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我的孕期是拖沓的驚險系列劇,每天一個懸念,從無一日消停。那是我第3次入院,鄰床來了一對笑瞇瞇的小兩口兒,對我客氣地打著招呼。
我敷衍地問:“孩子多少周了?”小媳婦笑瞇瞇地說:“孩子沒了。”
我大吃一驚。
他們來自赤峰小城,當連去兩家醫(yī)院都聽不到胎心時,醫(yī)生說:“你們趕緊去北京?!辟I不到民航機票,他們四處托人,搭軍航小飛機過來的。這是他們的第二胎,第一胎沒到半歲,便因為腦積水夭亡了。小媳婦說:“那一年呀,在路上看到井,都想跳下去?!倍夷康煽诖簦哼@小兩口……怎么還笑得出來?
婦產(chǎn)醫(yī)院是生死輪回之所,厄難大悲面前,任何安慰都空泛無力。另外,我自己的狀況不明,醫(yī)生勸我盡早剖宮產(chǎn),否則——最糟的后果就是胎死宮內(nèi)。我心亂如麻,也沒怎么理會他們。沒留意幾時隔壁靜靜空了床,似乎過了整整一天,護士來換上全套新寢具,術(shù)后的小媳婦在昏睡中被推了進來。
婦產(chǎn)醫(yī)院不允許陪床,過了探視時間護士就來趕人。護士一來,她的爺們兒“噌”就站起來,“吭吭哧哧”地說:“大姐……小姐……大妹子,我媳婦這情況……”一臉笑。人家也沒那么不近人情,遂對他網(wǎng)開一面,只是反復叮囑:“看著你媳婦呀,有啥不對勁兒的就按鈴。別睡過去了。”小媳婦始終昏睡未醒,她的爺們兒先是一會兒給她試個體溫,再一會兒探探她鼻息,后來就蹲在床邊的地上,眼巴巴地盯著她,半天一動也不動。
我臨睡前去衛(wèi)生間,出來時一眼看到:他褲子的腰圍垮下去大半,后腰與半個股溝都暴露無遺,股溝咧得那么開,像一張無遮無攔的大嘴。是衣服不合身還是他數(shù)夕而瘦?蹲著多不舒服呀。我正想出聲,一轉(zhuǎn)念:他是怕自己太舒服了會睡著吧?
后半夜我起夜,剛迷迷糊糊坐起來,就聽見他的聲音:“大姐,您慢點兒?!蔽覐男l(wèi)生間步履蹣跚地出來,一眼看去,他還蹲在那兒,褲子還垮著,股溝還一覽無余如大嘴。但這一次,我聽到了大嘴發(fā)出的哭喊聲。
第一個孩子半歲夭亡,第二個孩子胎死宮內(nèi),小日子被打得粉碎,卻連盡情號啕一場都不能;要求親戚托朋友找飛機;電話里,我聽到他跟單位請假借錢;向雙方心急如焚的親人通報情況,安撫老人;要照顧身撕心裂的妻子;要安排染色體檢查……以平民百姓的無知,應(yīng)對所有沒聽說過、聽不懂的醫(yī)療名詞,日子還得繼續(xù)過下去。他一定是個本分人,老老實實生活,禮數(shù)、周全、做人……這些字眼,深入他的每一個毛孔??藓盁o益,唉聲嘆氣是給社會添亂,走在人世間,理應(yīng)笑臉迎人。都說化妝是女子敬重世界的方式,那么,笑容就是他的。不笑怎么辦?哭給誰聽誰看。面對大災(zāi)大劫,還有什么可做?
此刻的矚目是他為妻子能做的唯一,一蹲就是快10個小時,他一定恨自己的無能為力:你是生生揪下心頭肉的痛,我卻幫不上忙,只能這樣蹲守,像一只你生命中的大狗,用目光舔舐你的傷。若目不轉(zhuǎn)睛,能保你母子平安,我愿終身化為石像。
而如果你不曾聽見他內(nèi)心的號啕,是因為你不曾站在他身后,看到他咧嘴大哭的屁股。
(摘自《中國新聞周刊》)(責編 達溪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