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了灤縣水文站十三年了。在灤縣水文站經(jīng)歷的點點滴滴,仿佛是一串珠子,遺散在記憶深處。我則像一個在路邊漫步的孩童,總在不經(jīng)意間,從記憶的草窠里撿拾到一枚。
一
灤河起點的守望者,是源頭那片馬頭琴聲悠揚的壩上大草原。當(dāng)源頭那股涓涓細流涌出巖隙,蜿蜒東流時,廣袤的壩上草原在依依不舍地望著灤河遠去。灤河水帶著遍地野花的芬芳、牧場馬奶的醇香,野馬般奔放,雄鷹般無羈地向前流淌。沿途守望灤河的是巍峨而又寂寞的群山,磊磊巖石,蒼崖競秀,松柏蒼翠,一座座山像一座座驛站,默默迎來又默默送走這天地間清秀的綠色長卷。終點守望灤河的是那波濤四起的渤海。渤海期盼著灤河水穿越一路坎坷、波折入懷,與灤河在水陸交接處匯擁。鷗鳴聲聲,白浪滔滔,河海天地共成一色。
站在灤河岸邊,遙想守望過灤河的歷史人物,真似過江之鯽,數(shù)不勝數(shù)。北魏時的酈道元,以其科學(xué)家的嚴(yán)謹守望過灤河,溯流而上,翔實考證,第一次將灤河寫進他那“數(shù)千年之往跡故瀆,如觀掌紋而數(shù)家珍”的地理名著《水經(jīng)注》;三國時的曹操,以其軍事家的目光守望過灤河,河道運糧,北征烏桓,贏得了中國戰(zhàn)爭史上以少勝多的經(jīng)典戰(zhàn)役——官渡之戰(zhàn);清時的康熙,以其帝王的豁達守望過灤河,木蘭圍場,秀美山川,錚錚羽箭,歲舉秋獵的佳話千古流傳。執(zhí)意而去的灤河湮沒了多少在河畔守望過她的歷史過客……
我也曾守望過灤河。
灤河下游,橫山腳下,鐵路橋邊,幾間簡陋的平房,一架水文纜道,幾處觀測場地,這里是灤縣水文站。
當(dāng)一輪紅日冉冉升起在河?xùn)|那纖塵不染的天際時,晨曦中,我們第一個來到河邊,看水位,測水溫,取水樣,量蒸發(fā)量。烈日午后,我們踏上測船,揮汗如雨,一絲不茍地實測流量。夜色已濃,繁星滿天,我們沿彎彎小路而來,在河畔最后一個提起手電筒觀測的還是水文人。暴雨突至,我們冒著生命危險跳入河中,搶測洪峰,向各級防汛部門發(fā)送水情信息的仍是水文人。
我們就這樣守望灤河,記錄下灤河的喜怒哀樂,水位、流量、水溫、泥沙、雨量、蒸發(fā)量等一個個水文要素,都詳細而準(zhǔn)確地寫進了水文年鑒,積累下寶貴的歷史資料。
我們是灤河熟悉而親密的朋友,我們就這樣在河畔默默的守望中,走過了四季,走過了人生百味,領(lǐng)悟了自然與生命的真諦。我們沒有怨言,從不懈怠,孤寂于天地之間,卻又富有于天地之間。
二
就在最后一片雪花融化的剎那間,春已悄然來到了灤河。
在河畔散步,最是愜意。微寒乍暖,春風(fēng)迫不及待地吹過江南,越過長江,飛過黃河,一路散發(fā)著春的傳單,把灰色的殘冬染綠。春風(fēng)化雨,還來不及等那炸響的春雷,春雨便在不知不覺中,來到了人間。像牛毛般細,似針線般長,如豎琴上弦歌般清潤,淅淅瀝瀝的霏霏細雨,飄在臉上,落在身上,沾在發(fā)間,更灑向心頭,春雨就這樣帶走了人們心中積累了整整一個嚴(yán)冬的塊壘,換來了春的清新。
春雨落在灤河上,只激起細微的漣漪,便無影無蹤了。河水沒了昔日圓潤的如同碧玉般的容顏,河面上像敷了一層極薄的有些微皺的杭絹,有些迷蒙。灤河水被春雨一染,愈加綠得有些發(fā)藍了。雨落在河畔腳下的泥土中,經(jīng)過浸潤的泥土散發(fā)出生長的氣息,小草兒的嫩尖兒像剛落地的娃娃頭上的軟毛一樣,她們簇擁在一起,互相低聲爭論著誰長得更高、更綠。
一川煙雨的遠處,是灤河畔的幾行杏樹。小心翼翼地走進杏林,雨中的這杏花愈加動人了。枝頭上,粉素淺白的杏花或團團簇簇,或稀稀疏疏,細雨在花骨朵兒上凝聚,一顆顆晶瑩的露珠兒在花蕊上打著顫,搖搖欲墜。上苑瓊枝,散珠碎玉,花染露香,露添花姿,春意便在這花雨中更濃郁了幾分。
對岸的柳樹的苞芽兒已經(jīng)在枝頭綻出,黃綠的柳枝婀娜多姿,如絲絳般婆娑搖曳于微風(fēng)中。頑皮的孩童隨手折下一枝,悠然地把春天抿在唇邊,輕輕地吹響只有童年的喉嚨才吹得動聽的柳笛。
“唧”的一聲打破了悠揚的笛聲。抬望眼,一個黑點,在天地間輕盈地掠過。那是一只紫燕,她揮動修長的尾巴,斜斜地剪開春天的大幕。向更遠處張望,在潮潤的春風(fēng)里,在如煙的春色里,更多的似曾相識的燕子飛來飛去,或?qū)づf壘,或銜春泥兒,或覓小蟲兒,不時呢喃幾聲,歡快而清亮地贊美著這嶄新的春天。天空中還有一些不動的“燕子”,噢,那不是燕子,那是風(fēng)箏。一只風(fēng)箏就是一片有心情的云。放風(fēng)箏的人把風(fēng)箏送上了天空,風(fēng)箏卻把放風(fēng)箏的人的眼和心交給了天空。風(fēng)箏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飄著,一如這春風(fēng)中放風(fēng)箏的人。
春江水暖鴨先知。雨后的灤河中,幾只鴨子在悠閑地游著,忽然一只鴨子仿佛發(fā)現(xiàn)了獵物,一頭扎入水中,整個身子倒豎過來,睜眼張喙,煞是可愛。河水被她這樣一攪,頓時,一道美麗的波紋向遠處傳去。
這一河春水在田野間穿行,一路蜿蜒向前。俯看河流,倏然發(fā)現(xiàn),河中每一滴春水都你不讓我,我不讓你,不舍晝夜地向東流去。
“嘀咕嘀咕”,布谷處處催春種。河對岸傳來一兩聲布谷的叫聲,這是春耕的詠嘆調(diào)。
正是一年春好處。
耕耘,在春風(fēng)里;耕耘,在春雨里;耕耘,在如東去灤水般的春光里……
三
夏日的灤河,一下子豐滿起來。夕陽看到豐滿的河水,也變得留戀,雖然懸在天邊,一個猛子扎到山里頭,還是把身影投入河水,款款游蕩??磥?,夕陽今天也比較有心情,陪我在河畔慢悠悠地晃動。我懷著一顆放開的心,沿著河畔,踩著細草,信步走去,漫無目的。
幾縷炊煙正從房頂懶洋洋地升起,召喚著歸牧的人們。幾匹馬仿佛并不著急,在河灘上安靜地吃草,彎著背,放著蹄,低著頭,一動不動,只是偶爾噴個響鼻兒,甩一下尾巴,告訴我們這里不是一幅油畫。牧羊人有些急了,一聲鞭響,羊群像珍珠一樣滾下山坡,沿著河邊回家。羊群打我身邊走過,羊糞夾著青草的味道,裹著熱氣,在我周身彌漫。最后走到我身邊的小羊,還舍不得少吃一口,頭一歪,躲過牧人的鞭子,調(diào)皮地順勢撕斷幾根細草,卷到嘴里,抽動鼻子,細小的白牙,切磨著青草,發(fā)出踏雪一樣的聲音。忽然想起一句宋詩,“便覺眼前生意滿”,用在這里真貼切。
夏日的灤河,像一個臨近更年期的中年婦女一樣,不知道哪一天,會變得脾氣暴躁,溫柔不復(fù)。上面的場景,會隨著一場暴雨的來臨而蕩然無存。
暴雨如注,泥沙俱下,綠水變成黃粥,樹枝、垃圾,甚至一些死掉的牲口,順河而下。所有的人都躲進了自己的家園,而此時的水文人,卻時刻守候在河畔。河水漲了,測船沿著既定的航線,出河;河水落了,纜道絞出一個載著儀器的吊箱,取樣。一個個數(shù)據(jù)測算,一份份電報發(fā)出,一夜夜河畔守望,只為了下游的安全。
暴雨過去了,收拾起疲憊不堪的身體和心情,寫一首詩送給自己:七月的暴雨將夜色彌漫/所有的客船急著駛向岸邊/而你/卻執(zhí)著地撐起那葉小舟/凝視浩淼的江心……
四
深秋已至,汛期亦過。沒有了汛期的緊張,加上寒蛩陣陣,我竟第一次失眠了。披衣起來,沒有打擾同伴,獨自沿著山路信步向水文站背后的橫山走去,究竟走了多久,走著走著,我也不知道了。也正是這次行走,使我第一次真正領(lǐng)略了這座不起眼的小山的魅力,找到了人在山中的感覺。
山谷兩邊對峙的山峰一座連一座,剛才還是迎面壁立萬仞的山峰,一會兒都紛紛轉(zhuǎn)到身子左側(cè)或右側(cè),山路就在這種左右轉(zhuǎn)折中,起起伏伏,曲折而上。路旁潺潺溪水隨路流下,水石相擊,嘩嘩作響,單聽這聲音也能斷定溪水清冽的程度。山風(fēng)偶爾極細地吹來,無聲無息,卻又仿佛無處不在,在谷口,在峰巔,在林梢。風(fēng)吹向發(fā)際,拂過指端,每一縷仿佛都染上心頭。我貪婪地吸了一口,一股清新沁人心脾,頓覺神清氣爽,怡然自得。天空里圓圓的月亮更加高遠了,淡淡的銀輝灑落下來,路畔的柿樹有些看不清了,白天里看到的枝頭上那些帶著白霜的小紅燈籠隱于夜色中了。
黑夜,使我的視力受挫,卻使耳朵聰敏起來。
隨便找一塊方石坐下,頓時近處的蟋蟀之聲減少了許多,我的突然出現(xiàn)一定攪了它們的音樂會。不過沒多久,當(dāng)我不聲不響地坐定之后,它們中的指揮又瀟灑地揮了揮指揮棒,于是大幕重開,音樂再起,而且仿佛比剛才又盛大了不少。南朝王籍說得太妙了:“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有了這蟋蟀的鳴叫,這山中夜色更顯沉寂了。
其實,真正的寂靜在人心中。
腳下的大山是厚重的。此時,我身上沒有帶著手機、呼機等信息源,即使帶在身上也無濟于事,因為電磁信號目前還無法沖破這厚重的大山。自己獨坐山中,仿佛有一把利刃把自己與塵世那些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生生地割斷了。窺谷忘返,望峰息心。此時,不知今天明天的分界點在哪兒,無論東西南北的方位如何,更談不上那些滾滾紅塵紛雜世事了,我現(xiàn)在僅僅擁有一個空空的大腦,放心情于山谷之中,仿佛直接窺見了自己心靈之中的身外之身。
山中獨坐久,清幽兩腋生。
此時,可以對著皎潔的月亮細數(shù)那模糊的峰巒,由近及遠,直到數(shù)不清為止??梢詡?cè)耳靜聽那微風(fēng)吹過松林的聲音,雖無白日里風(fēng)入松時松濤之盛大,卻也別有一番淺吟低唱的況味。還可以用手擷取石上青苔間的露珠,一滴秋露涼了手指,卻對這絲絲涼意渾然不覺。你更可以細細揣摩那偶爾出林的夜鳥究竟是從哪棵樹上哪個巢中一飛而起,直沖云霄。當(dāng)然,你更可以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聽,什么都不去感知,什么都不在意,甚至什么都不想,因為此刻你的軀體是無拘無束的,你的心是徹底自由的。山谷中獨對夜色,才知道此刻自己擁有的真是很多,身邊的這山谷,這月夜,這靜寂,這自由不都在自己心中了嗎!
夜露越來越濃了,漸漸打濕了鞋子,長噓一口氣,漸漸收攏四溢的思緒,起身。我該回去了,是時候了。
五
一個人在水文站,獨對雪夜,唐詩是一個好的清伴。
抽出一本唐詩的選本,漫不經(jīng)心地翻著,“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贬瘏⒐P下那千樹萬樹的梨花,突然仿佛就怒放在眼前了。那大如席的雪花,在北風(fēng)里,雜著刀光劍影,裹著昂揚斗志,夾著鐵血丹心,帶著男兒四方之志與帝王開疆拓土的豪情,就這樣在西部中國的版圖上漫天自由地飛舞。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柳宗元筆下獨釣寒江的漁者從書中跳了出來,千年前,那個屬于老漁翁一個人的雪江,仿佛就橫亙在我的眼前,他獨對著危崖長林,江寬雪疾,獨對著這天荒地老,臨風(fēng)把酒,真不知他是在釣什么了。
翻到白居易的《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一詩時,一種暖意頓時彌漫開來,當(dāng)日天公一定為白居易作美,也像今天一樣下了一場厚厚的雪。那個劉十九是白居易在江州時的好朋友,何其有幸,他一定與詩人在那樣的雪夜對飲至酣,那雪夜的酒香芬芳了那樣一首唐詩,芬芳了千年來讀過這首詩的每一個人。
昨天,收到上海一個朋友的賀卡,此刻被我用來作為手中這本書的書簽。仔細翻看著這枚書簽,在眼下這個“言而無信”的時代,人們大都以電話傳遞友情,即使是寫信,也是寫“電子信”了,這個書簽雖非信,且僅幾句簡單的問候,我卻仿佛從字里行間看到了朋友寫信時的情形,多么熟悉的字跡呀。想起當(dāng)年我們一起在雪地上用枯枝練習(xí)書法的情景,那時,我們盡情在雪地上揮寫著三希堂的《快雪時晴帖》,王羲之寥寥二十八字,可謂字字珠璣,書圣的喜悅之情洋溢在字帖里,也洋溢在我們的心中,現(xiàn)在思來,仍是那樣的清晰,歷歷在目,如同昨日。于是決定在今年這個雪夜給友人寫一封回信。從筆筒中取出一管筆,鋪開久違的稿紙,此時還沒等用鎮(zhèn)紙壓上,窗外寒風(fēng)吹來,稿紙嘩啦啦一抖,竟也如同雪一樣卷了起來……不知友人收到回信時,是否能從信紙上嗅出雪的味道?
睡吧。自己對自己說,明天還得觀測。但躺在床上,真像是喝了一壺釅釅的紅茶,思緒忽東忽西,怎樣也不能入睡。看來,恐怕夜里只能睜著眼睛聽一夜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