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利民
如果目光可以用長度來計算的話,那么,在我的生命中,曾經有那樣幾道目光讓我心里軟軟,雖然,那些目光真的很短很短,短到只有兩三米的長度,卻一直在我心里延伸了許多的歲月,從不曾折斷,像清清的河流,洗去所有的塵埃。
…… ?一 ?……
客居在沈陽的時候,我正是二十多歲的大好年華,卻遭遇了人生中最初的寒冷。那時租住在城市邊緣一所古老的房子里,房東是一對老兩口,為人和善。老大爺身體很健康,每天都去附近的公園里,和一些老伙伴下棋聊天。而老大娘卻很少出去,只在院子里曬太陽。她眼神不好,據說年輕時就近視得厲害,現(xiàn)在雖然戴著厚厚的眼鏡,卻依然看不清多遠。即使看書時,也是幾乎把鏡片緊貼在紙上。
那個秋天分外地涼。有一段時間失去了工作,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卻終于消磨掉了耐心。便也不去尋找新的工作,整天出去游蕩,有時喝得大醉歸來。幾次之后,老大娘便找我談心了,可是聽著許多安慰的話,卻很難讓我心情好轉。于是老大娘便開始限制我出去,起初她就坐在院子的大門口,見我安靜了幾日,才離開她把守的通道。
那一天見她不在門口坐著,便想著溜出去散散心。見老大娘正坐在檐下看書,我便悄悄地走過,向著大門走去,沒走出幾步,她便叫住了我。無奈之下,便只好回來,看著她的白發(fā)在陽光下閃著細密的光,我竟無法對她撒謊說出去找工作。她什么也沒有再說,只是扔給我?guī)妆緯?,就讓我在她附近看。于是那些天,我就不停地看書,偶爾和老大娘交流幾句書中的問題。而老大爺則是每天回來做飯,然后繼續(xù)出去。
當終于看煩了書,我便試著再次偷偷溜走。可是每走出一段距離,老大娘都能發(fā)覺。經過幾次嘗試,我發(fā)現(xiàn),每當我離開老大娘約三米的距離,只要是朝著院門的方向,她必然會開口叫我。我知道,超過三米,她就幾乎看不到人影了。心里終于有了感動,便開始用心去看她給我介紹的那些書,生命中在陽光白發(fā)的陪伴下,漸漸地走向平和。
近二十年的光陰流逝,我依然記得老大娘鏡片后的目光,雖然如今她早已辭世,可是那目光一直在我心里流淌,讓那個秋日的溫暖化作永遠的春日艷陽,于是再沒有蒼涼的心境。
…… ?二 ?……
便想起了祖母。她同樣是眼睛不好,到了晚年,更是嚴重。而且她耳朵也背得厲害,來了人,得在她耳邊喊上一會兒,她才能分辨出是誰。那個時候,祖母就是在耳聾眼盲的邊緣走過。
每當過年時,家里的人都回到老家團聚。我們這些孫子輩的孩子便都圍在祖母的身邊,奇怪的是,在那樣的時刻,她總能輕易地認出我們每一個,即使我們不吱聲,她還是能沖著我們每一個叫出小名。而當我們離得稍遠一些,她就一片茫然,分不清哪個是哪個。
后來,許多年過去,當我們也到了為人父母的時候,就明白了祖母當年的心境。雖然她眼前朦朧,雖然她耳畔寂寂,可是,她的心里卻裝著我們每一個,所以在她身邊時,那一種從心里涌起的感覺,使得她能認出我們。她心里有一雙眼睛,雖然只能“看”到兩三米的范圍,卻已足夠,那無形目光漫流成的海,將淹沒我們的一生,溫暖而感動。
…… ?三 ?……
那一年依然是在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城市,和一個伙伴租住在一個破落的小二樓里。
我們那小小的房間在北面,一天也很難有陽光照進來。我和他都是外地人,在這個火熱的都市中一天天地消磨著自己的熱情與夢想。每天的清晨分手,夜幕長垂再見,一日復一日。我常坐在床上看書,他則守在窗前向外望。窗外是一座高高的墻,在三米開外橫亙著,將我們的目光折斷。我不知道,他總是那樣看著那堵墻,能看出些什么來。
國慶節(jié)長假,我們都沒有回家或出去游玩,就守在簡陋的房間里。那些天里,我依然是看書,他依然向窗外凝望。終于,我忍不住問他,那樣的墻,有什么吸引著他的所在?他只是讓我仔細看,我伏在窗臺上,那墻上墻皮脫落,一如斑駁的歲月。墻下只有幾叢秋草寂寞地綠著,它們,也是終年難見陽光。墻頭上,偶爾有鳥雀短暫地停留,更多的時候,只有長風悄悄地走過。這樣落寞的景象,只會在眼中心底寫下更深的落寞。
他卻欣喜地說,你看,那一塊脫皮的地方,是不是很像非洲的形狀?還有那一塊兒,多像一個人在仰頭看天,還有那里,有沒有微雨燕雙飛的意境?我漸漸地進入他的想象中,目光落在三米外的大墻上,看到了許多不曾注意到的美好。那個午后,陽光依然在我們的另一面照耀著,而我們,卻在這三米的距離內,看到了萬萬千千,想到了千千萬萬。
當時光流逝,回想,那堵高墻也許什么都不存在,是他的三米目光在上面勾勒了太多的美好,從而也在我心底灑下陽光,從而讓我在三米的桎梏中,看到了遙遠而美麗的生活。
(編輯/楊逸 劉偉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