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鳴
北京的某跆拳道館,頂級教練在教授他跆拳。他已是黑帶的級別。紅帶就具殺傷力,黑帶就更具備這個能力了。他為什么要練這個,他覺著他走不出自己,他需要走出自己。國際射擊大賽臨近,他將要作為重要隊員出戰(zhàn),而他卻總是心亂神移。
走出自己是句時尚的話。各行各業(yè)都說,他也要說。
他走到了頂級教練的對面。頂級教練問他:你為什么練跆拳。頂級教練的話像對一切習(xí)練者,又像單獨對他。他說為了強身健體,只是為了強身健體。頂級教練說你不是。他說我是。但我的眼前總是看不準(zhǔn)靶心,我感到壓抑,有心事。
頂級教練說那好,就從現(xiàn)在開始。說罷向進口處擺了擺手。
門此時豁然而開。一個身穿低等級服裝的道友走到對面。他看了看頂級教練:我不能。頂級教練嚴厲地說:你能。他說:我不能。頂級教練語調(diào)沉了沉:為什么不能?
他不去看道友:他還是個初級。
頂級教練繼續(xù)沉了沉:把他當(dāng)作你自己,狠狠擊打你自己。
這時穿低等級服裝的道友向他鞠了一個禮。
北方的一座省城,開發(fā)區(qū)的位置吧。他對這樣的城市、城市這樣的設(shè)計不太清楚。他來這個城市的時間,相對于涌入城市的各類青年男女來說,真是太晚了。橘黃的燈光穿透著初冬的迷霧,迷霧是從哪里來的?從道路邊,從田野里,從各類民宅。農(nóng)民的日子太好過了,不鋤草,不收割,不捆柴,終年可以袖手。美國來的鋤草劑好得很,調(diào)兌后噴灑下去,苗一棵不傷,草一棵不落,包括各類不想留下的草。秋天有收割機了,想要點柴火的卻只好不用它,而用雙手及鐮刀。不過可以將秸桿上的所有葉片付之柴火,終算省了一些力。黑黑的竹桿子從此散漫地撂在地里,等到明春再取時,已變得整齊干燥了。只是點燃時的一堆堆火光,點點爍爍的幾百里,迷成了半天空的霧霾呢。機場動用政府的命令,對周邊若干千米的農(nóng)民提出禁燃的要求。他的耳畔,轉(zhuǎn)換成北京的射擊館內(nèi)“啪啪”的訓(xùn)練槍擊聲。八環(huán),九環(huán),十環(huán)。教練滿意的眼光,恍然又到了凸形的領(lǐng)獎臺上,一次次的冠軍、亞軍與季軍。他的臉上洋溢出青春的笑靨??墒且淮未蔚牡桥_領(lǐng)獎后,他的狀態(tài)出現(xiàn)問題了,他感到越來越大的壓力。面對著靶心,手心里沁出細密的汗水。眼睛離不開靶牌,內(nèi)心的山壁在吼。九環(huán),八環(huán),七環(huán),他撂下手槍,捶了捶發(fā)僵的臂肩。
只聽“啪”的一聲,車身瞬間歪斜,車體向路邊行駛出一條短淺的弧線。他和老大同時判定,車是爆胎了。老大見怪不怪地嘟噥一聲,手先開的車門,而他的腳已迅捷地踏到了地面。兩人弓著身去看,又背轉(zhuǎn)過身,岔在路邊,沖著燈光暗沉沉的樓群撒尿。兩柱尿液濺落到地面,老大的聲音粗濁松散,他的聲音有些激越。他不想激越可是卻激越。有三天沒見到女友了。夜風(fēng)彌漫過來,那些燒秸桿的味道又隔空而來,他不由得打個噴嚏。車咕隆咕隆地響,像個瘸腿兔子,向著前方降速行駛。瘸腿兔子還能快速蹦跳嗎?他沒有追攆過。不過他追攆過野雞,家鄉(xiāng)的淺山區(qū),野雞“呼”地飛起了,空中展出一條類似鳳凰的彩線,他腳步迅疾地奔跑,沿著野雞撲棱棱的飛行方向。待野雞筋疲力盡地降落,他已站在預(yù)落點上等待了。公野雞是無疑了,擁有三妻六妾,每日尋花問柳,就比不過正冒頂成長的他。11秒37,眼前一只掐著秒表的手。秒表的帶子有些油膩,卻在空中拂拂地飄動。11秒377他問掐表的。你的百米速度。地區(qū)射擊教練鄉(xiāng)味濃重地說道。
11秒37,不算快速,甚至很慢。不過他的眼神是敏捷的,步伐也是敏捷的。他的眼睛像長了手,手隨眼到。他的腳像長了眼,眼隨腳到。不過重要的還是心力,他需要聚斂。頂級教練大聲吼道:把他當(dāng)成你自己,狠狠地打。他氣呼呼地摘下帽子:我做不到。圓形的大廳里,是他們爭執(zhí)的吼聲,四壁包籠得嗡嗡響。北京成片的溫帶陽光鋪射進來,細心而絕無聲息地鋪到每寸角落。頂級教練再次認真地看了看他。繼他的手心之后,他的腦門也沁出了細細的汗珠?;蛘哒f繼他的腦門之后,他的手心沁出了汗珠。頂級教練嚴厲地比畫著:對面就是你自己,你要戰(zhàn)勝他!你必須打得勝他!他卻是呆悶跑飄。深山茂密聳立的樹下,居然有知了在叫,像只變異的蜜蜂翩躚地飛。爹將他的手指放到槍的勾環(huán)里,將槍口沖著樹頂鑲著枯邊的核桃葉子,口中吐出濁熱的帶著豬油以及低檔卷煙的氣味。那片帶黃邊兒的,看見沒?小小的他點點頭,爹做出向下剁的手勢。
車像個顛腳獸,嘎達著走出四千米。車胎快被輾壞了。終于看到了一個晝夜修車處,開敞著門,如同一只牛的眼。他心里跟著吐口氣。老大在車里坐著,他上前去搭訕。他吸溜了一口痰,將其從口腔咽進食道里。這樣的習(xí)慣總在某些特殊時刻趕回來。老大沒有口臭,不過車外的空氣比車內(nèi)要好,他喜歡這樣的空氣。這座城市的空氣指數(shù)總是優(yōu),而不是北京的良。類似的情形在國內(nèi)很少見了,而這座城市也不會堅持多久的。
溜長的修理鋪,如同一條溜長的船。像是發(fā)場洪水,便可以隨水而走。船的前后門四敞大開著,他在船艙的位置找到了修理工,那個家伙正躺在床上,對著一臺微型電視機發(fā)呆。修理工很不滿意他的打擾,嘟嘟囔囔地拎著工具往外走,他則跟在修理工的身后。幾束車燈直照過來,將修理工和他的身影映在了墻上。那是一道奇怪的身形,有些像枯樹的枝枝。兩輛出租車熟練地停在門前,修理工徑直走向出租車,他在后面叫道:車在這邊。修理工卻毫不理會,蹲到了出租車的車輪旁。壓抑的煩躁止不住地上升,他不能夠容忍。他不是不花錢的,他是修理鋪的主顧。
他想起代替女友跑藥的情形。站在醫(yī)院的藥房,以每個白大褂一盒贈品藥的代價,他被點撥到管理進藥的辦公室。他沖著辦公桌旁端坐的背影介紹藥品及生產(chǎn)公司,背影頭也不回道:出去。他臉“騰”地紅了:我是客人,你不能這樣攆我。背影聽見這話,怔了一會兒,轉(zhuǎn)過了臉冷冷地打量他。他則憑借年輕的有力量的嗓音,介紹產(chǎn)品和廠家,結(jié)果是背影答應(yīng)進八十件。八十件夠那所醫(yī)院用三年的。他判斷背影要退休了。可這是荒唐的!結(jié)果是他勸說背影,放棄了八十件的想法。那是一次成功的推介,可又極不成功。背影并未因為他的良心與勸誡,而給予他其他的機會。然后就不得不跟隨老大了。
可此時怎么回事,為什么戾氣隱隱上升。要將以往的賬都算了嗎?要將以往的賬都算到今天嗎?
他提高聲音說道:凡事講個先來后到。我們的車先到的,先把你請起來的,為什么不先修理我們的車。車窗搖下,不動。老大在車里看著。修理工頭也不回,又是一個頭也不回:愿意修就修,不修就滾犢子。他愣在那里,覺著血往上撞,手脹腳也脹。出租車司機在一旁看著。老大下得車來,把他拽上車,兩人將車開走了。車巔簸得更加厲害,像只瘸了腿又被主人呵斥的狗,吞著受傷的嗚咽,在旁人的目光中漸漸走遠。
頂級教練的手往下一剁,對面的他出腿了,“拍”地打在他的下巴上。只這一下,他的臉頓時扭歪到一邊,眼睛隨即成了重影,全身皮膚冷縮起來。假扮的,不是初級。絕對不是初級!他向后縮了一下,眼神里的寒光漸漸凝聚,像有股力往深處吸。對面的他,不,是對手又出腳了。風(fēng)聲“唰”地從耳旁擦過,這次風(fēng)聲再次印證了他的判斷,他仿佛看到面罩的后面,一雙冷峻仇殺的眼。他甚至想起對手敬的絕對標(biāo)準(zhǔn)的禮。對手不是中國人,一定是韓國人或者日本人。頂級教練為什么這樣安排?是為了除掉他身上的戾氣,還是逼出他的狠氣?他已沒有時間想這些了,他只有瞬時迎戰(zhàn),因為對方一招狠似一招。
寬敞的拱頂大廳,臺下坐著不少道友。不同級別的,都在這里接受培訓(xùn)。手機或者相機“啪啪”地拍攝,叫好的,擊掌的,當(dāng)作一種高級別的比賽。其間寒栗的煞氣,卻只有三個人心里可以體驗:項級教練,他,對面的他。
爹突發(fā)奇想,上山打野雞的時候,想試試兒子。試兒子的什么,他沒說。在爹的安排下,他童稚的眼睛盯瞄著葉片,小小的手費力地扣動扳機。平靜的葉片突然暈車似的,搖搖晃晃地向下跌落,他能看得到葉片清晰的枝脈,和子彈過后擦過的一縷微小藍煙。爹回家后想想說:咱兒子……。娘說:怎么。爹說:咱兒子……。爹笑了笑,欲言又止。夜晚熱烘烘的土炕上,爹十分地激情。娘問爹白天撂下的話,爹說:咱兒子像我。木檁條的屋頂,墻上掛著兩只獵槍,和幾張未熟的動物毛皮。有雞在鄰院司晨。大塊的霜玻璃窗外,偶有流星拖曳著一道短尾,消逝在無盡的夜空。他醒了,看見依偎的爹娘,也看得見一片搖搖的葉片,它從屋頂飄飄下墜再下墜,他也像爹似的笑了。他還有許多笑的時候。少年的時候祖母過生日,他領(lǐng)著伙伴上山打一種山雀。彼時沒有禁獵,他也沒有野生動物保護意識。他是獵人的兒子。他打上了癮,也打瘋了。從早晨到晚上,他打了一筐雀。那是春天,一只鳥便意味著一窩鳥。這是令他后來經(jīng)常懺悔的事。當(dāng)往事提起時,總是以內(nèi)疚白責(zé)告終。然后就是口音濃重的一群教練,到爹媽開的小吃部吃飯,議論射擊隊的事情。娘用心地聽著。娘真的有心計,并不打擾人家,待酒濃方酣的時候,娘卻上前搭話。當(dāng)時正是中午,他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地回來了,教練們打量了一眼,卻是搖頭不要。
他請大家吃飯。老大的朋友給安排了工作,司機兼出納。薪水低一些,不過公司發(fā)達了可以調(diào)。加上他公司總共兩個人。他認為需要感謝。他身體素質(zhì)好,酒量也很好。第一次跟老大喝酒,初出茅廬的他陪著喝了一個下午。白酒四瓶,啤酒一箱。老大人稱酒魔,誰跟他喝酒都害怕的,可他跟他造了個平杵。朋友們驚奇并傳頌了,他也很是榮耀,覺著心花開放了不少。上次開放還是見到女友,他自己的哥們兒介紹的,如今認識并在一起半年了。兩個人輪換,十天他去女朋友那里,十天女朋友到他這兒來。都是租的房子。為什么不合租,他不問女朋友的理由,他只問他自己。萍蹤飄影,往來如風(fēng),他須歷練社會,游跡江湖,掙錢干事業(yè)。他想站在山頂呼喊,讓強風(fēng)撩動他的褲角,云氣繚繞過他的胸肌。山腳下是他的豪車,身旁是他的女友。他舉槍“啪啪”地射擊,對著空處“呼呼”地出腳,屆時他的心花定會再度開放。
請客從中午吃到晚上,約來的人越來越多。五萬元的退役補貼費用,他仍在賬戶上存著。有那個錢墊底,他咬著牙豁出去了??傊?,不能失去這個豪情,這張面子。從中午吃到晚上,他將桌子挪到了外屋,重新起菜,由一桌變成了兩桌。菜供不上了,上一盤馬上就沒。酒供不上了,上一瓶酒瓶子馬上就沒。酒瓶子馬上就沒?他出了一頭冷汗,猛地意識到什么,要起仗了。果真要起仗了!一撥人說,要讓另一撥的人見血。不在屋子里,而是到院子里見。老大制止不住了,因為是老大提出見血的。那么誰來制止,就是血。他眼里的寒光進出,叭地摔碎酒瓶子,將碎碴拉到手臂上。
血流出來了。
白底紅條的運動衣磨得很舊了,但依然看得出式樣的得體,質(zhì)地的縝密結(jié)實。還帶著內(nèi)束緊的。他暗自束緊了胳膊,不讓血流出來。到家里時,袖口全被血打濕了。女友陪他去附近的診所,進行簡單的清創(chuàng)包扎。診所警惕地問怎樣傷的,他機警地說是碰傷。對女朋友他也如是說,都是走路不小心磕碰的。他怕診所給派出所打電話報案,怕女朋友擔(dān)心與傷心。
權(quán)當(dāng)打獵時榛叢劃破,或被石砬子碰傷的了??墒怯姓l問過他的傷口,張羅著送他去醫(yī)院??杉仁菣?quán)當(dāng)打獵,劃個口子或者出了血,還要問誰或誰問嗎?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消除血跡后繼續(xù)打獵。
射擊隊說他的年紀和個頭尚小,須等兩年以后。爹娘不急,他急了,一定要跟著走。書他早就不愿讀了,但他不那樣說。他愿意加入射擊隊為國爭光,射擊隊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他這樣堅決,教練們也堅決起來。堅決的結(jié)果是他以超小的歲數(shù)入隊,成績卻扶搖直上。樹葉變成了靶心,山雀變成了目標(biāo)。先是地區(qū),再是省里。一次次站在領(lǐng)獎臺上接受鎂光燈的照耀,他成了眾人眼里的英雄。他得到部隊的關(guān)注了,應(yīng)征入伍的通知書一年年寄達,結(jié)果被地區(qū)壓下,省里壓下,最后家里父母也壓下。
若是去了會怎樣,他不想去設(shè)想。
他和老大在黑暗的路邊站起。車的前后大燈支著,兩個人笨手笨腳地鼓搗了兩個小時。修車都不會,不過可以換備胎。老大一邊置換,一邊咬牙。這樣的事情,老大在他的跟前沒有面子,他在老大跟前也沒有面子。他若是具備辦事能力,修車工便不會看都不看,直接奔向出租車。好在沒等修車工明言拒絕,兩人已有尊嚴地開車走了。不過修車工不會明言拒絕的,關(guān)涉職業(yè)道德,他們可以舉報他不為。而現(xiàn)在呢,既然他們自己修了,修車工就屬于不為了。
深夜里的修車工,依舊斜倚著身子看微型電視。老大斂起聲音走至床前,抄起哨棒就是一下子。修車工順著棍勢麻袋一樣躺在床上,又熊一樣皮實地爬起。老大拎著哨棒就跑。他搶上斷后,擋住了修車工的去路。相持的感覺,修車工確是熊羆,因他只及修車工的前胸。
北京的跆拳館,一場格斗訓(xùn)練或稱格斗停止了。他中了對方三十二腳,對方中了他十六腳。數(shù)量上對方占上風(fēng),可攻擊力上卻未必。對方的身體被他踹得一塊塊青紫。頂級教練為什么要引這個選手,是要訓(xùn)練他的意志斗法,還是看他驚變中的反應(yīng)?他不知,也不問,頂級教練也不說。只知道,對手是個韓國選手。
你的心狠手重,下死手。
如此說過后,頂級教練卻安慰他:你可以參賽。你應(yīng)該參賽。
他笑了。關(guān)鍵是,他是否走出了自己。
退役的情形肯定比入館凝重。入館是可以不必關(guān)注的,而退役就意味著退出了。體育館安排的中巴車,直接將他送到機場。全隊所有人都不訓(xùn)練了,成排的槍被整齊地擺在工作臺上,由門口的保安護衛(wèi)。使用它們的主人都跑出來與他叮囑、擁抱、送行。一個從小到大的隊友,從場館開始就哭啊哭,仿佛他將面對出生或者死亡。一直到機場的安檢口,他忽然恍悟:他不只是在哭,他在感念征程。
他想他們。
他對老大說,對老大的朋友們說,對老大的朋友們的朋友們說。
反復(fù)的記憶和說項,漸不知放在酒前還是酒后。看著他洗舊洗破白的運動服,想著他終有一天要洗淡洗白的青春,回味著終有一天,所有人都要洗掉洗去的故事。
他的表情依舊青春甚至不乏英氣。尤其是一對眼神,那仍是一雙捕捉樹葉和山雀的眼神——左右異乎尋常地迅捷,內(nèi)外可以吸收吞斂。不只是山雀,可以迅捷到捕捉跳蚤。不只是樹葉,可以把握花開或者花謝的全程。讓它們燈光般漸次地亮、漸次地暗,漸次地放、漸次地收。
那天夜里,他緊束著袖口送走最后一位客人,看著他們趔趄地打車而去。他沒有打車,而是有些散腳。璀璨寂寥的燈光夜色中,袖筒雨一樣地洇透。那是血呀。他緊住它們,沉重地向前走,狠狠地。他情愿如此。車流成了河,光亮成了河,房屋也成了河。一顆心在河面上似穩(wěn)而懸地浮動。仿佛洪水中的柴垛,以頭重腳輕的規(guī)模,嗆水般的姿態(tài)前浮,直到塌然而散。
修車工的身體異乎尋常地雄壯,本應(yīng)搖晃著倒下,卻又搖晃著爬起來。沒有跆拳道館里韓國對手的陰戾,卻比陰戾的韓國對手粗猛??墒钱?dāng)初的暗練竟是為了今天的出腳嗎?他覺出了事若恍惚與深不可測。眼前的樹葉太過輕飄,十幾米外的靶心已成為隔世的遺夢。眼前是一直尋找的沙袋,一只肉沙袋。他的眼光左撥右擋,他的腳法陰冷狠毒,他的出招乖戾囂張。他尋覓這只肉沙袋太久太久了。
腦后一股氣豁地穿下來。他的頭敏感地一歪,那股氣斜抽在肩上。他的半個身體迅疾一麻,瞬間就失去了知覺。聚斂的眼神開始出現(xiàn)了重影。不是重影,而是和修理工一樣身材的惡煞。那一定是修理工的爹。手持半米長的鐵板子再次掄起。
修理鋪的前后門依然記著,第一次進來時便掃察過的??伤菑哪睦餂_出來的?車輛在外停著,老大已趁機跑進了車里。他扔掉手里的家什,直接奔向車的前門。家什太礙事,會影響行進的速度。額頭上的血糊了一層又一層,它們正阻擋他的眼。可眼前的車開走了,它迅疾遠離了這個燈光鬼影、世事多變、危機四伏的晝夜修車鋪。
剩下他在公路上追趕著。
父子倆的摩托車發(fā)動了。徒步是不行的,一般人跑不過這個精瘦的上過領(lǐng)獎臺眼含熱淚傾聽過國歌的人。隨著轎車和摩托車連接成一道光柱,周邊的住宅樓上有人會看見,一個類似狂奔又似剪影的形體,正在光柱中,以標(biāo)準(zhǔn)的11秒37的速度奔跑。那具徒剩跑動的形體,超過100米時速度會有所下降,超過200米時須急遽調(diào)整為中長跑,還要克服一段痛苦兇險的困難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