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甲
他沖著父親喊:“傻……”硬生生地收住“傻”后面的那個“子”,有點兒尾音。父親重復他的話:“傻子!”坐在椅子上傻樂。他的眼淚忽然落下來。相似的場景,隔了幾十年的光景。當年做數(shù)學題,他做錯了,父親罵他傻,他哭了。這次他說父親傻,還是他哭了。
他悶坐在客廳里檢討自己。自從父親病后,他一直對父親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最近,這念頭愈發(fā)強烈。強烈的原因,是父親的狀況在日益下滑,感覺越來越癡呆了。他覺得父親還不算老,離70歲還差幾年呢。
父親是突然被醫(yī)生診斷為老年癡呆癥的,在此之前,父親常常一拍腦袋說自個兒老糊涂了,一句話說了上半句,忽然忘了下半句。醫(yī)生并沒有靈丹妙藥,但是建議持續(xù)訓導,延緩癥狀的蔓延。
父親退休時,他陪父親喝酒。父親喝多了,溫柔地說:“從今往后,我就開始享受生活了。你不一樣,你得當?shù)烀炖?。不過,我覺得可以等著你退休。那時我們都輕松啦,有可能我老得走不動了,你就牽著我到處轉(zhuǎn)。那時我可能再也不‘老奸巨猾’了,換成你啦?!?/p>
“老奸巨猾”這話,是有一次他跟父親拌嘴時說的,把父親樂壞了,直夸他看清了本質(zhì)。父親退休之前是個會計,和算盤打了半輩子交道。雖說后來有了計算器,但他依然相信算盤。有一回,他開玩笑說,父親的悼詞一句話就夠了,這個人一生都在精打細算。父親滿意,不過父親說,悼詞可以長一點,比如,他是他們村第一個吃上商品糧、娶上城里媳婦的人,一表人才。按現(xiàn)在流行的話來說,帥呆……他獲得獎狀獎杯52 次,高級會計師……兩人都笑了。
母親安頓好父親,出來說:“不要太操心你爸,他這是返老還童了,他不威風八面了。退一步,把他當兒子看!這樣子,會不會好點兒?”
他不認為父親就這么廢了。他希望自己的父親像別人的父親那樣,打麻將、養(yǎng)花或者釣魚,正是含飴弄孫的好時光,但他無力改變。周末,他們一家3口來陪父親。父親想不起孫子的名字,到了晚上拉著孫子的手說:“你怎么還不回家?你爸媽要急壞的!”
慢慢地,父親不肯出門了,坐在沙發(fā)上,一坐就是半天,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抑或什么也沒想。能吸引父親注意力的只有母親,只要她出門,父親便站起來,拉住她的袖子。
醫(yī)生羅列的焦慮、偏執(zhí)、不合作等癥狀,在父親身上還沒出現(xiàn),但他的失憶癥狀越發(fā)明顯。有一天,父親忽然說:“羊山。”那是父親的老家,自祖父祖母去世之后,他已經(jīng)多年沒回去了。他問父親是不是要回羊山?父親點點頭。
他請假帶父親回老家,可父親又不肯了,怎么勸也沒用。父親單曲回放似的說:“我沒爹沒娘了?!?/p>
他一個人回去,拍了照片回來,老家的水井、舊房、核桃樹……父親看著看著,一個勁兒流眼淚,直到看到一個老頭子,才說了一句:“他屋后頭的櫻桃,甜。”
這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讓他來神。他再一次回老家,請這位老人來城里陪父親。老人來了,帶來了鄉(xiāng)音,父親的一些記憶似乎被激活……他們手拉著手說了一句話,接著又說了一句。鄉(xiāng)音像是一味藥。
他說:“爸,我是誰???”父親看看他說:“爸,我是誰啊?”他說:“你從哪里來?”父親說:“ 你從哪里來?”他又說:“要到哪里去?”父親說:“要到哪里去?”
這不是哲學問題,而是父親又開始學說話了,很動聽。
(摘自《分憂》)(責編 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