多都已被淡忘,回憶中更多的是感恩和進步的過程,在我學習的道路上得到了太多人的幫助。要說印象最深的挫折一時想不到,但這些年求學的過程中,也經(jīng)歷過很多困難和磨礪。比如當初在火車上站十幾個小時到北京去學琴,由于是天氣最冷的時候,結果凍出了鼻炎,至今無法根治。又如小時候因為練琴方法不當,臨考學前手指不得不動手術,纏著繃帶進京考試等等。但走的彎路或者摔的跟頭,回過頭再去看都不是事了。尼采曾說“但凡不能殺死你的,最終都會使你更強大”,讓我感觸頗深,也很感謝你讓我有這樣一個機會去回顧自己。endprint
音樂時空:先前講到我們的獨奏家在國際上的地位非常高,你們也會經(jīng)常在國際舞臺上去演出,也會演奏中國的作品,那中國作品在國際上會是怎樣一個地位呢?
寧方亮:中國有杰出的當代作曲家。在墨爾本參加比賽的時候,在半決賽中我們演奏的是張朝先生的《圖騰》,這首作品引起了非常熱烈的反響,我們也藉此獲得了現(xiàn)代作品最佳詮釋獎。當然,中國傳統(tǒng)音樂和西方音樂有很大的不同,西方音樂大部分是基于和聲的基礎創(chuàng)作出來的,是縱向的思維。而中國傳統(tǒng)音樂大都是線性的,旋律性強,就是我們常講的橫向思維。東西方的思維方式不同,在藝術作品中定會表現(xiàn)出來。但藝術是相通的,它不需要翻譯。我們演奏完《圖騰》的時候,澳大利亞的觀眾和評委反應極為熱烈,他們開始期待聽到更多中國的聲音。我想,既然我在小提琴上可以說西方的語言,那我何不用他們的語言講中國的故事呢?這將是特別好的溝通方式,在潛移默化間進行了文化的輸出。音樂工作者就像是橋梁,我把它作為自己的責任和義務。也特別期待更多優(yōu)秀的中國作品出現(xiàn),我會盡自己所能去推廣它們。
音樂時空:無論是在國內(nèi)外的演出、比賽中,還是在音樂會上,你們所演奏的曲目,都讓你們直接或者間接的扮演了文化使者的身份,你們自己會有這樣的認知嗎?
寧方亮:其實我覺得所有從事文化工作的人都應該是文化使者。我們在世界上演奏西方的音樂,并同時向他們展示我們民族的作品,這本身就是一個文化傳播的過程和方式。我參加過多次國事演出或者是國際性的音樂節(jié),我很樂意演奏中國的優(yōu)秀音樂作品,讓聽眾直觀的觸摸到中國文化,這非常有意義。
音樂時空:你們在參加國事訪問的過程中,在曲目選擇上有哪些講究呢?
寧方亮:首先曲目要具備一定的音樂高度,并有一定的思想深度,最好在曲目安排上能兼顧中西方的作品。
珀四重奏:中國的室內(nèi)樂,中國的琥珀
音樂時空:你和楊一晨是琥珀四重奏的核心成員,也是創(chuàng)始人,為何會將樂團命名為“琥珀四重奏”的?
寧方亮:四重奏是室內(nèi)樂的核心。室內(nèi)樂的英文是Chamber music,而Ch在國際上是中國的簡寫,琥珀的英又是Amber,我們希望Ch加上Amber能夠代表中國的室內(nèi)樂。還有一點就是,琥珀作為一種寶貴的材質(zhì),它有一種特性——自潔性,我們看到的琥珀一般都有一些雜質(zhì),但在幾千萬年的過程中,它會一點一點將自身的雜質(zhì)凈化掉,我們也期待自己在追求藝術的過程中擁有不斷自我凈化的品質(zhì)。
音樂時空:對于四重奏來說,分享和協(xié)作的精神非常重要,琥珀四重奏作為一支成立九年的演奏團體,在動輒合作幾十年的職業(yè)四重奏領域算是年輕的,你們現(xiàn)在的默契度是怎樣的?
寧方亮:有一個比喻說四重奏是“四個人的婚姻”,兩個人的婚姻就已經(jīng)很難了,四個人的婚姻更是難上加難。合作的前提是互相的信任和欣賞,有了這樣的基礎我們才會一起去合作。如你所說,頂級的職業(yè)四重奏都擁有幾十年不間斷磨合的經(jīng)驗,這不是一蹴而就的,弦樂四重奏不是快餐式的“明星組合”。也正是為基于此點,四重奏的組員選擇會極為慎重。我想我們作為第一組獲得國際室內(nèi)樂比賽最高獎的中國四重奏,這也是對年輕的琥珀四重奏默契度的一種肯定吧。
音樂時空:你在四重奏里是第一小提琴,我記得楊一晨對四重奏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形容,他說第一小提琴是花兒,二提琴、中提琴和大提琴是藤蔓。作為第一小提琴,在很多情況下是不是擔負的責任也更重一些?
寧方亮:從一定角度上來講,一提琴是要承擔相對大一些的份額。演奏四重奏需要完善的獨奏基礎作支撐,作為第一小提琴,我所演奏的聲部難度甚至大于小提琴協(xié)奏曲。首先第一小提琴聲部的技術難度是很高的,不乏炫技的段落,但你作為一個旋律聲部,很多時候是被另外三個人夾在中間的,你可以發(fā)揮的空間很小,需要自己在框架中拓展。加上我演奏的每一個音符,都要不停的尋找四個聲部之間音量的平衡,并在合聲中用復雜的“純律的絕對音高標準”來不斷微調(diào)每個音的音高,并且,在四重奏中,第一小提琴還兼具樂團首席的作用。如你所說四重奏可以是花兒和藤蔓的關系,也有人將四重奏比喻為一張桌子和四條腿的關系,或者將四重奏形容為一瓶紅酒,但不管是哪個比喻,都說明了四重奏中每一個人的分量和所承受的難度,當然一提琴從聲部的設定上來講,多多少少占的份額要多一些,但在我心里大家都是四分之一。
音樂時空:你和大提琴演奏家楊一晨既是琥珀四重奏的成員,也會作為獨奏音樂家參加演出,獨奏和室內(nèi)樂存在著怎樣一種辯證關系,怎么在二者之間找到平衡?
寧方亮:這是特別有趣的一個話題。我們在西班牙的導師是奧地利小提琴家Günter Pichler先生,他在20歲之前就拿到了小提琴獨奏的大獎,在23歲的時候已成為維也納愛樂樂團的首席,后來他覺得自己應該組一個維也納最好的弦樂四重奏,于是就有了全世界最富盛名、組合長達三十八年的Alban Berg Quartet(阿班·貝爾格四重奏)。在他幾十年的藝術生涯中,他還同時在維也納音樂學院做了四十年的小提琴獨奏老師。你看他的音樂人生有三條主線,一個是獨奏,一個是交響樂隊、一個是室內(nèi)樂,這三條主線是同時進行的。他是同時在這三個領域都站在頂峰的人,是不可思議的存在。琥珀四重奏的四個人,也是在達到一定的獨奏水平之后才擁有了在一起拉四重奏的可能。對我來說,在鉆研四重奏的過程中我的獨奏也在進步,這是相輔相成的。任何一種藝術形式,不管是獨奏、四重奏,還是文學、美術,到最后都是相通的。
音樂時空:獨奏會有更多個人表現(xiàn)的機會,而四重奏作為一個小的團體,每個成員可能都要放棄掉一些東西,這個時候演奏家的心理狀態(tài)是怎樣的?
寧方亮:在我們生存的環(huán)境和體制中,“絕對的公平”是不存在的,但四重奏里有。四重奏的合作必須放下個人光環(huán),合作者之間互相尊重、認可、傾聽,并保持相對的獨立,這需要尋找個性與共性間微妙的平衡。為什么“琥珀四重奏”不能叫“寧方亮四重奏”?因為把任何一個人永遠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其他人進行附和,這個一定不是高級的合作。追求藝術的人生終歸是孤獨的,但我在拉四重奏中真切體會到不可言傳的默契和信任。一個眼神,一個音色的變化,對方就已經(jīng)明白了,這種默契和信任讓我感受到了幸福。endprint
音樂演奏只為上帝和自己
音樂時空:2012年琥珀四重奏發(fā)行了自己的同名專輯,能不能給我們簡單介紹一下?
寧方亮:其實我們一開始并沒有發(fā)專輯的想法。以音樂為職業(yè)的人生其實挺悲劇的,因為你追求的是完美、是不可能,所以你永遠覺得自己還不夠好。錄這張錄音是為了得到Günter Pichler教授的認可,以獲得進入他門下的資格。專輯中所有的曲目,包括舒伯特、海頓、莫扎克、巴托克的這些作品都是他指定的。這些作品對演奏法的要求非常全面,但大多屬于費力不討好的作品,要拉好特別難,又很難聽出好在哪里。特別是舒伯特的“羅莎蒙德”非??简瀸σ魳飞疃鹊睦斫猓琍ichler教授真的是很會選考題。我們把這些作品錄下來之后,幫我們錄音的出版社就提議將其作為專輯發(fā)行,考慮到這張專輯確實有它的價值和意義,所以就出版了,這些作品最終也打動了Pichler教授,我們也以此為敲門磚,成為了他門下唯一一組中國四重奏。
音樂時空:2013年你們考入西班牙馬德里國際室內(nèi)樂學院,正式跟隨Günter Pichler學習專業(yè)的四重奏演奏,有沒有一些具體的體會能跟我們分享一下?
寧方亮:Günter Pichler教授對德奧音樂的把握有著不可撼動的權威性。我們希望把絕對正統(tǒng)的德奧音樂思維體系、演奏法等帶回中國。Pichler曾對我講:“寧,你知道嗎?你現(xiàn)在追求的東西,其實觀眾已經(jīng)不太聽得出來了,你們用一兩個月追求的和聲、某一個音色、某一個完美的換把,其實觀眾早已聽不出區(qū)別,但是寧你要知道,你的演奏不是為了別人,你是為了上帝,為了自己?!边@句話對我的震撼太大了,我開始理解為什么阿班·貝爾格四重奏,為什么他這樣一個小提琴演奏家,在五十多年的藝術生涯中能一直在進步,他在30歲已經(jīng)得到全世界最高評價后,還能繼續(xù)突破自己——因為他在音樂中不討好任何人,不取悅?cè)魏稳?,他只為上帝,只為自己,這種高度和純粹深深震撼了我,這也是我畢生的追求。
音樂時空:GünterPichler在獨奏、室內(nèi)樂,包括現(xiàn)在的教學方面都有非常突出的貢獻,你們現(xiàn)在跟隨他學習,對未來會有怎樣的規(guī)劃?因為你們現(xiàn)在也是獨奏和室內(nèi)樂兩條線在平行進行著。
寧方亮:Pichler先生門下有五組四重奏,除了我們這一組中國人之外,其他四組都是歐洲職業(yè)四重奏,組合中有德國音樂學院的老師、柏林愛樂的隊員等,我們在里面是平均年齡最小的。說到未來的規(guī)劃,我希望我們四個人在保證四重奏舞臺演奏和個人獨奏的前提下,能盡最大可能參與教學,希望我們能培養(yǎng)出下一代中國的室內(nèi)樂人才。同時,希望我們四個人都能夠時刻保持學習的狀態(tài),學無止境。
音樂時空:琥珀四重奏在墨爾本亞太國際室內(nèi)樂比賽中獲得了四重奏金獎、最佳現(xiàn)代作品詮釋獎和比賽最高獎三項大獎,并將比賽獲得的獎金捐給了母校中央音樂學院,為什么會有這樣的選擇?
寧方亮:這是我們的小小心意。在中央音樂學院十幾年的求學生涯中,我們都在感受恩澤,都是別人來幫助我們。這種心理就像孩子在拿到第一個月工資之后希望交給父母一樣,我們也希望將第一筆獎金回報母校,若這獎金在母校的室內(nèi)樂教學上能起到一點作用,那就再好不過了。
音樂時空:從你的談吐中也能感受到你是一個非常容易感恩的人。
寧方亮:因為有太多的力量幫助過我。特別要感謝我的父母、我的先生楊一晨、琥珀四重奏中另兩位摯友對我的包容和愛護。還有我的導師薛偉、林耀基教授,陳允、于兵、Pichler教授。還有我的母校中央音樂學院、中華基金、國家留學基金委等等,是他們的支持給了我無盡動力?,F(xiàn)在的我無以回饋,但我會報以感恩的心踏實求索,做對社會有貢獻的人。
中國的室內(nèi)樂和觀眾特別讓人期待
音樂時空:這些年你們一直致力于中國室內(nèi)樂的推動,中國市場對室內(nèi)樂的認可程度是怎樣的?
寧方亮:四重奏在中國的現(xiàn)狀相對艱難,但這次回國巡演給了我很大的驚喜。7月的時候我在中山市演出,發(fā)現(xiàn)那里有一個很高水準的文化藝術中心,從音樂廳的管理者到音樂廳的構造,再到觀眾的素質(zhì)都特別的高,中山市的聽眾對室內(nèi)樂的接受和理解程度,讓我看到了室內(nèi)樂在中國的未來,其實中國的觀眾是特別令人期待的,大家并不是不喜歡四重奏,而是沒有機會去接觸它。中國的觀眾普遍抱有強大的好奇心,而觀眾的欣賞品位則需要高水準的、正確的引導。在我們舉行中山音樂會之前,那里已經(jīng)開辦了一系列的音樂沙龍,音樂會中有作曲家進行曲目講解,在開拓了視野之后,觀眾是很容易接受經(jīng)典音樂的,我相信中山是一個例子。琥珀四重奏的音樂會大部分在音樂廳進行,但還有相當比例的進高校演出。我和楊一晨還是北京四中的駐校音樂家,并在很多大學里進行過進校園演出,這就是傳播美、培養(yǎng)美、開啟音樂之門的過程,這些觀眾今后再去聽音樂會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這把鑰匙了。
音樂時空:高校確實是一個潛在的巨大的室內(nèi)樂觀眾群體。
寧方亮:在今年回國前夕,Pichler教授為我們寫了評語,以此遞交給中國留學基金委和中央音樂學院。他寫道:“我相信琥珀四重奏會成為世界弦樂四重奏的領導者?!痹跉W洲,他是出了名的苛刻與壞脾氣,能有如此之高的評價出自他之口,實在是太不容易了。我當年在決定拉四重奏的時候就做好了為中國室內(nèi)樂奮斗的準備,哪怕我只能作為一塊鋪路石,為將來的音樂家培養(yǎng)觀眾、為中國室內(nèi)樂的教學出一份力,也是無限光榮的使命。高校的聽眾文化素養(yǎng)高、思想開放,是未來中國的頂梁柱,更需要審美的正確引導。我有一生的時間慢慢去做,而我還這么年輕,有力量、有信仰,沒有比這更好的事情了。
音樂時空:說到教授的評語,包括觀眾的反響,琥珀四重奏的演奏也得到了洛林·馬澤爾等音樂大師的褒獎,這些褒獎對你們來說意味著什么?
寧方亮:得到這些大師的認可,我們當然是非常開心了,作為第一次獲得國際職業(yè)四重奏比賽最高獎的中國人,被期待,壓力也非常大,因為音樂追求永無止境。但畢竟演奏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自己,為了作曲家,為了心中至高無上的追求,這也就是Pichler心中的“上帝”吧,所以無論是褒獎還是批評,都不會輕易動搖我們對藝術的追求,因為虔誠的面對音樂很重要。endprint
音樂時空:我們每個人都在不斷的完善自己,作為四重奏也在不斷的成長,你覺得還存在哪些具體的挑戰(zhàn)和提升的空間?
寧方亮:演奏水平、音樂深度和自我修養(yǎng)的沉淀是永遠的追求。還有一些是自我挑戰(zhàn)之外的,比如說作為演奏者,樂器不夠好是極痛苦的事情。近日,我在中華基金的幫助下,幸運的借到了比我原來好很多的樂器,我特別感動。其實演奏者大都一生就圖有一批知心觀眾、有一把稱手的好樂器,學習音樂的投入遠遠大于回報。單一把優(yōu)秀的小提琴或大提琴就是天價,動輒幾十萬、幾百萬歐元,絕大多數(shù)演奏者根本無力購買,即便賺了錢也會為買到自己心儀的樂器而省吃儉用。其實這是圖什么呢?就圖自己演奏的音樂能離心中的聲音更近一些,能盡可能多的傳達給觀眾罷了。
音樂時空:將獎金拿出來成立基金,包括參加CCTV比賽獲得第一名之后對一些經(jīng)紀公司的婉拒,感覺商演之類的在你的追求中不是特別看重,不知道你自己是怎樣的看法?
寧方亮:這并不矛盾。只要觀眾尊重藝術、渴望聆聽,不管是為課堂中的學生、為音樂廳的聽眾、為商演、為世界音樂權威,還是為國事演出時面對的領導人,我都一樣全力以赴,因為演奏不為別人,是“為上帝、為自己”。
音樂時空:正像你所說的樂器不夠好是一個很大的問題,那如果在藝術和商業(yè)之間稍微權衡就能很好的解決這個問題,你自己如何看待?
寧方亮:藝術的發(fā)展需要資金和政策的支撐,我們聽到的大部分經(jīng)典作品,都是在貴族、愛樂者、財團的資助下誕生的,這種模式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作為演奏者我不會過多的去想這件事情,畢竟物質(zhì)追求沒有盡頭,在有限的生命里去追求無限的藝術這樣會更快樂一些。相較于精神的富足,物質(zhì)帶來的快樂顯得短暫且無力。但二者缺一不可,需要在二者之間找到平衡點,不然容易迷失自我。而就演奏形式而言,只要聽眾尊重藝術、渴望聆聽,我都愿意全身心演奏。
音樂時空:弦樂四重奏在國際上都是以德奧系音樂家的作品為主,包括你們在西班牙學習的也是德奧音樂的體系,就琥珀四重奏而言,你們目前演奏的曲目主要由哪些構成?
寧方亮:剛剛我們提過,Günter Pichler是德奧音樂的權威,所以我們也以德奧音樂為主要研究對象。弦樂四重奏是需要人靜下心來聆聽的,在歐洲聽弦樂四重奏是身份的象征,是藝術鑒賞能力的體現(xiàn)。比如說我們8月11日在中山音樂堂、8月22日在北京音樂廳、9月7日在國家大劇院的三場專場音樂會,曲目完全不一樣,曲目中不僅僅有德奧音樂(這其中包含海頓、莫扎特、勃拉姆斯、貝多芬、德彪西、施尼特凱的完整四樂章的作品),除歐洲的經(jīng)典四重奏作品之外,我們還準備了很多精彩的小品,都是由我們的大提琴楊一晨改編的。除此之外,我們的音樂會還會兼顧中國的作品去演奏。
音樂時空:對于藝術的追求真的可能是永無止境的,你們對作品的要求也非常高,除了去到音樂會現(xiàn)場,那有沒有可能在近期聽到你們的新專輯呢?
寧方亮:我們明年回國之后會考慮這件事情,當然需要各方契機都更成熟一些。我覺得不管是專輯還是演出安排,只要不變成“為了發(fā)專輯而發(fā)專輯、為了演出而演出”就好。文化藝術價值的養(yǎng)成是循序漸進、水到渠成的,躍進式、標簽化的發(fā)展難以沉淀出真正具有價值的東西。就像近年來中國人自費上維也納金色大廳一樣,金色大廳變成了一種標簽,被簡單定位,本質(zhì)已變了。希望下一張專輯讓大家聽到更加深刻、更高修養(yǎng)的我,請期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