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廣雄
盒子
他想了好些辦法。
每個辦法看起來都行,又都不行。
他沒辦法處置掛在脖子上的木頭盒子。
盒子里是媽媽的骨灰。
他是個十七歲的少年,火葬場免費送他一根紅綢帶,讓他用紅綢帶把那個用一千元錢買來的木頭盒子掛在脖子上。
他脖子上掛著媽媽,一籌莫展。
媽媽是他在福建省晉江市打工時去世的。
他在那家鞋廠的工作很單純,從傳送帶上把一個又一個的鞋盒子抓起來裝進紙箱,裝滿一個紙箱之后碼放到拖車上。碼足八只紙箱,就會有一個人把拖車拖走。這時候,會有另一輛空拖車填上原來那輛拖車的空白。
他想,要是能把裝著媽媽的骨灰盒子,像只鞋盒一樣,從傳送帶上抓下來,裝進紙箱,碼上拖車,被一個他不認識的人拖走,那就好了。
他想,如果他能背上裝著媽媽骨灰的盒子,回到晉江的那家鞋廠,沒準兒他真會那樣做。
他還想過,隨便找塊荒地,把裝著媽媽骨灰的盒子埋下,豎塊木頭牌子,寫上媽媽和自己的名字。等他打工掙到足夠的錢,就像那些有錢人,榮歸故里,把木牌子下面的泥巴隆成土堆,再用石塊圍住土堆,把木牌子換成兩米高的石頭墓碑。他們說,發(fā)了財都要給老人修座富麗堂皇的老房子,世界是平行的,老人在那邊過得好,我們在這邊,衣食無憂升官發(fā)財。
這不行。
村子里管事的人告訴他:嚴禁土葬。土葬會占用耕地。有限的耕地都被死人占了,活人只能被餓死。
他們告訴他:他需要將裝著媽媽骨灰的盒子埋進公墓。
公墓是要出錢的,他去問過,最小的一個墓穴也要五千元。他打了一年工,總共攢下三千元,他的錢不夠,就算夠,他也舍不得。
他想過把媽媽的骨灰盒子留在老屋里。
父親去世得早。老屋很黑,媽媽的眼神不好,走路時會撞上家什。媽媽撞上家什的時候膝蓋會疼,媽媽膝蓋疼的時候就會罵他,媽媽罵他的時候他會走神,他一走神,鞋盒子就會在傳送帶上堆擁成高峰時段的公交車。公交車上所有的人都在放屁,屁是天然氣,人們的衣物或身體摩擦釋放火花,于是公交車爆炸,把整整一車人燒得面目全非,就像工廠的垃圾堆,每日都在焚燒殘次品,散發(fā)出刺鼻的橡膠味。
老屋還漏雨。他可以看見雨珠子滴滴答答落在媽媽的骨灰盒上。媽媽蜷縮在盒子最深處,縮著脖子喊“冷啊……冷啊”。老屋里還有很多老鼠,它們大搖大擺地坐在媽媽的骨灰盒上,用兩只前爪捧著不知從哪里偷來的骨頭,咧著嘴嚼得笑哈哈。
村里很多人信了基督。信基督的人去世后,骨灰盒子可以進教堂的天國。天國是個大房子,他去看過。大房子里像圖書館一樣豎著好些木架,木架被分成許許多多抽屜格子,每個格子都可以放骨灰盒。那些夫妻都信基督的人,可以把兩個骨灰盒子放進同一個抽屜格子。他問他們:可以把媽媽放進其中一個格子嗎?他們說,現(xiàn)在才信基督,晚了。
晚了也行,基督普愛眾生,想把媽媽放進格子,交錢是可以的。詢問價格,信基督也不便宜。
看來,他唯一的辦法,就是脖子上掛著媽媽,回到晉江的那家鞋廠。他又想,他們會允許我把媽媽的骨灰盒擱到集體宿舍里嗎?他們會允許他脖子上掛著骨灰盒,站在傳送帶旁,往紙箱里裝鞋嗎?他還想,他們會允許他脖子上掛著骨灰盒去坐汽車、坐火車嗎?會允許他脖子上掛著骨灰盒去住旅店、進飯館嗎?
媽媽,你是要我留下來陪著你嗎?他情不自禁叫出聲。
他想,為什么不可以留下來陪著媽媽呢?為什么要去打工呢?因為年輕人都去打工,他也是一個年輕人,所以他也去打工。
是啊,為什么就一定要出去呢?他以前沒想過這些。那時候媽媽還活著,他用不著想。
無論他想還是不想,他的肚子總是要餓的。
好在老屋里還有些糧食。
他把媽媽的骨灰盒從脖子上摘下來,恭恭敬敬地放到木桌上。他升上火,燒上水,打算給自己煮粥喝。
老屋里頓時煙霧氤氳。
陽光透過屋頂?shù)牧镣?,筆直地照射到木盒子上。有一會兒,他想起小時候他最喜歡的事情是平躺在床上,看無數(shù)塵粒在光柱里浮游。那些塵粒仿佛戲臺上的人物,它們飛翔、跳舞、交談、爭吵、碰撞、摟抱。
他這樣想著,走到屋角,在木床上側(cè)身躺下,看塵粒在透過亮瓦的光柱里演戲。他可以看到木盒子里的媽媽,也和他一樣安逸地躺著,面含微笑,心滿意足地仰望那些無知而歡樂的塵粒。
田野
米粒在沸水中如歡樂的精靈般翻滾沉浮。
他沿著油菜花夾出的小路,來到自家的菜地。青椒和茄子是媽媽去世前種下的,長得剛剛好。他輕快地摘下少女乳頭般的青椒,讓汁水豐盈的茄子在掌心愉快地停留。
這個盛夏的午后,天空宛若厚實而潔白的棉被,捂得他喘不過氣。他渾身冒汗,手心里的茄子和青椒讓他體會到某種略帶辛辣的清涼。
他極目四望,遍野黃花,空寂無人。老狗斑駁的毛皮一般的田野中,夾雜著幾畦苞谷和豆角。媽媽站在老屋前的土坡上眺望他。媽媽說,摘吧摘吧,吃吧吃吧,想怎樣就怎樣,我去世了,都是你的。
他幾乎毫無來由地性欲勃發(fā)。他扔下青椒和茄子,把自己剝得精光,在自家的田野里昂然矗立。他毫不費勁就射出骨血。他渾身戰(zhàn)栗,帶著純生理的快感注視自己的精液打得菜葉子噼啪作響。他凝神靜聽,盼望聽到精液穿透泥土的咝咝聲。
他什么也聽不到。
他并不失望。他不指望鉆進泥土的精子能夠萌發(fā)出幼苗,也不指望幼苗在炎炎烈日下被神施了魔法一般瘋長。他根本不指望枝頭會結(jié)出一串串粉嘟嘟的小娃娃。
接納著他的精液的泥土是快樂的,沐浴著他的精液的菜葉是滋潤的。他和它們,在這屬于他一個人的田野里,都是散漫著、空寂著而幸福著的。
方圓百米了無人跡,連狗都沒有一條。他知道媽媽在木頭盒子里安然午睡。他想起灶臺上正熬著的那鍋粥。他不擔心粥被熬干。熬干了就當干飯吃唄,燒焦了就當鍋巴吃。
射精之后他有些累,他想躺一會兒,他一絲不掛地在青椒和茄子之間仰躺下來。滾燙的土地起先讓他的后背和屁股有些不舒服,但很快他就體察到土地的溫情而非暴戾。他甚至短暫地做夢了。
他夢見自己正在勃起,眾多面目不清的男男女女將他團團圍住。他們看起來像是研究質(zhì)量出了問題的鞋,他們面色凝重盯著他勃起的陽具。他們用戴著乳膠手套的手指撥弄他的陽具,這讓他想起童年時代用竹棍撥弄被太陽曬得奄奄一息的蛇。夢中的他驚慌失措,拼命想找出自己的兩只手,捂住無能為力的陽具。然而,在接下來的夢中,他站在傳送帶旁,上身穿著整潔的、胸口繡著企業(yè)標志的藍色工裝,下身卻光溜著,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流水飄花般的鞋盒子……
一只鞋盒子,又一只鞋盒子,宛若冷峻的鱷魚。如果他不趕緊把鱷魚從傳送帶上抓起來扔進紙盒子,它們將不動聲色地一躍而起,準確地咬掉他的小雞雞。夢中稍一遲疑,一條鱷魚躍起,他慌忙揮手去擋,鱷魚尖利的白牙咬住他右手的虎口。
他從夢中驚醒,發(fā)現(xiàn)真有一只來歷不明的蟲子在他的右手虎口處咬了一口。他想,也許是那里殘留著昆蟲喜愛的精液味道。他站起身,暢快地撒了泡尿。這一次,他聽到土地發(fā)出歡樂的嗞嗞聲。
他穿上長褲,將內(nèi)褲塞進褲兜。他用上衣兜起青椒和茄子抱在胸前,他穿過油菜花夾出的小路,朝老屋走去。
陽光宛若麥芒,讓他在輕微的刺痛中體會著麻酥酥的快感。
晝寢
他把媽媽的骨灰盒放到媽媽以前睡過的床上,在枕頭前端端正正地擺好。他困了就睡,醒了就起床。餓了,他就從缸里舀一勺米,到自家地里摘幾棵菜,做飯給自己吃。
他多多少少還有點積蓄,缸里的米吃完,他就到鎮(zhèn)上買一點。他沒有電視可看,手機因欠費被停機后他不再續(xù)費。去鎮(zhèn)上的時候,他會花上幾元錢,從收廢品的老頭那兒買些舊書來看。他總是挑一些讀起來令人犯困的書,有中國古代的,也有外國人寫的,那些書讓他在午后很容易睡個好覺。
夜里他不讀書,他喜歡躺在床上抽煙,喝二兩苞谷酒,這都很容易讓他入睡,而且不容易做夢。他并不擔心自己的積蓄用光了,他打算明年開春以后種些糧食,至于春天到來之前的冬天,他覺得那還十分遙遠,不用去想。
他拔去老莖,清理地塊,去鎮(zhèn)上買來種子撒到地里。他走很遠的路,到河里挑水澆菜。他挑水挑得很慢,反正他也沒什么可著急的。他從來不給蔬菜施化肥,反正他的屎啊尿啊精液啊,統(tǒng)統(tǒng)都釋放到田地里,營養(yǎng)已經(jīng)足夠。
很多時候,他躺在田地里,曬著明晃晃的太陽睡大覺。有一次,他感知到一個老人領著一個孩子走過地埂。那段時間他正在讀《聊齋志異》,他把老人和孩子想象成仙翁與童子,他聽到老人說:
“瞧,這個懶惰的人,大白天躺在野地里睡大覺。孫子啊,可不能學他,人要趁年輕的時候勤快些,老了才可以享福啊?!?/p>
他知道接下來孩子會問:“爺爺,什么叫享福呢?”
他知道老人會回答:“享福嘛,就是出大太陽的時候,不用做活,能夠躺在大樹底下,安生地睡覺嘛?!?/p>
他知道接下來孩子會問:“瞧,這個人,他現(xiàn)在就躺著睡覺,沒有做活嘛。”
書上說,老人將無言以對。
這是一個寓言。
老人在孫子的后腦勺上響亮地拍出一巴掌:
“你懂個狗屁!年輕時候努力做活,存足糧食和鈔票,老了躺下來不做活才不會餓死。像他那樣,年紀輕輕就躺下來睡大覺,明天就要餓死,連尸首都要被野狗拖了去?!?/p>
他聽到孩子的聲音漸行漸遠:“爺爺,什么是尸首???什么又是野狗呢?野狗就是披著羊皮的狼嗎?”
他對空莞爾。他很想對那個孩子說,守著自己的田野,絕對不會餓死。他甚至連蟲子吃他的菜也不擔心。蟲子能有多大的胃口呢?讓它們吃吧吃吧,菜本來就是草,蟲子是要吃草的,蟲子哪能分得清哪些是蟲吃的草,哪些是人吃的菜呢?他可不愿意往蔬菜上噴農(nóng)藥,農(nóng)藥太貴,兌水的比例也很麻煩,而且能把蟲子毒死的農(nóng)藥,不是也會把吃菜的他毒死嗎?
他還想對那個孩子說,尸首就是靈魂脫離了肉體的軀殼,就像是剝?nèi)ザ姑缀螅O履切┲荒苣脕砦古N柜R或者漚爛了作肥料的豆殼。以前,人們把尸首裝進一個大的木頭盒子埋到地下,幾百年或數(shù)千年之后,皇帝的尸首也好,叫花子的尸首也罷,都會爛掉,化為膿血重歸于田野,被植物吸收,成為植物的一部分,被包括人在內(nèi)的動物吃下去……動物老去,死亡,埋掉,化為膿血,被植物吸收,植物長大,被動物吃掉……如此循環(huán)往復,無窮無盡?,F(xiàn)在他們把尸首燒成灰,裝在一個小的木頭盒子里。其實骨灰也是可以作肥料的,而且不用百年千年,直接撒到地里,就能融入蔬菜的血脈,以最快的速度被人和蟲子吃下去。
他最后想對那個孩子說,野狗就是直接吃尸首的畜生,雖然包括人在內(nèi)的所有動物都吃尸首,但吃的是經(jīng)過百年千年天光地氣消融吸納后的尸首。直接吃尸首的狗那不叫狗,直接吃人肉的人那不叫人。
他在半醒半寐之間幻想自己高談闊論,氣宇軒昂,掌聲如雷。
仙女
黃昏時他在老屋門前遇上仙女。
仙女坐在門檻上。仙女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我進過屋,因為你沒有鎖門;我什么也沒拿,只喝了兩口水,因為你的屋子里什么都沒有。”
他看到她豎起右手的中間三根手指作對天盟誓狀,他想這個女人的GPS一定出了問題。他回憶起自己曾短暫地聽到汽車引擎的轟隆聲。他一時不知道如何對仙女發(fā)言,他緣著木梯登上屋頂眺望夕陽,果然看到坡下停著一輛垂頭喪氣的越野車,像一只被主人染得通體血紅卻不可避免敗下陣來的小斗雞。
他答應煮飯給仙女吃,這時他發(fā)現(xiàn)缸里沒米。他不看仙女的眼睛,他說:常常就是這樣,沒米吃的時候就吃些蔬菜瓜果,覺得身子乏了才到鎮(zhèn)上買些糧米肉食。仙女跳起來抓住他右邊的胳膊稀里嘩啦地搖:好啊好啊,我跟你摘菜去。
三分之一個太陽已經(jīng)落到山的背后,正在黯淡下來的天光讓他的菜園子越發(fā)慘不忍睹。這都是些什么菜???葉子被昆蟲啃得七零八落,果實像連續(xù)手淫七次后的器官厚顏無恥低頭訕笑。仙女卻很開心,白蝴蝶般在菜葉間翻飛。那天晚上他用清水煮白菜給仙女吃,蘸著用清水兌散的鹽巴和干辣子。仙女大呼鮮小叫辣,主動要求喝一杯苞谷酒。她一個勁地問:酒是你釀的嗎?是你釀的嗎?
他誠實地回答說不是。他在心里想,釀酒也不是什么難事。
他擔心仙女吃不飽,又用白水煮了幾個雞蛋給她吃。他原打算剝皮后再遞給仙女的,他怕自己手臟,而且他也沒有從任何一本書上讀到過仙女吃雞蛋的方法。他把煮好的雞蛋裝在一個碗里遞給仙女。仙女從碗里抓起一個雞蛋,雞蛋燙,仙女左手倒右手,噓噓地吹氣。仙女將蛋壓到桌面上搓碾著,笑模笑樣地問:
“雞是你養(yǎng)的,蛋也是你下的嗎?”
仙女立即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有問題,她“咯咯”地笑起來,像得意揚揚的小母雞。
他不笑,他誠實地回答:“我沒有養(yǎng)雞,蛋不是我下的,是從鎮(zhèn)上買的?!?/p>
他注意到仙女的臉上短暫地掠過一絲失望。
他本來很想說:“如果你喜歡,我可以養(yǎng)些母雞,當然得養(yǎng)一只公雞。公雞長大,母雞自然會下出蛋來。我還可以學著釀酒……”雖然他什么都沒有說,但他的臉龐突然之間脹得通紅。
他擰亮手電,照著仙女,送她到汽車旁。他目送汽車螢火蟲般閃閃爍爍消失在無邊的星空之中。他唱著歌上坡,在田地里躺下,仰望星空勃起、射精,他看著自己的精液把那些被蟲子啃得千瘡百孔的菜葉打得簌籟顫抖。
那一夜,他喝多了苞谷酒,在穿透亮瓦的星星覆蓋下酣然入夢。他夢到狐仙,在另一個夢中,他看見自己躺在樹蔭下讀《聊齋志異》,那些美好的故事里,每一只溫暖的狐貍,每一朵驚艷的花妖,每一位親和的仙女,終究重現(xiàn)。
答問
重現(xiàn)的女子不是一個,而是三個。
穿牛仔短上衣的是曾經(jīng)的仙女;一襲白裙飄飄,臉色蒼白,不停吸煙的,是水仙花妖;大袖翩翩,穿得像年畫上的新媳婦,上紅下綠的女子笑聲清脆眼波流轉(zhuǎn),讓他忍不住尋找她的眼睛,可一旦他的眼神對上她的眼眸,他又害怕得趕緊把頭扭開。他想,這就是那只狐貍。
都到齊了。
她們給他送來米、油和肉。她們圍著他蝴蝶般飛來飛去。她們說米是有機的,油是純糧食壓榨的,肉是綠色的。他聽不懂這些名詞,肉怎么能是綠色的呢?他被五顏六色的香水味熏得頭暈腦漲,他完全無法明白她們小鳥般嘰嘰喳喳究竟在討論些什么。最后他總算聽懂,她們要跟他去田野里摘菜,她們要在這里做一頓飯吃。
引領她們朝田野走去,他心慌得厲害。他想,如果他早些知道仙女、花妖和狐貍要吃他種的菜,他無論如何要拿出最后的積蓄,買些化肥和農(nóng)藥,把他的菜弄得漂亮些——菜葉油綠、豆莢飽滿、青花菜盛開。
他想不到仙女、花妖和狐貍精就是喜歡被蟲子咬得稀里糊涂的菜葉,就是喜歡疤痕累累的蕃茄,就是喜歡蔫頭泄氣的黃瓜。他看到狐貍摘下一個蕃茄,扯起紅小褂簡單擦拭,隨即一口白牙咬進嘴巴。他不看白牙,他想狐貍啥時候?qū)W會了吃素?他偷眼看狐貍掀起小褂露出的那截白生生的小肚皮。他不敢多看,他扭過頭,聽到狐貍唱歌一般的聲音:“酸,真酸,就是這個味兒?!焙偛[了瞇眼睛,他心跳如鼓,他不由得“呵呵”地大笑出聲。
水仙花妖進入田野之后便不再吸煙,她聽到他的笑聲,問他:“你真的從來不用化肥和農(nóng)藥嗎?”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才能顯出幾分風度,只能“嘿嘿”。花妖刨根問底:“可菜總是要施肥的吧?”他“嘿嘿”一陣子,通紅著臉:“我在地里拉屎撒尿?!彼徽f在地里射精,那是不雅的事情。她們聽明白后“哈哈”大笑。笑聲中,仙女問:“就你一個人的肥料?。繀柡柡??!彼恢廊绾巫鞔?,臉紅得像發(fā)育得最完整的那只蕃茄。
她們煮飯炒菜,她們把剛從田野里采擷來的蔬菜稱為“食材”。她們炒了肉但她們不吃,一個勁地勸他吃。她們一邊高興地吃,一邊輪番向他提問。
她們問他:“別人都出去打工,你為什么不去呀?”
他回答:“去過的。媽媽去世了,就不去了。”
她們問他:“別人都用化肥農(nóng)藥,你為什么不用呢?”
他回答:“農(nóng)藥化肥都很貴的,我買不起?!?/p>
她們問他:“就不怕蟲子把菜吃光?”
他回答:“蟲子能吃多少呢?它們想吃,就讓它們吃吧。蟲子不是人,它們沒思想,它們分不清哪些是菜哪些是草?!?/p>
她們問他:“你就沒想過將來嗎?比如掙錢翻修老屋、掙錢娶個媳婦、掙錢生個兒子?”
他回答:“現(xiàn)在不就是將來嗎?將來不就是現(xiàn)在嗎?明天的昨天就是今天,昨天的今天就是明天……”
她們相視大笑,她們齊聲說:“喝多了喝多了,小伙子喝多了,小伙子喝多了多可愛呀!這么質(zhì)樸的小伙子、這么天然的食材,多乎哉不多也,多乎哉不多也……”
仙女和狐貍陪他喝,花妖不喝,花妖開車。仙女喝得不多,狐貍比他喝得還要多,狐貍喝多了是要現(xiàn)原形的,他這樣想著就指著狐貍說:“現(xiàn)出你的原形來了!”
她們聽了便又大笑,她們一邊笑一邊相互撓胳肢窩,用手指捅對方的臉龐和胸脯,一邊捅一邊說:“讓你現(xiàn)原形,讓你現(xiàn)原形!”
花妖拿出香煙來,遞一根給他,他剛要接,花妖卻倏忽收回:“小孩子,還是不要抽煙的好,傷身子骨?!?/p>
于是他悵然,端起酒碗,一飲而盡。狐貍說:“我陪一碗。”舉碗齊眉,一飲而盡。
他的舌頭大了。他說:“昨天、今天、明天……男人、女人、不是人……”
他這樣說,讓仙女、花妖、狐貍的笑聲幾乎掀翻老屋的屋頂。
仙女說:“你是個有故事的人?!?/p>
狐貍說:“你是個有感情的人。”
花妖說:“嗯,你是個有思想的人?!?/p>
合約
她們最后的問題是:“地里的菜,你一個人,吃得完嗎?”
他醉了,拼命搖頭。
她們又問:“吃不完的菜,怎么辦呢?”
他迷迷糊糊地笑:“吃不完,就讓它們爛在地里。爛掉的菜,變成肥料,被新種的菜吃掉,新種下的菜長大,被人吃掉,人吃不掉的,爛掉,變成肥料,被新種的菜吃掉……菜吃掉,蟲子吃掉,人吃掉,拉屎撒尿,菜吃……人吃……蟲子吃……”他的腦袋有些重了,他把腦袋放到桌子上,這樣很好。
他的囈語讓她們短暫地陷入沉思。后來仙女姐姐伸手把他的腦袋托起來,看著他的眼睛問:“你為什么不把吃不了的菜,拿到鎮(zhèn)上去賣呢?賣得了錢,你可以買糧食,買肉,可以買衣服穿……”
花妖姐姐望空噴出一口青煙:“至少,可以買些種子?!?/p>
狐貍姐姐伸手托住他的另一邊腮幫:“有錢了,就能娶個媳婦?!?/p>
他揮手把仙女姐姐和狐貍姐姐的手都推開說:“誰能看得上那么丑的菜?。縿e丟媽媽的臉啦!糧食我能自己種,衣服嘛,現(xiàn)在我身上不就穿著嘛!種子,菜熟了就會開花,開花了就能結(jié)籽,我把菜籽收起來,再種下去就行了嘛。媳婦……媳婦……非得花錢嗎?你們……不是都來了嗎?”
她們兩人扶頭,一人持杯,給他灌下幾口熱水,花妖姐姐沖他的鼻孔噴煙。他撲到門外去嘔吐,嘔吐之后,他自個兒去洗臉,臉紅紅地回來坐下,靦腆地笑,連聲說:“不好意思。”
她們跟他商定:吃不了的菜,她們?nèi)I下。每隔十天半月,她們中的某一個,某兩個,或者三個都到齊,開了車,到他的菜園里摘菜。她們將按同類蔬菜的最高價付給他報酬。唯一的要求是:他有了錢,也不許給園子里的菜施化肥、打農(nóng)藥、使用生長劑,總之不能讓菜跟任何“化學”發(fā)生關系,她們要的,就是純有機、純生態(tài)、純綠色的蔬菜,哪怕被蟲子啃得只剩下葉脈,她們照樣付錢。
他點頭稱是:“對,對。蟲子吃了不會死,人吃了就不生病?!?/p>
她們說:“小伙子這下清醒了。”
能夠售出蔬菜并不是他快樂的源泉,而是一想到每隔十天半月,仙女、花妖、狐貍……她們中的某一個,或者全部,就會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手挽著手跟他去摘菜,他就樂不可支。
他和她們,訂下合約。
那天夜已深沉,無星無月,她們駕駛的汽車已經(jīng)消失在無邊的暗黑之中,他仍然緣著木梯爬上老屋的屋頂,朝著她們消失的方向,不知疲倦地揮動著手臂。
熱愛
那天夜里,他竟然無法入眠,這在他十八歲的生命中還是第一次。
他知道自己陷入了某種大恐懼。
類似的恐懼,在他兩年前跟隨村里的年輕人,黎明時分爬進駛往縣城的農(nóng)用卡車車廂里出現(xiàn)過,在他脖子上掛著媽媽的骨灰盒走出火葬場的大門時出現(xiàn)過,但那兩次恐懼都沒有這一次來勢兇猛。離開故土的恐懼只要走出去就消失了,媽媽的骨灰無處安放的恐懼只要留下來也就消失了。這一夜的恐懼非同一般,像隱藏在暗處的老鼠,行蹤詭魅,動作敏捷,倏忽躍起,在他的心尖子上咬一口,痛得他一哆嗦,他伸手想抓住老鼠的尾巴,那只可惡的老鼠卻銷聲匿跡,蹲伏在無法觸及的角落,朝他齜出兩排尖利的白牙。
他干脆放棄睡眠,仔細搜索恐懼的根源。他想得最多的,當然是三個姐姐,仙女、花妖和狐貍。他很清楚自己非??释M快再次見到她們,他渴望跟她們說話,看她們像蝴蝶或者光柱里的塵粒,環(huán)繞他翩翩起舞。這時他明白恐懼來自欲望,他越對她們的重現(xiàn)充滿欲望,就越害怕她們突然從自己的生活中消失。
他想啊想啊,突然明白:只要他有足夠多的“有機”蔬菜,她們就不會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他從床上一躍而起,這時他發(fā)現(xiàn)天色尚未亮起,然而他不假思索地操起農(nóng)具,頭頂點點星光,把草葉上的露珠踢得子彈般卟卟亂飛,他撲進他的田野,他從來沒有如此強烈的勞動的沖動。他需要在田野里做的事情太多了,松土、除草、澆水、施肥……他在黑暗中揮鋤,差點挖到自己的腳。
半小時后他大汗淋漓氣喘吁吁,一來他沒有睡覺,二來他從來沒有這樣急切,急切是件很累人的事情。他坐下來吸煙時悲哀地發(fā)現(xiàn),就憑自家這塊地里出產(chǎn)的蔬菜,他一個人吃略有節(jié)余,如果加上三個姐姐,那是無論如何不夠的。地里沒菜,仙女飛天,花妖凋謝,狐貍換個地方打洞。
恐懼伸出鐵手,捏得他心尖子發(fā)顫。這時天光破曉,一輪紅日東升。他極目四望,發(fā)現(xiàn)除了自己的田野稀疏地長了些蔬菜,周邊大面積的土地都荒蕪著。他大叫一聲,興奮地跳起來,他眼冒金星,差點一跟斗摔倒。他在初升的朝陽中作出人生最重大的決定,他要把這片荒蕪的田野都種上蔬菜,按照姐姐們的要求,不施化肥,不噴農(nóng)藥,全都“有機”。
只要田野里長出綠苗,開遍菜花,結(jié)滿果實,姐姐們就永遠不會消失。
他沒有吃飯,也沒有喝水,他帶著虛脫般的興奮,挨家挨戶去拜訪周邊土地的承包人。他勸說他們把土地轉(zhuǎn)包給他種蔬菜,他開出天價——幾乎把姐姐們承諾給他的價碼原封不動地承諾給那些荒地的承包人?;牡氐某邪硕际撬泥l(xiāng)親,年輕人外出打工,留在家里的都是老人和孩子,撂荒的土地閑著也是閑著,有人愿意租了去種,老人們何樂而不為?更可笑的是,這個年輕人竟然答應免費清理每家每戶的廁所,通俗地說,就是愿意隔三岔五挑走他們拉下的屎屎尿尿。老人們慷慨地拍著他的肩膀:屎屎尿尿不算錢,年輕人,有力氣你盡管挑走。
他起早貪黑,三天只做一回飯,餓了就啃幾口冷飯,渴了就喝幾口涼水。起先批評他好吃懶做、白日做夢、不可救藥的老人專門領著小孫子到地頭參觀他勞動。那時他正光著膀子穿條大褲衩赤腳挑著兩只糞桶,顫顫巍巍地走在地埂上。老人大聲說:
“孫子,瞧這個人,他是多么勤快!你要向他好好學習,像他熱愛勞動一樣熱愛學習,將來考上大學,做個城里人。孫子,你聽好了,如果你不好好學習,考不上大學,做不了城里人,就得和這個人一樣,一輩子挑大糞!”
老人的話令他哭笑不得,他不想和老人爭辯,甚至沒有停下腳步,只是沖老人咧嘴一笑。糞桶里的汁水濺上他的小腿,無數(shù)綠頭蒼蠅繞著他嗡嗡亂飛,這讓他看起來像一個飼養(yǎng)蒼蠅的人。
品牌
他披星戴月奮斗一個月,把自家和轉(zhuǎn)租來的大片荒地都種上蔬菜。雖然不施化肥,農(nóng)家肥卻是少不了的,澆水的工作量也很大。他就像加足了柴油的發(fā)電機,油不燒干,他就停不下來。
他仍然在地里拉屎撒尿,然而他悲哀地發(fā)現(xiàn),因為嚼多了冷飯,他拉出的屎不再是熱烘烘的一大堆,而是像山羊屎一般的小黑豆;他也撒不出什么尿來,頂多只是濁黃的幾滴,他所有的水分都變成汗液蒸發(fā)掉了。至于手淫,這件事情想都不要想,太陽初升雄性勃發(fā)時分,他早已挑著糞桶或水桶,小心翼翼地走在田埂上。他得留心腳下而不是胯下,他不能摔倒,如果他摔傷就沒人給大片田野里的蔬菜澆水施肥,蔬菜們統(tǒng)統(tǒng)會渴死餓死;如果他的田野里沒有菜,姐姐們只要來上一回,就會絕望地嘆息,嘆息著駕駛汽車離去,永不再現(xiàn)。
仙女、花妖和狐貍再次來到他的田野,面對廣闊田野星星點點害羞的鄉(xiāng)下孩子般眸光閃動的菜苗,三個姐姐先是興奮得又叫又跳,緊接著她們的眼眶就有些濕潤的樣子。她們輪番緊握他的手,不管那雙手殘留著泥土和糞便,她們含著眼淚說:謝謝你,謝謝你,好兄弟。狐貍彎腰在他浮動著泥土與農(nóng)家肥芬芳的手背上親了一口。他渾身哆嗦,像是無數(shù)細針同時刺進他全身的每一個毛孔。他覺得一條可愛的小魚一直浮游在他的手背上,很長時間過去,那小魚依然不時濕漉漉地咂巴一口他的手背。
姐姐們用汽車拉走田野里所有成熟的蔬菜,付給他超過承諾數(shù)目的金錢。她們鼓勵他:
種吧種吧!把所有的荒地都種上不施化肥不噴農(nóng)藥的有機蔬菜;種吧種吧!越多越好,我們吃不完,可以把這些菜作為最珍貴的禮物送給我們最親密、最尊貴的朋友。
她們注意到他瘦弱了,變黑了,她們叮囑他要注意身體。他嚅囁著說,有時忙得連做飯的工夫都沒有。她們簡短商議,留下花妖和狐貍與他做伴,仙女開車離去又很快歸來,她給他帶來了餅干、方便面、盒裝的牛奶以及各種小零食。
那天姐姐們臨走的時候,花妖姐姐點上一根煙,她把煙盒里剩下的煙都留給他?;ㄑ憬銍姵鲆豢谇酂煟朴频卣f:“如此純天然、純綠色的蔬菜,我們怕是要給它取個名字喲。”仙女姐姐捂嘴偷笑:“莫不要拿紅頭繩扎起來,裝在禮盒里送人?”狐貍姐姐笑得東倒西歪,像是站不穩(wěn),抓住他的胳膊。他問她笑什么,她說她想到一個笑話。
這個笑話說的是:社會上鬧毒牛奶。有朋友發(fā)微博說辦公室還有一箱沒有啟封的牛奶,怎么辦?朋友們紛紛回復,有人建議趕緊倒進馬桶沖掉,立即有人說那不行,毒牛奶被沖進下水道,下水道的水流進城市附近的大湖,污染大湖罪莫大焉;有人建議趕緊挖坑埋掉,立即又有人說那也不行,土地喝了毒牛奶,花花草草都會死掉。終于有人出了個金點子,讓他趕緊把那箱牛奶拿去送給領導,毒死領導不要緊,這個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領導,而且領導從來不玩微信、不刷微博,他們只看新聞聯(lián)播和人民日報,肯定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種牛奶叫毒牛奶。
三個姐姐抱頭笑過,正色說出兩件事。一是她們送給他的牛奶絕對安全,是進口貨,外國母牛產(chǎn)下的;二是從今往后,這片田野里出產(chǎn)的綠色有機蔬菜,就叫“媽媽菜”。她們聽他說過為了陪伴媽媽的骨灰留下來種菜的故事,她們說,“媽媽菜”這個品牌絕妙,聽起來是那么親切、安全,透著媽媽的味道。
仙女、花妖和狐貍沒有留下來做飯和他一起吃,她們問清下一輪蔬菜成熟的日子后,滿載“媽媽菜”離去。留下他孤零零地站在田野,摸著后腦勺,“媽媽的味道”究竟是什么味道?百思不得其解。
自問
他的生活看起來走上了正確的軌道。三個姐姐定期來拉走成熟的蔬菜,從未拖欠過應該付給他的金錢。她們告訴他,“媽媽菜”在城里已經(jīng)小有名氣,但她們拒絕告訴任何人這些菜的來處,她們擔心好利之徒蜂擁而至把菜搶光。她們還建議他可以雇些人手挑水施肥。她們還說,打算組織“生態(tài)菜園一日游”,找上十個八個崇尚天然的朋友,來幫他種上一天菜,末了不但不要他一分錢,只要在這里吃一頓純天然的飯菜,每個人還可以交給他一百元。
她們宛若主人一般在田野里巡視。仙女姐姐說:這里,可以挖個魚塘,蓄上水,養(yǎng)上魚,澆地的水有了,還有純綠色的魚——魚可不許喂飼料喔!喂菜葉子就可以啦。狐貍姐姐說:這里,可以建一排雞舍,養(yǎng)上雞,雞糞可以作肥料,還有純綠色的雞肉和雞蛋——雞可不許喂飼料喔,喂菜葉子和蟲子就可以啦。找不到蟲子怎么辦?雇人抓??!蟲子抓來喂雞,可以少吃菜葉,蔬菜的產(chǎn)量就提高了嘛!花妖姐姐說:這里,可以修豬圈,養(yǎng)上豬,豬糞是多好的肥料啊——小伙子,你可不能拿飼料喂豬,也不能拿豬糞喂魚啊!
他穿著嶄新的大紅T恤,藍色牛仔褲,硬梆梆的“CAT”工裝鞋,走在她們身后,渾身冒虛汗。近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恐懼的事情越來越多,他知道恐懼越來越多意味著欲望越來越多。他擔心自己正好蹲在田野里拉屎的時候,姐姐們突然冒出來,那樣子他多可笑?。∷恢澜憬銈儊砼R的時候自己該不該穿衣服,狐貍姐姐說他光著膀子更好看,而仙女姐姐堅持說,他穿上牛仔服更帥氣,花妖姐姐說,方格襯衫扎進褲腰,再配上寬邊小牛皮帽子,那才像“媽媽菜”的品牌創(chuàng)始人。她們說歸說,看歸看,當他真的穿上新衣服,她們卻視而不見。
他的汗出得太多,他可以感覺到內(nèi)褲被浸濕,他擔心汗水從褲襠里流出來,讓姐姐們以為他小便失禁,讓姐姐們看不起。
他有些恍惚,疑心自己正在做夢,而夢中的他不可避免地正在尿床。有一會兒,他覺得姐姐們說的魚塘啊雞舍啊豬圈啊,跟他沒有半毛錢關系。
他從來沒打算過養(yǎng)魚、養(yǎng)雞、養(yǎng)豬。
他當初只是因為想不明白為什么一定要和其他年輕人一樣去打工,他原本只是擔心把媽媽的骨灰孤零零地留在老屋里,老鼠會把媽媽的骨灰盒拖去建大房子。他喜歡隨意種點菜自己吃,他喜歡大白天躺在地里看天上的云;他喜歡躺在床上,看透過亮瓦的光柱里浮塵舞蹈;他喜歡夜深人靜時聽老鼠們開會,聽它們一個個輪流發(fā)言……他憑什么要養(yǎng)魚、養(yǎng)雞、養(yǎng)豬?憑什么天不亮就得起床種菜?憑什么刮風下雨都得下地?憑什么要清理整個村子的廁所?憑什么老鼠們散會睡覺而他卻不能安然入睡?
憑什么?
當然,這些問題,他只是問自己,他不會去問三個姐姐。
那天他看起來悶悶不樂,姐姐們以為他只是累,反復安慰他種菜不用那么辛苦,靠著陽光雨露滋潤就行,實在忙不過來,就少種幾塊地。狐貍臨上車時拍了拍他的臉:“看你瘦的,可憐?!彼吹胶偟难劬τ行┌l(fā)紅,奇怪的是,這次他沒有全身毛孔都被針扎的痛快之感。
姐姐們走后,幾個月來,他第一次沒有繼續(xù)勞作,而是找塊平地仰躺下來。為了不弄臟新衣服、新褲子、新鞋,躺下之前他全脫下,只剩一條小褲衩。因為無人縫補漿洗,小褲衩早已破敗如槍林彈雨中的旗幟。他試圖勃起,對著緩緩落向山頂?shù)南﹃柾纯斓厣涑鲆淮訌?,快樂地觀察他的子彈把菜葉子打得噼啪作響。然而他失敗了,他根本無法勃起,因為他一直在想仙女、花妖和狐貍。
問題的關鍵在于他無法把她們分開來想,一次興奮同時想著三個女人,對他來說完全超越經(jīng)驗。而且他一直很憂慮,他想,想著三個姐姐的樣子手淫不好,很不好。他想,三個姐姐要是知道自己想著她們手淫,她們也許會覺得受到傷害,他們的友誼將不再“有機”和“綠色”。還有一會兒,他幻想著如果自己把精液噴射到菜葉子上,而姐姐們把那些沾染了他的精液的菜葉子帶回家,吃下去……這樣的想象讓他惡心而沮喪,覺得自己正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他亂七八糟地想著這些事情,愈加無法專心致志地勃起。
他絕望地站起身來,并沒有穿上衣物,而是抱著它們,像是肚子疼得厲害,慢吞吞地朝老屋走去。他沒有做飯,拿了幾塊餅干和一盒牛奶,到床上躺下。天光已然黑定,沒有光柱透過亮瓦;時辰尚早,老鼠們的例會尚未開始。他躺在床上,聽著自己在一團黏稠的黑暗中把餅干嚼得“咔咔”響。
憑什么要相信她們描繪的美好前景?再多租些地,雇上一些人,生產(chǎn)出大量的“媽媽菜”、“媽媽魚”、“媽媽雞”、“媽媽豬”……她們說他會當上老板,賺上很多錢,把老屋翻修成大房子,砌上圍墻,圈起院子,養(yǎng)上幾條看家護院的“媽媽狗”,娶一個“媽媽牌”媳婦,生下一群“媽媽牌”孩子……這些都不是他想的,是她們想的。
他很累,累得躺在床上腰桿疼。他嚼完餅干,喝上幾口冷牛奶,他不擔心牛奶有毒,毒牛奶只能毒死城里人,而他是個鄉(xiāng)下人。
鄉(xiāng)下人。嗯,他在心里說,我不干了,我干不了那么多,我原本種菜就是給自己吃的,那就還是種給自己吃吧。吃不了的,姐姐們想要,可以送她們一些,我不要她們的錢,也不要聽她們的指使。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現(xiàn)在我要睡覺了,睡到不想睡的時候,我就起床,肚子餓了我就做飯吃,吃飽了沒事干,可以到田地里轉(zhuǎn)轉(zhuǎn),想干活干活、想睡覺睡覺、想看書看書、想抽煙抽煙,小弟弟硬了,就射它一串子彈。
拿定主意,他倏然了無恐懼。他想,原本自己是不怕三個姐姐的。
憑什么怕她們?他在黑暗中抿嘴而笑,他想:她們又不是我媳婦。
家園
好些日子前,那個先是罵他懶,后來夸他勤快,又說孫子如果不努力,將來只能和他一樣挑大糞的老人,有一次走到地頭,蹲下來跟他說話。老人說城里人都瘋掉,漂漂亮亮的好菜說是有毒,專撿蟲子咬過的爛菜說是好東西。老人還說,別家的年輕人都出去打工掙大錢,你這個年輕人留在家里挑大糞修地球,我看你也瘋掉。
他不爭辯,他心里想,瘋子喜歡吃瘋子種出來的菜,原本就是這個道理。
老人試圖傳授他一些種菜的常識,比如一定要施用動植物尸體燒成的灰,動物灰含鈣,植物灰含鉀……他笑著拒絕,他說他種菜有秘方。
“啥子秘方?”老人拿拐棍“咚咚”地戳地:“莫非拿死人作肥料不成?莫非你老娘的骨灰被你撒到地里當肥料,菜吃了你老娘的骨灰,就能保證不干死不病死,保證不被蟲子吃光光?”
他聽到自己的心“怦”地跳了一聲,蝌蚪變青蛙,“騰”地跳上岸。
沒過多久,老人去世。在外打工的兒子媳婦回家奔喪。他禮節(jié)性地去吊唁,順帶說了繼續(xù)租地的事。老人的兒子媳婦辦完喪事就要外出打工,他們打算帶走孩子,但他們帶不走老人的骨灰。兒子媳婦同意他繼續(xù)耕作他們的承包地,條件是他必須替他們保管老人的骨灰。他們甚至不打算要租金,逢年過節(jié)回家,他只須免費供應時鮮蔬菜就好。
村子里漸漸又有一些老人死去。死者的兒女們有錢的,把老人的骨灰埋進公墓,信基督的,送進教堂,沒錢的,或者暫時沒工夫安葬的,紛紛找到他,托他代管骨灰盒。他象征性地收點保管費。他想,保管媽媽一個人的骨灰是保管,保管更多父老鄉(xiāng)親的骨灰也是保管。他還想,媽媽和那些老鄉(xiāng)親們湊在一起,人多好說話,熱鬧。
他重新懶惰下來之后大約十五天,三位姐姐開著車來拉“媽媽菜”。她們徑直挎著籃子朝田野走去。她們沒有在田野里找到他,而是看到很多菜都己枯死,顯然是因為長時間無人挑水澆灌。她們約略有些憤怒地推開老屋的門,他穿條破爛褲衩,大白天橫躺在堂屋的涼床上睡覺。正午的陽光穿透屋頂?shù)牧镣?,投下光柱,像一柄雪亮的寶劍,筆直地插在他的胸口。
他的手里捏著一塊咬了一半的餅干,可以想象,在她們推開房門之前,一定有幾只老鼠大搖大擺,在他的身體上走來走去,不時咬上一口他手里的餅干。此時老鼠們轟然逃散,隱身于房梁或屋角,瞪著亮晶晶的小眼睛,警覺地打量著突然闖入的三個女人。
他從晝寢中驚醒,翻身坐起,忘了抓過一件衣物遮住自己隱約暴露的下體。他靜靜地坐在涼床上,像是等待自己的魂魄從很遠的地方匆匆趕回來,他兀自微笑了大約半分鐘,這才問:“你們來了?”
仙女、花妖和狐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狐貍伸手去摸他的額頭:“你病了嗎?”
他搖頭:“不生病,我很好。我一直在等你們來,跟你們說,菜,種不了那么多,你們以后也別來摘菜了。”
她們感到迷惑不解,同時有一點點被羞辱之感。他請她們隨意坐下,他穿上長褲,依然光著膀子。他說:“我想講一個故事?!?/p>
這個故事他已經(jīng)跟自己講過很多遍,所以他講得很流暢。
“從前,有個小伙子的母親死了,化成骨灰,裝在盒子里。這個小伙子不知道如何處置母親的骨灰,決定留在家里,守著母親的骨灰盒子。他打算種點菜自己吃,可是他已經(jīng)忘記了種菜的手藝,眼看著菜都要死光了,他著急得不行。他總是躺在母親的骨灰盒子旁邊,那天夜里,他聽到母親說,兒子,不要著急,讓媽媽來教你怎么種菜。你只要把我的骨灰撒到菜地里,撒到菜根上,媽媽就能幫你把菜種出來。后來,三個漂亮姐姐,給他的菜取了個名字,叫‘媽媽菜。”
他的故事說完了?!耙馑际?,你用死人的骨灰作肥料?”她們像是被捕鼠夾子夾住尾巴的老鼠,搖頭擺尾,驚慌失措。
“是的?!?/p>
他耷拉著兩條腿,坐在涼床上,看著自己的腳趾頭。
“后來”,他說,“這個小伙子又租下很多地種菜,媽媽的骨灰用完了,小伙子又收集了村子里很多老人的骨灰?,F(xiàn)在,所有的骨灰都用完了,沒有了骨灰作肥料,菜都死了”。
為了給自己的故事提供確鑿的證據(jù),他跳下涼床,走到里屋門前,他推開房門,示意三個姐姐朝里屋張望。
三個女人手挽著手,涉過暴雨中的河流一般,勇敢地走到里屋門前。她們先是閉上眼睛,然后不約而同地瞪大眼睛,她們的樣子,就像是里屋會有變異的僵尸突然沖出,她們下定決心挺起胸膛頑強抗擊。
里屋的床上、木桌上、發(fā)黑的柜子上……密密麻麻地擺著幾十個大大小小的骨灰盒。她們可以猜到,擺在床上,正對著枕頭的那一個,就是他的母親。透過屋子正中的亮瓦,一縷陽光堅挺如柱,稀疏的瓦縫漏下另外一些陽光,絲絲縷縷斜插在屋子里,隱約照亮那些骨灰盒。碩壯的光柱像是廟堂里祭祀的線香,纖細的光影宛若香火,不動聲色,安詳寧靜地散發(fā)出氤氳和香氣。
猝然之間,她們同時發(fā)出刺耳的尖叫,她們松開原先彼此緊挽著的臂膀,她們爭先恐后奪路而逃,其中一個差點被門檻絆倒。
他沒有聽到汽車發(fā)動的聲音,他知道,在他的故事里,她們將永遠不再重現(xiàn)。
他的臉上浮出一絲心滿意足的狡黠,他微笑著拿起抹布,他從媽媽的骨灰盒子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把鄉(xiāng)親們的骨灰盒子擦得一塵不染,讓那些盒子在碩壯的光柱以及纖細的光影里熠熠生輝。
他耐心地擦拭著大大小小的盒子,他擦拭得很慢,一點都不著急。盒子里的老人們呢?他們和他一樣,他不著急,他們也都不急。
先是媽媽,接著是那個罵過他也表揚過他的老人,隨后是其他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在他溫柔的擦拭中,一個接一個緩緩坐起身來。他想,他們不會把他種的菜叫“媽媽菜”,菜就是菜。他還想,他們既然來了就不會再走,他們和他在一起,這讓他感覺很自在。
他們有的打著哈欠,有的伸著懶腰,有的反手抵著后腰在屋子里緩緩走動。他們聊著天氣,聊著收成,聊著東家的小伙西家的姑娘,溫暖而含混的鄉(xiāng)音,宛若午夜時分的田園,萬千生靈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