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虎之亂

[日]白川靜+著+吳守鋼+譯

孔子一再拋棄自己的祖國而亡命流浪。這不是單純的啟程去外國旅游，孔子的流亡短的數(shù)年，時間最長的一次竟至十四年。

有關(guān)第一次流亡的事情，據(jù)《孔子世家》的記載是在魯昭公二十五年（前517年），昭公要從三桓奪回君權(quán)而進行政變，因失敗逃亡于齊。昭公出奔以后不久，魯侯成了空位，魯國陷入了內(nèi)亂狀態(tài)，所以，孔子前赴齊國，當(dāng)了高昭子的家臣，以謀接近景公?？鬃诱f過：“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保ń褡g：“如果有人用我治理國家，一年便可以搞出個樣子?！币姟墩撜Z·子路》）在準(zhǔn)備答應(yīng)公山弗擾的招請時，曾對子路如此說過：“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今譯：“如果有人用我，我就要在東方復(fù)興周禮，建設(shè)一個東方的西周?！币姟墩撜Z·陽貨》）“茍有用我者”“如有用我者”，不管對方是誰都可以。對要侍奉的對象，應(yīng)該有選擇的自由。那是一個即便對世襲的君臣也談不上需要殉節(jié)的時代。所以，流亡是孔子自身的緣故。

流亡齊國，大概是在陽虎專制時期（前505年）。在此，我們有必要先對魯國的政情加以一瞥。當(dāng)時魯國的君權(quán)已經(jīng)走向衰弱，歷代的君王以昏君居多，所以，桓公（前711年至前694年）之后的孟孫、叔孫和季孫“三桓”長期把持政權(quán)，國土和軍隊大部分都掌握在他們手中，但同時，陪臣們也立即掌握了實權(quán)，和其他列國一樣，以下犯上的風(fēng)潮特別強盛，政局上經(jīng)常孕育著危機。雖說昭公19歲已經(jīng)即位，但是依然童心未泯，即位后馬上去朝貢楚國和晉國，持續(xù)著屈辱的外交，招致了內(nèi)外雙重侮辱。即使是“如有用我者”而求官心切的孔子，也覺得難以侍奉。

那時候，貴族之間盛行著斗雞和賭博。季平子和邱氏偶然為斗雞的事情發(fā)生了爭執(zhí)，這連鎖性的紛爭不斷擴大，甚至使昭公也受到了牽連。結(jié)果，季氏被挫敗，暫求降服，而邱氏態(tài)度強硬，談判陷入了僵局。預(yù)感到危機的三桓相互聯(lián)合，使得昭公不得不亡命出走。接受了昭公流亡的齊國，在第二年攻打魯國，攻取了鄆城，并讓昭公留在了那里。值得注意的是，并沒有史跡顯示孔子前往過鄆城。

昭公就成了齊國的人質(zhì)，齊國還對魯國內(nèi)政進行干涉。于是，就有了計劃趕快讓昭公歸國的運動，或者讓昭公遷往晉國的設(shè)想。不過，這些舉動不僅都以失敗告終，而且，與此相關(guān)聯(lián)的人也都先后神秘而死。在這背后可以想象存在著陽虎的一雙無形之手。昭公后來被遷往乾侯的地盤，流亡七年之后，在這塊土地上去世（前511年）。隨行的是魯國大夫仲孫氏的族人，叫子家駒。據(jù)《左傳·昭公五年》的評說，昭公失政，原因之一在于沒有重用這個子家駒?！蹲髠鳌吩谡劦竭@個問題時，并沒有談及孔子。昭公流亡他鄉(xiāng)時，孔子才剛36歲，還沒有因為這次政變不得不決定去留那樣的實力?？鬃拥牧魍錾倪€要在這后面，理由也完全不同。

有關(guān)孔子在齊國的流亡生涯，《論語》里有數(shù)條記載：

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保ㄒ姟墩撜Z·述而》）

今譯：孔子在齊國聽《韶》樂，三個月吃肉都不知道肉的美味，并說：“想不到音樂之美竟有如此境界?！薄g者注

齊景公問政于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惫唬骸吧圃眨⌒湃缇痪?，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見《論語·顏淵》）

今譯：齊景公問政?？鬃诱f：“君要像君、臣要像臣、父要像父、子要像子?！饼R景公說：“說得好極了！如果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即使糧食再多，我能吃到嗎？”——譯者注

齊景公待孔子曰：“若季氏，則吾不能；以季、孟之間待之。”曰：“吾老矣。不能用也?！笨鬃有?。（見《論語·微子》）

今譯：齊景公談到對待孔子的禮遇時，說：“要我像魯君對待季氏那樣對待孔子，我做不到，我可以用季氏和孟氏之間的待遇對待他”。又說：“我老了，不能用孔子了?！庇谑?，孔子便離開了齊國?！g者注

魯昭公二十六年（前516年）的周朝，王子朝多年的叛亂終于告一個段落。

景公（前547年至前490年）在位五十八年，年少即位，從年齡上來說，應(yīng)該是孔子的長輩。當(dāng)時的齊國，崔杼專制，殺了莊公，扶持莊公的異母兄弟景公為帝，不久慶封又滅了崔氏奪回了政權(quán)。就是這個慶封又被田氏和高氏追逐逃往吳國，接著高氏被滅，成了田氏的天下，被稱作賢相的晏嬰（平仲）于景公四十八年（前500年）去世。

如果孔子是隨著昭公一起去齊國流亡的話，那時是景公三十一年，孔子36歲，而景公大概還沒有到五十歲的年齡，晏子也還健在。景公肯定不會以和三桓的季氏、孟氏一樣平等的待遇來迎接這個年輕流亡者孔子的。

齊景公把尼溪一帶的土地賜給孔子以迎接他的到來，但是，遭到了晏子的反對。這個故事在《墨子·非儒篇》及《晏子春秋》第八卷有數(shù)條相關(guān)記載?！犊鬃邮兰摇防镆灿蓄愃频奈恼?。這個時候的晏子論及儒者，稱其妄自尊大，無資格作為政治指導(dǎo)者；那禮樂說不過是奢談，厚葬久喪有害民事，只注重外表而無實際內(nèi)容。據(jù)《墨子·非儒篇》說，孔子因為在齊國沒有受到重用而憤憤不平……

那么孔子到底是什么時候去往齊國的呢？也許，孔子前往齊國與陽虎的專制（前505年）有關(guān)，孔子開始引起社會的關(guān)注也是在這個時候。曾經(jīng)是季氏家臣的陽虎，卻囚禁了季桓子，強迫季桓子與己盟誓，專了季氏的政。這就是《論語》里記載著的陽貨（陽虎）這個人物。他以前就已經(jīng)知道了孔子的名聲，一直想召見孔子，打算收在自己的麾下，但是，孔子總是躲開，避而不見。有一次，陽虎把一頭蒸熟的豬送到了孔子的家里以求一見。從禮儀上來說，收到了有地位的人的禮物應(yīng)該去拜訪還禮，而孔子趁對方不在家的時候，前往拜謝。然而，不巧，在半路上和這個人照了面。馬上被陽虎喊?。?/p>

“來！予與爾言?！痹唬骸皯哑鋵毝云浒?，可謂仁乎？”曰：“不可?！?/p>

今譯：“來，我有話要跟你說。把自己的本領(lǐng)藏起來而聽任國家迷亂，這可以叫做仁嗎？”孔子回答說：“不可以?！?/p>

“好從事而亟失時，可謂知乎？”endprint

今譯：“喜歡參與政事而又屢次錯過機會，這可以說是明智的嗎？”

對此，孔子又不得不回答說：“這是不明智的。”于是，陽虎道：

“日月逝矣，歲不我與。”

今譯：“時間一天天過去，年歲是不等人的?！?/p>

陽虎用這詩一般的語言來勸孔子走上仕途?？鬃幼髁四＠鈨煽傻幕卮穑骸昂冒桑覍⒁プ龉倭??！闭f完以后，就急忙離開了。這則能在《論語·陽貨》篇里讀到的故事在《孟子·滕文公下》里也有記載，所以說，孔子受到這個人邀請是確有其事的。

陽虎專制統(tǒng)治是在定公五年（前505年），孔子這時候是48歲。不僅已經(jīng)有了能干的弟子，而且在政治批判和對知識社會的影響力上，都使為政者覺得誠惶誠恐。陽虎說的“好從事而亟失時”，就是指孔子至今為止一直在尋求仕官之途，卻始終未能得以實現(xiàn)的事情吧?？鬃赢?dāng)時還沒有做過官。

孔子對這個專制者沒有什么好印象。然而，和陽虎同樣據(jù)費邑反叛的公山弗擾來召孔子，孔子準(zhǔn)備前去，引起了子路不快的故事，在《陽貨》篇里可以找到。兩人相比，陽虎倒是一個非常有為的人物，教養(yǎng)很好，他和孔子對話時，使用的詞語都是押韻的，如“寶”“邦”“事”“時”之類，優(yōu)美有如詩歌一般，那“日月”的一段話也如詩篇一樣?！睹献印る墓隆防镉涊d著陽虎的一句格言：“為富不仁矣，為仁不富矣?！背霈F(xiàn)在《左傳》中的是三年以后失勢下臺的陽虎，偷盜了象征魯侯地位的寶玉大弓逃往齊國，以后又活躍在宋、晉等國之間，是個很有政治手腕的人。聽說后來孔子在流亡中，在匡遭到圍攻也是因為被當(dāng)?shù)厝隋e認(rèn)是陽虎的緣故。陽虎是一個與孔子之間有著理不斷的緣分的人物?？梢韵胂?，這個人對孔子多少是抱有一點兒幻想的。

《春秋》里記載陽虎失勢亡命一事是“盜竊寶玉、大弓”。陽虎失勢以后，離開了魯國的都城，來到了被齊國歸還了的鄆城和陽關(guān)，從那里發(fā)號施令。后被齊國逮捕，又逃脫，出奔宋國，并投靠晉國的趙氏時，孔子說：“趙氏其世有亂乎”（譯文：“趙國恐怕又要遭受陽虎的禍亂了?！币姟蹲髠鳌ざü拍辍罚?，把他看作是一個危險人物。這以后，陽虎大顯身手之事在《左傳》里屢有出現(xiàn)，其中，在“哀公九年”的一條里，趙氏為出兵救鄭，與史墨、史趙等一起占卜，陽虎根據(jù)《周易》，力說不利。

從與孔子之間的一問一答所使用的韻語及使用卜筮來看，陽虎也許也是一個以儒為重的人?！睹献印防锬芤盟母裱裕湟獯蟾乓苍诖税?。

《韓非子·外儲說左下》里有一條寫道：“陽虎議曰：‘主賢明，則悉心以事之；不肖，則飾奸而試之。逐于魯，疑于齊，走而之趙，趙簡主迎而相之。左右曰：‘虎善竊人國政，何故相也？簡主曰：‘陽虎務(wù)取之，我務(wù)守之。遂執(zhí)術(shù)而御之。陽虎不敢為非，以善事簡主，興主之強，幾至于霸也?！保ń褡g：“陽虎議論說：‘如果君主賢明，就竭盡心力來侍奉他；如果庸碌無能，就隱蔽邪惡試探他。他在魯國當(dāng)官，被驅(qū)逐出來；在齊國又受到了懷疑；最后投奔趙國，趙簡子讓他做了宰相。左右大臣勸諫說：‘陽虎最擅長竊取國政，為什么要讓他擔(dān)任宰相？趙簡子回答說：‘陽虎會盡力竊取國政，我就會盡力保住國政。于是，用權(quán)術(shù)控制陽虎。陽虎不敢為非作歹，一心為趙簡子做事，使趙氏強盛，幾乎稱霸天下?！保┧且噪y以受舊有世臣模式束縛而聞名的人物，而且，陽虎在魯國和齊國時分別提拔培養(yǎng)了三個人。在他從魯國逃亡時，這三個人加入了搜捕他的隊伍；當(dāng)他從齊國出奔他鄉(xiāng)時，他提拔的齊國的三個人也對他棄而不顧，這一段他對趙簡子談起的故事也在同一篇里?？磥硭灿凶约旱拈T下之徒。

由此，我們多少可以推測到孔子之所以要避開陽虎的原因。當(dāng)時，也存在著有如孔子一樣生活的人物。盡管并不一定如孔子那樣高高地舉著理想主義的大旗，但是生活方式卻是一樣的。不僅具有古典的教養(yǎng)，有著門下桃李，而且，還挑戰(zhàn)世族政治并奪取政權(quán)，以四海為家，失敗之后四處流亡被稱作盜賊。孔子在第二次流亡生涯的時候，陽虎正活躍在北方，而孔子卻在南方尋求著自己的歸宿。可以說這是一對競爭對手。因為陽虎在魯國成功地獨當(dāng)一面，也就沒有了孔子的立錐之地了。《列子·楊朱》篇就明言說，孔子“受屈于季氏，見辱于陽虎”。由此，我們可以理解孔子流亡齊國的理由及時期了。不過，兩年以后，當(dāng)陽虎也流亡來到齊國時，孔子又不得不離開齊國，再回到魯國去了。所以，我把去齊國流亡的時間放在了公元前505年至前502年之間，也就是在孔子48歲到51歲之間。景公這時大概在六十歲左右。這樣故事才顯出其邏輯性。被評定為陽虎的對立者的孔子，在陽虎亡命出走之后，當(dāng)然成了魯國上上下下引人注目的存在了。不過，孔子再怎么春風(fēng)得意也沒能持續(xù)三年，孔子為什么會失敗呢？我認(rèn)為，孔子雖然是革命者，但是難以被稱為革命家?？鬃硬痪邆潢柣⒛菢拥恼问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