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姑娘》的格雷馬斯敘事語法解讀

陳 實

一、引言

沿著普洛普的形式主義敘事理論中相關學術路徑，布雷蒙和格雷馬斯探索出一些敘事語法研究成果。布雷蒙運用邏輯學方法，提出“敘事序列”這一概念，以此作為敘事的基本單位，來闡釋功能與功能之間的邏輯關系?！盎拘蛄小焙汀皬秃闲蛄小笔瞧渲匾}。格雷馬斯則開創(chuàng)了“角色模式”和“語義方陣”兩個領域范疇。本文運用布雷蒙和格雷馬斯的相關理論，從敘事序列、角色模式和語義方陣三個方面，對法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德萊賽的作品《珍妮姑娘》進行敘事語法分析。

二、敘事序列

《珍妮姑娘》故事梗概如下：擁有六個兄弟姐妹、家境貧寒但天生麗質的珍妮姑娘，迫于家庭長期的經(jīng)濟壓力，尤其是想救自己的哥哥，最終屈服于參議員布蘭德的誘惑。不久，布蘭德暴死，給珍妮留下遺腹子，為她的命運埋下了悲劇的種子。而后來出現(xiàn)的富家子弟萊斯特也只是以金錢換取了她的單純和青春，卻給不了她名正言順的妻子身份，且在家族壓力下，拋棄了同居多年的珍妮。

在布雷蒙的敘事語法理論中，敘事序列被分為基本序列和復合序列兩種。其中，基本序列由三個邏輯嚴密的功能構成，具體表現(xiàn)為：“情況生成”（可能發(fā)生變化）；“采取行動”（潛在變?yōu)楝F(xiàn)實的可能）；“達到目的”（取得結果）[1]92。

《珍妮姑娘》基本序列的構成如下：第一，情況生成：一家之主即珍妮的父親葛哈德生病。看病的錢、抵押房租的利錢、肉店和餅店的賒欠，再這樣下去，一家人就得餓死。無論如何，除了長子巴斯每周四美元的收入之外，必須有其它經(jīng)濟來源。第二，采取行動：珍妮和母親在旅店找到了打掃衛(wèi)生的活，每周去三天，掙三美元。第三，達到目的：家庭經(jīng)濟危機有所緩解。假設珍妮和母親不采取行動，就達不到這樣的目的；假設珍妮不采取行動，也許不會如此順利地達到目的。母女都來找工作，增加了人們的憐憫之心，珍妮的行動舉足輕重。

布雷蒙認為，基本序列若符合邏輯地連續(xù)發(fā)生，并進行變化組合，則會構成多種多樣的敘事類型，即復合序列。它分為連接式、鑲嵌式、兩面式三種。布雷蒙這樣解釋鑲嵌式：它是由于一個變化過程要得到完成，必須包含作為其手段的另外一個變化過程，這另一個過程又還可以包含另外一個過程，以此類推[2]155?！墩淠莨媚铩窋⑹滦蛄袑儆凇拌偳妒健薄Ｕ淠莨媚锍蔀楦淖儬顩r的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其貧困家庭狀況導致她采取系列行動，從而達到一些與個人和家庭相關的雙重結果。如圖1所示：

圖1 《珍妮姑娘》鑲嵌式敘事序列

在上圖中，要使A系列從可能變成現(xiàn)實，A2必須以B系列作為手段。分析《珍妮姑娘》的敘事邏輯發(fā)現(xiàn)，至少有兩起事件改變了珍妮的人生軌跡：哥哥巴斯因偷煤入獄和父親的手受到嚴重燙傷，喪失勞動力。試舉巴斯因偷煤入獄的例子進行分析：

巴斯偷煤被抓住，有坐牢的可能（A1）；珍妮向參議員布蘭德求救（A2）；在布蘭德的幫助下，巴斯被放出來（A3）。其中，A2到A3即珍妮求救到巴斯獲救的過程，包含了作為其手段的B系列的變化過程。具體而言：因遭到父親葛哈德的強烈反對，珍妮有離開布蘭德的可能（B1）；珍妮實施尋求布蘭德幫忙的行動（B2）；求救成功，同時布蘭德誘惑珍妮成功（B3）。

之后還有兩次機會，珍妮都選擇了放棄正大光明追求幸福的可能，也都是為了解救家庭于水火之中。因此，無論是通過基本序列還是復合序列的分析，都可以看出珍妮姑娘是關鍵的一鏈。珍妮掉鏈，則家庭亡。在面臨個人與家庭利益博弈之時，珍妮總是放棄個人的利益來換取家庭的利益，是最大的犧牲者。

三、角色模式

西方文論重視故事的敘事傳統(tǒng)，強調由“行動”帶來的“角色”及其“功能”。受普洛普注重敘事功能的學術思想影響，格雷馬斯注重探索文學作品中角色與事件的功能性關系。根據(jù)敘事作品中不同的功能關系，他劃分出由六個行動者構成的三組二元對立的角色模式即：主角和對象（Subject and Object）、支使者與承受者（Sender and Receiver）、助手與對頭（Helper and Opponent）。該模式有助于對小說人物以及敘述結構進行分類。

（一）主角和對象

主角和對象體現(xiàn)出敘事作品最重要的功能關系：追求目的的角色與所追求的目的之間的關系。從總體上看，主角與對象構成二元對立的基本結構?！墩淠莨媚铩返闹鹘呛蛯ο缶哂幸欢ǖ囊?guī)律性，具體見表1：

表1 《珍妮姑娘》的主角和對象

由上表可以看出，在不同的情境中，主角和對象的關系表現(xiàn)得多樣而復雜。同樣，作為男主角，①和③所追求的只是珍妮身為女性的特質：青春、美貌和單純，但只能給珍妮以物質作為補償，不能按照正常程序予以名正言順的愛情和婚姻。而身為女性，珍妮所追求的是由于家庭貧困所缺乏的金錢，并非是和同齡人一樣平等浪漫的愛情，貧困已使她喪失了追求正常愛情的權利和機會。

（二）支使者與承受者

主角需要追求某種目標，就可能存在引發(fā)其行動或為其提供目標、對象的力量。格雷馬斯將這種力量稱為“支使者”。它有可能是某種抽象的力量，如社會、時代、命運、智慧等。力量的受益者被稱為“承受者”。格雷馬斯還認為，承受者與主角常常是同一個人物，或主角自身的精神因素等。

珍妮作為主角，促使其行動的力量是金錢。為了金錢，她接受了與她年齡和地位極不相稱的議員布蘭德的追求；同樣為了金錢，她接受了與萊斯特不明不白的同居身份。在金錢的壓迫之下，珍妮姑娘作為承受者，不僅要忍受世俗流言蜚語的傷害，還得忍受家人對她所作所為持有的冷漠態(tài)度。作為女仆去工作，每周的收入是四美元，這點收入對于她貧困的家庭來說完全是杯水車薪。更大的悲哀在于，似乎她無論如何也無法擺脫這種受人接濟過日子的現(xiàn)狀。

（三）助手與對頭

助手與對頭是整個敘事作品模式中的重要角色，可以是人物，也可以是某種抽象的關系或勢力。助手是主角追求對象過程中的協(xié)助者或幫助者，對頭是對主角追求目標起反對、破壞、阻撓作用的因素。由于助手與對頭這一對角色模式各自的歸屬可能會發(fā)生變化，導致敘事復雜化，情節(jié)多樣化。

小說中，珍妮的母親扮演了助手的角色，是她帶著女兒出去找工作，而且將有所圖的布蘭德視為“好心人”，并且一直將二人交往之事瞞著珍妮的父親。鄰居、與布蘭德相關聯(lián)的上流社會的人，以及萊斯特的家人一直扮演著對頭的角色，阻止珍妮與兩個男人交往。而珍妮的父親葛哈德的角色則在助手與對頭之間轉換：最先開始他扮演著對頭的角色，譴責布蘭德沒安好心，反對女兒與他交往，但在布蘭德暴死后，珍妮與萊斯特交往時，正是因為父親，珍妮繼續(xù)過著同居的日子，且為了養(yǎng)老，珍妮沒有勇氣搬出萊斯特的住所。所以，珍妮的父親既是珍妮愛情、人生選擇的阻撓者，也是悲劇釀成的推動者之一。奇妙的角色轉換讓故事發(fā)展更為曲折，牽動人心。

通過格雷馬斯角色模式分析，可以看出珍妮為了追求家庭貧困所缺乏的金錢而喪失了平等享受愛情的權利。為了家庭，她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壓力，選擇了不一樣的人生道路。珍妮扮演著無償付出者的角色。她溫良隱忍的性格，坎坷的人生經(jīng)歷和無奈悲切的感情世界讓人由衷地慨嘆與深深地憂傷。

四、語義方陣

格雷馬斯在著名的作品 《結構語義學》中提出“語義方陣”的核心內容，通過對語義學的研究來尋找一套客觀的規(guī)則系統(tǒng)，認為“語義方陣”是產(chǎn)生一切文本意義的基本細胞。格雷馬斯將其用于敘事分析，主要用來揭示敘事的深層結構。他認為人們所接觸的“意義”，產(chǎn)生于“語義素”單位之間的對立，這種對立分兩組：實體與實體的對立面、實體對實體的否定，他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擴充，提出了解釋文學作品的矩陣模式[3]110。四個方位分別代表結構發(fā)展的四個不同階段，它們之間的關系可按照形式邏輯的對立、矛盾、包涵等關系來解釋。格雷馬斯的理論可以看作是對普洛普最初構想的一種發(fā)展和改進。他的主要目的是通過情節(jié)結構模式的建立揭示出敘事體深層結構所顯示的意義。與普洛普不同的是，他把故事視為類似句子的語義結構，注重的是功能之間的關系而不是單個功能。如圖2所示，A和B，C和D都是對立項。格雷馬斯認為故事起源于A和B的對立，C和D則推動故事向前發(fā)展。

圖2 格雷馬斯的圖像模式

根據(jù)格雷馬斯的圖像模式，《珍妮姑娘》文本可以描繪出兩種圖像：

（一）“情人”/“妻子”圖像（圖 3）

圖3 “情人”/“妻子”圖像

按照常理，珍妮應該是作為某人“妻子”的身份出現(xiàn)（A1）。以她的年齡和她所屬的社會階層，她并沒有想過要找一位有錢人作為丈夫。當她與布蘭德以及萊斯特相處時，只能擁有B“非妻子”的身份。發(fā)展到后來，尤其是與萊斯特同居的長段時間，她只能作為C“情人”的身份出現(xiàn)。反之，如果她不是他們的情人，即D“非情人”，那么就應該按照正常情況走向A2“妻子”身份。但是，根據(jù)“門當戶對”原則，她的未來丈夫肯定和她一樣是窮人。

這體現(xiàn)出“妻子”與“情人”之間的循環(huán)敘事模式。與布蘭德和萊斯特相處，不是做妻子就是做情人。布蘭德之死使得珍妮處于“非妻子”和“非情人”的尷尬處境中。其女兒作為私生女，也是另一個無辜的受害者。做了萊斯特情人的珍妮，始終被家人嫌棄，被世人唾棄。

（二）“穩(wěn)定”/“解體”圖像（圖 4）

圖4 “穩(wěn)定”/“解體”圖像

葛哈德一家有六個孩子，父親葛哈德和長子巴斯的收入不足以維持家庭的穩(wěn)定，只有加上母親和珍妮的工資才能基本保障。意外的發(fā)生是A1（穩(wěn)定）向B（非穩(wěn)定）轉化的關鍵點，巴斯偷煤被抓和葛哈德的手被燙傷而喪失勞動力這兩件事使整個家庭幾乎面臨C（解體）。珍妮是這兩次困境的解圍者，因為她的犧牲，兩次危機都被化解，家庭由D（非解體）走向A2（再一次穩(wěn)定）。

通過格雷馬斯的“語義方陣”，解讀“情人”/“妻子”圖像和“穩(wěn)定”/“解體”圖像，可知社會給予珍妮的是一個雙向選擇身份。若選擇與身份地位相當?shù)母F人結婚，她將成為窮人的妻子，無法得到金錢，無法顧及貧困的家；若是選擇做有錢人的情人，她就可以得到豐厚的物質回報，以此穩(wěn)定自己的大家庭。

五、結語

綜合以上分析論述，可以看出珍妮是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一名貧困家庭出身的女性，飽受社會的壓迫和剝削。在基本序列中，珍妮的行動舉足輕重，也因此成為復合系列中關鍵的一鏈。作為貧民階級的人注定得不到關注，即使她美麗善良，溫柔賢惠，對父母兄弟無私地奉獻，默默忍受著充滿悲苦的煎熬生活。在助手與對頭之間游離的葛哈德，則使得珍妮的角色更添悲劇色彩。非法的情人身份給家庭帶來了穩(wěn)定，但給她個人帶來了災難，年輕的時候不能擁有完整的家庭，最后落得一個孤獨終老的結局。在整個資本主義社會角色鏈條中，珍妮扮演的是為了家庭而犧牲自己的角色。她像一只蜜蜂終日辛勤勞作，卻從不怨天尤人，一輩子承受著巨大的精神壓力。這，充分證明了女性是資本主義社會物質發(fā)展的受壓制者和最大的犧牲者。

[1]羅鋼.敘事學導論[M].云南：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

[2]張寅德.敘事學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

[3]朱立元，等.二十世紀西方文論：下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