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凡是女孩子喜歡玩的跳皮筋、踢毽子、抓拐、扔沙包我都不喜歡,我亦不喜歡男孩子那種瘋跑,那種野蠻。只是靜靜地立在一角,去看那些奔跑的螞蟻,亦或看那些蓬勃的青草,偶爾一聲婉轉的鳥啼會闖進我隱秘的世界,像是夏晨含著朝露的空氣一樣清新。
上初二那年,我們班換了一位語文老師。那是早上第二節(jié)課,班主任把他領進教室,說他是從市一中調過來的,介紹完后就走了。語文老師先自我介紹,然后開始給我們講課。他很年輕,清瘦,白皙,儒雅而且講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聲音細細的很好聽,課也講得生動有特色。我聽得特起勁,全神貫注,唯恐一不留神漏掉一句話或一個字什么的,所以我坐的姿勢最端正。老師布置完作業(yè)后,就走下講臺,當走到我身邊時他把我蓋在書上的文具盒挪開,看了看我的名字,然后什么也沒說就走了。我突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臉熱辣辣的,連耳朵根兒都紅了。
每天早上早讀時他都提前15分鐘到校給我們講唐詩宋詞,講詩經(jīng),每天只教我們一首詩歌,要求我們必須背會。當時我很崇拜他,崇拜他的知識淵博。但那時我的確不會寫詩,我認為詩只有高雅的人、神圣的人才能寫出,我只有欣賞的份兒、閱讀的份兒了。因為喜歡老師,所以我語文學得特別好,那時還偷偷想過長大后就嫁給語文老師。誰知一年后語文老師就和學校一位女老師結婚了。他休了一周婚假,那天上自習課我們班男生李衛(wèi)奇說語文老師這會兒正在家里和老婆玩糨糊呢。我感覺他是在侮辱老師,便狠狠地瞪他一眼,罵他真“下流!”在我眼里老師是無比神圣的,像神一樣。我想那一周我一定是失魂落魄的,一定是魂不守舍的。
高中畢業(yè)后我就進入工廠,偶爾一次在大街上,在那么多的人頭攢動中我竟一眼認出了他,他還是那么年輕瀟灑,親切地詢問我的情況,他說:“你文字功底那么好,怎么不往報社投稿呢?你看人家喬葉多用勁!”當時喬葉的青春美文在《焦作日報》上接連發(fā)表,很火,一下成了小城名人。從那以后我就在工作之余寫些小文章,小感悟。那天我在單位用記錄本的背面用鉛筆寫了一篇短文《請留一分距離給我》,誠惶誠恐地送到報社交給編輯,然后頭都不敢抬一下就走了。等過了兩天,突然在報紙上看見了我的名字,這一驚喜讓我欣喜若狂,讓我興奮不已。于是又寫了第二篇散文《請留一份戀情給婚后》送往報社,當時是下午4點,副刊辦公室門鎖著,我輕輕敲了兩下,見沒動靜,便扭頭要走,誰知剛走出幾步,就聽見開門的聲音,一位中年男子走了出來,叫住我:“是你敲的門嗎?”我怯怯地說;“是。”他熱情地將我讓進辦公室,接過了我遞給他的稿子,他只瞟了一眼就興奮地說:“你就是馬朝霞?”我“哦”了一聲,眼睛盯著腳尖。他顯然是很興奮,言語中帶著激動:“你的字寫得那么好,我不認識你的人時就先認識了你的字?!蔽乙惑@,抬頭瞟了他一眼后迅疾低下了頭,右手不安地擺弄著辮梢。他說我的第一篇作品是他編發(fā)的,所以他不認識我的人時就先認識我的字了。他見我很怕生,便搬了把椅子讓我坐。那天他很熱情,說了很多話,他說我的文字很美,很有靈性,還說編輯遇到一篇好文章都會眼睛一亮的。后來我就更勤奮寫作了,再去送稿時也沒那么膽怯了,偶爾還敢和他對坐,還敢看著他的眼睛說話。漸漸我們由生到熟了,我才知道他是一個詩人,一個在全國大報上發(fā)表過作品、很有影響的一位大詩人。他曾一個人徒步走過黃河,還在黃河邊的一座土山上挖了一口窯洞,那時他除了吃飯和睡覺外所有的時間都用在寫詩歌上。他太專注了,一直將詩稿寫過了他人身的高度。有一天我一口氣寫了十幾首順口溜帶給他看,他沒有鄙視我,而是很認真地把每一首詩都看了,并稱我的信口涂鴉是作品,還鼓勵我好好寫。其實,那時我根本不會寫詩,認為詩人是受過神授教育的,不是每個人都能寫成的,我只會寫些自己親身體驗過的有感覺的生活小品文而已。是他帶我走向一條詩歌的道路,是他領我去尋找詩歌的神廟,從此我就走在一條朝圣的路上了,于是他更換了我的名字,指明了我的方向,帶我去走過黃河,看過紅葉,穿行過黑夜的墓地,在狂風暴雨雷電中尋找靈感,那時他講的詩真好,比情話好上一萬倍。只是后來他為了寫詩而遠走天涯了,但無論他在內(nèi)蒙,還是在新疆或在外國他都惦記著我,關注著我的一點一滴的進步,在詩歌的道路上他是我的靈魂,他的博學、寬厚、仁愛,和熱愛生活的天性一直是我的鏡子。在他的鼓勵下我竟然敢給《詩神》投稿,那是1996年,我的第一首詩歌《山溝里的紅草莓》竟然發(fā)表了,雖然是發(fā)在《詩神》最不顯眼的地方,是“詩天飛絮”欄目,但也的確激發(fā)了我寫詩的激情。那時《詩神》的編輯是著名詩人劉松林老師,他還給我寄來了長長的信,他說我很執(zhí)著,鼓勵我朝著詩歌的道路勇往直前。那時候我把信就藏在枕頭底下,等家人睡著后也不敢開燈,打著手電筒讀那每行字,每讀一次就堅定一次信心,這輩子就寫詩歌了。
苦難總會過去,而生命也會過去,我只有一次的生命是如此渴望它始終的火旺蔥蘢?!白屛一钪龅侥?,這就足夠了?!蔽覉孕胖灰粩嗟爻白呷?,就能把天邊的彩霞摟在懷里。2002年我的詩歌《別·外一首》在《詩刊》上發(fā)表,當時高興極了,一位老師說我是鯉魚跳龍門了。因為這次是林莽老師編發(fā)的,他也寫了長信鼓勵我。還有詩刊社的朱先樹老師,十幾年來,每到過年他都給我寫一封信,囑咐我好好寫詩歌,守住就是一切。還有周所同老師、李小雨老師、楊志學老師、葉延濱老師等都經(jīng)常給我寫信或來電話鼓勵。后來,我的詩歌接連不斷地在《詩刊》刊登,同時在全國詩歌大賽中屢次獲大獎。
直到2007年,我的詩被青春詩會選中,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出遠門,當時很害怕,因為河南就我一個人。所以我很猶豫去還是不去?不過我感覺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了,一向膽小怕事的我竟然對愛人說:“如果不讓去,我們就離婚?!逼鋵崘廴耸且恢焙苤С治业?,只是不放心我一個人出遠門罷了。
一個老家在河南的《詩刊》社老師知道我的情況后,熱情鼓勵我說“沒事,我去車站接你”。我去火車站買票時,正值黨的十七大勝利召開,所以有人問我是去北京開十七大嗎?我說不是,是去開“青春詩會”。
“青春詩會”是我終生難忘的,當我坐上火車的那一刻起,遠在北京的老師一直不斷給我信息,使我這十幾小時的孤獨之旅煙消云散了。早上7點多我到了北京,車還沒進站,老師就發(fā)來信息,問我在幾號臥鋪,并叮囑我下車不敢亂走,怕走丟了。我回:“好?!避囈贿M站,我要下車時就聽見老師喊我,我的眼睛立即涌滿了淚水,我像看到了親人。然后他幫我拿著行李,幫我擠公交,把我?guī)У剿?,給我熱鮮奶喝,拿面包吃,當時我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里,走在首都北京的中心,走在天安門前,我一直昂首挺胸,一點也不感覺陌生,很有自豪感。其實來北京是我一生的夢想,這次是借青春詩會的東風了。
好多年都過去了,我和他們(我生命中遇到的每一個恩師)一直魚雁不絕,如潮汐一樣守時,每每寫出新詩我就最先讓他或她看,我們?yōu)槊恳皇缀迷姷恼Q生而歡呼雀躍。兄弟姐妹之間疏于音信的比比皆是,就算是情人,十幾年也難保持這場耐心與熱忱。而我一直很幸運有那么多愛我的人陪我一起走在詩歌的路上,也就是走在朝圣的路上,所以我一生都不會孤單。
一場轟轟烈烈的大愛過后,所有的一切必將化為灰燼,化作時間的土壤。一切光華四射,一切又憂心如焚。然而只有此刻才能寫出那些長詩,才能寫出《清歌斷腸》。誰都不能逃離歲月的風化、時間之矢的射穿,唯有詩歌可以留下。
那時,我是不信佛的。
去大月寺,完全是一個偶然,只因一幫詩人住在云臺村牽著我的詩情,只因大月寺有一個詩一般的名字,我猜想著那彎月樣的門,我想推開那扇月亮一樣的門窺伺清瘦古樸的寺院,所以我們一行人,翻山越嶺跋涉而來去往大山的寺里。20多個詩人一路走來,唱歌,說笑,在美景停留,在險處攜手,從心里熱起來,我索性脫去外衣只留一件吊帶背心,便有小楊司機打趣道:“萬里此時真有點像楊貴妃了。”旁人笑聲里,我也紅了臉,像是山花一朵。走的時間長了,先前的興致慢慢滑下,疲憊爬上每個人的肩,大步流星逐漸變?yōu)椴铰嫩橎?,偶爾能碰見幾個迎面騎行的驢友,便急急地追問:“大月寺還遠嗎?”答曰:“還要走個把小時?!比吮阆刃沽藲?,查看糧草——行囊漸空,連水也沒了,便想退縮,心也莫名地煩躁起來,天氣愈加悶熱且滿山都響著一種奇怪的叫聲“吱——咕咕咕——吱——咕咕咕……”一個同伴便用棍子去敲那叫喚的東西,隨行的沁陽市林業(yè)局李迎建副局長趕忙阻止了他,他說出了它的名字——寒蟬,我的腦子里先浮出一個詞“噤若寒蟬”,便靜下來聽李局長講寒蟬,寒蟬是一種讓人心生疼痛的東西,在黑暗里蟄伏了17年之后才能來到世間,在這世間卻只能活短短的10天,這10天的光陰便是它的一生了,在這10天里它必須完成蛻變、羽化、飛行、交配、繁殖的任務,然后再悄悄地謝幕。所以它才那樣舍命地叫,熱烈地叫,哀婉地叫,凄涼地叫,它的叫是在呼喚光明,是在尋偶,尋找它一生的愛情,它這一生只為愛情而來。所以我能理解它的急迫,它的貪婪,只因它用17年的等待苦守著10天的愛與光。
終于來到一個古樸的小村莊,村里人家早已搬下山來,只有一個老伯悠然地放著牛,像是長在山里的一株植物,見我們走來,便熱情地邀我們進屋歇息,從缸里舀水給我們喝,這水冰涼、甘甜。再往前走,是一個叫“朝陽溝”的小村莊,如今幾乎成了一座空城,只有灰色的房,古老的樹,沉默的石磨還在這里默守著歲月。
3小時后我們終于來到了大月寺,這里沒有月樣的門,沒有清瘦古樸的院落,只是像民居一樣平常的寺院,那一刻我的心里有那么一點點的失望??词厮略旱氖?個神態(tài)安詳?shù)睦吓耍畲蟮?0歲,最小的60多歲,女主持也70多歲了,她們聽說我們是詩人便熱情地接待了我們。寺院不算大,有佛教亦有道教,香火也不怎么旺盛。院里立有一座大月寺碑,上面有沁陽市原作協(xié)主席李建國等撰寫的碑文,還有一棵百年的古柏樹,樹身如蒼龍盤曲,樹尖直刺蔚藍的晴空,誰看了都會精神為之一振,奇怪的是它一半長柏枝,一半?yún)s生出松針來,沒有嫁接也沒有旁逸斜出的理由卻偏偏生出這兩種結果來。主持告訴我們“文革”時候這古樹也難逃刀劈斧砍的厄運,被伐倒時有人親眼看見樹根處流出鮮血來。我抬頭看著滿樹祈福的紅布和寶牒,雙手合十默默祈禱,愿我吉祥喜樂。神樹仿佛在說,活著便是希望便是喜樂。
一行人和主持合影留念,主持對我尤為親熱,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從北京來的詩人蔡詩華。蔡詩華說他很小的時候就沒了媽,我也附和,我也是沒了媽的孩子??!主持說那你們從今往后就都是我的孩子了,只這一句,我便又有了娘。
不覺間已到晌午,我們要走,主持卻非要留我們在寺里吃飯,盛情難卻,我們只好坐在石桌邊,兩個老人在為我們忙活午飯,另一個老人蹲在門口洗衣,我突然像是看到了古代浣紗的女子,那用棒槌捶打衣服的動作是多么嫻熟文雅,不用肥皂單用清水就能洗干凈了,在這里一切繁雜的手續(xù)似乎都被省卻了,有的只是天然和古樸。不一會兒她們便端來手搟的面葉和自己腌制的咸菜,還有一筐大饅頭,雖然沒城市里賣的饅頭白,掰開來卻是麥香撲鼻。清淡的飯菜讓人突然想起了蘇軾的詩句——“人間有味是清歡”。席間主持給我們每個人發(fā)了一個紅包,說是壓歲錢,我們不要,她卻不依,只好收下,又給我們拿供奉過的糖果吃,說是吃了能免災。我打開紅包發(fā)現(xiàn)我的是100元,而其余的人是5元,世間的緣分便是這般神奇,難得有人只依著緣分就去疼愛自己。后來我們都喊她娘,她拉著我的手,把我摟在懷里并用她的老臉緊貼著我的臉,自從娘去世后從來沒有人再和我這般親近過,那一刻我真想再叫聲娘!我也沒想到翻山越嶺能認下一個干娘來,小時候,我們兄妹5個,哥哥從小身體不好,娘特意給他認了干爹、干娘,所以哥哥從小就比我們多了幾分疼愛。那時,每到黃昏,娘就到門口喊我們回家吃飯、洗澡,有那么多的身體要洗,那么多張嘴巴要喂,娘卻從不厭煩,娘的歲月就像屋外的黃昏,溫暖卻無限,所以我總以為娘不會老,也不會死,是會陪伴我一生的,然而我30歲那年卻沒了娘,沒了娘的一瞬間我就成了孤兒,再沒人喚我回家吃飯、洗澡。誰知30歲后我又意外地有了干娘,前30年的日子如果不算,那么后30年就又是新歲……
后來,我也多次去過沁陽,只是因大月寺山高路遠行程不便,就沒再去過大月寺,然而心卻是常常牽掛的。在神農(nóng)山大酒店和李小雨老師一起吃飯時她們問起大月寺,李建國說馬萬里就是大月寺的女兒,徐敬亞老師和多多老師忙問我大月寺干娘給你透漏過什么玄機沒有?我笑而不語,心知干娘早將親情的紅綢系掛在我腰間。
5年后的中秋節(jié),干娘的女婿突然給我打電話說娘在沁陽紫陵家小住,我便帶著兒子前去紫陵省親。幾年不見,老人家已是80歲高壽卻依然精神矍鑠,紅光滿面,見了我很是親熱,她說以為再也見不到閨女了,她在寺里每逢有焦作人去大月寺,就托人向我問好,而我也只是時常翻出我們的合影看看而已。娘摟著我,親著我,像是骨肉相連的母女。娘吃素,所以她不去飯店吃飯,便委托女兒一家熱情招待了我。席間,聽姐說,她底下原有個小妹的,在很小的時候就夭折了,她的年齡和我差不多,我想娘一定以為我就是她的那個小女兒吧!10年前,我跋山涉水去大月寺,在神樹下祈求喜樂,那刻我找到了失去了30年的娘,娘找到了失去了很多年的小女兒,如此便是真正的吉祥喜樂。
常想起干娘蒲團盤坐,宛如蓮花,低眉垂首,專心吟經(jīng)的模樣,一想起她我就很溫暖,很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