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破 氈 笠
當大清帝國不知不覺就衰老了的時候,湘楚之地的古城湘潭冠冕帽莊的生意正如日中天,讓不少同行又敬佩又嫉恨。
城中帽鋪帽莊知多少,各有高招絕活,但就是沒有冠冕帽莊風頭強勁。你可不要認為冠冕帽莊有多么寬敞明亮的作坊,有多么漂亮氣派的鋪面,烈烈揚揚,有一股“氣吞萬里如虎”的做派,沒有!它永遠是一副小心謹慎、低眉下眼的模樣,你說怪不怪?
冠冕帽莊開在城中堪稱第一繁華的平政街,但它的店面卻極窄,柜臺、貨架漆色斑駁,顯得古舊而寒磣。店面雖不起眼,柜臺前的顧客也不是很多,看不出生意有什么格外紅火的地方。
可就在這平平淡淡的店面的后面,卻有一個極大的院,院落還分前院和后院,前院有一排磚砌的平房,那便是制帽的作坊,以及所雇工匠的生活起居場所;而后院是掌柜卓孫之一家的安頓處,有廳堂、臥室、書房、廚房之屬,還有一個四時花草繁茂的小庭院。這店面后的院落,卓孫之從不邀外人進入,此中緣由,無人知曉。
冠冕帽莊店面雖窄雖舊,卻慷慨地在兩邊掛著一副紫檀木雕刻的鎏金對聯(lián):
彈冠相慶無論官紳仕民;
出門一笑各自南北東西。
聯(lián)語是卓孫之自擬的,切題而雅致。字是卓孫之的手筆,行書,頗得《蘭亭集序》帖的風致??套值?,是城中的名刻手,工價是一百兩白花花的銀子。卓孫之什么都考慮省錢,但年年按時在對聯(lián)上涂刷金粉卻是很大方的。他說:這金字招牌可以招財進寶,那是萬萬怠慢不得的。
冠冕帽莊是百年老字號,帽子的主要市場是在遼闊的北方,那里天寒地凍,特別是有錢人家,十分鐘情各類高檔的呢、絨、皮、毛帽子,卓孫之便瞅準這些人的錢袋,做出各種花色品種來。
帽莊另一宗大項貨單,則是制造湘楚之地普通百姓所需的粗氈笠帽。這種帽子用一種極粗糙的厚氈布做成,圓頂闊邊,形似斗笠,可遮陽可擋雨,既御寒又吸汗。百姓人多,銷量極大。有人估算,冠冕帽莊每年可獲純利萬兩白銀。哎呀呀,一萬兩白銀,可以堆成一座小山,富得流油不是!
可惜,卓孫之沒有一點富翁的樣子,穿著如一個鄉(xiāng)巴佬,吃的更節(jié)儉,桌上每日難見葷腥,不喝酒,不吸水煙,不看戲,不賭博,不去逛青樓,從不借貸錢款予人方便,亦不參加任何賑災救貧事項,當然,他也決不會去占人便宜。多少人指他的后脊梁,悄悄地說長道短,他一笑置之,他有他的生活信條。
他很多時候是苦著一張臉,盤算著如何革新帽子,如何節(jié)省開支,如何打開銷路。大概是思慮過多的緣故,額上皺紋漸密,中年時就顯出了老相。幸而在回到后院那塊他謂之樂土的地方,還留存著若干雅氣,于亮潔的書房中,讀些詩詞雜著,作些對聯(lián),制些謎語,自擬些詩鐘之類文字,因此他的身上,既有鄙俗的商氣,又有飄逸的文氣,二者相糅相雜,倒顯出另一種可愛。
這個人哪!
湘潭名醫(yī)黃白云和卓孫之甚為相契,稱得上是莫逆之交。
按理說,他們是兩路人,根本摻和不到一塊兒。
黃白云出自名醫(yī)世家,飽讀詩書,醫(yī)術上有獨到之處。三十歲上應詔進京躋身太醫(yī)院,腰間別著可以自由出入皇宮的腰牌,成為一個令人艷羨的御醫(yī)??伤钜詾榭啵瑸閷m中人看病,一切都要小心翼翼,仰人鼻息,有什么意思,稍有不慎,即會招致殺身之禍。何況宮廷中的那些恩恩怨怨,是是非非,豈為外人所知?處處囹圄,步步陷阱,并非夸飾。好容易挨到五十五歲,父喪,才找到一個借口,以奔喪守孝為由,乞請長歸故里,又幸得恩準,于是如脫鉤之鯉,匆匆南歸,在湘潭開一醫(yī)寓,自由自在地過起日子來。
他醫(yī)術精明,求醫(yī)的達官貴人、平民百姓絡繹不絕,但他每日只開診方十個,多一個就是磕頭作揖喊他爹老子也不肯把脈了。但若是窮苦人來,雖在名額之外,他卻另有招數,他會說:“我這里有規(guī)矩,在醫(yī)寓內只限十方,我不能破例。你告我地址,且在家等候,我即刻便到!”看完了病,診金一概不收,他的解釋是這一天等于只診了十個病人,規(guī)矩是破不得的。
這一點很為人稱道。
黃白云很懂得過日子,讀書、彈琴、下棋、猜謎、作聯(lián)、喝酒、看花,還吹得一口好簫。他的簫是鐵的,聲音最是純正,一些唱昆曲的票友都喜歡和他一起拍曲,那是一件很過癮的事。他有時也會去青樓坐一坐,只喝酒聽曲,但不留宿,從從容容來,瀟瀟灑灑去。
關于黃白云的簫,有一個故事在城中流傳甚廣。是一個冬天的黃昏,黃白云從友人家拍曲歸來,大雪紛紛揚揚下得極緊。路過一家小旅店時,忽聞有凄婉悲切的簫聲傳出來,黃白云一聽,心想:審其聲似悲失親人,且心已碎且死。于是入旅店,一問,果然是一個羈留在此的外地人,得家書聞其妻驟死,取自帶之簫吹了一夜一天。黃白云說:“不可入門去,待我以簫救之。”于是,他立于門外,吹起鐵簫,作歡悅之聲以殺其悲。半個時辰后,門內簫聲寂然,黃白云叫人破門而人,吹簫人昏倒在地。黃白云切了脈,開一方,留下一些錢,交代店小二劈碎那支簫,先煎出湯汁以灌,再按方拿藥以調,生命就無險境了。
黃白云的醫(yī)術真是爐火純青。
他對卓孫之的評價是:富而吝,但忠厚,有書卷氣。這評價十分準確,比如,卓孫之從不參加“吃請”,既不參加任何宴請,也就自然不必“請吃”,他不欠人情,也就不必還人情;即使到要好的人家做客,他必定要掌握好時間,做到不被人留餐。他常到黃白云的住家兼醫(yī)寓造訪,一般是過午或晚上去,喝一杯清茶,談詩論文,在“商”事上從不著一字,這一點很讓黃白云佩服。
他們的訂交是在幾年前,黃白云偶過冠冕帽莊,看到了卓孫之所撰的對聯(lián),覺得很有意思,就進去了,買了一頂冬天戴的皮帽子,順帶和卓孫之聊起天來。當卓孫之知道來者是黃白云時,一定要退還錢款,黃白云豈肯依從。卓孫之說:“論年紀,你長我八歲,是兄長;論名聲,你無人不知,特別是以簫救人,弟佩服得五體投地。你戴我莊的帽子,是抬舉我。你想,有人問先生帽子何處所購,你必答冠冕帽莊,等于為我莊揚名,我并不吃虧,你也可心安理得?!秉S白云只好收回錢款。
伙計沏上茶來。
卓孫之說:“我曾讀過一本閑書,上有一副寫醫(yī)家的對聯(lián),可惜只記得上聯(lián):醫(yī)道可以通仙,必謂業(yè)精岐黃,術妙孫張,則吾豈敢?兄是博學之人,可記得下聯(lián)?”
黃白云心中一喜:這上聯(lián)分明是他所作,拿來考我的,卻借口忘記了下聯(lián),好,少俗商之氣,可見他平日是愛讀書的。便說:“這本書我倒讀過,只是忘記了書名,但下聯(lián)卻是記得的:師承原來有主,信解科習內外,病分表里,臨癥不迷?!?/p>
卓孫之說:“分明是夫子自道,慚愧慚愧。”
兩人相視而笑。
自此,兩人交往甚密。
秋風又吹起來了,滿城飄散著菊花的芳香。按常例,卓孫之又該進京了。大批的呢、絨、皮、毛帽子已運走,他要去拜訪各家帽店,收回一年來代銷的錢款,并推銷新款式的帽子,以獲得更多的訂單,一般要忙到春節(jié)前夕才趕回湘潭。
這天華燈初上,他便去了黃白云家,向老友告辭。庭院里月光流淌,菊香氤氳。
兩人隔幾而坐,啜茶聊天。
黃白云發(fā)現(xiàn)卓孫之的臉色很憔悴,便關切地問:“賢弟身體可好?”
“好,好,身子骨壯著哩。”
黃白云便不再做聲,知道卓孫之忌諱說他有病,有病必須吃藥,吃藥又得花錢,他舍不得。
“呵,孫之,你將進京,正好昨日有一個英國牧師請我看病,送了我一瓶三星白蘭地,飲一盅如何?”
卓孫之搖搖頭。
黃白云嘆喟道:“你呀,不必這樣克儉自己,人生得意須盡歡,李白說得太妙了?!?/p>
卓孫之忽有所思,說:“我想起了一副無情對:三星白蘭地;四月黃梅天?!?/p>
黃白云喊了一聲:“好!”
所謂“無情對”者,即上下聯(lián)的內容要風馬牛不相及,但對仗卻又十分工整,這“白蘭地”對“黃梅天”,可說是奪天工之巧。
卓孫之興致大增,念道:“馬齒莧。”
黃白云忙答:“鴉片煙。”
多好的一副無情對!
兩人哈哈大笑。
“好馬不吃回頭草?!?/p>
“宮鶯銜出上苑花。”
卓孫之說:“白云兄捷才,佩服。我再出上聯(lián),是一句古詩:欲慰蒼生須作雨?!?/p>
“我用三種病成句以對:相思黃疸急驚風。如何?”
“妙極了!”
月光在他們身邊流來流去,菊花在夜風中微微搖曳。
卓孫之在這個夜晚,有了一逞才情欲與黃白云一決高下的沖動,他說:“我們來打詩鐘,可否?”
“孫之,你明日要啟程遠行……”
“無妨無妨。”
于是,黃白云尋來一些小紙片,兩人在紙片上寫上一些名詞,然后搓成團子,擱在一個小碟子里。
黃白云說:“賢弟先請!”
卓孫之謙讓了一番,便拈出兩個紙團子,展開,分別是“楊貴妃”“近視眼”。
卓孫之站起來,踱了幾步,出口吟道:“風前仙袂飄飄舉;天上星辰斷斷無。”
黃白云說:“好得很。第一句借用《長恨歌》中的意味,以隱喻楊貴妃;第二句寫近視眼之觀物朦朧,絕妙。我也想出來了:面前但覺乾坤?。徽粕溪q嫌體態(tài)肥?!?/p>
卓孫之臉一熱:“兄之造句比我的自然、貼切,且有深意。第一句寫近視眼,言近而旨遠;第二句是‘環(huán)肥燕瘦之概括,卻直指楊貴妃。該兄了?!?/p>
黃白云又拈了兩個紙團子,展開一看,寫的是“抹胸”和“蟹爪菊花”。
“孫之,我獻丑了。你聽:乳香貼護雙峰凸;花蕊撐開八腳圓。”
“白云兄,妙自然是妙,第一句太香艷了。我的是:新詞抱肚誰家寶?瘦影爬沙滿地金。你看如何?”
黃白云說:“弟之作在我之上,我服了。夜深了,下次再續(xù)雅興吧。孫之,你在京日子長,也有閑得無聊的時候,便可去找我的小友白黃云。他的姓名和我的姓名只是倒了一個字,比我小十來歲,在太醫(yī)院當御醫(yī)。我們共事多年,意趣頗為相投,醫(yī)術是極高明的,又好詩賦之道,你們可以交交朋友。我為你寫封引薦信,可好?”
“謝謝?!?/p>
“這個白黃云呀,平生的毛病就是過于狂傲,他很難得看起一個人,尤其在醫(yī)術上;但確實是一個高雅的人,才氣橫溢。如不改這毛病,恐怕有殺身之禍。”
這話是什么意思呢,卓孫之聽不懂。
“白云兄,我明日一早動身,就此告辭了?!?/p>
“好,一路平安?!?/p>
菊花凋殘了,紅梅開了,春節(jié)快到了。
卓孫之神情凄切地回到了湘潭。
當他走進黃白云的醫(yī)寓時,恍如一只孱弱不堪的病鶴。
卓孫之說:“白云兄救救我?!?/p>
聲音微弱、嗚咽,黃白云大吃一驚,忙招呼卓孫之坐下,熱情地沏上茶。
“孫之,怎么回事?”
卓孫之長嘆一聲,隨之眼淚也下來了。
“白云兄,臨到回家前的一個月,腦袋突然劇痛不止,我以為是偶感風寒,只好延醫(yī)診治,竟然藥石無效。早些日子,實在不堪忍受,只好持兄所寫之引薦信,到太醫(yī)院去找白黃云先生切脈。他很熱誠,切脈罷,說:‘你的壽期還有一月左右,速速歸家料理后事,要不就來不及了。白云兄,你救救我吧,我上有老母,下有兒女,怎么能撒手而去?到如今,才知道賺再多的錢又有什么用,省吃儉用又為的是什么,我好悔?!?/p>
黃白云說:“莫急,待我來切切脈?!?/p>
卓孫之急不可待地把手擱到醫(yī)枕上,黃白云斂聲屏氣,給他細細切脈,認真地辨識脈象之后,說:“這白黃云不愧為杏林國手,他的診斷準確無誤。你平日思慮太多,腦髓虧損,唉!”
卓孫之大喊一聲:“難道我只有坐以待斃?你黃白云以簫救人,難道就想不出什么法子來救我!”
黃白云的心“怦”地一響。他想起那支被劈碎的竹簫,斷痕里沾滿血絲,那是吹簫人心氣之所在,然后熬出湯汁以灌,續(xù)回那一口將斷的氣息。他在廳堂里踱起步來,足有個把時辰,然后停住步,說:“你得的這種病,論理恐難生還。我剛才想出一方,聊作診治,病好了我不居功,沒好也不是我的過,如何?”
卓孫之說:“兄只管講來。”
“你的帽莊所制之粗氈笠帽,多為引車賣漿者所戴,又因家貧,五年十年難得更易,且不常洗。你千方百計去收買,記著,要青壯年所戴的氈笠,不怕破,不怕臟。”
卓孫之驚大了一雙眼睛,說:“天下哪有用破舊氈帽入藥的?!?/p>
“這你別管,我自是有依據的。收這些氈帽,人家未必情愿,要舍得出錢啊?!?/p>
卓孫之說:“……我……知道……”
第二天,城中到處可見冠冕帽莊所貼的“告示”:凡青壯年所戴之一年以上的舊破氈帽,可到帽莊來換取新帽,并另付一頂新帽的現(xiàn)錢以表謝忱。
眾人議論紛紛,這帽莊掌柜是不是發(fā)瘋了?哪有這樣做生意的!更多的則是贊譽不已,這是做善事啊,破財消災,破財積德,卓孫之必有好報。
來換帽的人源源不斷,破舊氈帽竟收了幾千頂。
站在柜臺里的卓孫之,一臉是笑,一輩子他就沒這樣快活過!
黃白云應邀前來,他望著輕松快活的卓孫之,心想:這病應該是有救的。他從中挑選了百來頂又臟又破的笠帽,都是油汗浸染、污垢厚積。然后安排人在后院架起大鐵鍋,盛上清水,把氈笠投入,升火煎熬。他對卓孫之說:“待煎熬出濃濃的湯膏,用大瓦壇盛了,早晚各服一小碗,你可記住了?!?/p>
卓孫之說:“記住了?!?/p>
黃白云飄然而去。
三個月過去了,卓孫之劇烈的頭痛日輕一日,又過了些日子,竟痊愈如初。
卓孫之訂制了黑漆金字大匾,上有四個大字:神仙中人!雇請了鼓樂班子,一路燃放爆竹,把大匾送到了黃白云的家里。
黃白云望也不望那塊匾,待鼓樂班子散去了,對卓孫之說:“白蘭地還未開瓶,飲一盅如何?”
“一盅太少,我們要一醉方休。明日我請你去游雨湖,再邀幾個朋友,在湖心亭作文酒之會?!?/p>
“好。”
“孫之,你得暇寫一封信給白黃云先生,告之詳情,非為自炫,實可讓其警醒也。來,喝酒!”
“好,喝酒!”
不久,黃白云收到自北京寄來的白黃云的信札,便拆閱之。
白云先生:
京師一別久矣,常在念念中。頃接卓孫之函,盡悉詳情。先生之醫(yī)術,在我之上,拜服不已。
卓君腦髓虧耗,劇痛難熬,按古方唯以生人腦方可救治。生人腦豈可得之,故我斷為絕癥。然先生以健壯者所戴之氈笠入藥,乃前無古人也。氈笠戴于頭,浸濡腦汗,亦積存健壯者之精氣神,以理推之,自可補腦。平生狂傲,以醫(yī)術自矜,日后豈可不檢點乎。謹拜。
白黃云頓首
黃白云讀完信,微微一笑:“黃云有救矣!”
日子如流水般逝去。
果然,白黃云在未來的日子里,拾得了一條活命。
西太后垂簾聽政,光緒臨朝,新黨舊黨相爭日劇。突然光緒帝重病在床,欲治愈則太后不悅,若出差錯則有彌天大罪。白黃云忽一日口吐鮮血,以病乞歸。以他先前的脾氣,是認為沒有什么不可治的病癥,除非是絕癥。他的請求很快被恩準,暗自一笑,從此避開這是非之地了!
出京前,他給黃白云發(fā)了一封急信:“白云先生,不日我將到貴地探訪,把酒臨風,縱論醫(yī)道人心,其喜何如!”
虎 骨 酒
金福堂是家資深年久的大藥店,與天福堂、地福堂、人福堂在古城湘潭并稱“四大堂”,在省內外都是名聞遐邇的。
金福堂坐落在商號與店鋪林立的平政街中段,磚石結構的大門樓上,浮雕著奔鹿、飛鶴、青松、翠柏、壽星,不獨雕工好,而且敷了彩,很搶眼。兩扇很寬大很笨重的黑漆大門終日敞開,門上釘著拳頭大的銅釘,每扇九九八十一個;門楣上懸一塊黑漆金字大匾,是一位老翰林的遺墨,“金福堂”三個頗有《龍門碑》風致的隸字端莊穩(wěn)??;大門兩側,嵌著一幅用紫檀木雕鐫的聯(lián)語,字用綠色填描,一邊曰:“鶴飲仙水”,另一邊曰:“鹿銜靈芝”。
金福堂除為本城中醫(yī)開出的處方配藥外,還有自設的藥坊,生產各種膏、丹、丸、散、酒,鋪面和藥坊共請得伙計數十人。
每個藥店都有一種或幾種獨有的名牌藥,金福堂最讓人看重的是虎骨酒。往往在立秋這一天,抬著籠中的活虎,吹吹打打,在城中各街道、碼頭游過一大圈兒后,即殺死,取出筋、骨,配上祖?zhèn)髅胤剿薅ǖ乃幬?,泡入上等的白酒中,到立冬再開壇發(fā)賣,賺項是極為可觀的。
虎骨酒可以強筋壯骨,祛除風濕,據稱男人喝一杯上床,八面威風。這東西,好!
金福堂的老板叫楚怡君,五十來歲,胖胖的,面目很和善。他的家眷安置在城西一條清靜的小巷中,有一個很寬敞的庭院。他和伙計一樣,天不亮就進了店鋪,直到夜深在店里各處巡查一番后,才叫一輛人力車拉回家去。店鋪與藥坊不在一起,店鋪里住著一個賬房先生、幾個學徒和一個做飯兼養(yǎng)虎的熊伏生。
熊伏生的老家在鄰縣湘鄉(xiāng)的鄉(xiāng)下,是一個遠房親戚介紹到金福堂來當大師傅的。他四十七八歲的樣子,身板還硬扎,只是額頭上已見細細的紋路,臉色黝黑。他從早到晚難得說幾句話,因為他覺得沒什么可說,大字不識一個,加上湘鄉(xiāng)話發(fā)音奇特,聽起來很費力。他老是穿一身青粗布衣服;頭上盤著一條長長的青布巾,像一個桶箍;腰間系一塊油膩的圍腰,只有睡覺時才解下來。他無兒無女,妻子住在鄉(xiāng)下低矮的茅屋里。
藥坊有專門的大師傅,熊伏生只做店里十來個人的飯菜,他覺得很輕松。一得閑,便拎起掃把,把店鋪里外掃得干干凈凈。
楚老板很看重他,常到廚房和他聊幾句閑話,遞給他一支紙煙,問一問鄉(xiāng)下的風土人情,熊伏生覺得生活很有滋味。
熊伏生來時是年初,金福堂剛從山里買來一只百把斤的小老虎。去年的那只老虎已經殺了,換成虎骨酒了。小老虎安置在后花園一角的木棚子下,用一個鐵籠子關著。原先是有一個專門養(yǎng)虎的人的,在熊伏生來后,楚老板見熊伏生能干,又有精力,便把那人辭了。楚老板交代熊伏生,每天在飯后,順便給老虎喂食——除喂從肉鋪買回的新鮮豬肉、牛肉、羊肉外,還要把一些飯桌上的剩飯剩菜收拾起來,用一個鐵盆子盛著,塞到籠子里去。
熊伏生很喜歡喂老虎,端著肉食,穿過花紅葉綠的花園,好像走在鄉(xiāng)下的田野上一樣,心里感到親切。月季、芍藥、打不死、七葉一枝花、葡萄藤,還有石砌的假山,看得他眉毛一顫一顫的。
虎籠子的下方,有個尺把大的小門。熊伏生第一次去放食時,老虎長嘯一聲,呼地撲過來,嚇得他連忙后退,出了一身冷汗。隨即他憨憨地笑了,用湘鄉(xiāng)話說:“畜生,我給你送吃的,你還敢罵人!畜生,我讓你罵!”他索性坐在一邊,把一塊肉放在手上翻弄,逗得老虎涎水直流,吼跳不止。于是,他哈哈地笑了。
待到老虎累了,躺下來,似乎絕望了,他才走上前去小心地打開小鐵門,把肉食丟進去。老虎便一躍而起,抓過大肉塊,猛吃起來,吃完了久久地望著熊伏生,眼里似乎含著感激。
“畜生,認得我了吧?以后要老實一點兒,曉不曉得?”
老虎長嘯一聲,好像是回答他。
以后,每次喂食,熊伏生總要在虎籠子旁呆上一陣兒。他覺得老虎很孤單,就像他一樣。老虎對他也日益熟諳起來,只要聽到他的腳步聲,就會發(fā)出一陣歡嘯;只要聽到“畜生”兩個字,就會臥下來,乖乖地等他打開小門放入肉食,然后再歡快地吞咽。
大概先前在鄉(xiāng)下,浸冷水太多,一雙草鞋總是濕淋淋的緣故,熊伏生的膝關節(jié)忽然疼痛起來,挑水過店堂時,腿有點兒發(fā)顫。
楚老板坐在柜臺邊抽煙時,一雙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他抽空到廚房,關切地問:“伏生,你的膝關節(jié)痛吧?”
熊伏生感動了,囁嚅著說:“不礙事的,不礙事的?!?/p>
“本來,應該搞兩瓶虎骨酒給你喝,可惜……你從來不喝酒。我有個方子,很靈,你每天想辦法用缽子接一些虎尿,里面放點兒紅糖,就熱喝下去。虎是店里的,你又是店里的人,外人我是不會允許的?!?/p>
熊伏生連連點頭。但忽而又有點兒吃驚:取老虎尿容易嗎?即使老虎馴順,尿也不是輕易能得到的呀!
老虎怎么曉得把尿拉在缽子里呢?熊伏生為這件事傷起腦筋來。人一急,有時也會急出一個好法子來。他暗自得意了。
他把一個大瓦缽放在虎籠子前,然后蹲下來,把尿嘩嘩啦啦地拉在缽子里。后來,他一拉尿,老虎覺得很新鮮,就嗚嗚地歡叫不止。熊伏生笑了:“畜生,看清了吧,你也要這樣做!老子腿痛,靠你的尿來治,曉不曉得?”
說完,將另一個大瓦缽從一個小門兒里塞進去,放平。老虎一見,掉轉頭,把屁股對著缽子,竟嘩嘩地拉起尿來,一些灑在缽子里,一些灑在缽子外。
熊伏生笑罵一句:“狗娘養(yǎng)的,乖乖,你硬是通人性!”
他端出缽子,擱上一點兒紅糖,咕咚咕咚地喝灌下去。虎尿騷,難喝,為了治病,還是硬喝下去了。
熊伏生每天喝一點兒虎尿,果然靈驗,不到兩個月,膝關節(jié)竟然不痛了。他從心底里感激楚老板和這只通人性的老虎。他對老虎更加細心侍候,一日三頓,從不拖延;盛夏時,還會打來幾桶水,用瓢舀著往老虎身上潑水,老虎乖乖地伏著,賺取一身清涼。熊伏生夜里睡不著時,索性起床,到虎籠邊坐一陣兒,和老虎說幾句知心話。
老虎長得越來越壯實了,楚老板很高興,見了熊伏生總要夸獎一陣,還說明年一定要加他的工錢。
熊伏生對這些倒不在乎,他只覺得和老虎在一起時,心里便快活。
有一次,老虎在籠子里跳躍、翻撲時,有一只前爪撞破了皮,出了一點兒血。熊伏生忙到店堂要了一帖治傷的小膏藥,令老虎把傷了的爪子從小門里伸出來,給傷口貼上去。老虎感激地在籠子里打了好幾個滾兒。
“畜生,你也會親近人嗎?”
盛夏,后花園開著幾籬牽牛花,紅、紫、藍、白,像無數小喇叭朝天吹著。熊伏生采了些花,用一根長長的狗尾巴草串起來,掛到鐵籠子上。然后,打開大鐵門(現(xiàn)在即使開這大鐵門,老虎也不會躥過來傷害他),把一大桶水放進去,讓它自個兒去飲水、戲水,然后隨手把門一關,便提著大竹籃上街去買菜。
一個伙計到后花園的廁所去小便,剛走到店堂與后花園相接的大門邊,便急轉身驚呼著跑回來,煞白著一張臉。
“楚……老板,……老虎……出了……籠子,在后……花……園里……跳……”
一霎時,整個店堂的空氣凝固了,站著的腿肚子發(fā)軟,坐著的呆若木雞,幾個買藥的顧客嚇得一溜煙跑了。
老虎之所以跑出來,是因為熊伏生忘記插上鐵籠子大門的閂子了。
楚老板驀地站起來,眼睛一橫,吼道:“慌什么!快把店堂與后花園相連的大門閂緊??焱ㄖ笥业赇?,說老虎把籠子沖開了,讓他們小心一點兒。能沖開鐵籠子門的老虎,才真是好虎哩。”
伙計們忙行動起來。
楚老板一顆心稍稍落下,他知道后花園的圍墻有三四丈高,老虎是躥不出去的。
賬房先生是個戴眼鏡的瘦長個子,一搖一搖走到楚老板跟前,說:“是不是到警察所喊兩條槍來,給這畜生吃幾粒鐵彈子!”
楚老板說:“蠢話!那些活祖宗一出動,要錢,要吃酒席,難侍候。再說,打死了,虎骨酒就賣不起價了?!?/p>
賬房先生說:“那怎么辦?老虎絕對不會自己進籠子里去?!?/p>
“快去把熊伏生叫來,看他有什么辦法?”
一個伙計立刻打飛腳去了,一袋煙工夫不到,就把熊伏生找了回來。
他一進店堂,放下籃子,說:“不要緊,我進去把這畜生逗進籠子里去?!?/p>
楚老板半晌不做聲。
“楚老板,你說句話?!?/p>
“使不得,老虎性子野,出了人命,如何得了?”
熊伏生急了,說:“不會的。即便出了意外,我的命不要金福堂負責,大家可以作證?!?/p>
楚老板這才說:“也好。不過,你說需要準備一些什么東西?”
“買一只十來斤的活狗和一只三四斤的大雄雞就行了?!?/p>
狗和雄雞,很快買了來。
為了以防萬一,楚老板又叫伙計們各執(zhí)鐵棍,再借一張碼頭上起貨用的大繩網來,守候在大門兩側。他說虎可打傷,切不可打死。
熊伏生先提了汪汪叫的狗,站在門邊,聽了一下里面的動靜,便飛速拉開門,緊跑幾步,把已松了綁的狗丟到花園里,然后奔回來,重新閂緊門。
花園里傳來老虎追逐狗的呼嘯聲,狗奔逃時驚恐的叫聲,繼而一聲慘叫,狗肯定被咬死了。撕扯狗肉的聲音,利齒咀嚼的聲音,伙計們都聽到了。
待后花園一切都平靜下來,熊伏生從一個伙計手上接過大雄雞,說:“我一進去,你們趕快關緊門,怕這畜生萬一發(fā)蠻,沖到店堂里來,就不好辦了?!彼謱Τ习逭f:“如果出了事,與你沒有任何關系,是我自愿的。”
熊伏生自進店來第一次說了這么多話,而且大家都聽得認真,老板心里很感激。
他提著雞,打開門,悄悄走了進去。
身后的門“砰”地關了。
老虎已經吃得有些飽了,正在假山邊玩耍。這是它進城以來最快活的一天,吃了活狗,而且可以在花園里跳躍奔躥。
熊伏生一步一步走到離老虎丈把遠的地方,親切地喊道:“畜生,畜生,快跟我來!”
老虎見是熊伏生,高興地打了個滾,然后歡快地跑過來。
熊伏生舉起大雄雞,輕輕移步走向那邊木棚下的鐵籠子,口里不停地喊著:“畜生,畜生,聽話些,跟我走?!?/p>
老虎一邊盯著他手上的雞,一邊跟著他移步。
熊伏生的腿肚子直打顫,心咚咚地跳得很重,口里喊著“畜生、畜生”,心里卻念著“菩薩、菩薩”。他想起鄉(xiāng)下可憐的妻子,沒有他,只有去討飯?!氨S游已?,菩薩!”
終于走到鐵籠子面前了,果然大鐵門敞開著。
突然,熊伏生將大雄雞往籠子里一丟,身子飛快地往旁邊一閃。
雞撲打著翅膀,尖聲地啼叫。一霎時,老虎的注意力全引到雞上面去了,它毫不猶豫地躥躍進籠子里,用爪子去抓雞。熊伏生立即手腳麻利地關了大鐵門,閂上笨重的鐵閂子。
他對著店堂高聲喊道:“關住了!門關住了!”
院門打開了,楚老板和伙計們躡手躡腳、慢慢騰騰走進后花園,似乎還心有余悸。
熊伏生腳一軟,癱倒在地上。
楚老板吩咐伙計們到街上去送消息,嗓子要響,一路喊過去。
楚老板親切地對熊伏生說:“伏生,我要謝謝你,你幫了店里的大忙?!?/p>
熊伏生引虎入籠的新聞,立即傳遍大街小巷,店里天天熱鬧非凡,生意也興隆起來,不但虎骨酒一搶而空,就連其它丸藥膏散也很行銷。金福堂變得神秘起來,一個火頭軍居然能降服活虎,其他人的本事那還了得!
每逢店里人多時,楚老板便把熊伏生請出來當眾介紹,熊伏生搓著手,憨憨地笑,這更增添了人們的好奇與神秘感,于是,店里的生意便又要掀起一個高潮。
銀錢叮當地響,楚老板的心醉醉的。
快立秋了。
按金福堂的舊例,該把養(yǎng)得滾滾壯壯的活虎,抬到街上游一圈兒,吹吹打打熱鬧一場,然后殺虎取骨抽筋,配上各種藥物,炮制虎骨酒。
楚老板趁熊伏生喂老虎時,有意無意地說:“好虎,這批虎骨酒準是俏貨!”
熊伏生一聽,臉便陰沉下來,眼里淚汪汪的,勾著頭發(fā)木。
楚老板一見,于心不忍,悄悄地走了。
熊伏生沒事就坐在虎籠子邊,看老虎無拘無束地來回躥跳,看它進食,看它睡覺,心里便覺得充實。
到了立秋這一天,金福堂沒有抬虎游街,立即引起各方面的關注和好奇,不斷地有人到店堂里來打探消息?;镉媯兌及闯习宓慕淮宦尚Χ淮?,神神秘秘的,弄得這只老虎成了全城的“明星”。
鄉(xiāng)下忽然捎信來:熊伏生的妻子病了,讓他回去一趟。
楚老板立即準他半個月的假,并從錢柜里摸出四塊光洋,說:“這是給你的賞錢。好好照看你的媳婦。半個月不夠,你就延假,不扣工錢,好不好?”
熊伏生忽然問:“誰來喂老虎呢?”
楚老板說:“你放心,我親自領著伙計去喂?!?/p>
“那好。你們去喂,這畜生有些欺生,我?guī)銈兾箮状?,好不好??/p>
楚老板很不情愿地點點頭。
熊伏生砍了塊肉,領著楚老板和兩個伙計來到鐵籠子邊,說:“這畜生懂事得很,有時比人還懂道理,我的腳痛全靠它治好的?!?/p>
他走到鐵籠子前,輕輕打開那扇小門,把肉放進去,說:“畜生,我要到鄉(xiāng)下去了,以后就由他們來喂你,曉不曉得?我回來時,一定帶一條臘狗肉給你吃,好不好?”
兩個伙計只想笑,但還是忍住了。
把一切安排妥當,熊伏生向楚老板和伙計們道了別,才放心搭長途汽車回湘鄉(xiāng)去了。
第二天,金福堂請了一個管樂班子,八個大漢穿戴齊整,抬起虎籠子,在洋鼓洋號的伴奏下開始游街?;⒒\子上扎著紅綢帶,表示吉慶。
這一天成了湘潭的盛大節(jié)日,男女老少站滿了街道兩旁,喧鬧聲此起彼伏。
“看,這就是熊伏生降伏的老虎?!?/p>
“好威風的神虎,這虎骨酒一定有奇效?!?/p>
“那還用講!”
游完了街,當晚金福堂關上店門,院內到處燈火通明。開罷酒席,幾條彪形大漢在楚老板的催促下,走向虎籠。
老虎見這么多人擁來,不知道將發(fā)生什么事,便呼嘯不已。它的眼睛像電光一樣亮,尋找著一個熟悉的身影,但怎么也找不到,因而有些頹喪。
一根粗壯的長竹杠,從籠子的鐵柵之間橫穿過去,落在老虎的背上。竹杠兩頭,各已站好兩條大漢,抓住杠子,拼命往下壓。
老虎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咆哮起來,使勁往上拱,但天地太小,施展不開。杠子往下壓,往下壓,老虎痛苦地喘息著,吐著白沫,無可奈何地趴下了,癱軟了。
一個扎紅頭巾的漢子,握一柄鋒利的梭鏢,兇狠地站在虎頭的前面。梭鏢準確無誤地刺入老虎的咽喉,一股腥味的血泉水般涌出來。
老虎用眼角的余光,最后掃視了四周,它要等的那個人沒有在這里,便悵憾地閉上了眼睛……
楚老板此刻坐在花園的一座假山旁,細細地品著茶,悠閑地聞著在秋風里飄起的菊香。
幾個漢子恭恭敬敬地來到楚老板面前,每人領得一個紅包封。
金福堂的這一批虎骨酒,都被人訂購了,價錢比往年高。
那張虎皮賣給了商會會長。
山里獵戶又送來一只小老虎,付了錢后,它又被關入了那個血腥味猶濃的鐵籠子里。
熊伏生在二十天后,才挑著一些湘鄉(xiāng)土特產和一大條臘狗肉,回到金福堂。他把土產分贈楚老板和伙計們,然后提著狗肉到后花園去看望老虎,楚老板趕忙跟了上去。
籠子里只有一只新買來的小老虎,憨態(tài)可掬地在跳躍撒歡。
熊伏生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的臉變得陰沉沉的,無力地坐在籠子邊。
“伏生,我曉得你喜歡老虎,所以又買了一只,仍舊由你喂養(yǎng),好不好?你明年的工錢,由每月兩塊大洋長到三塊!”
熊伏生一動也不動,忽然說:“到了明年立秋,這只老虎又會要殺的,我不忍心。我好孤單啊,在鄉(xiāng)下,無田無土,無兒無女……”
他忽然嗚嗚地哭了起來。
楚老板一個勁兒地勸,好容易才勸住了。
熊伏生把狗肉塞進籠子里,看著小老虎一口一口地吃完,然后說:“楚老板,我想回鄉(xiāng)下去,和屋里人做個伴兒?!?/p>
不管楚老板和伙計們如何挽留,熊伏生執(zhí)意不肯留下。
楚老板買了幾盒湘潭名產燈芯糕和兩瓶龍牌醬油送給熊伏生。但熊伏生怎么也不肯收下,急步出了店門,好像怕沾染什么。
秋風很冷。
責任編輯 王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