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局長·小菜販·軸媽媽

東陽 李瑩

乳癌，洶洶來襲。她是一家的主心骨，兒子剛剛大二，丈夫下崗多年，家中沒有積蓄，報銷的醫(yī)藥費也有限……不過，她是河南省唐河農(nóng)業(yè)局副局級領(lǐng)導(dǎo)、工會主席，只要愿意“撈錢”也容易。可她堅決謝絕不義之財，寧肯業(yè)余時間擺攤、賣菜、打工，艱辛地掙扎。

多年后，她的病好了，兒子也考上美國佛羅里達大學(xué)碩博連讀。2013年暑假，留美博士張磊歸國省親，幾次哽咽著，對我們講述了他從媽媽言行之中汲取力量的故事——

心痛！那種凄涼讓我至今難忘

2007年5月22日，從蘭州到西安、西安到唐河的路上，我急得嗓子眼冒火，嫌火車太慢了。前一天，爸爸打電話說媽媽得了乳癌，我匆匆趕回家鄉(xiāng)。

當(dāng)時，我在蘭州大學(xué)建筑設(shè)計專業(yè)讀大二。我的爸爸張曉輝是機械廠技術(shù)員，下崗多年。媽媽李偉在農(nóng)業(yè)局工作，大小也是個官，但樸實低調(diào)，同事大多親切地喊她“李姐”。在我印象中，她是一個不給上司送禮的下屬，一個笑臉待人的領(lǐng)導(dǎo)，一個爸爸生病時跪在床上為他剪趾甲的妻子，也是我心中屹立不倒的母親。然而，上天竟然讓她得了絕癥。

幾天后的上午，媽媽在北京大學(xué)第一醫(yī)院接受左乳全切手術(shù)。從手術(shù)室出來，她的臉色蒼白。我緊緊攥著她的手泣不成聲。媽媽虛弱地說：“手術(shù)很成功，你還哭什么？要做個堅定的男子漢。”我使勁點頭，雖然那時并不知堅定的真正意義。

術(shù)后，她接受八個療程的化療，反應(yīng)很大，吐得我心都碎了。不吐時，她單薄的身體靠在床上，胸膛劇烈起伏著，每次喘息都仿佛用上了全身力氣。

全家的收入是媽媽每月兩千余元的的工資。雖然有醫(yī)保，但自己要花很多錢。媽媽為人清廉，家里根本沒積蓄。第一療程結(jié)束后，爸爸在醫(yī)院附近租了一間地下室，月租550元。他照顧媽媽，我回唐河借錢。媽媽再三叮囑我不要聲張。

我在親戚那兒借了一萬多元。準備去北京的前一天晚上，一個陌生男人上門，說是媽媽的朋友，掏出一包東西擱在茶幾上。我一看，是報紙包的一疊錢，至少有3萬元。我一下明白了媽媽不讓聲張的原因。

我默默把錢收下，自欺欺人地想，如果媽媽罵我，我就說不知道里面裝的什么。結(jié)果那人前腳剛走，媽媽就打電話到家中：“把錢給人送回去！”我從沒見她生那么大的氣，她聲音顫抖著，“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我說：“??？里面是錢？”媽媽對我這點小聰明了如指掌，罵道：“要是我在邊上，非一巴掌搧到你臉上?！?/p>

我被媽媽斥責(zé)得顏面掃地，只好去那人家退了錢。

到了北京，媽媽氣消了不少。她告訴我那人是樹苗公司的，縣里在搞退耕還林，他想讓公家買他的樹苗。我倔犟地不做聲，心中想，一個人清廉改變不了什么。媽媽好像看穿我的心思：“甭管別人，你必須堅守自己的原則，無論在官場還是職場，一個東倒西歪的人很快會變成一灘爛泥。”

7月的北京悶熱難耐，人們又擠在走廊上做飯，污漬順著門沿滴滴嗒嗒往下落。我們?nèi)齻€人擠在一張小床上，身上長滿密密麻麻的痱子。我的心特別痛，在空氣不流通的地下室，我都透不過氣來，媽媽又怎么養(yǎng)?。?/p>

快開學(xué)了，要交近萬元學(xué)費和生活費。我提出休學(xué)一年。媽媽不吱聲，讓爸爸買來棉布、彩線，開始漿鞋墊。媽媽手很巧，半個月后，繡好了一百雙鞋墊，讓我跟她到平安里地鐵口去賣。她坐在小馬扎上，我蹲在旁邊。那種凄涼的感覺，到今天我仍記憶猶新。有人問：“多少錢一雙？”我答：“5塊?！眲e人說：“什么破鞋墊這么貴！”我背過臉去，倔犟地要收攤。媽媽拽住我：“等等，會有人識貨的?！?/p>

果然碰上了識貨的人，一口氣買下十幾雙。那是一個開民族精品店的姐姐。她說：“這么漂亮的鞋墊，怎么舍得放在鞋底下呢？”媽媽樂壞了。第二天那個姐姐打電話來，說以后直接把鞋墊都賣給她。我蹦起來，大叫：“有銷路啦！”媽媽也高興：“看到?jīng)]有，你的生活費沒問題了，學(xué)費嘛，再想辦法?！蔽业难劬σ幌聺窳?。病中的媽媽都不屈不撓，我有什么資格輕言放棄上學(xué)？

振作！媽媽是我向前走的動力

在蘭州，我打了兩份工：掃圖書館，當(dāng)一個小女孩的家教。每天一下課就往雇主家跑，晚上挑燈夜戰(zhàn)背英語。宿舍六個人，只有我不談戀愛，不穿名牌，每天像瘋子一樣學(xué)習(xí)。那學(xué)期，我的公共課成績從渾渾噩噩的中游，一躍成為全系第一，獲得了800元獎學(xué)金。

大三以后，我很少再向家里要生活費。

寒假，我回到家，媽媽也結(jié)束化療，上班了。頭發(fā)掉光，她就戴著假發(fā)出門。她還是那么熱情開朗，很多人不知她剛生了一場大病。元旦，縣政府組織各局卡拉OK比賽，才藝雙全的媽媽不但主持節(jié)目，還參加比賽。那晚，我和爸爸坐在前排，看著媽媽亭亭玉立地站在臺中央，笑容滿面，忽然特別感動。

最終，媽媽獲得第三名。散場后，我一手挽著爸爸，一手挽著媽媽往回走。我心里很暖和，媽媽不富不貴，但她積極樂觀的力量，讓我領(lǐng)悟到了一些人生的意義。

過完年，爸爸找了一份送礦泉水的工作。他騎著三輪車，搭條毛巾，每天回家都一身臭汗。

那時，媽媽協(xié)助一把手抓“陽光工程”，培訓(xùn)農(nóng)村剩余勞動力，再輸送上崗。一些培訓(xùn)機構(gòu)想虛報名額，騙取補貼，給她遞紅包，都被擋在門外。一天我聽到一人勸爸爸：“死腦筋，收個紅包夠你送一年水了?！卑职诸^也不抬，弓著腰蹬上三輪車，背影特別帥氣。

為了盡快還債，媽媽打聽到織毛衣能掙錢，就和表姑找到一家針織店，問：“能不能把毛線帶回家織好再交貨？”突然店主出來，熱情地招呼：“李局長！”媽媽一看，是同事徐偉文的妻子。她沒法多解釋，搪塞幾句離開了。不久，媽媽聽說唐河電子廠招工，專拆遙控器的按鍵膠皮。她偷偷簽下協(xié)議，周末做計件工。她一天能拆三千多片，掙三十多元——相當(dāng)于一個熟練工人。不知她身份的主管特別喜歡她。

我后來才知媽媽付出了怎樣的艱辛：她切除左乳后胸大肌受損，左臂抬不起來。又由于接觸電子元件導(dǎo)致皮膚過敏，手術(shù)刀口紅腫疼痛，滲液嚴重。醫(yī)生說，若化膿感染，需做二次手術(shù)。為了防止過敏，她用一卷紗布把渾身纏一層，再套兩件衣服。天氣越來越熱，干完一天的活，她就累得快要虛脫了。

不久表姑找來，她在農(nóng)科所上班，想請媽媽幫她調(diào)到局里，并承諾給1萬元好處費。爸爸知道媽媽的為人，只好給表姑賠不是。過年時，表姑來做客，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半開玩笑：“別人家有個當(dāng)官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沾光。咱家呢？”大家都笑，無奈的笑聲中沒有苛責(zé)。人心向善，媽媽雖沒幫上親友，他們不但不怨恨，在我家急需幫助時還個個傾囊相助。

媽媽的身體慢慢好起來。她開始利用午休，到縣城南關(guān)市場批發(fā)蔬菜，下班后去賣。她不想被熟人看到議論，找了一套土氣的衣服穿上，又圍了一條鮮艷的方巾。怕我擔(dān)心，她在電話中對我說：“有職權(quán)還是有好處，你看我就知道哪兒蔬菜最好，專門上那兒批發(fā)。”我們一起哈哈大笑。

在家時，我也幫媽媽賣菜。說實話，很多人喜歡對社會底層的人呼來喝去，令人氣憤。媽媽手臂抬不起來，做事不方便。一次有對年輕人買了一棵萵苣，讓媽媽削好，刨成絲。媽媽說沒有刨絲工具，請等一下，她用刀切。由于媽媽動作慢，那個男的暴跳如雷：“你有病??？等你削完別人晚飯都吃完了！”他錢也不給，罵罵咧咧離開了。我氣得差點沖上去，媽媽拽住我：“記住，不管你以后怎樣出人頭地，也不能對底層人態(tài)度惡劣，這是最起碼的修養(yǎng)?！蔽液瑴I點頭。

欣慰！媽媽的力量照亮我的世界

2009年年初的一天，我們在菜場忙著，忽然碰到媽媽的下屬王曉。王曉大吃一驚：“李局長你怎么賣菜？”媽媽笑說：“兒子大了，想給他攢點錢?！迸赃呌腥似沧欤骸白鲂悖　蔽页鲅灾浦梗骸安涣私馇闆r，就別瞎說?！蹦侨艘荒橈L(fēng)涼：“要么做秀，真是局長就證明腦子有?。　?/p>

我越想越氣：斂些不義之財，反被視為正常，恪守和艱辛，居然換來白眼！

晚上，我打開英語課本，看到夾了一枚新書簽。上有媽媽的筆跡：“德蘭修女說，做好事別人會說你動機不良，但還是要做好事。成功帶來敵人，但還是要成功。坦誠讓你受到傷害，但還是要坦誠。你幫助的人攻擊你，但還是要幫助他們。人是毫無邏輯不講道理的，但還是要愛他們?！蔽乙欢亲游炕餮蹨I，嘩嘩地淌下來。

媽媽是副局長，是小菜販，是我的心靈導(dǎo)師。就這樣，她默默做著自己的事，潛移默化影響著我。她在業(yè)余能掙4000余元，爸爸送水有1600元收入，我的生活費不要家中負擔(dān)。生活一點點好轉(zhuǎn)。重要的是，我的心態(tài)也越來越像媽媽，堅韌而寬容。

我終于理解了媽媽當(dāng)初的話。她讓我做一個堅定的人、不隨波逐流的人，有充實的目標并且堅守它。以前我也曾覺得她軸，與社會格格不入。而今驀然發(fā)現(xiàn)，我年輕浮躁的道路上已被她刻下了“職責(zé)”、“信仰”、“恪守”等關(guān)鍵詞，她引領(lǐng)著我磊落成長，不卑不亢。

命運在展露笑臉。2010年，我進入甘肅省生物博物館工作。一年后，我?guī)桶謰屵€清了債務(wù)。5月，我陪媽媽到北京復(fù)查，各項指標完全正常。我們高興地擁抱在了一起。

媽媽病好了，我也厚積薄發(fā)，一舉通過托?？荚?，又通過蘭州大學(xué)報考美國佛羅里達大學(xué)研究生。

第一年碩士研究生，各種費用起碼30萬元。家中籌不出。媽媽向單位說明情況，預(yù)借了這筆錢。我們又負債累累了，可一點也不悲情，我們知道，我們只會越來越好。

2012年5月，我拿到留學(xué)簽證，飛到大洋彼岸。這里也有官二代、富二代，泡洋妞、開限量版跑車上學(xué)。我卻穿著超市里的減價衣服，埋頭學(xué)習(xí)。圖書館晝夜不閉館，我多半晚上在這里度過。因為第一年的費用是媽媽向單位預(yù)借的，我必須第二年拿到全額獎學(xué)金，減輕爸媽的負擔(dān)。我如愿以償。2013年9月，我獲得了很難得的碩博連讀資格，三年讀博期間，學(xué)費全免，每月還發(fā)3000美元生活費。

2014年元旦，我和媽媽在網(wǎng)上視頻聊天。媽媽已生華發(fā)，我心疼地問：“你現(xiàn)在賣菜，還有人欺負你嗎？”媽媽笑了：“大家都知道了我們的事，老遠跑來買菜，甚至帶孩子來受教育，我把周圍生意都搶了。我老了，不干啦?！蔽覀円积R笑了起來。

下線時，我難抑感動，噙淚打出了幾排字：“媽媽，謝謝你。以前一切努力是為了不讓你生氣，而今我明白，你給我的力量是為了讓我的世界灑滿光明。兒子已從一棵貧瘠的小樹長成一樹繁花。你以剛正的精神灌溉我長大。它必將堅定傳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