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母認子惹官司，中國第一例買家狀告生母案

一潤

江蘇省沛縣女子張彩虹，苦苦尋子20年，歷盡艱辛，終于找到被拐的兒子，欣喜萬分的她擁著兒子流出了幸福的淚水。然而，就在她與兒子團聚沒多久，兒子的養(yǎng)父母竟把她和兒子告上了法庭，要求他們賠償撫養(yǎng)費30萬元。買家狀告生母，這個案子會如何收場呢？

2013年9月24日清晨，蒙蒙細雨籠罩著沛縣縣城，張彩虹的心情和那天的天氣一樣，也蒙著厚厚一層陰云。來自全國各地近百名尋子家長趕到沛縣，聚集在沛縣的“好人廣場”，聲援張彩虹尋子。張彩虹聲淚俱下地敘述著自己20年尋子的悲慘遭遇。談及失散多年的孩子，這個45歲的中年婦女數度哽咽。9月25日，萬人聚焦的養(yǎng)父母狀告養(yǎng)子及親生母親的案件在徐州市沛縣人民法院開庭審理……

時間追溯到1988年，21歲的張彩虹在東北讀完衛(wèi)校后，被分配回老家沛縣人民醫(yī)院工作，接著與當地汽車站的李德軍相識并結婚。一開始，婚后的生活還算和諧，但因為一起居住的公婆重男輕女，張彩虹第一胎懷孕時，由于檢查出是女孩，在婆家人“要生男孩”的強大聲勢下，為了維持家庭關系，她無奈地選擇了流產。

25歲那年張彩虹再次懷孕。多疑的婆婆擔心又是女孩，多次要求她去做胎兒性別鑒定，但遭到張彩虹的反對。后來，在丈夫的支持下張彩虹索性跑回娘家待產。但隨之而來的是，婆家指責娘家不通情理，兩家人矛盾不斷。為緩和兩家的關系，母親勸張彩虹把孩子打掉。張彩虹卻認為，她和丈夫之間沒有矛盾，至于兩個家庭之間的矛盾，可以調和，她堅持要把孩子生下來。

懷孕9個月，眼看孩子要出生了，兩家的矛盾突然激化，張彩虹不得不來到徐州郊區(qū)表哥魏成河家借住。1993年7月12日，張彩虹在表哥家附近的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順利產下一名男嬰。“我當時疲憊地睜開雙眼看了一下，孩子小臉粉嘟嘟的，眼睛可有神，是個男孩，心想這下在婆婆那里總算可以交差了?！睆埐屎缁貞浾f。第二天早上，表嫂故意抱著男嬰在張彩虹眼前晃了一下，然后說：“彩虹，你這孩子腿怎么伸不直？不會是個殘疾吧？”張彩虹身子虛弱，一聽表嫂的話心里著急，她有氣無力地說：“那咋弄，你趕緊抱去醫(yī)院看看吧！”

直到第二天晚上，抱著孩子去醫(yī)院看病的表哥、表嫂才回來，但兩人懷中均沒抱孩子。張彩虹心頭一驚，急忙詢問孩子的下落。表嫂輕描淡寫地說：“彩虹，是個殘疾，醫(yī)生說治不好了，要他干啥呢，扔了?！甭劼牬搜?，張彩虹痛哭流涕，她不顧產后的虛弱，從床上下來，非要去醫(yī)院找孩子。直到表哥、表嫂答應回去找孩子，她才滿臉是淚地重新回到床上?？梢贿B過去了10多天，表哥、表嫂每天早出晚歸，卻沒有孩子的任何音信。

張彩虹既惶恐又悲傷，把表哥、表嫂一頓臭罵，責怪他們不征求她同意就把孩子給扔了。當時她不敢回婆家和娘家，絕望之下，只身前往東北，從此和表哥表嫂斷絕了往來。在牡丹江畔，精神崩潰的張彩虹曾幾次投河自殺，都被好心人救起。后來，她聯(lián)系到在東北某療養(yǎng)院做護士長的同學，在療養(yǎng)院住了一年多。這期間，她沒和丈夫及父母聯(lián)系過。

談及此事，張彩虹懊悔不已：“當時不該走。懷孕時，我一直在手術室上班，從醫(yī)學角度上，我想著孩子可能因X射線影響才有毛病?？蔀楹嗡啦灰娛?？”時至今日，回憶起表哥表嫂，張彩虹難掩內心的激憤之情：“我從小就和表哥一起玩，非常信任他們。我感激他們收留我，孩子生下來的第一晚，還是表嫂摟著娃兒睡的?！?/p>

張彩虹的突然出走，讓丈夫李德軍感到莫名其妙，在苦苦尋妻無果一年后，李德軍只得向法院起訴離婚。1995年，張彩虹重返沛縣，回到醫(yī)院繼續(xù)工作。李德軍已再婚，張彩虹也重新組建家庭，不久又有了孩子。她沒有向現(xiàn)在的丈夫提起那個失去的孩子。張彩虹以為新生活開始了，過往的不幸或將就此塵封。

時間的車輪駛進了2010年1月。一天下午，張彩虹平靜的生活被兩個陌生人的一席對話徹底攪亂。那天，張彩虹正在醫(yī)院給病人打吊瓶，科室門口有一男一女在閑談：“就那孩子，男的是汽車站的，女的是人民醫(yī)院的護士，當年說生的孩子死了，其實沒死，還活著。這護士真可憐……”張彩虹心里一驚，馬上意識到是在說她的兒子。但當她追出去時，聊天的人已不見了蹤影。

自己的兒子還活著！張彩虹難以置信，卻又驚喜不已?？墒怯捎诤翢o線索，到哪里去尋找孩子讓她犯起了愁。表哥和表嫂與自己無仇，他們?yōu)楹我獙⑺暮⒆颖ё吣?？可如果說他們真因為孩子殘疾將其丟了，按常理無論如何也應該先征求她同意啊！想著想著，張彩虹突然回憶起以前表嫂經常提起她的親妹妹張永云一直不能生育，渴望能有個兒子。難道自己的兒子被表嫂送人了？

寢食難安的張彩虹把這件事告訴了丈夫。獲得家人理解和支持后，她開始了漫長而煎熬的尋子之路。幾經周折，張彩虹打聽到了表哥的電話，魏成河卻在電話中堅稱，她的兒子已經死掉。張彩虹說，那段時間她就像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四處打聽孩子的下落，只要是老家張寨來的病人，她都會和他們細聊打探。

一次，在與一位張寨來的病人閑談中，張彩虹得知，此前一直被傳不能生育的表嫂的妹妹張永云，竟然有個17歲的兒子。直覺告訴她，那個孩子可能是她的。張彩虹獲知孩子的名字及就讀學校，查出這個被取名為劉尚尚的男孩，出生年月竟和她的兒子完全一致。

2010年9月，張彩虹悄悄來到劉尚尚就讀的學校?！昂⒆娱L得和他爸年輕時一模一樣，并無殘疾，非常健康?！睆埐屎缧老踩艨瘛Ｔ谒脑偃忉屨f服下，劉尚尚最終同意和她去做親子鑒定。10月中旬，鑒定結果證明了張彩虹和劉尚尚的親子關系。然而討要兒子的過程卻并不順利。

張彩虹找的第一個人，就是表哥魏成河：“他小時候在我們家長大，我媽待他像親生兒子一樣，沒想到他會這樣對我?！边@次找到兒子了，張彩虹打電話質問魏成河，他還語氣堅定地稱“孩子早就死了”！直到張彩虹拿出親子鑒定書，魏成河才冷冷地說：“有種你去告我。”張彩虹氣得渾身發(fā)抖。

這時，讓張彩虹沒想到的是，剛認回的兒子突然間又消失了。原來，養(yǎng)父母劉廣玉、張永云已得知消息，唯恐兒子被張彩虹搶走，他們一面騙劉尚尚說是他親生父母拋棄他，一面替劉尚尚轉學至杭州。無法聯(lián)系上兒子的張彩虹又氣又急。無奈之下，2010年10月21日，張彩虹來到沛縣泉山公安分局報案：兒子被拐騙。但公安機關認為，此案發(fā)生在10多年前，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86條的規(guī)定，拐賣婦女、兒童案的訴訟時效為10年，此案已過追訴時效，不予立案。

對此，“寶貝回家尋子網”創(chuàng)辦者、“中國十大法治人物”張寶艷感慨：“訴訟時效過期是被拐兒童案件普遍存在的一個軟肋，孩子被拐時很小，孩子長大后找到親人才有可能知道人販子與買主的具體情況，而這個時候失蹤兒童家長再想追究買主及人販子，基本上訴訟時效都已過期，這將導致人販子與買主逍遙法外！”

張彩虹到處求助，希望有人幫她“解救”孩子。她甚至到北京上訪，事情驚動了公安部打拐辦主任陳士渠，他親自打電話督辦此案，仍然未果。2013年6月的一天，張彩虹突然接到“寶貝回家尋子網”志愿者打來的電話，說劉尚尚重返學校準備參加高考。興奮不已的張彩虹立即趕了過去。

這一次，劉尚尚相信了母親給他講述的自己被人騙說“夭折”的經歷，翻看著母親這些年尋子積攢下的一沓厚厚的車票和報案求助憑證，時年20歲的劉尚尚深深地埋下了頭，繼而抱住母親失聲痛哭，決定重回母親身邊。6月28日，劉尚尚離家出走，跟著親媽張彩虹一起生活。

張彩虹曾試圖緩和與劉尚尚養(yǎng)父母的關系，不讓孩子為難。高考結束后，養(yǎng)父母想讓劉尚尚去昆山打工。張彩虹強烈反對，他支持孩子繼續(xù)念大學，并愿意承擔全部費用?！耙煤媚顣?，重新規(guī)劃自己的人生，以后幫助更多人?！眲⑸猩性疽詾椋痛迳纤械暮⒆右粯?，他讀完高中就要外出打工養(yǎng)家，而生母的出現(xiàn)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張彩虹經常和尚尚談起他和養(yǎng)父母以后相處的問題，她并不希望尚尚和養(yǎng)父母的關系變僵?！皩碜鳛橛H戚走走也是很好的?！睆埐屎缯f，因為兒子失而復得，她在心里也不再怨恨表哥表嫂。尚尚考入了江西的一所大學，張彩虹負擔了全部學費和生活費，把他送到學校。就此她以為一切都將歸于平靜。然而，張彩虹沒有想到波瀾再起。與她的幸福時光相悖，養(yǎng)父母家自從尚尚離開后，就跌入了痛苦的深淵，為避免人財兩空，劉廣玉夫婦一紙訴狀將張彩虹母子告上了法庭。

2013年8月29日，張彩虹突然收到沛縣人民法院的傳票，劉廣玉夫婦提出“解除與劉尚尚的撫養(yǎng)關系，兩被告連帶償還撫養(yǎng)費30萬元”?！罢鏇]天理了，他拐走我孩子養(yǎng)了那么多年，我不告他，他還來告我！”“我和被拐20年的兒子竟成了被告！”除了心酸，張彩虹更多的是憤怒和不解。眾多網絡打拐人士稱此案為“中國第一例買家告被拐兒童家長案”。

起訴狀稱，張彩虹在徐州礦山醫(yī)院生產一男孩，因無力撫養(yǎng)，將男孩送給劉廣玉夫婦撫養(yǎng)。劉廣玉夫婦給男孩取名劉尚尚，20年來對孩子百般疼愛，傾心撫育。但2013年6月28日下午，劉尚尚突然離家出走，跟隨其生母張彩虹生活，且劉尚尚與張彩虹拒絕承認劉廣玉夫婦對孩子的收養(yǎng)關系。劉廣玉夫婦因此提起訴訟。

2013年9月16日，尚尚向沛縣人民法院遞交了一份自述材料：“我高二剛開學一個多月，母親來學校找我?；叵腽B(yǎng)父母和親生母親所做的事情，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感謝母親經歷了那么多苦難還堅持找尋我……”

9月25日下午3點，這起案件在沛縣人民法院開庭審理。法院門口人山人海，場面十分壯觀。來自全國各地的數十家媒體記者進入法庭旁聽。原告提出的“斷絕20年收養(yǎng)關系，連帶償還撫養(yǎng)費30萬元”，是被告“自愿送養(yǎng)”引起的權利追訴，還是惡人先告狀的無賴之舉？此案究竟是送養(yǎng)還是被拐騙？合法收養(yǎng)還是非法撫養(yǎng)？原、被告圍繞著以上焦點展開輪番激辯。

原告代理律師鄭勇堅稱：“此案不存在拐賣兒童情節(jié)，是被告無力撫養(yǎng)，才把孩子送給他人收養(yǎng)。如果是拐賣，為什么當時不報警？”原告舉證，2000年6月16日，沛縣公安局張寨派出所頒發(fā)居民戶口本，載明被告尚尚為兩原告長子，以此來證實對劉尚尚的撫養(yǎng)之恩和法律上的撫養(yǎng)關系。張永云當庭翻出了她給尚尚買的新衣服和新用具，還有孩子十多年來所獲得的所有獎狀?！皠⑸猩谐煽儍?yōu)異，兩原告對其履行了撫養(yǎng)和教育的義務。”鄭勇表示。

被告的代理律師孫永平反駁，通過養(yǎng)父母劉廣玉夫婦提供的戶口本顯示，兩人在收養(yǎng)尚尚時均不滿35歲，且其名下有一女兒，不具備收養(yǎng)條件，根據有關法律規(guī)定，劉廣玉夫婦對尚尚的收養(yǎng)屬非法，“本案既不是撫養(yǎng)關系，也不是收養(yǎng)關系，而是非法收養(yǎng)”。

對于原告索賠的30萬元，孫永平辯稱：“被告張彩虹從未把孩子交由原告撫養(yǎng)。他們的行為本質上是違法行為，其對尚尚所支出的費用是基于違法行為之上的?！?/p>

下午3點50分，證人魏成河與妻子緩緩步入法庭。庭上，魏成河夫婦異口同聲地稱，表妹（張彩虹）當時正準備離婚，生孩子時沒處去，他們好心收留，“生完孩子后，她（張彩虹）的父母姐妹都說讓把孩子扔了，我們不忍把活生生的孩子扔掉，就讓妹妹張永云抱走了?！蔽撼珊臃驄D倆均證實，他們沒有告知孩子的身世。

但劉廣玉、張永云夫婦駁斥說：“他們說了孩子是其表妹生的?！蔽杭揖嚯x張永云家尚有100多公里，“張?zhí)@玲把孩子送到他們村口橋頭的?！甭犅劚砀绫砩┑年愂?，張彩虹幾次欲起身反駁，均被代理人攔下。表嫂張?zhí)@玲用家鄉(xiāng)話重復哭訴著：“后悔死了。”至于后悔什么，她并未道明。據魏成河告知，這10多年來，他和劉廣玉家的親戚關系一直都在，他也知道孩子在健康成長。當法庭播放魏成河夫婦和張彩虹的電話錄音時，魏成河不時怒罵并起身指向被告席。

夜幕降臨，庭審才結束。經過原、被告雙方舉證、質證，法庭對以下事實予以認定：本案兩原告是夫妻關系，兩被告是母子關系。被告張彩虹于1993年生下兒子，1994年離婚。在尚尚出生的第三天，魏成河將尚尚交給劉廣玉、張永云夫婦撫養(yǎng)，原告劉廣玉夫婦當時有一女劉某某。

法庭在詢問雙方愿不愿意調解時，原告方稱：“同意調解，也可以不要30萬元撫養(yǎng)費，但希望孩子能隔段時間打個電話回家問候一聲，畢竟養(yǎng)了20年，有感情了。同時也想讓大家都明白，我們是合法收養(yǎng)的，而不是拐騙來的?！北桓鎻埐屎绶磳φ{解：“我想得到法律公正的判決，要追究拐騙走我孩子的人的法律責任，要不然對不起法庭外從全國各地趕來聲援我的尋子家長們?！?/p>

劉廣玉坦言：“我們起訴尚尚是因為割舍不下20年來的感情，尚尚曾答應過我不會走的。我也不是在乎這個錢，只要能和尚尚見上一面。我也曾對尚尚說過哪怕以后喊我一聲叔叔都好，只是希望還可以保持聯(lián)系，他能夠經常回家來看看我們。只要尚尚還愿意回到我們身邊，我們愿意撤回撫養(yǎng)費的訴訟。”

張彩虹告訴法官：“我恨的是表哥表嫂，他們瞞著我把孩子送給了別人。我知道孩子還活著時，心里是悲喜交加，既感激又憤怒。我從來不恨劉廣玉夫婦，畢竟是他們把我的孩子養(yǎng)大成人。如果他們開始時就以一種積極的態(tài)度處理此事，事情也不至于此。我曾對尚尚說過，劉廣玉家生老病死，你知道了想去就去，媽不攔你?！?/p>

法學專家歐愛民對此案分析指出，養(yǎng)父母反告張彩虹且索賠30萬元，這根本就不構成立案關系，不產生法律上的撫養(yǎng)關系，也不存在委托，所以養(yǎng)父母沒有權利索賠?！皬姆缮蟻碇v，張彩虹不需要承擔任何賠償責任，因為她既沒侵權又沒違約，并且她也是一個受害者。但從人道主義來講，給予養(yǎng)父母一定的經濟補償也是未嘗不可的?！?/p>

2014年3月，法院考慮到此案的特殊性，已進行了第三次調解，原、被告雙方仍未能達成協(xié)議。截至筆者發(fā)稿時，一審還沒有作出判決，本刊將繼續(xù)關注此案情況。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