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藝
黃家沒有什么產(chǎn)業(yè),祖上都是“務(wù)農(nóng)為生”,偶或有人“能治木”或“曾為石匠”。黃明華的爺爺甚至一度淪為乞丐,乞討至谷城,在城里救了個什么人,此人后來騰達了,借了一個機會在谷城外劃了二三畝地給黃明華的爺爺。黃明華的父親沒什么能耐,原本也只能“務(wù)農(nóng)為生”,后來谷城搞新城開發(fā),城市規(guī)模越來越大,黃明華爺爺?shù)倪@塊地漸漸地就不那么“城外”了。修起三五問土坯房來租給進城打工的人,房租竟一日日地漲起來,卻還是有人來住。黃明華的父親努努勁兒又修起七八問來,不出一個月全都租出去了。除了每季度收一次水電費、每半年收一次房租,黃明華的父親無須動一鍬一犁就能悠然度日了。這位乞丐的兒子吃喝嫖賭一樣兒沒有,跟同為房東的鄰居們也不大有話,只是終日愛讀些古書,什么《玉匣記》、《透天機》、《推背圖》之類,偶爾也讀新書,不過還是《民間秘術(shù)絕招大觀》、《婚喪禮儀總覽》。近些年他對黃明華爺爺來谷城之前的舊事十分感興趣,尋來了一本散發(fā)著火炕味兒的《黃氏家譜》細細研究。
夏日里,從中午12時開始,時間變得漫長而毫無標識。吃過了午飯的黃明華坐在陽臺的高腳凳上張望,一條黃狗在矮樹之間游蕩,時而別過頭去咬自己的尾巴尖,咬不到的時候它跑動起來,原地轉(zhuǎn)著圈,一心想追到尾巴尖。黃明華看了一會兒,鼻腔里噴出一聲輕蔑的嘲笑。金沙一樣的陽光不斷地朝他的臉上灑來,他瞇起眼睛抵擋著金沙,有些昏昏欲睡了。午飯前才起床,他睡得腦袋有些發(fā)脹,而此時棉花團一樣軟蓬蓬的什么東西在身體里游來蕩去,哈欠就又一個接一個地浮上來,他慵懶地應(yīng)付著這些棉花團。在一個無比綿長的呵欠過后,他的眼角滲出了一點發(fā)酸的眼淚,黃明華用手背胡亂地抹去那點濕潤,努力睜大眼睛看著那條狗。它還在原地打轉(zhuǎn)。他無聲地笑了兩下,松軟的塌肩膀抖了抖。在棉花團糾纏不斷的絲絮里,黃明華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動著思維的腿腳,他一邊嘲笑黃狗徒勞的努力,一邊幫它想著辦法。它應(yīng)該找到一棵樹,將臀部抵緊樹干,固定住尾巴的根部以后再努力地扭過頭去,這樣它很可能可以咬到尾尖;或者找到一叢牽牛花,用牽牛花的蔓將尾尖胡亂地纏住,然后扭過頭去咬住它……
黃明華的頭緩慢地降落,緩慢然而最終還是碰到了窗沿。他迅疾地抬頭,思維的另一只腳緊緊摳住黃狗的尾巴迅速地邁出了一步——“要固定住尾巴……”——繼而又從這一步上跌落下去,在柔軟的棉絮團里徐徐下墜。連續(xù)碰了幾次之后,黃明華在某一次邁步的同時扭動了一下身子,這以后他微調(diào)了腦袋下降的角度,他的頭再也沒有碰到過窗沿。降落到一個高度以后,他的頭會順利停落在左側(cè)的鎖骨處。過一陣子,脖子的酸痛感會鉆進沒有邊際的棉絮里,孜孜不倦地在絲絮的迷霧中尋找他的腿腳,然后它像一只蟹鉗般死死鉗住他的腿腳拖扯,直拖得他不勝其煩時,他才不情愿地挪動一下腳步,將腦袋重新抬起來,蟹鉗于是松開。這樣,他就又一次舒坦地在白色的絮花里漂浮,墜落、腦袋開始了新一輪緩慢的降落。
抬頭,漂浮,墜落,絮花,蟹鉗,抬頭……整個午后黃明華都在陽臺的高腳凳上度過。當(dāng)他變得越來越沉重,無法踩著大朵的棉花團浮游時,一只腳終于被白色絮花中的暗礁狠狠地硌了一下,他試探著抖索膝蓋,希望那暗礁能像彈簧椅一樣縮降下去,試過幾次之后,他明白了那暗礁是不會妥協(xié)的。他只好失望地睜開強閉了一會兒的眼睛。那時,他忘記了躲避金沙似的陽光,過大地撐開了上下眼皮,像第一次來到這里一樣茫然地看著這個光芒萬丈的世界,看著豎立在窗角的翠綠的蒼蠅拍。陽光從耳孔、鼻腔、眼窩和額頭透進去,將他腦袋里試圖遮擋光線掃射的一切都清理了出去。黃明華發(fā)冷一樣抖了抖腦袋,那里面像一段潔凈光亮的走廊,空空如也。他合上了撐開到最大限度的眼皮,重新張開它們。他認真地看著眼前所能夠看到的一切,包括窗玻璃中間的一個結(jié)節(jié),在這個結(jié)節(jié)周圍,玻璃像灰藍的水波一樣漾成一圈。仙人掌花盆里覆著一層茶葉,慢慢朽腐的它們己經(jīng)變成了污泥一樣沉滯的黑色,黃明華記起他前幾天還把杯子里泡過勁的茶葉涮在了花盆里,怎么這么快就變成了這樣。
這個光芒萬丈的世界里的東西像茶葉一樣一片一片又被黃明華慢慢搬進剛才還空空如也的走廊里。他不著急,他慢慢地搬運著。隨便什么東西都可以被搬運進去,腐敗的茶葉、蔥蘢的大葉海棠、拖布、兩塊粉紅色地板之間灰白的縫隙、窗沿上的一根頭發(fā)或者袖口磨起的一個小毛球等,隨便什么都可以。
慢吞吞裝完了陽臺上大大小小的東西,黃明華想起了扭動脖子,他將眼睛望向窗外。他看到了草叢,于是將草叢裝進去,接著看到了樹,又將樹裝進去。腦袋里不再空曠了,他覺得很好。這時候他看到了一條黃狗——不,應(yīng)該說“那條黃狗”,它在樹之間徜徉,或者短時間地停駐,低頭嗅一嗅腳下的草根,又挪動幾步,再低頭嗅一嗅。它無端地叫兩聲,左右扭頭看一看,看到了自己顫動的尾巴,于是起勁兒地旋轉(zhuǎn)起來,試圖咬住那尾巴。黃明華張開五指抓進后腦勺的頭發(fā)里,他夸張地咧大嘴巴扭動肩膀和腰打著長長的呵欠,他毫無目的地使勁,牙縫里發(fā)出“咦咦”的低叫。
“這蠢貨,還在咬?!?/p>
黃狗接續(xù)上了停頓之前的所有線索,黃明華再一次清醒地望著窗外?!俺四切┺k法,你還有一個辦法可以實現(xiàn)愿望。如果我愿意下樓去幫你,我會拿一根布帶系住你的尾巴,把它拉到你的嘴巴邊,那樣你就成功了。不過,我可不愿意為了幫助你這個蠢貨換掉睡衣下樓去?!秉S明華這樣想著,看著那狗。
太陽緩慢地移動著,黃明華從越來越稀薄的金沙似的陽光里察覺到了這一點。他不愿意因為這一點就去改變什么,他既不主動又不情愿地坐在陽臺的高腳凳上,看著那狗,偶爾從嘴角擠出一絲輕蔑的嘲諷。
從第一次敲門聲響起,黃明華就聽到了,但是他想,父親該去開門。門外的敲擊變成了凌亂的碰撞,父親還沒有出來。黃明華想象著父親坐在電腦前,聽到敲門聲響起后輕手輕腳地將大耳機套在耳朵上。他不得不中斷貫穿了整個下午的張望起身去開門,心中泛起一陣怨怒。雖然在這之前有好幾次他厭煩了望著樓下那只蠢狗,可此刻他強烈意識到除了張望他什么也不想干, “我正在張望——我只想張望!”他在心底沖父親狠狠地吼叫著,起身去開門。
母親的手腕和手指上掛滿購物袋,她像一只會移動的架子支棱著蔬菜和各種庸俗的日用百貨擠進門來?!霸趺催@么慢,我提滿了東西噯根本沒法騰出一只手來開門,你們怎么這么慢???干個什么都是這么慢吞吞的,快一點做事能早老嗎?我遲早得讓你們一老一小拖死了……”這只會移動、會說話的架子把全身披掛的貨品就地卸在門口。“哎呀!黃明華你怎么還穿著睡衣啊?你是不是從午飯后一直睡到了現(xiàn)在?你說你年輕輕的一天到晚像件家具一樣杵在屋子里可怎么辦呢……”黃明華把自己丟進沙發(fā)里打開電視機,他無比厭惡地瞪了一眼身材矮小而且肥胖的母親。
“你想讓我下樓去干什么呀?”
“什么也不干,就讓你下樓去走走???就這樣你都不肯去,讓你去干個什么你更不可能去了!”
“什么也不干下去干什么呀?”
“哎——”母親半張著紫紅的嘴唇說不出什么。
“什么也不干還跑下去,什么也沒干又跑上來,不無聊嗎?”
母親什么也沒說,她把大腦袋在圓滾滾的肩膀上扭動了兩下,拎起蔬菜進廚房了,黃明華在母親“一老一小兩件喘氣的家具”的絮叨聲中看著電視。晚風(fēng)從陽臺開著的窗戶里鉆進來,吹動了母親卸在門口的裝著日用百貨的塑料袋,黃明華厭惡地瞪了一眼那些抖抖索索的塑料袋。
“生活就是被這些庸俗的小百貨搞亂的?!彼麘械冒堰@個結(jié)論說出來,只在心里這樣總結(jié)。
為了避免爭端,電視按在一個誰也沒興趣看的頻道。
“東邊第四問的水龍頭又壞了,滴滴答答地一直滴水,下午我去換了。那樣滴的水都記在總表里了,各戶的分水表是不動的。有的住戶就這樣省水費?!?/p>
“晤?!?/p>
“西側(cè)墻那段電線是非換不可了,電線老化得厲害,晚上總放電火花兒。搞不好要起火的,我去找了電工,說明天過來檢修?!?/p>
“晤?!?/p>
“你除了‘晤一聲還能說點兒別的嗎?”母親停住了筷子,她半張的嘴巴里露出一小段蒜薹。
“哦……我今天整理到我爺爺?shù)脑娓篙厓毫耍菁易V對照看下來,生卒年基本可以確定,但月和日還有疑點。最后埋葬的地方也有點問題,我想可能是老家那里的方言和谷城的有區(qū)別?!?/p>
“是干什么的?”母親不抬眼,甩動嘴巴嚼著芹菜。
“生平一欄里寫的是:務(wù)農(nóng)為生。根據(jù)詳細的記述來看,其實大概是長工,是在別人家田里務(wù)農(nóng)而非私田。關(guān)于這一點……”
“夠了——你能不能從墳?zāi)估锍鰜砗煤眠^日子?老城里的新樓盤積壓了,打工的人找不到活兒干返鄉(xiāng)了,西邊靠路兩間已經(jīng)退房了,再這么下去沒人來租房了日子怎么過?你祖上除了拉長工就是討飯,哪個祖宗值得你這么折騰……”
父親把握著筷子的手扣在膝蓋上挺直了身子,一板一眼地說:“不修房了飯要吃,男人走了女人會來,這個不消擔(dān)心。一切都是從過去走來的,搞不清楚過去就不會清楚未來,因此我覺得,知其然是排在后面的,首先要知其所以然。一代人把終身的積淀化為泥土,成為下一代人生長的根基,一代一代,傳承至今。”父親見母親揮動著筷子只顧吃飯,知道她全然沒有興趣,便換了角度: “退一步講,現(xiàn)在是電子時代,宗族家譜走向電子化是勢在必行的,何況現(xiàn)在人口流動得很厲害,家譜的記錄不能跟進,一個家族的渙散就很難避免,因此,家譜的電子化更是迫在眉睫的,對不對呢黃明華?”
“晤——我對歷史的土壤沒興趣,我只關(guān)心未來?!秉S明華心里暗笑,父親以為他喜歡電腦就一定對家譜的電子化有興趣。
“未來,”父親沉吟著,“未來我剛才不是說了嗎,一切——”
“就你天天這樣鍋巴一樣干粘在屋里,未來和不未來對你有什么區(qū)別?你看你還有沒有一點年輕人的樣兒?你能不能先把眼下的日子踏踏實實過起來哇?”母親停止咀嚼對著黃明華說。
“不知道未來發(fā)展趨勢的努力是盲目愚蠢的!你不要老教導(dǎo)我像屎殼郎一樣在生活的糞堆里拱來拱去好不好?這只股票明明要跌了我還勤勤懇懇地買進,下個星期賠光了只好去跳樓,有意思嗎?”黃明華知道股票是母親的痛處,“你至少搞清楚了明天、后天、下星期究竟會怎么樣,然后再來教訓(xùn)我去做什么行不行?”
母親半晌了才合上嘴巴又嚼了一下芹菜,像是挨過了突然的襲擊以后,才想起忘了舉起手中的盾牌。母親俘虜一般輕聲說道:“下星期你表哥兩口子要去南方送貨,說把玉玉留在這里幾天?!?/p>
父親要給電子家譜配上朗誦和音樂,憋粗了嗓子大聲吟誦著“家無譜則源流不明,而冒宗亂系之弊隱寓其問是譜之不可不有也……”一只嗡嗡叫的飛蟲在外屋作亂,那家伙像個有勇無謀的莽夫,大聲叫著,飛旋、俯沖。若是在空闊的地方,黃明華一定早拍死了它,可這家伙總是一頭沖進家具與墻壁的縫隙里,然后焦躁地撲閃著翅膀,黃明華聽著更焦躁,卻又沒辦法弄它出來,只能敲敲打打地敦促它加緊折騰,好折騰出來讓他消滅它。然而那蠢貨每次折騰出來總是撞著屋頂一陣亂旋,然后又掉進另一個縫隙里,黃明華踩著凳子將一根細竹枝插進縫隙里一頓刮戳,塵土飛揚,那蟲子靜默一會兒,等竹枝靜下來便重新“嗡嗡”起來。黃明華只捅出來一張撲克牌和一只生銹的滾珠。
“黃明華,你保持安靜,我在錄音?!?/p>
幾番較量之后,黃明華明白了對付這樣毫無邏輯的對手,規(guī)劃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最好的戰(zhàn)術(shù)是無戰(zhàn)術(shù),用一種偶然等待它的偶然。黃明華搬來幾個凳子擺在屋中央,他一腳踩著沙發(fā)靠背一腳踩在茶幾上,左右手各握一只蒼蠅拍,飛蟲鉆出縫隙之后他便揮動左右手一陣狂舞,只要它停落,他便踩著家具跳過去猛拍。
“黃明華,你安靜一些?!?/p>
黃明華從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輕盈伶俐,他像一個忘情的鼓手,一時又像一個沉穩(wěn)的劍客。他從柜子的玻璃鏡面里看到父親張望的臉閃現(xiàn),他視而不見,揮舞著蒼蠅拍。他甚至想把飛蟲趕進父親的屋里,讓它轟炸機一樣盤旋著為他的朗誦配音,“族問有無后者,當(dāng)取弟兄同族之子承嗣,倘有乞養(yǎng)異姓以亂宗派者,即犯春秋之戒絕不可入譜……”
沉迷于揮舞的黃明華分明感到了一種快樂,有一些氣泡從皮肉里蒸騰出來,它們像雨后低洼處的積水一樣混濁,卻說不上是什么顏色,它們在皮膚上稍作停留之后在他的身體周圍輕聲爆裂。黃明華感到郁積在體內(nèi)酸澀的腐質(zhì)和在臟器問穿梭游蕩的虛空,全部隨著那些氣泡鉆了出來。在父親的臉消失的玻璃鏡面上他同樣看到了自己,踩著茶幾揮舞蒼蠅拍的自己。他驅(qū)趕著內(nèi)心里想要嘲笑鏡中人的欲望,暗暗體會那些氣泡在皮下涌動的節(jié)律。
當(dāng)舞動的兩只蒼蠅拍偶然并攏時,從縫隙里沖出的飛蟲落入其問?!拔宋恕甭曭嚾煌O?,黃明華看到一只褐色的硬殼飛蟲落在了茶幾上。一種節(jié)律喪失了,那些未及爆裂的氣泡疾病一樣僵在了他的皮膚上。黃明華俯下身去。那只蟲子仰躺著,黃豆大小,六條腿妖魔一樣抓撓不止。他貼著它的肚腹放過去一根牙簽,它立刻緊緊抱住那根牙簽。黃明華試著抖了抖,見它抱得很牢,就用牙簽將它提了起來。
在陽臺粉紅的地板上,那蟲子試探著爬了兩步便打開了褐色的硬殼,隨即殼下黑而透亮的薄翼有控制地伸展開。當(dāng)它平伸的薄翼向上抖起時,黃明華洞悉了它想飛的沖動, “啪”一聲將它扣在手掌之下。
“你除了飛什么也不想。蠢貨。”
黃明華讓它趴在自己的食指上,任由它妖魔一樣的腿腳在指肚上抓撓。他用拇指按住它,用指甲輕輕挑開它的硬殼。薄翼風(fēng)衣一樣折疊在下面,他用牙簽挑逗翅翼的根部,它果然輕輕打開了。黃明華將它迎著太陽舉起,那薄翼上黑色的紋路葉脈一樣動人,微微側(cè)頭,可以看見黑色的紋路散射著金綠的光澤。真是華美的服飾!黃明華贊嘆著,小心躲避著那些紋路,用細剪將那“風(fēng)衣”剪成了條狀的裙裝。
“太單純的人生沒有意義。未來的日子里,你該想點兒其他的了?!秉S明華蹲著對蟲子說。它扇動著翅翼,“嗡嗡”聲喪失了毛茸茸的質(zhì)感。它體會著,執(zhí)拗或愚蠢地揮舞著殘翼想要飛翔,卻連滑翔都很勉強。
“系世列先人之諱以初遷及有爵者為始所謂百世不遷之始祖也……”父親憋粗的嗓音石板一樣穩(wěn)重。黃明華將細剪挑在食指上旋轉(zhuǎn),他揣摩著從哪里下手能夠剪破父親的“翅翼”,好讓他沉醉其中的石板聲音碎成一堆瓦礫。
黃明華把蟲子挑翻,將牙簽重新平放在它的腹部,它卻揮動著殘翼在地板上打轉(zhuǎn),再也不肯抱住牙簽了。黃明華用三個指頭捏起它,輕輕走到父親的門外,從破損的鎖孔里將它捅進了父親的屋子。
母親推門進來,玉玉環(huán)著母親的脖子吊在她胸前。母親一只手托住玉玉的屁股,一只手里拎著她的零食和玩具,三歲的玉玉剛好和母親的上身一樣長。她像小壁虎一樣緊緊貼住母親,起伏的小脊背傳遞著母親粗重的喘息。母親扮出肉麻的童聲夸張地叫著累,彎下腰要把玉玉放下來,玉玉卻蜷起腿腳來不肯落地,嘴里嘟囔著:“不走,不走,抱……”
“是不用走啊玉玉,已經(jīng)到家了呀!下來站著奶奶關(guān)門。”
“不站,抱……”
“現(xiàn)在這小孩怎么這么懶呀,站也不站……”母親嘀咕著,只得將她掛在脖子上一直吊到沙發(fā)旁,才像卸貨一樣卸下了她。玉玉被卸在沙發(fā)上還縮著腿腳,生怕觸到地面似的。她試探了一下,才慢慢放松了腿,隨即說道:“吃。”
一直盯著電視沒挪窩的黃明華看著玉玉“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母親也被這一聲“吃”逗得“嘎嘎”大笑起來,玉玉遲疑地辨別著,見果然是笑自己,便放聲大哭。母親忙把零食袋子提過來。直到黃明華重新把頭扭向電視,玉玉才止住了哭,哽咽了幾下就從母親手里接過袋子,麻利地拆著塑封的零食。插播廣告的間歇黃明華扭過頭來,看見玉玉大口大口地咬著威化餅。黃明華為她超出年齡的巨大食欲感到震驚,他盯著她,看她像一臺上緊了發(fā)條的吞食機器一樣,吃完一塊又去吃下一塊。黃明華忽然感到害怕,這孩子遠不止三歲,或許她有二三十歲了,只是借一副小孩的身體裹住了自己。他這樣想著,越加仔細地盯著她的臉,看她的嘴角、眼角和脖頸。玉玉察覺了,對著黃明華大聲哭起來,嘴里的威化餅掉出來,他看到了她粉紅的嗓子,和那被粉紅包圍著的幽深的通道。
黃明華忙將臉扭回來盯著電視,眼前卻還是她的嗓子。那幽深的通道仿佛通向未知的遠方,這讓他既害怕又興奮?!皻H——欻——欻”,黃明華滿耳朵都是玉玉嚼威化餅的聲音,令他無端地想起電視里播過的蝗災(zāi),黑壓壓一片烏云一樣的蝗蟲飛向玉米地。想到玉玉要在家里待至少一個星期,黃明華更覺得她像是蹲在自己的耳蝸里大嚼不止。
母親進臥室瞧了好幾遍,玉玉卻還是不醒。母親急著去買菜,又怯前兩天叫醒以后她歇斯底里地號哭。母親只好去敲父親的門。
“這種事情,我不在行的。你不記得嗎?從前,黃明華小的時候……”
“啊呀好了好了,懶得聽你講從前!”
黃明華忙將臉埋進沙發(fā)靠背和坐墊的窄縫里。母親果然就過來了,用她肥厚的手掌搖晃他的膝蓋,“待會玉玉醒了你哄哄她,我很快就回來的”。黃明華氣息平穩(wěn),連他自己都相信自己正在沉睡?!皠e裝了,我知道你沒睡著,沒準她還沒醒我就回來了??蘅薏淮蚓o,只是照看著別摔了磕了就行。在哪兒不是睡,你躺邊兒上擋著她別讓她滾下來?!?/p>
黃明華被一陣瘙癢叫醒,這之前他夢見自己掉進了一個非常大的魚缸里,有無數(shù)條長著小舌頭的魚游過來舔他的身體。黃明華一邊納悶魚怎么會長舌頭,一邊不情愿地睜開眼睛。他看到玉玉的圓腦袋拱在自己胸前,一只手捂在他的胸口。方才的魚缸越來越清晰地消退,他才漸漸覺出玉玉在嘬他的胸脯。
“你干什么!”他本能地推開玉玉,從床上跳起來。玉玉被突然的推搡嚇醒,黃明華在她嘹亮的哭聲中低下頭,看到自己干癟的男性胸脯被玉玉嘬出一小塊粉紅來,濕答答地黏著她的口水。“干什么呀你,有病??!哭什么哭!”黃明華罵著,漲紅了臉,他徒勞地攥著拳頭,不知道該如何疏解尷尬的羞憤。玉玉精力充沛地號哭,一心只想哭得比前一聲更響亮。
黃明華被她鐵片刮玻璃一樣的哭聲抓得狂躁不己,他沒有一點辦法,只是看著她不肯合上的嘴巴,米粒一樣的碎牙齒嵌在粉紅的牙床上散發(fā)著柔亮的光芒。黃明華再一次看到了咽喉,粉紅的,濕潤的,一直通向未知的遠方。他拿來一大袋零食懸在玉玉眼前,號哭的野火瞬間便熄滅了,只有一兩串火苗謝幕般跳躍了幾下。
黃明華看玉玉一邊甩動著腮幫子咀嚼,一邊專注地在袋子里翻撿,睫毛上還托著半滴未干的淚。他試探著揀了一塊她喜歡的果脯遞過去,玉玉馬上接過去填進嘴里,還對他揚了揚眼睛以示友好。這是玉玉來家的三天里第一次接受他,黃明華受到了隱隱的鼓勵,又捏了一個核桃仁遞給她,她把核桃仁小心地攥在手里,用上揚的音調(diào)對黃明華說了句什么。
“黃明華,你過來幫我截一段音頻,一分十七秒這一段我不想要,直接跟下一段拼接起來。”父親打開他的房門朝黃明華這邊喊道。
“玉玉,給你吃這個?!秉S明華也在袋子里翻揀著,和玉玉共同篩選那些食物。他莫名地感到輕松,甚至心里還有些敞亮和歡喜。
“黃明華,你聽到了嗎?”
“哎呀,我忙著呢!”
“你能忙什么?你不就是睡覺嗎?你還能……”
“我討厭你那堆爛古董,我不會幫你做的!”黃明華沖門外喊叫道,頭頂豎起的幾撮短發(fā)在顫抖。父親終于像火把一樣被澆滅了,玉玉卻停住了咀嚼,咧開嘴又要哭,黃明華忙把一瓣橘子填進她的嘴巴,盡量模仿著母親的聲音勸慰: “沒說玉玉,沒說玉玉,說爺爺呢,你快吃,這橘子特別甜?!庇裼駭噭恿讼律囝^,順勢把咧開的嘴巴合上,重新開始咀嚼。
這些食物會順著食道進入她的腸胃,那些尚且稚嫩的器官會分泌神奇的液體,用最淳樸的耐心和最本真的熱情去消化那些食物。偶然的相遇,意外的獲得與給予,然后是扎扎實實的成長。器官變得越來越成熟、越來越有力,它們?nèi)σ愿暗毓ぷ?,帶給這小小身體各種的變化,骨骼的、肌肉的,以及神奇的大腦和神秘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她的頭發(fā)會越來越長、烏亮、有彈性,她手背上指與掌連接處的五個小窩窩會漸漸消失、手指變得纖細白皙,這還不是最重要的!她會有修長的腰肢和小鹿一樣健美的長腿,她鬢角和耳廓的黃色絨毛會漸漸褪去、奶香氣散去,連呼吸里都充滿令人振奮的青草香氣,這依然算不得是最重要的!她身體里神奇的器官一天天蘇醒,血液像潮水和呼吸一樣,與月升日落惺惺相惜、此呼彼應(yīng)又無人能懂。她會感到孤獨,以及一種致命的殘缺……或許這也不是最重要的。或許真正重要的就包孕在這些之中,又遠遠地繚繞在它們之外。
沒有人知道這個過程所有的細節(jié)。黃明華被激動與崇敬、歡喜與悲憫重重地襲擊,一個贊美的聲音在他狹窄的心臟里奔跑著:再沒有比這更神奇的了,再沒有比這更真實的了!
“玉玉,你真棒!你太棒了你知道嗎?”
黃明華專注、貪婪、卑微地盯著玉玉的嘴巴,失落與懊悔冰雹一樣襲來。我原本也真實過、神奇過,可現(xiàn)在我的身體已經(jīng)麻木,漸趨衰老。食物在我身體里的經(jīng)歷完全是另一副樣子,推諉,敷衍,潦草的相遇,機械的篩選與運輸。那些奸詐又頹廢的器官不再有理想和希望,它們己經(jīng)經(jīng)歷了有限世界里可能的一切,偶然和意外也不過是沿著它們司空見慣的套路做完所有的把戲,它們變得松弛、懶惰,在說不清緣由的咒罵和怨怒里混吃等死。
“玉玉,孩子!”黃明華換了一個人似的,他開始以最大的熱情喂養(yǎng)她。他感到幸福,前所未有的幸福。那是一種腳踩大地的踏實與信賴,前方等待著他的是可以預(yù)見、毫無懸念又令人振奮的結(jié)果……他仿佛看到自己頹廢的心臟重新獲得了生機,背負著黑紫色的沉疴在玉玉的身體里怦怦跳動,鼓蕩著她脆嫩的肋骨。他看到不言不語的玉玉怎樣把他干癟的心臟重新養(yǎng)活,它從腐爛的泥土里探出頭來仰起脖子,枝繁葉茂, “嘎嘎嘎”叫喊著生長。
三天以后,玉玉病了。最先出現(xiàn)的癥狀是她不再對袋子里的食物感興趣,無論黃明華遞過哪一個,她都只是攥在手里。母親看過后驚呼他把她喂壞了,忙熬了白蘿卜水給她喝。玉玉只喝了一口就拒絕再喝了,母親有經(jīng)驗,捏住鼻子迫使她張開了嘴又灌進去一勺,這卻引得她嘔吐不止。黃明華一手端著盆子一手捂住鼻子,大麥色的穢物里水蜜桃、紅棗核、桃仁殘垣斷壁一般地堆積在一起,散發(fā)著白酒和醋的混合氣味兒,黃明華和母親都忍不住干嘔起來。
他們只得送玉玉去醫(yī)院,嘔吐、腹瀉一路都沒停。醫(yī)生掀開玉玉的衣服,黃明華看到她的肚子脹得像一面鼓。醫(yī)生把左手覆在玉玉的腹部,曲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敲自己的手背, “嘭嘭”,左手換一個地方,又敲,“嘭嘭嘭”。
“這孩子吃什么了?肚子脹得像秋天吃了露水草的羊羔子一樣。”
“她……什么都吃……吃了好幾天……”
“小孩子不知道饑飽,你們不知道控制她的食量?。俊?/p>
“她老要……她想長大。”
“要就給吃?喂貓喂狗也不是這么個喂法兒!你不歇嘴吃上幾天試試看,是牛都讓你喂死了!”
一直折騰到晚上,嘔吐才算止了。玉玉偶爾打一個嗝,依然噴出腐臭的氣味兒。黃明華自責(zé)又沮喪,乏兵敗將一樣垂首坐在醫(yī)院的走廊里。
母親依著他坐下,打哈欠一樣輕飄飄地說:“你爸以前喂死過一只狗。撐死的?!?/p>
“……”
“你爸說,再沒有比喂養(yǎng)更有意義的事情了?!?/p>
“……”黃明華感到細密的汗珠像毒蟲一樣從最深處成群結(jié)隊地鉆出來。
“……玉玉,她為什么把我爸和我都叫爺爺?”
“因為你們長得非常像。”
黃明華想想父親瘦長的臉,再摸摸自己的臉,他攥住自己長長的下巴,萬分懊惱。原來他的牙齒也像父親那樣碎而亂,他拒絕別人時一定也像父親那樣半張著嘴,露出亂糟糟的牙齒無可救藥地耷拉著眼皮……他想起小時候因為恐高而不敢爬上墻頭被同學(xué)恥笑,那時候的他一定和踩著兩只凳子換燈泡時雙腿哆嗦個不停的父親一樣,他和母親四只手扶著椅子,他還是不住地嚷著扶好扶好……
母親跟著表哥表嫂跑運輸去南方了,說是幫他們照顧玉玉。
小貨車冒著濃煙喘息了幾聲就啟動了。黃明華和父親站在原地,看著小貨車在昏迷了一樣橙黃的路燈里漸漸走遠。車牌號模糊了,變成一個虛浮的點融化在他們的視線里。
“你媽,她從來不會去想,玉玉三歲以前,你表哥表嫂是怎么一邊帶她一邊跑運輸?shù)??!?
“我媽,她從來不想以后怎么辦?!?/p>
“她總是很忙,卻從來不需要什么理由。”
“南方……”
“不過是去一下,最后還會回來?!?/p>
黃明華和父親在昏迷的燈光里兀自停留著,像陷在困倦和睡眠里一樣不能自拔。
“嗯……”父親嘆息一樣喘了一聲,然后轉(zhuǎn)身往回走。黃明華像是一段輕薄的影子,被父親麻繩一樣的嘆息拖曳著,無欲無求、不遠不近地浮在父親身后。
午后的時光緩慢又毫無標識,黃明華一邊打瞌睡一邊摸著三枚銅錢兒,摸準了就睜開眼睛看看猜得是否對。乏困過去了,也厭倦了。他把三枚銅錢疊在一起重重地摩擦,讓它們發(fā)出一點聲音來切割這頑固的時光。
之后,黃明華站起來去敲了父親的門。
“家譜里有你嗎?”黃明華問。
“入譜的都是故去的,健在者只在子嗣欄里錄有名字,并不單列?!?/p>
“你想知道你的生平里將會寫些什么話嗎?”大片的陽光在父親的屋子里游蕩,父親像陳年的塑像一樣被門框和金色的陽光鑲裱起來,站在正面的黃明華看不清父親的臉。
“那是未來的事?!备赣H把門合上。陽光和父親都消失了,鑲裱父親這尊塑像的框子里換上了一副門板,黃明華熟悉這門板上所有的紋路?!氨咀搴笠崛缬形难耪叱隹衫^而重修之……”
入冬的時候,黃明華從家里搬了出來。他不想跟這樣的一個父親在一起,也不想跟那樣的一個母親在一起。或者他最討厭的是這樣一個父親和那樣一個母親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的這樣的一個家。那里的空氣像滴下的一團舊膠水,看起來像要流動,卻永遠不會流動。
房間四壁潔白,只有一張床和一套舊桌椅。黃明華不在意這些,它們能給他的快樂和不快都不會太大。每天醒來后,他慢吞吞地洗漱,然后坐在椅子上一邊喝熱開水,一邊望著窗外灰白的天空。十點鐘,陽光開始灑滿床鋪,他重新爬回床上。凝望和假寐常常會再次將他拖入睡眠。像無知無覺的嬰兒用身體尋找溫暖那樣,即便在最深的沉睡里,他也會盡量蜷縮腿腳,好讓整個身體都沉沒在亮亮的陽光里。有時候他會忽然從陽光里驚醒,像父親那樣愚蠢的鼾聲還留了一兩聲在他的耳蝸里旋轉(zhuǎn),而那鼾聲遠比父親的清亮。黃明華不得不承認,那是他年輕的鼾聲。眼睛長時間被陽光照著,他的眼前是一片藍幽幽的薄霧。他自欺欺人地咬住牙關(guān)抿緊嘴唇,不讓一點空氣透進那腐氣氤氳的嘴巴。他強閉著眼睛等待耳蝸里的旋轉(zhuǎn)停歇,這樣他就可以在一片藍幽幽薄霧的掩蓋下將那如父親一般的鼾聲拖進任何一個隨意的夢境里,將它和自己撇得一清二楚。
陽光只剩半床了,黃明華知道,一天又過去了。他伸手抓來一個蘋果,甩開嘴巴狠狠啃著。果子的水分無法一舉制服頑固的腐氣,銅銹一般的酸澀蜇著舌面和上顎,直往頭頂沖刺。黃明華噴著濃重的鼻息,暴躁地驅(qū)趕著并不靈活的舌頭,讓它像身陷重圍的孤軍一樣揮舞血刃,砍殺臂力能及的一切。
眼前的薄霧還沒有散盡,他看到被咬開的蘋果上留下均勻的齒痕,像風(fēng)呼嘯而過后留在沙漠上的痕跡。它們一道又一道,相似,重復(fù),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沒有任何獨特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