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吳沙有著桀驁不羈的眼神,不屑一顧的氣場,是舞蹈系的風云人物。他跳的舞,是帶著靈魂的。他寫的詩,是才華橫溢的。但是他跟人打的架和他跳的舞一樣多。
他同清暖在一場校慶演出中相熟,在親昵的肢體接觸間,曖昧便不請自來。演出結(jié)束當晚,集體慶祝到一半,吳沙和清暖同時消失,沒有人留意到,直至清暖的男友來找她,才發(fā)現(xiàn)他們的失蹤。
第二天,在學校食堂,吳沙被體育系的幾個男生打得鼻青臉腫。清暖始終沒有出現(xiàn),吳沙卻因多次打架而被學校開除了。
我把吳沙撿回了家,他像一只楚楚可憐的流浪貓,蜷縮在我的懶人墊上舔著傷口。
我把他推進了浴室,打開淋浴,水嘩嘩澆落在他身上。隔著水霧冷眼旁觀,他忽然伸出手將我狠狠拽過去,我驚惶了一秒,他的唇便壓了下來。
我們在熱水下親吻,我明晰他想吻的不是我。幾秒后,我推開他,退后遠遠盯著他,任由身上的水淌下來從溫熱變得冰冷。我敗在我們的對峙中,毅然轉(zhuǎn)身時拋了塊浴巾給他。
我喜歡吳沙,一直默默在他身邊,從中學跟到大學,似乎沒有靠近過,甚至他從沒記得我,一直以來我都假裝自己是路人,時不時出現(xiàn)在他的周遭。我的喜歡不需要任何人知道,包括他跟別人談戀愛,要么被劈腿,要么他劈腿,我都沒有聲張我的喜歡,直至此時此刻他被情敵揍得稀巴爛,又被學校開除無處可去,我只能將他帶回家。他像個情場老手吻了我,但我不能沉迷、不能抗議、不能辯駁,我唯一能做的,是裝作無所謂。這世間所有的事,正如他的失戀,我的暗戀,無非甘愿做,歡喜受。
我和吳沙一起開了家演出公司,憑著家里的人脈,替他接下一些廣場演出。
那些演出很粗糙,經(jīng)費很少。他最初不太樂意,會發(fā)脾氣摔東西抽煙罵人,每次我只是不爭不辯,替他收拾一地狼藉。他在我的緘默中安靜下來,從背后抱住我,說對不起說他無意傷害我。漸漸地,他妥協(xié)了。外面的世界在緩緩磨平他身上的棱角。
幾年間,我用盡各種方式,將吳沙和公司捧上了一個藝術(shù)高度,各種雜志報紙的采訪接踵而至,名聲大噪,舞蹈家的頭銜落在吳沙身上,像天使的光環(huán)一般美妙。公司的演出安排也越來越密集。不久就接到了一場大型奢華的派對演出任務(wù)。
我們?nèi)找岳^夜地排練,日子很忙很辛苦,但是看著吳沙陶醉在舞蹈中,我很安心,我以為只要現(xiàn)世安穩(wěn),我和他便能夠維持在36.5℃的狀態(tài)就此終老,哪怕我們之間從未瘋狂,從未激情澎湃,又有何干?世界上很多人都是這樣不溫不火直至雞皮鶴發(fā)的。
演出當日,吳沙在臺下重新遇上了清暖,清暖身邊換了男伴,手指上戴著訂婚戒指,他們相攜盛裝出席。清暖面對面撞上吳沙,她便怔住了,她和吳沙所有的閃躲表情都逃不過我的眼睛。
我始終沒有問過吳沙和清暖之間的關(guān)系。我也沒有問過吳沙愛不愛我。因為我知道,他不愛。有些事情明知道答案便不需要再去求證。
而我,生性冷淡,那些暗戀的東西仿佛自編自導(dǎo)的獨角戲,藏得太深,無人欣賞,更無人能挖掘,吳沙也不例外。
吳沙開始晚歸,開始時不時地消失,我對這些變化裝得沒感覺。但我心如明鏡一般了然,他跟清暖在一起了。
我藏身在一棟待拆的破樓里,用望遠鏡窺伺對面那家連鎖賓館某個房間里的一切。
這是他們選擇的最偏僻的一家賓館。他們無法在街頭光明正大地十指相扣,但是在這狹小的房間里,他們會很激烈地吵架之后很激烈地擁吻、燃燒。他們迫不及待好像彼此是深愛卻錯失了許多年的戀人……
我在黑漆漆的破樓坐到東方發(fā)白,太陽一點點升起,渾身凍得僵硬,雙腳麻木,趔趄著混沌著走回去。我想起很久以前,我跟吳沙說過:“你不能傷我的心,因為那里面住的是你?!钡丝?,心臟已經(jīng)支離破碎了,住在里面的吳沙也跟著碎成一片片。
吳沙回家時,我在沙發(fā)上蜷縮成一團,他喊著我的名字,怔怔盯住我,幾秒后,他俯身過來輕輕問我怎么了,我不敢仰頭,怕滿眼的淚讓他知道他的秘密已經(jīng)被戳破。
心如刀割,我起身道:“公司出了點事。”
吳沙急切地問:“怎么了?”
“有幾筆演出費收不到,還有,大伯想撤走資金?!?/p>
吳沙頓時惱了:“他把資金撤走我們怎么辦?”
我苦笑一下:“我們?”抬頭瞥他一眼,“我們就散伙……”
我不想看他的表情,那幾年,我一直將公司打理得井井有條,他從未擔心過運作和經(jīng)營。他能盡情盡心地跳舞、演出,戴著藝術(shù)家的光環(huán),享受著舞蹈家的美夢。
是我捧起了他,是我在他最落魄的時候令他振作,是我與他走過艱難困苦,可是他卻在我們漸入佳境時背離了我,我塑造的舞蹈家吳沙,是否要由我忍痛去打碎他?
莫宇找來公司時,我正將那晚跟蹤吳沙拍到的他和清暖的照片導(dǎo)入移動硬盤。站起身接過他的名片時,我才想起來,莫宇就是清暖那晚挽著的未婚夫,富二代,接管了家族企業(yè)。我下意識地合攏了面前的筆記本電腦。
他很得體地坐下,表情里帶著一些遮掩不住的優(yōu)渥:“我公司要辦二十周年慶典酒會,清暖推薦了你們公司。我也看了些你們公司的演出資料,還不錯,尤其是你們公司旗下的舞蹈家,吳沙?!?/p>
我會心一笑。笑里帶著嘲諷,再聰慧再富有的人,都不過如此。
我接下了莫宇公司的演出,內(nèi)心醞釀的計劃漸漸露出陰涼的笑容。
酒會當天,吳沙在臺上跳完一場獨舞,大屏幕上開始播放莫宇提供的公司二十年來的發(fā)展歷程照,配合著柔婉的音樂,在看客們聚精會神之際,資料照片突然一變,屏幕上出現(xiàn)了吳沙和清暖的偷情照……
全場嘩然。
我看到在主家席上的一干人,全都傻眼。莫宇的臉色黑得像山雨欲來的天空。清暖手足無措的樣子令我嘴角禁不住地勾起。
要粉身碎骨,就要碎得精彩而轟烈。
一場鬧劇的結(jié)尾,往往是幾敗俱傷。
吳沙沖了出來,拔了電線摔掉電腦。他望向我的眼睛里帶著怒火和恐懼,像看一個魔鬼。我知道,愛情這種東西,不是讓人變天使,就是讓人成魔鬼,而我,選擇了恨,選擇了后者。
我精疲力竭回到家時,室內(nèi)一片狼藉,吳沙把他所有的東西都搬走了。他走時一定很憤怒,所以他把我送他的馬克杯摔爛在地上。
我的眼淚無法遏制,我哭喊著,將桌上的花瓶甩手打翻地上,那里面是吳沙最后一次買回來插好的白玫瑰。我狠狠踩爛了白玫瑰,仰頭灌下一瓶紅酒,倒在床上,蒙頭大睡,即便天塌地陷,我也不愿意再管。再歇斯底里,也已經(jīng)在兩個人的戰(zhàn)爭中達到巔峰,傷人亦傷己。
醒來是第二天,門被敲得砰砰響,手機靜音,有幾十個未接來電。我的助理在門外,吳沙將公司賬目上的錢都卷走了。
我頭痛欲裂,冷笑,他卷走了錢,要跟清暖私奔吧。想到這里我奔去廁所狂吐,像把所有淤結(jié)在心底的東西瞬間清空。到此為止,生命很奇妙,它無需太多天花亂墜的鑲嵌和裝飾,只要真實便會很舒暢,那一刻我發(fā)誓要拋下吳沙,拋下愛情的負重。
我沒有報案,我只是把公司結(jié)束了,把房子賣了支付員工的薪水和最后一場演出的費用,然后結(jié)束公司。一切終了。
吳沙的電話來時,我正收拾行李搬家,我遲疑著接了,他在那頭驚恐而不安地說:“你來一下好嗎?”
我的心停跳一拍,對于他提出的請求充滿奇異:“什么事?”
“你來一下好嗎?求求你?!?/p>
他從未如此低聲下氣地哀求過我。
“你卷走了公司的錢,我都沒有報案,你還想我怎樣?”
“我知道你沒有報案,我覺得很對不起你,我不想傷害你的?,F(xiàn)在,清暖離開我了,原來對我最好的人,是你,我現(xiàn)在才知道……”
他像一個醉酒的人,滿嘴吐著不著邊際的語調(diào)和懺悔,我的心軟下來,就如當年我把他撿回家,躲不開他的吻,躲不開他的入侵一般。
我仍是去了,按他說的偏僻的賓館地址。我在腦海中演了無數(shù)遍,他發(fā)覺我的好,他會把我壓在墻上吻嗎?如果是這樣,我該怎么辦?推開他?還是迎合?我無法預(yù)期,心亂如麻。
伸手敲房門那刻,我腦海里猛然浮現(xiàn)他和清暖在一起的畫面,我縮回了手。我以為我可以的,我驚訝于自己來酒店的一路居然可以將前仇舊恨一筆抹煞,拋擲九霄云外??墒?,這一瞬間我才發(fā)現(xiàn),好似不行。
吳沙卻飛快地拉開了門,就像一直等在門邊。他沒容我思考,徑直把我拉進去,他的雙手微微發(fā)抖,眼神中有著不同尋常的慌張。
我惴惴不安,走到床邊,赫然發(fā)現(xiàn)地上躺著一個人,淺褐色的劣質(zhì)地毯上似乎有一攤暗紅色的血跡。我一陣恐懼,來不及扭頭,后腦勺挨了沉重的一記,剎那,我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我被警察當成了疑犯。
他們說我捅了莫宇,說捅人的刀上只有我的指紋。我迅速回憶了一遍事情起末,頓時明了,是吳沙嫁禍給我。我笑了起來,笑自己的傻,笑得撕心裂肺,涕淚橫流,我把自己蜷縮在地上抱著雙膝止著心臟破裂的痛。
我的那一點點殘存的對吳沙的愛,在霎時分崩離析。但我知道我做錯了,我不該把他們偷情的照片公之于世,毀了清暖,毀了他,也毀了莫宇,報復(fù)的火焰在燃燒的時候,灼傷了我們四個人,且不可收拾。
我擦干了眼淚,站起身對警察說:“是我干的?!蔽仪穮巧车模疫@就還給他,以后,終將我們兩清了。
莫宇沒有死,只是陷入昏迷,三天后奇跡般地醒來了……
我走在陽光明媚的大街上,心底冰涼,周身冰涼。
推開一家咖啡館的門,莫宇笑著沖我招手站起身,他的笑紋里有一股特有的志在必得。
落座之后,他替我點了美式咖啡,一份薯條。我喝美式咖啡時必定會配薯條,有些訝然這些偶然因素。他卻笑得秘而不宣。我終于領(lǐng)悟,一切秘密對他而言,都不是秘密。
“你是否早已知道清暖和吳沙的關(guān)系?”
“你覺得呢?”
他的反問很狡黠。我沒有回答,把雙唇抿得像閉合的扇貝一般。
他笑笑問:“為什么要替他們背黑鍋?”
“我還給吳沙的。”
“你欠他什么了?”
我直愣愣望著他,他卻笑得那么隱晦:“酒會那天,本來,吳沙趁你暫離的時候,已經(jīng)刪掉了他和清暖的親密照?!?/p>
我張圓了嘴,像一尾很傻的魚,瞪著眼睛有種瀕死的錯覺。
然后,我聽到了最轟響的話語,我的耳朵在這種轟響中劇烈地痛。那些照片,是莫宇重新放上去的。我想起那天莫宇來我公司談演出細節(jié)的安排,后來我出去了,他被單獨留在會議室里,而我的筆記本電腦也在那里……
“為什么要這樣做?”
“因為我不愛她,卻被迫要娶她?!?/p>
“你差點丟了性命?!蔽业目谖蔷谷辉絹碓讲恍寂c冷淡。
他嘆口氣:“這是我最失策的地方,原本以為清暖約我是想討好我,沒想到她會這樣做,吳沙沖進來阻止時,她已經(jīng)把水果刀扎進了我身體?!?/p>
我愕然,我一直認為就像電視報道的那樣。吳沙稱自己是主謀,是他教唆清暖的,很堅持,清暖最終被輕判。
我在這一刻看到吳沙對清暖的愛情,猶如血紅的夕陽,灼燒著,慘烈著,瘋狂著……
我的眼淚不可抑制地滾落,我們都在這段關(guān)系里瘋狂了,只是我們的瘋狂是因為恨,而那么瘋狂地愛一個人,如我和莫宇這樣的人,到老去時,都不會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