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麗檸
蔣曉云寫作的重點既非衣錦還鄉(xiāng)也不是落葉歸根的歡暢,而是寫后“田園將蕪胡不歸”時代的絕唱,所謂歸根其實就是去直面死亡
《桃花井》是臺灣作家蔣曉云復歸文壇完成的第一部作品,也是她的第一本長篇小說。講了1949年隨國民黨到臺灣的李謹洲老先生經歷大半生離亂顛沛后,晚年回到家鄉(xiāng)的故事。老人尋回了失散的長子,更進一步找了個桃花井的寡婦董婆續(xù)弦,打算在老家重新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然而城鄉(xiāng)的差距、父子的代溝、個性的沖突、利益的擠壓等問題交相上演。老人需要重新收拾一切,在荒謬的命運與平衡真情的過程中,遂其所愿,落葉歸根。
“楊敬遠避開人多的地方,凈揀僻靜巷弄繞著走。他穿藍布長袍,帽檐壓得很低,他最不愿意遇見熟人,人家跟他打招呼,或是裝了不認識,一樣教他心煩。他一直低頭匆匆走著,到要轉彎了才就勢一瞥大街上那欲行又止、弄了半天還差不多在原地的秧歌隊伍,入眼的卻是隊伍最前面一幅紅布大旗,上面的鐮刀鋤頭被風一展,竟像就要破空向他飛來,他心中一懔,趕緊走了開去?!边@是《桃花井》開篇里寫舞秧歌的一個片段。
讀到舞秧歌的鑼鼓,我恍然間想起張愛玲的《秧歌》。生情并茂的句子的確有張愛玲之風,可貌似神不似?!堆砀琛返拈_頭寫的是:“一到了這小鎮(zhèn)上,第一眼先看見長長的一排茅廁?!睆垚哿嵋獙懫届o下的暗涌,蔣曉云想寫喧鬧后的平靜。亦靜亦動,我們讀者在茫然不知中仿佛一步就踏進了文學的河流。
聶華苓說,在臺灣我是外省人,在臺灣的外省人里我還是外省人。我的根在大陸,我的干在臺灣,我的枝葉在美國。身份的認同,始終困惑了從大陸漂泊到臺灣的人以及后代。顛沛流離的滋味,只有他們才真正懂得。
《桃花井》寫的是老少三代懷著不同的心情與姿態(tài)歸鄉(xiāng)尋根的故事,這樣的題材在兩岸三地的小說里平常得要命??墒Y曉云寫作的重點既非衣錦還鄉(xiāng)也不是落葉歸根的歡暢,而是寫后“田園將蕪胡不歸”時代的絕唱,所謂歸根其實就是去直面死亡。
蔣曉云的際遇與前輩聶華苓有共通之處。不同的是憑寫作少年成名的她,赴美后投身商業(yè),三十年后卷土重來,一鳴驚人地寫下《百年好合》和《桃花井》,驚艷四座。
小說的第一章《去鄉(xiāng)》真好看,寫楊敬遠離家,與妻子秉德和大哥道別。此處無聲勝有聲。世間所有的離別都是寂靜的,如果有喧鬧,那都是假裝。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桃花井》是寫給那些沒有根的人的。
“他們聽說,臺灣四季如春,物產豐隆,于是許多人變賣家產,攜帶家眷,擠上這艘航向南方的船舶,尋找一生的太平歲月”。就像當年乘坐太平輪遠渡臺灣的大陸客一樣,楊敬遠便懷揣一個歲月靜好的夢,拋家棄子遁去臺灣,以為那里有新生活??稍诒臼⊥馐「鞣N意識的對抗下,墜入冤獄數年。待有機會返回大陸時,卻命喪歸途。
由于離別的情節(jié)寫得凄苦動人,我每讀到欲落淚時都感嘆蔣曉云的落筆不凡。誰知蔣氏是一個創(chuàng)造視野如此開闊的人,她筆鋒一轉,棄了楊敬遠的故事轉去寫一個他在獄里相識的叫李謹洲的人。我真的被蔣曉云打敗了,沒想到她將小說里的轉承啟合用得如此灑脫。
薩義德說,流亡是人類最悲慘的命運之一。而蔣曉云筆下的李謹洲的歸鄉(xiāng)便是流亡之后的流亡。歸去來兮,說得輕巧。
小說沿著李謹洲的歸鄉(xiāng)之旅描摹了一條清晰的脈絡。當年的一縣之長攜妻和小兒子逃走,留下大兒子寄人籬下地在家鄉(xiāng)生活。年近80的李老與近60歲的兒子面面相覷時,我們見到的是“這個又干又瘦的小老頭是小孩向父親撒嬌”的場景。時間打敗了人世間所有的情感,可李謹洲要做的就是傾盡所有力氣向有溫度的人間討回冰冷時間。李老娶了“桃花井”的董婆,一個從小為妓,解放后從良,算上李老,一生嫁過五回的小老太太。
桃花井可不是桃花源,在這里,多年以外省人身份客居臺灣的李謹洲又一次體會到了人間冷暖。這次的冷與臺灣的冷大不相同。李謹洲,在親人們的眼里儼然一副千面佛的樣貌。原鄉(xiāng)族人瞧他是歸僑大富豪; 大陸兒子慎思認為他是不負責任的爹; 臺灣兒子慎行更覺得他是不顧家的難民爸爸; 兩個孫女認為在臺灣的爺爺和大陸的爺爺好像不是一個人; 董婆呀,想著他是一個有情義的男人; 可在董婆的兒子媳婦眼里,他是個只等榨干的搖錢樹。而在李謹洲自己眼里,他就是一個死也要死在四十年前倉皇逃離的土地上的糟老頭。
蔣曉云在小說里幾乎寫遍了家庭親屬關系里的情份,包括夫妻、兒女、兄弟、續(xù)弦和侄男甥女等。我覺得她有種舉重若輕的本事,故事寫得四平八穩(wěn),波瀾不驚,就像算好了人的宿命似的??勺x者又得吊著一顆心,眼睜睜地看著李謹洲一點點地靠近死亡,而那顆在外游蕩已久的靈魂又在他的操縱下慢慢地扎向故鄉(xiāng)的土地。閱讀的傷心與苦痛完全無處投遞,反而一切塵埃落定以后, 我們心里有了一絲寬裕。
《桃花井》宛如一部現代的歸去來辭,可惜現代人流離的感傷,辭官的陶淵明怎能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