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要撞破的門

文 / 沈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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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要撞破的門

文 / 沈寅

在鞏俐“炮轟”的金馬獎上，陳湘琪爆冷“封后”。對她來說，這是壓抑許久后一場必需的釋放。

臺北藝術(shù)大學(xué)位于臺北西北部關(guān)渡地區(qū)，從捷運站下車沿著山勢向上而行，見到寫著校名的開放式校門后繼續(xù)向上走一段路，校舍才漸漸出現(xiàn)在路兩邊。教室里時不時傳出學(xué)生練習(xí)提琴的樂聲，兩頭碩大的耕牛在校園的草地里食草，山區(qū)農(nóng)居的自然風(fēng)光和現(xiàn)代文明穿插交融，感覺很奇妙。

臺北藝術(shù)大學(xué)是臺灣相當(dāng)著名的藝術(shù)院校，許多演員、劇作家都畢業(yè)于此，如駱以軍、戴立忍、吳倩蓮等。新晉的金馬影后陳湘琪也畢業(yè)于此，她還在這里做老師，教授電影表演、戲劇表演、排演和戲劇創(chuàng)作四門課。她課業(yè)繁忙，又為人低調(diào)，甚至不用手機，遠(yuǎn)離喧囂的臺北市區(qū)，也遠(yuǎn)離娛樂圈，藏身在寧靜的校舍中。若不是因出演《回光奏鳴曲》而拿了金馬獎，可能也不會有人來打擾她的生活。若不是蔡琴鼓勵她，并為她置辦了參加金馬獎的禮服，她或許都不打算去參加頒獎典禮。

大陸觀眾對陳湘琪并不熟悉。她從鞏俐、趙薇、湯唯這些演技精湛又聲名顯赫的對手中脫穎“封后”，被認(rèn)為是黑馬爆冷。但事實上，臺灣藝術(shù)電影三大導(dǎo)演侯孝賢、楊德昌、蔡明亮中的兩位都與她頗有淵源，她曾因《天邊一朵云》、《不散》兩次入圍金馬獎最佳女主角，而這一次在《回光奏鳴曲》中，她細(xì)膩地塑造了一個陷入人生困境的中年婦女，并最終捧杯。

陳湘琪和記者約的采訪地點是位于臺北藝術(shù)大學(xué)內(nèi)的一家咖啡館，近距離見到陳湘琪感覺有些意外。蔡明亮影片中的她多是素人裝扮，而《回光奏鳴曲》中則更是潦倒的中年婦女形象，再加上她遠(yuǎn)離娛樂圈、不用手機等傳聞，記者想象中的陳湘琪應(yīng)是知性、素樸的，完全沒料到眼前的她非常精致，清瘦，臉很小，淺茶色墨鏡掩不住那雙標(biāo)志性的大眼睛—原來她還是電影《獨立時代》中那個甜美的琪琪，只是時光將昔日的艷麗洗練成如今的素雅。

學(xué)生時代的陳湘琪對電影并不了解。她如常在戲劇表演課上排練《哈姆雷特》時，來學(xué)校尋找演員的楊德昌恰好從教室外路過，透過窗戶見到了她，心中暗暗定了要她來演籌拍中的電影《想起了你》。數(shù)天后，陳湘琪被老師叫到辦公室，她還不知道眼前戴著墨鏡的楊德昌是誰，她的興奮之處完全在于楊德昌當(dāng)時的妻子是大名鼎鼎的歌星蔡琴。

《回光奏鳴曲》劇照。

“湘琪我哭了”擊敗鞏俐、桂綸鎂、湯唯、趙薇拿到第51屆金馬獎“影后”令陳湘琪深感意外，而這也是本屆金馬獎上，臺灣電影人奪得的僅有的兩座獎杯之一。在獲獎感言中，她將自己23年演藝生涯中的第一匹“金馬”獻(xiàn)給了臺灣，“很高興能為臺灣電影拿下這個獎，好像不是為了自己，感覺從沒和臺灣電影這么近”。為陳湘琪頒獎的李康生和她一樣，也是蔡明亮導(dǎo)演的“御用”演員，受了多年的磨練。頒獎前，李康生的一句“我希望把獎頒給你”讓陳湘琪當(dāng)場落淚?？薜牟恢皇撬蝗?，得獎后，蔡明亮打電話道賀，第一句話便是，“湘琪我哭了”。

不過，楊德昌先開拍的不是《想起了你》，而是《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他拍攝時就帶著陳湘琪和其他“楊德昌弟子”在身邊，如王維明、陳以文、楊順清等等，讓他們先熟悉電影。陳湘琪為《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做場記，后來她慢慢發(fā)現(xiàn)，楊德昌帶著他們的真正目的是為了觀察他們，從他們身上采樣，重新寫《想起了你》的劇本，這就是后來以“琪琪”這個角色為中心的《獨立時代》。楊德昌精于畫漫畫，他當(dāng)時畫了陳湘琪和其他演員的肖像貼在墻上，來梳理出人物關(guān)系。

蔡琴是《獨立時代》的造型師，她為陳湘琪設(shè)計的造型襯托出片中琪琪的甜美、清純，宛如奧黛麗·赫本。這個形象也吸引了蔡明亮，多年之后，陳湘琪問起蔡明亮為何要找她演戲，得到的答案正是他看了《獨立時代》?！扮麋魇翘鹈?、可愛的，他（蔡明亮）對此印象深刻，他很想看看琪琪另一面會有怎樣的可能?！标愊骁髡f，蔡明亮找她演的第一部戲是《河流》，讓她扮演小康（李康生）的女友，只有一段激情戲，戲份少得都算不上配角，而類似導(dǎo)演的“工具”。但在這部戲之后，蔡明亮陸續(xù)和陳湘琪合作了《你那邊幾點》、《天橋不見了》、《不散》、《天邊一朵云》、《黑眼圈》、《郊游》，陳湘琪在蔡明亮電影中扮演的角色戲份也越來越重，她甚至成為蔡明亮口中“知己到可以馬上去結(jié)婚”的人。

2004年4月23日，陳湘琪（左）、李康生（右）在蔡明亮電影《天邊一朵云》開鏡儀式現(xiàn)場。

“其實蔡明亮一直只在為一個人創(chuàng)作電影，就是小康，而我是在不斷地適應(yīng)、調(diào)整自己，演得越來越多?！标愊骁骶瓦@樣成為了蔡明亮御用班底，她很著迷于跟蔡明亮的合作方式，還比較了楊德昌與蔡明亮的不同之處：“楊德昌給的要求會很準(zhǔn)確；而和蔡明亮合作，很多時候是一種get lost的感覺?！彪S著合作的加深，陳湘琪慢慢理解，蔡明亮的創(chuàng)作是流動的，會因為拍攝進(jìn)程不停變化。陳湘琪說，她也會和蔡明亮討論，比如《你那邊幾點》中，除了在巴黎遇到葉童的事件外，所有去的地點幾乎都是陳湘琪一個人在巴黎旅行時就去過的?！八ú堂髁粒粉櫟侥愕牡讓雍唾Y源，成為他在創(chuàng)作上的一個構(gòu)圖。你身為一個演員所能提供的，是比你在銀幕前的影像和聲音更多的生命歷程?！?/p>

1997 年，陳湘琪完成了紐約大學(xué)教育戲劇碩士學(xué)位后回到臺灣，一邊在臺北藝術(shù)大學(xué)兼職教書，一邊繼續(xù)與蔡明亮合作拍片。而在 2005 年之后，她打算做一個全職教師，從此不再演戲。

這個決定是在出演了《天邊一朵云》后做出的。那是2005 年 3 月，該片出征柏林電影節(jié)并獲得了銀熊獎，蔡明亮和陳湘琪等人還未回到臺灣，影片也未在臺灣上映，各路臺灣媒體就排山倒海似的報道這部“情色電影”，強調(diào)陳湘琪犧牲色相大膽出鏡。事實上，陳湘琪本人對此并不在意，但她出身教師家庭，父母都是虔誠的基督徒，她也是父母在40歲時向上帝禱告而來。在《天邊一朵云》著眼于“情欲”、“情色”的宣傳下，她的家庭受到了影響，父親不堪壓力，揚言要離家出走住老人院，母親也受不了鄰居的指指點點?！霸斐晌以诿鎸ξ业募彝r，會覺得自己很不孝，讓他們蒙羞，這是我最不愿意的，所以才會使我心生退念?！?/p>

所以，當(dāng)導(dǎo)演錢翔找到陳湘琪拍攝《回光奏鳴曲》時，她是婉拒的，當(dāng)時她根本不想演戲，連長久合作的蔡明亮的《郊游》她也一并拒絕。但蔡明亮幾次和她聊，說《郊游》是他最后一部長片，希望所有合作過的女演員都來演?！拔矣X得導(dǎo)演身體狀況也不好，很容易血壓一高就頭暈，我是看著他所有的影片一路走來的，他真的是苦行僧，用他的方式光著腳在烈日下一步步走來?！笨紤]到這些，她也不忍拒絕，再加上之前父母的過世讓她感受到所愛的人的離去的悲哀，因此面對如家人般的蔡明亮的懇求，她萌發(fā)了幫忙的意愿：“如果我還能為他做即便是一點點，如果他認(rèn)為那是重要的，那我也認(rèn)為那是重要的?！?/p>

于是，陳湘琪的加盟成就了《郊游》中最后一場可以載入影史的 15 分鐘的長鏡頭戲。那個畫面只是她和小康望著廢墟墻上的壁畫，時間緩緩流動，她流下安靜的淚水。這一場戲，為陳湘琪帶來“長鏡頭女王”的封號?！芭酢钡镊攘ρ永m(xù)至《回光奏鳴曲》中。同樣是影片臨近結(jié)尾處，陳湘琪扮演的玲子撞門的一場戲。錢翔給她的指令很簡單：把門打開。至于如何把門打開，就要陳湘琪自己來完成。拍的時候門并沒有真的被鎖住，只是在門外有三個高大的壯漢擋著。開拍時，陳湘琪并不知道這些。她用力一撞，門根本撞不開，她瘦弱的身子甚至有些被反彈了回來。這激起了她的悲傷和憤怒：“是玲子的也好，我的也好，我覺得那時已經(jīng)分不出來。我真的有一種累積了很久的悲傷，壓得太深，之前我習(xí)慣把它壓下去，直到最后這一刻全然釋放了?！彼俅握酒饋恚瑘远ǖ馗嬖V自己一定要把門打開：“這堵門再也不能擋住我，我受夠了。”

在事后回憶起這場撞門而出的戲時，陳湘琪覺得它很像某種儀式。不只是對玲子，也是對她自己。兩年前，她父母在同一年先后過世，加之先前《天邊一朵云》的影響，令她一直對父母有所愧疚。她處在自己人生的困境中，真實的世界和戲劇中的世界混雜在一起，面對這扇門，“一定要打開，再不打開就鎖在里面了”。

來源 / 《外灘畫報》第62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