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站，仙女座（上）

田琦

他持續(xù)做著噩夢，在黑暗的宇宙中，孤獨地漂流著。盡管頭痛欲裂，他卻仍然努力向前探著身子，拼命追尋遙遠之地的某樣事物。只有這件事無法放棄。

“今天你也要微笑！”主播小姐甜美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傳來。

醫(yī)院大廳的屏幕上正播放電視臺的節(jié)目《早安，地球》。所謂的電視臺，不過就是航空站有限的幾個電視工作者，為給殖民星的數(shù)百名先發(fā)成員提供一點娛樂和精神寄托而共同開發(fā)的一個機構(gòu)。年輕的護士安妮匆匆瞥了一眼熒屏，便穩(wěn)步走向病房。

獵戶座的這顆行星距離地球約455光年，是人類“開拓者”計劃的第4顆殖民星球。安妮來到這里已經(jīng)3年，從事過不少職業(yè)，現(xiàn)在則是護士。還在地球上時，她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在天文臺瞭望繁星，跟朋友談?wù)撟约旱膲粝?。如今她來到太陽系外的一顆行星上，為人類偉大的事業(yè)盡一份力量。然而，愿望的實現(xiàn)卻沒有為她帶來長久的滿足感。遠離母星、孤獨茫然的感覺漸漸彌漫，成為和安妮一樣來到此行星的人們心照不宣的悲涼。

來到病房門口，安妮停住了腳步，她深吸一口氣，努力擺出一副看上去不僵硬的笑容。

“今天我也要微笑！”安妮對自己鼓勵道，然后輕輕敲門。沒人應聲，她只好推開門。

下一刻，她便被一聲“砰”的巨響嚇到腿軟，接著便是椅子掉在地上發(fā)出的沉悶的“咣當”聲。

單人病房里唯一的少年，正虎視眈眈地瞪視安妮。他看上去只有十七八歲的樣子，但布滿血絲的眼睛卻令人不寒而栗。此時，他舉起的胳膊還沒放下。安妮意識到，剛才是對方舉起椅子扔向了自己，還好她開門慢，椅子砸到了門上，不然她現(xiàn)在必定頭破血流。

“對、對不起。我敲門后沒人應聲，所以……”

“滾！”少年坐在床上大吼，然后發(fā)狂似地抓起枕頭扔過來。

“我只想看看你有什么需要，請別生氣！”安妮膽戰(zhàn)心驚地扶起椅子，擺在他碰不到的地方，又撿起枕頭拍掉灰塵。但因不敢靠近他，只好把枕頭放在椅子上。

“他媽的……”少年嘴里嘟囔著，情緒異常激動。

安妮的鼻子一陣酸澀，眼淚跟著簌簌地落了下來。

心因性失憶癥，是少年罹患的一種疾病。宇宙航行失事后活下來的他，陷入了長達一年的昏睡，直至一周前，他竟奇跡般地蘇醒。這讓一直負責照顧他的安妮喜出望外。然而，本院的權(quán)威醫(yī)生弗蘭克·科林卻診斷出，他得了失憶癥，而且情緒容易波動、有暴力傾向。僅僅一周，安妮就為此吃了不少苦頭。

她環(huán)視病房，早飯被他打翻在地，窗戶上的窗簾也被撕扯下來。此時他望向窗外，完全無視她。安妮只好默默收拾地板上的狼藉。這樣的狀況，要持續(xù)多久呢？她不禁暗自嘆息。

漫無邊際的黑暗、寂靜。不知過了多久，意識深處迎來花白的光芒。那是……燈光。

伊恩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ò椎牟恢皇穷^頂上的白熾燈，還有房間的墻壁。

——這里是醫(yī)院啊。他反應過來后拼命回想自己為什么會在醫(yī)院，卻始終得不到答案。

那段承載了重要事情的記憶為什么消失了？他抱住快要炸開的腦袋，耳膜也在嗡嗡鳴叫。碰巧進屋的護士看到他醒來后，興沖沖地上來和他握手，一股厭惡感立刻在他胸腔膨脹，不由自主地將拳頭揮向護士……等他意識反應過來時，已經(jīng)被聽到尖叫聲而趕來的醫(yī)生強行拉開了。

伊恩自己都無法相信，他醒來后的第一件事，竟是打照顧自己的護士。他忘了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這使他懊惱不已。在漫長的昏迷中，正是那件事給了他活下去的勇氣。在他昏睡期間，是否耽誤了那件事的完成？他思考過無數(shù)的可能性。焦躁的他時常野蠻對待看望自己的醫(yī)生和護士，其中安妮受害最深。連定期查房的醫(yī)生都減少了前來的次數(shù)，安妮卻仍然冒著被揍的危險每天幫他復健、伺候膳食。

“她未免太敬業(yè)了吧？”伊恩自言自語地掀起被子，慢慢從床上下來。

他一把推開窗戶，無垠的荒野呈現(xiàn)在眼前。薄薄的沙塵籠罩著蒼穹，隱約可見遠方連綿起伏的山巒。墨綠的植物散落在紅褐色的土壤表面?？諝鉁責岫稍铮渲芯够祀s了些淡淡的香味。

伊恩低頭看向窗臺下的墻角。那里栽種著一片花朵，籬笆將它們圍成簡易的花園。他的視線很快落在一種藍色的花上。粗壯的長柄頂著五瓣水藍色的花冠，一種熟悉感立刻擄獲了他。伊恩抓緊窗框，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它。

記憶的深海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呼之欲出，可他怎么也想不起它的名字。只知道……

“啊?！币宦暻宕嗟穆曇魧⑺行选ＫD(zhuǎn)過頭，只見安妮提著灑水壺僵立在花園旁。她應該沒想到會遇到從來不下床的他。

“又是你。”伊恩忍不住嘀咕，然后大聲問道，“這些花是你種的？”

“如果妨礙你的話，我馬上就移栽到別處！”

“不，我想問一下這種花的名字。”伊恩皺起眉頭繼續(xù)說，“我只能記起，它的花語是……勇氣?！?/p>

“你居然記起了花語！”安妮的眼睛像突然被點亮，不停地重復道，“你居然記起了花語！”

“好啦，快告訴我花名吧！”

“對不起。”安妮揉了揉眼睛，嘴角依舊是上揚的，“它的名字叫琉璃苣。在母星地球，琉璃苣在歐洲大部分地區(qū)生長。剛開始花朵們不能適應這個星球的環(huán)境，不過經(jīng)過轉(zhuǎn)基因改良培育，現(xiàn)在它們都可以茁壯成長了。”

安妮微笑著解釋完，又俯下身為小花園澆水。水霧中形成了一抹七彩的光弧，空氣頓時清爽怡人起來。伊恩覺得她的笑容十分溫暖。相處多天以來他頭一次看清她的長相。那是一張可愛有朝氣的臉龐，烏黑的雙眸仿佛夜空閃爍的星辰。

“琉璃苣，花語是勇氣。嗯，這次絕對不會忘記了?！币炼鬣?。

應該說，直到此刻，他才稍微愿意睜眼看看這個真正的世界。

這顆行星的代號是я。從地球上選出的殖民者建起了航空站和新城市，進行各種科學研究，為母星儲備更多的資源、知識和財富。這是伊恩從安妮帶給他的腕式終端里讀到的。殖民者除了需要優(yōu)秀的身體素質(zhì)，還需要一顆勇敢的心，在茫茫宇宙中，尋找一線希望。

病床旁邊桌子上的花瓶里插著一束藍色琉璃苣，這是他拜托安妮布置的。他猜自己是否也是開拓者中的一員？醫(yī)生告訴他，他的救生船里的資料顯示，主航船遭遇了不明電粒子擾亂操作系統(tǒng)的情況，其余船員都已喪生。他在昏迷前設(shè)置了目的地，電腦自動操作飛至獵戶座я星。所以醫(yī)生們也不知道他為何踏上星際航行。

這時弗蘭克·科林醫(yī)生和安妮走了進來。

“肌肉、關(guān)節(jié)的復健做得很好，你的身體基本沒有大礙了，再過兩天就可以出院，以后定期來做檢查，直至完全恢復?！贬t(yī)生說道。

“明白了?！币炼靼涯樑は蛞贿?，不再看他?？屏轴t(yī)生走后，安妮并沒有退出去。

“伊恩，出院后你有什么打算嗎？”她小聲問道。

自從認出琉璃苣之后，伊恩和安妮的交流增多了不少。

“我的記憶不完整，在陌生的殖民星能做什么呢？”他并不是發(fā)問，只是在自嘲。

“我能拜托院長讓你留下來做事。航空站也分配職業(yè)，要不我?guī)闳プ稍円幌?？?/p>

“謝謝你，你對我太好了?！币炼髌届o地道謝。

安妮縮了縮脖子，臉頰微微泛紅，回答道：“不，幫助病人是應該的?！?/p>

兩人之間陷入了一陣沉默。

“那個，你想回地球嗎？”安妮終于忍不住發(fā)問。

“如果有搭乘飛船的機會，我應該會回去。不然，留在這里干什么呢？”

伊恩看到她的神情泫然欲泣，慌忙補充道：“目前肯定不會離開啦！我一分錢也沒有，誰會允許一個來歷不明的人搭乘飛船！”

“說的也是?！彼贯屓坏匦α恕?/p>

她這樣重視自己，伊恩不禁受寵若驚。為此，伊恩深深地感激她。

“安妮，以前的事情對不起?！彼麨閯偺K醒過來時的暴躁行為感到羞愧萬分。

“那時你情緒不穩(wěn)定，不怪你。我早就不疼了。”

“雖然發(fā)生了那樣的事，這么問很無恥，但我還是想問，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嗎？”

安妮瞪圓了眼睛，伊恩則懇切地望著她。

“我……我想你已經(jīng)是了?！彼g著手指，吱吱唔唔。

“離開醫(yī)院后，我們?nèi)匀皇桥笥?？?/p>

她揚起臉來，綻開宛如琉璃苣般的微笑：“嗯，說定了！”

后來伊恩在航空站找到一份工作，負責機械維修，還擔任警衛(wèi)。他時常買些食品去看望安妮，兩人無話不談。除去工作上的伙伴，在這個星球上，與他最親近的人莫過于安妮了。這天，他來到航空站，只見人們將門口團團包圍，所有人都伸著脖子向內(nèi)窺探。

“麻煩讓一下！我是警衛(wèi)！”伊恩吆喝道，撥開人群往里擠。

“伊恩，你來了！幫忙維持一下秩序！”做警衛(wèi)的同伴沖他喊道。

“以前航空站可沒這么熱鬧啊。為什么他們都想進去？”

“著名的星際記者克莉絲汀·卡朋特的宇航船昨晚在я星迫降。她剛被護送進去，真人可比電視上要漂亮多了！”

“現(xiàn)在她在哪個位置？”

“有站長陪同，應該在站長室……喂，你別走啊！你這個重色輕友的混蛋！”

伊恩把伙伴的叫罵聲甩在身后，飛速奔往站長室所在的地方。

克莉絲汀·卡朋特，大名鼎鼎的星際記者，帶著她的采訪團隊乘坐宇航船遨游在廣袤的宇宙中。她每次都能運用智慧和行動力化險為夷，將真實經(jīng)歷制作成新聞節(jié)目。住院期間，伊恩讀了許多她的故事。

來到站長室門口，他敲了敲門，得到允許后走了進去。他一眼就認出坐在沙發(fā)上的美女，褐色的卷發(fā)在雙肩澎湃而下垂，白色的宇航制服和短裙凸顯傲人身材。

“伊恩，你有什么事？”站長問道。

伊恩沒有理睬他的話，徑直走到克莉絲汀面前，在胸前合掌懇求道：

“請讓我在您的宇航船上打雜吧！求求您！”

“嗯？”她驚訝地坐直身子，打量眼前的年輕人。

“你在說什么！不可以對客人無理！想接近偶像也不能胡來！”

站長邊訓斥邊趕忙擋在他和克莉絲汀之間，防止這名狂熱支持者做出出格的事。

“我想回地球！宇航儀器操作、維修、打掃、做飯，我什么都能做！只要讓我搭乘您的宇航船，讓我做什么都可以！求求您，這是我回家的唯一機會！”他的嗓子快要嘶出血來。

“站長，殖民者怎么可以任性地鬧回家呢？當初離開母星的覺悟跑哪里去了？”

克莉絲汀站起身來責問道，臉上露出嗔怪的表情。

“呃……其實他不是我們‘開拓者’殖民計劃的成員?！?/p>

“這是怎么回事？”

隨后，伊恩把自己的經(jīng)歷告訴了克莉絲汀，站長也證實了他的話。

“殖民星的宇航船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返回母星。想回到故鄉(xiāng)搞清失去的記憶，我只能依靠您的宇航船。只要您肯幫我，我做牛做馬都沒問題！”

“可我們不是立刻回到地球，還有幾個預定的地點需要訪問?！笨死蚪z汀說道。

“我是您的忠實支持者，一直在追您的星際航記系列作品！能夠跟隨您的采訪團隊是我今生莫大的榮幸！”

“都搞不懂你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了！”站長責備似的朝他肩上捶了一拳。

“兩方面都有啦！”伊恩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腦勺。想必站長也希望這個可憐的宇航落難者能夠找到自己的歸屬地。然后，兩人都看向手握決定權(quán)的人。她嘆了口氣，說道：“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我也沒法拒絕你?！?/p>

“太感謝您了！”伊恩激動地快要撲上去抱住對方，還好被站長攔住。

克莉絲汀美麗的臉蛋上終于展現(xiàn)出笑顏：“不過，如果你敢好吃懶做的話，就直接把你扔出飛船！”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