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君
兩根電線桿是整個畫面的思想制高點、精氣神兒的脊梁、近代文明初曙的點睛之筆。木質(zhì)的,扯著兩根電線,擎著路燈,伸向當空給半月拋個媚眼兒,將畫面誘入滄海桑田的市井懷舊年代。除了老門樓,一色的民國范兒。月光下,高聳的鐘樓,自行車靠著墻頭;路燈下,青衣長衫小分頭,柴米油鹽醬醋愁,辮子沒了人心依舊,國事家事下班后。
一番鐵馬金戈,一番洋銃火炮,世相換了個天地,看不出太平盛世的鑼鼓喧天,農(nóng)民鄉(xiāng)紳退隱更遠的鄉(xiāng)間,一個沒有辮子的市井,平靜如水流進了記憶。
穿長衫的職員或公務員,已經(jīng)成為一個不太遙遠的懷舊符號,它是一種本土文化符號的演變,一種本分的演變,是剪掉辮子,脫卻長袍馬褂,回歸漢人服飾的一個簡約化演變,在市井里巷成就一種民國風尚,長衫短褐是一種新身份的象征,沒有國際化的洋印,所以,它才有資格被懷舊,有資格被稱為“范兒”。
這是個電線桿廣場時代,老門樓是新舊交替中的舊夢,其余民國生活中的元素基本都聚眾于電線桿廣場下了。在這個小廣場上,每晚都有青衣長衫們在路燈下的聚會,現(xiàn)代化的路燈掩飾了廣場的簡陋,有一份簡單干凈的矜持,很適合青衣長衫的矜持身份。
他們的手矜持在袖筒里或衣袋里,與此相稱的是他們的拘謹神態(tài)。他們小心翼翼,交流著土貨與洋貨的質(zhì)地,談論著物價與薪水的差級,議論處長與局長的不和,探討政府政治異化的危機。
柔和的月光,明亮的路燈,清風送爽的舒坦,如此浪漫時尚的背景,烘托著一個市井里巷的廣場,足以消遣他們的長衫身份了。他們小聲的宣泄之后,也許內(nèi)心暗暗地為省了一點家里的電費而沾沾自喜,其樂融融地回家睡覺了。
在另一個電線桿下,日復一日的場景,則是三五短褐、板車、煙袋的沉默,偶有一聲嘆息,立即被苦難與黑暗吞沒,那是一種憤聲而無話語權(quán)的沉默。當他們的生活境況與無月的夜晚一樣黯然時,卻影響了長衫們在電線桿廣場下的話語語境,鼓舞了長衫運動。胡適、魯迅、蔡元培一干長衫們,成為電線桿廣場時代的荷馬。
鄉(xiāng)愁是豐富的,有精神訴求的終極回歸,也有兒時的冷暖記憶。電線桿廣場時代持續(xù)了很久很久,青衣長衫沒了,空氣肅殺的世界,依舊溫存了一個小女生在路燈下的記憶。
想起小時候,常常會倚在家門口的電線桿上,仰望燈光下的小飛蛾,為光明橫沖直撞。陰郁的夜晚,軍綠色的鐵皮燈罩,內(nèi)里涂著白漆,任憑毛毛雨落在臉上,清涼帶來一種對夜寂的美好沖動,如今品茶養(yǎng)心養(yǎng)性養(yǎng)氣質(zhì),居然與兔毫盞撞了個滿懷,真是前世的緣今世見。一夜黑幕,一燈如豆,細雨如發(fā)絲在弱光柔暈中,才恍然兔毫盞裝滿了那時如兔毫細雨般的期待。天高云淡時的仰望,兩根電線像藍天下的晾衣繩,內(nèi)心便搖蕩起來,盤算著花裙子、白襯衫,兩條紅繩系小辮兒,左胸前還要別著一條花手絹。雪霽時的電線上,一排落鳥兒在潔白上暫息,拉起了五線譜的旋律,低頭看著手心,想著幾顆糖粒,不僅甜了舌尖和心尖,重要的是再多幾張亮晶晶的透明花糖紙,夾在書頁里炫耀,該是多么完美的慰藉。
一個小丫頭的精神高度就在那高高的電線桿街燈上,一個精神鄉(xiāng)愁的特寫。電線桿下還有另一番市井江山,常常會驚擾小丫頭的沉醉。
一盤象棋上的楚河漢界,爭得喧囂不已,消耗著業(yè)余“戰(zhàn)士”的精神體力;老者自顧拉著二胡的旋律,沉郁、婉約、清涼,給喧囂降溫,給年輕人和孩子、還有頭頂上的鳥兒一份沉醉的期許,給青花暈染的市井江山一份平淡的慰藉??嘣诋斚?,樂在當下。一把茶壺,泡出了市井的清淡,那個饑餓年代關(guān)于美好的簡約想象。
電線桿時代的廣場,總能帶出市井的平淡回憶。市井,是先有井,后有市。人要近井而居,生活便利。于是,圍繞水井漸漸成就了一個生活廣場,人們到這里汲水,洗涮,談天,交換,演變出“市”的買賣行為,形成了“市場”,由此,市井便成了人們的生活廣場。
市井常常呈現(xiàn)一份小國寡民的溫馨,電線桿廣場下孕育了多少市井鄉(xiāng)誼,總能給他鄉(xiāng)漂泊的人一份鄉(xiāng)愁的記憶,一份偶遇故知的驚喜。
鄉(xiāng)愁是藝術(shù)家的宇宙意識,在中國,這種宇宙意識,是深入骨髓的耕讀文明,是溶于血肉、奔騰于血管里的山川與田園;是柴門聞犬吠、把酒話桑麻的歸隱;是心靈純凈、精神自由的煩惱,是歸真返璞的放下。這種鄉(xiāng)愁像山泉水一樣,是甜的。
但是,鄉(xiāng)愁意識之于藝術(shù)家還是一把雙刃劍,除了甜蜜,還有鋒利的痛苦。他用痛苦澆鑄的鄉(xiāng)愁,在心靈里鋪敘了一片永不褪色的綠茵,因此,不管記憶里是荒蕪、凄厲,還是鮮花、溫暖,它都是一種自我批判,它會時時觸碰那藝術(shù)之眼的敏感觸須,去繃緊因倦怠而意欲稍息的藝術(shù)心靈,敦促它繼續(xù)漂泊趕路,完成自我的超越。
人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人是什么?這些問題是不能回答的。藝術(shù)的性格里,有一種唐吉訶德式的騎士精神。面對無法回答的問題,它會用線條、色塊,不斷地組成追問的形象。
這,就是藝術(shù)的使命,它用批判的精神,審視過去,思考現(xiàn)場,定義未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