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小年拖著書包下車,看到我,第一句話:“媽媽,我要拉巴巴。”
這是她在寄宿小學的第一周,她在宿舍里住滿了6天。校車說4:20到,我3:30就出發(fā)了。眼巴巴地,看向高架橋來的每一輛車。
不要問我,為什么6歲就送她上寄宿。戶口、學區(qū)、對未來的期許、愛與責任的艱難……千頭萬緒,歸結(jié)成一句話:“沒本事拼爹的家庭,只能教會孩子拼自己?!?/p>
就這樣,馬不停蹄地面試、復(fù)試,匆匆忙忙去交學費,生怕晚10分鐘就被人頂?shù)簟U罩ㄖ獣系臈l條款款去辦手續(xù),等待老師家訪,開第一次家長會……送她入學的那一刻,我以為我會哭,或者她會哭,但是剛邁進教室門,老師就從我手中接過她,她立刻被四周的張燈結(jié)彩吸引,不知不覺走進去。而老師1分鐘都不讓我停留,我想看看她坐第幾排都做不到。
走出來,兩手空空,左手沒有箱子,右手沒有娃兒。無羈無絆的感覺,難言悲喜,只能說:好陌生。以為把她送走,能專心做事。墻壁卻像宇宙邊界般向外延展,屋子里空得像拔掉齲齒后的牙床。她在干嗎?第一個在家庭之外,與陌生人同眠的夜晚,她能睡著嗎?早上會不會賴床,任性哭鬧?上課能適應(yīng)嗎?40分鐘不能說話不能下位不能入廁。秋高氣燥,她記得喝水嗎?不會被燙到吧?
我說服自己:沒有孩子纏繞作借口,至少要寫半部紅樓。但頭腦和文檔一樣空白,像蝗災(zāi)過后的土地,片葉不剩。我一遍一遍刷新論壇:老師有沒有貼孩子的照片?我不斷泡在家長群:我兩眼一抹黑,總有人手眼通天接內(nèi)線……百忙中還看美食論壇:周末給做點什么好好補養(yǎng)下。
這不是我與她第一次分離,但之前是我為了生存四處奔命,幼小的她,只能倚門望母。那時我說:勸君莫打三春鳥,子在巢中盼母歸?,F(xiàn)在,展翅高飛的是她,在家里翹首苦盼的,輪到了我。
我甚至仿效古風,“臨行密密縫”。當然不是制寒衣,只是把網(wǎng)購的名字貼一個個縫在她的書包衣物上。我偷懶,襪子只縫一只,反正是成對的,找到了一只,另一只也就有了。但我現(xiàn)在突然想到:萬一不幸有個小朋友的媽,與我在同一家店買襪子呢……
時間像彈簧一樣抻得很長,又“啪”一聲回彈到我掌心。周五迫在眉睫了,我慌慌張張給校車老師打電話,買最后一輪菜,提前兩個小時確定校車??奎c,等……
快5點,車緩緩?fù)O?。車門打開,我看到小年,拖著比她身量小不了多少的書包,一格一格,專注地下臺階。到最后一格,抬頭看到我,滿臉綻開全是汗水的笑容:“媽媽,我要拉巴巴。”
在附近不遠的酒店找到了衛(wèi)生間,她蹲著,東一句西一句跟我講:“我還沒有交到好朋友……軍訓那天下雨了,哈,張老師說我們冒雨行軍很堅強……飯我吃不完,每次都?!焙芷D難地用著力,忽然迸出一句石破天驚,“我這星期沒拉巴巴?!?/p>
我大駭:“為什么?”
她從腦子里的不知哪個時空,拽出一個大人會覺得莫名其妙的解釋:“因為,衛(wèi)生紙放在寢室里。然后寢室一共只有兩個衛(wèi)生間,一個洗澡的地方,有30個人。教室里沒有紙,也上不了。”宿便排除,放松的表情幾近幸福。
晚上在鋼琴老師處,遇到另一個也寄宿的小朋友,互相問:“還適應(yīng)吧?”我苦笑:“一周沒大便?!蹦沁叺哪棠淌谴蠹议|秀,說私密話題用手掩嘴、壓低聲量:“我們家這個也是,一星期沒有。一下車就拉了兩次?!?/p>
晚上家長群里,萬頭攢動,談的都是大便問題。我想我是明白的,緊張、對新環(huán)境的無知、驟然與家人分離的焦慮,無法以語言表達,用眼淚化解,最后成為沉在胃里的石頭,梗在腸里的實物。就好像這6天,我的手足無措,老覺得缺了什么人什么事。
這是我與她共同經(jīng)歷的頭一周,從各自的生命據(jù)點出發(fā),像每個小學生都要做的“相向題”:一個大人,一個孩子,面對面行走,會在何處碰面?而我深知,不管她會不會越走越快,我越走越慢,我們總會在同一個地方,相遇。
(孤山夜雨摘自《南方日報》2013年1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