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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魂記

      2014-09-09 13:55:32盧德坤
      西湖 2014年9期
      關鍵詞:東城哥哥

      盧德坤

      薛冰家的人,做事總比人慢一拍。都這光景了,還沒給薛冰找到婆家。

      薛冰的發(fā)育,似乎也比一般女孩子遲鈍。有一陣子,不知怎么弄的,像極了假小子?,F(xiàn)在,她偶爾瞥見抽屜里中學畢業(yè)照中的那個人:短發(fā),頭歪眼斜,神情木訥,小胸脯,夾雜在一群早熟妖嬈的少女中間,相當惹眼。

      在自己那群麻將搭子里,薛太太是出了名的會打扮。她常打趣說:“也不知道薛冰是不是我生的。”薛冰的弟弟,比她文靜。

      幸虧,大學畢業(yè)后,薛冰算是過得去了。也不曉得她是怎么開的竅,反正是開竅了。相熟的人見了面,都會“美女美女”地喊薛家母女。不管他們是真心還是假意,母女倆都笑逐顏開。就算只贊美其中一個,仿佛也是對另外一個的表揚。薛太太得意地說:某某家的女兒,小時候那個水靈,可惜現(xiàn)在都長歪了,像那個陳家小姐、那個蘇家小姐,等等。

      念高中那會兒,薛太太不擔心薛冰早戀,不過她知道,薛冰“糊里糊涂”,和幾個男同學“結(jié)拜”了。那時候,這一套,是香港武打片興起來的。

      薛冰和女同學不是很合得來,話沒說幾句,就要被賞白眼。有一個家里很有錢的姓朱的男生,覺得薛冰“氣質(zhì)特別”,時不時找她說話。有一段時間,薛冰以為他愛上自己了,很是得意,很快發(fā)現(xiàn)他其實只喜歡胸大的女孩子。幾個男的在朱哥哥家結(jié)拜那天,薛冰正好也在,吵著要加入。

      “好吧,好吧。反正你不像個女的,不會破壞我們的兄弟情。”朱哥哥說。

      照韓國電視劇的演法,神經(jīng)兮兮卻又跟男一號過從甚密的女主角往往會引起女二號、三號、四號的恨意。薛冰無此煩擾,相反,那些女配角們倒因此看重了她一些,明里暗里打聽這打聽那:他們什么血型星座?談過幾次戀愛?平時去哪些地方玩?以后想考什么大學?溫州本地的上海的北京的還是美國的?……

      就算不很清楚,薛冰也裝作知道。她不喜歡她們,隨意胡謅,嘻嘻哈哈,好像一團和氣,其實相當于在抽她們耳刮子。不過,讓薛冰生氣的是,她們倒沒有過半點懷疑:她和他們會有什么進一步發(fā)展?或許,只是或許,有一兩個人覺得,薛冰是扮豬吃老虎的主,得小心提防著。

      大學畢業(yè)沒多久,薛太太有一次試探著問薛冰有沒有交過男朋友?薛冰囁嚅著說“有”,“但已分手”。她的說話聲中,有一絲卑怯,像是吃過什么苦頭。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薛太太沒追問下去。

      別人開始問起薛冰的婚事,薛太太先回說:“她大學才剛畢業(yè)?!毖Ρ厴I(yè)一年了,薛太太仍舊說:“她才剛畢業(yè)?!笨跉庵荒?,仿佛任何打聽薛冰婚事的人都沒安好心。

      薛太太又跟人說:“現(xiàn)在時代不一樣了,女孩子自己都有主意。”

      別人說:“那是那是,沒準你眼睛眨都沒眨一下,好事就成了?!?/p>

      本地女孩子,除非父母真有金山銀山,大學畢業(yè)后都會找個工作,見識一下社會,也能多結(jié)交些人。工資不高不要緊,不拿工資當臨時工的也很多。

      薛先生發(fā)財發(fā)得比人遲,退得卻比人早,不過終究是有些家底的。每天吃吃利息,打打麻將,不也挺好?

      有人找薛先生借錢,薛先生利息開得卻比別人高一分。本來,有幾個親戚在開很體面的公司,薛冰可以過去坐個位子,這下也沒了。

      薛太太開玩笑說,干嘛要出去給別人打工?賺那么一點工資,“還不夠我一晚上輸?shù)摹薄?/p>

      薛太太又說,“我的要求很低,真的很低”,薛冰的未來老公,房子是要有的,車子也是要有的——這些都是“基本款”,“不信?隨便去街上拉個人問問看是不是這樣?”大不了,薛家給他買車好了,如果他不怕被人看不起的話!其實,當?shù)仫L俗,女方買車是“基本款”。

      自然而然的,他們授命薛冰去相親,也遲人家一步。薛太太是“礙了朋友面子”,才讓薛冰露了幾次面。期間,薛冰收獲喜糖無數(shù),還參加過幾次滿月酒。

      別人等著看好戲,薛家才急起來,到處撒網(wǎng)——但凡達到“基本款”的,各位善丈人翁介紹無妨!

      薛冰玩笑似地說:“你們這么急干嘛?”

      薛先生仿佛后怕了,說:“話不是這么講的。一年又一年,影兒一樣晃過去?!?/p>

      薛冰仍不當一回事,介紹來的人,只要問她意見,都說“不錯”,但總見了三兩次就說不見了。

      薛太太說:“你先揀一揀也沒關系,不過我們總要給人家一個說法?!?/p>

      雞蛋里挑骨頭,永遠是簡單的:這人太瘦,比她還瘦;這人初初看上去還周正,面對面坐在一起,就發(fā)現(xiàn)他有點斜眼;這人她是聽見他悄悄打電話的,玩期貨的,一周輸了百來萬;這人聊天時露了馬腳,他爹欠太多債前段時間丟下工廠跑馬來西亞去了。這些事都沒打聽過,介紹人是干什么吃的?!

      薛太太慶幸薛冰沒她想的那般不通人事,又恨介紹人視她的“基本款”為無物。薛太太把薛冰的話重復給介紹人聽,雖然降了好些調(diào),去了好些火,仍得罪了不少人。

      雖然常在薛太太面前撂狠話,表示要看上這些相親的男人有些難,但只要有新人報到,薛冰都會盡力敷衍。

      今時不同往日。在他們面前,她其實慣于俯首低眉。但偶爾抬起頭看一眼,停留的時間比慣常來得久一點,像是想在不長的幾秒內(nèi)看穿一個人。可在他們眼中,她這種樣子,既嬌羞又有一種癡迷的神氣,沒幾下就讓人覺得,她是喜歡他們的。

      然而,就是沒下文。

      中秋節(jié)過了沒多久,傳聞薛家喜事將近。對方是舊相識,姓陳,以前是薛先生的同行,做電器開關的,現(xiàn)在改做房地產(chǎn)生意,已在杭州置了兩套房,給兒子。

      見面、喝咖啡、吃飯、逛街、收花、唱KTV……一切按既定流程來。他相貌庸常,抽點煙也喝點酒。他有雄心,希望以后將家業(yè)發(fā)揚光大——不過他這雄心,似乎每個人都有。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他對她畢恭畢敬溫柔體貼。他與她一樣的歲數(shù),有點急著馬上成家立業(yè)。

      見了三四次,薛冰竟挑不出半點毛病來。她想,這樣一個人,她原本是有可能喜歡的。

      不久,陳家提出訂婚,薛家樂開了花,四處散布說,男方已經(jīng)找?guī)煾岛习俗炙闳兆恿恕?

      薛冰驚恐,覺得人們里應外合,一下子把她賣了——其實,當?shù)啬信妭€兩三次就訂婚稀松平常,結(jié)婚的都有——沒有其他辦法,只斬釘截鐵地說“不要”、“不行”。顛來倒去的,就只這幾句。

      看她態(tài)度堅決,薛先生就說:“那再看段時間好了,那邊也可以商量的?!笨裳Ρ@邊,仍不留任何余地。

      眾人指明利害關系,薛冰還是硬頸。

      這讓薛先生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薛太太光火至極,連停了幾日牌局,覺得這其中必定有什么古怪。薛先生一個勁地說:“實在搞不懂!”他說得頹唐,薛冰聽來,只覺得比責罵更沉重。

      陳家打電話來,把話講得和聲和氣:兩個孩子暫時不訂婚,一點事沒有,再多在一起了解了解看,好事成不成那得看緣分,如果沒緣分,就當多結(jié)識一個朋友也是好的。

      薛太太黯然對薛先生說:“陳家識大體?!?/p>

      對方給薛冰打手機,她一看是他名字就掛斷。

      薛先生對薛太太說:“薛冰看不上,那男的總歸是哪里有什么不好我們不知道。那這次就算了,再看看,再看看?!?/p>

      薛太太將氣撒在薛先生頭上。在她眼中,沒有比陳家更好的人選了。

      慢慢地,連薛先生也覺得事有蹊蹺了:介紹來的人,薛冰連見都不愿去見。隨便敷衍敷衍,哪有那么費力?和她說話,要么“嗯嗯呀呀”回幾聲,要么就一聲不吭。哪能就干坐著,白白錯失良機呢?

      怒火在沉默中爆發(fā)。薛冰跟薛太太吵了幾次架,一直當和事佬的薛先生也沒好聲氣。薛太太嫌薛先生不會管薛冰,也吵了好幾回。

      雖然占上風,但薛太太似乎有點怕薛冰,吵完,冷淡了兩天,就加倍噓寒問暖,但不久還是安排人來。最初一兩個,薛冰像是出于歉意,又敷衍再三,接著故態(tài)復萌。

      薛太太跟人說:“我現(xiàn)在什么都好,就是被薛冰給絆著!”薛太太想,原以為她通了人事,沒想到她還是像小時候那樣“蠻”。

      家族里的一些長輩催薛先生趕快給薛冰找婆家,又說肯定是薛太太撐腰,薛冰才會這么挑。薛太太因此覺得非常委屈。

      有一天晚上,薛冰在外頭吃飯,回家有些晚。她發(fā)現(xiàn)薛先生薛太太還坐在客廳中看電視。他們家客廳大,沙發(fā)與電視隔得遠??蛷d的燈沒開,薛先生薛太太正肅穆地看《非誠勿擾》。電視中,人聲喧嘩,嘰嘰喳喳,薛先生亦不時評點,聲音卻有些嘶啞,仿佛近來說了太多話。薛太太沒有附和,只蜷縮在沙發(fā)中一聲不吭,身上裹一張毛氈,整個人仿佛縮小了三分之一。

      電視射出的白色光束射到薛先生薛太太的臉上,薛冰才看到他們的臉,有些模糊,有些倦怠,還有些不忿。

      她一聲不響,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間。

      之前,有人跟薛冰說,如果到三十歲,她還沒結(jié)婚,他也沒結(jié),那么就湊合湊合,他和她結(jié)了算了。當時,她對此不甚在意。

      那時,周末她總到干哥哥家耍一耍。逛街逛到了無生趣,不如搓個麻將。薛冰自小看薛先生薛太太搓麻將搓到大,無師自通。

      薛冰每次都吵著要上桌,興致來得快去得也快,只要連著四五盤沒胡到,就像一下子被刺破的氣球,急著下臺。

      如果贏,干哥哥賠錢給她;如果輸,自然不要她的錢——真是無本萬利的營生!不過,不能白拿了人家的,斟茶倒水的活,她總是要干一下的。

      有“嫂子”來的日子,薛冰拘謹許多。干哥哥廝殺時,她覺得自己有責任招呼她們??稍挍]說幾句,嫂子就跑干哥哥那邊去了。

      嫂子來來往往,有一些她原本就認識,有些不認識,有些認識了但很快又失去了聯(lián)絡。

      有時候,牌桌邊的人太多,只薛冰一人坐在電腦桌邊,嫂子會遠遠地拋一句話給她,等她回話時,嫂子正忙著看牌,又忘了回頭搭薛冰的腔。

      偶爾,有人誤會薛冰也是“大嫂團”的一員,這會讓她高興好一會兒。

      人多,只能輪番上陣。往往一打就是一個下午,吃過晚飯再繼續(xù)。站在“岸邊”的人,照顧不太到女朋友,“有事你先走”,他們說。可越這么說,越是要留下。

      一群青春少艾中,薛冰時常還看到站著的一個矮胖的男生,只看不“下?!?,一直站在“岸邊”。

      他不很惹眼。他不固定站在牌桌邊哪一個位置,而要踱來踱去。踱到?jīng)]意思,會脧一眼電腦,脧一眼書架,脧一眼身邊的女孩子,都很不經(jīng)意似地。有時候,會望得久一點,但一碰到少女們的回望,馬上扭頭,聚精會神地觀望起戰(zhàn)況來。

      偶爾,他會咂吧著嘴巴,想說什么然而沒說出來,又像在回味哪一個人哪一手妙著,臉卻有些紅了。

      因為見面頻率高,薛冰很快知道他叫崔東城,念隔壁班的,是朱哥哥兒時的一個鄰居。小時候,朱哥哥也住鄉(xiāng)下。他家很早就發(fā)了跡,很早就搬了。崔東城還在那兒住著。

      仿佛當崔東城是正兒八經(jīng)的客人,干哥哥對他還挺客氣的。每次落桌前,先問他要不要來兩手?崔東城總說“看看就行”。問過一次就算了,不強求。

      不同于一班女眷,崔東城似乎深諳觀牌不語的道理。就算他踱了一圈又一圈,臉上都還是欲說還休的神情。沒人嫌他在身邊轉(zhuǎn)悠惱人,遇到費斟酌處,往往還會問他的意見。如果在別家轉(zhuǎn)悠過了,崔東城就不參與意見,碰巧沒轉(zhuǎn)悠過,他準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薛冰想,難得被他抓到一次機會,恐怕是等很久了罷。想到這里,她忍不住噗哧笑一聲,崔東城迅疾地脧她一眼。

      不過,崔東城語速慢,說一句就要停下來想一下,可牌局不等人,他話說一半就被飛扔出去的牌張打斷是常有的事。只好含糊哼笑兩聲,或自顧自低聲把未完的話續(xù)完。

      有一天,人還沒到齊,就說要開局。薛冰沒興致,其他一兩位很愛說卻不愛打的女眷更是不搭腔。

      幾個干哥哥,都想崔東城坐下來的。朱哥哥不在,崔東城早早來了,正在翻書,《紅與黑》。

      “還看什么書呀!”有人說。

      眾人都望著崔東城。女眷嘰嘰喳喳。崔東城將書頁撥得嘩嘩響,洗撲克牌似地。

      推不掉,又不好掉頭走,最后,他長吁一口氣,硬坐上去?!叭艘坏?,我就要下的?!?/p>

      “多打一會兒!平時聽你講得頭頭是道,不知道打得怎么樣?”

      他在熱烈的恭維聲中嗅到了危機,很快斂住了燦爛笑容,位置還沒坐暖,又問好幾次:其他人什么時候到?真的要“四家頂”嗎?

      “你要不要上?”他突然轉(zhuǎn)頭問薛冰。

      在薛冰的記憶中,這似乎是他第一次與她說話,可他問得卻像早已熟門熟路。她馬上回答說:“你都已經(jīng)坐下來了,還想起來?”眾人笑,他馬上如慣常般地撇過臉去。

      明知他們平時打多大,崔東城又問過一次,仿佛預計自己要輸,先估摸一下要輸多少,好有個心理準備。最后,他大嚷一聲“太大了”。

      一片哄笑。最后說,如果崔東城輸,出一半就成。他偏又連連說:“這怎么行?這怎么行?”

      “如果我們輸,讓我們也出一半行不行?”

      “這怎么行?這怎么行?”

      又是笑。眾人巴不得朱哥哥不要來了。

      沒打多久,薛冰走開去拿水果,突然聽見有人喊:“看見沒有,看見沒有,崔東城手在抖呢!抖得這么厲害,不是發(fā)羊癲瘋吧?”薛冰急忙撒手跑過去看。

      果然,仿佛因為空調(diào)開得太冷,崔東城執(zhí)麻將的手抖震不止,面前的牌一不小心就會被震翻的樣子;另一只手垂直隱沒在桌子底下,似乎也在抖。他那樣子,就像獨臂人笨拙地掩藏假肢一樣。崔東城額上沁出一層細汗,呼吸沉重,整張臉漲成了豬肝紅。

      崔東城的對家,東南西北風都碰上了,擺出“四風齊”的陣勢。雖然人人都盯著崔東城看,崔東城卻只盯著自己的牌看。原本捉起的牌,顫抖著又放下。牌沒放好,倒了,原來是一張“發(fā)”。

      “把手剁了!”薛冰嬉笑道。

      崔東城轉(zhuǎn)頭看一眼薛冰,惡狠狠冷嗖嗖,就跟武打片里的俠客怒視妖女一樣。

      一個嫂子對薛冰說:“你真是太壞了?!毖劬Ω0蛢上?,似有鼓勵繼續(xù)的意思,薛冰卻生出一絲后怕,臉訕訕的,雖欲張口,但終究沒說話。

      對家問崔東城:“你打還是不打?你打這張‘發(fā),我就要胡了。求求你行個好,喂我一張,讓我贏了這把,就讓你下去!”

      “然后我上場。”仿佛水到渠成,薛冰沖口而出。說完,她又后悔了。嘴巴為什么這么難管緊?

      崔東城握拳松拳,然而仍抖得厲害。又有人問崔東城:“要不要給你叫救護車?”

      崔東城埋頭,壓低嗓子怒吼:“別吵我!”

      “別吵他別吵他,讓他慢慢想?!?/p>

      薛冰慢步挪到崔東城身后。她看他的牌,他也回頭看她,目光警惕,臉上仍舊有那股子狠勁。很快又回轉(zhuǎn)過去看牌,薛冰也跟著看。

      不看不打緊,一看嚇一跳。崔東城手上正在做“對對胡”,明著不過碰了兩對,對子都藏在里頭。打掉手上的閑張兼險張“發(fā)”,就聽胡了?!柏斏瘛睅兔?,聽三張牌,左右逢源。薛冰雖仍覺得十足發(fā)噱,卻不禁想給他出個主意。照她的個性,怎么也是要搏一把的。

      崔東城仍猶疑再三。又有人說了句:“快點,快點,玩不起就不要玩了?!蓖嫘械迷匍_,似乎真生氣了。這下,薛冰以為是要掀桌子干架,可崔東城還是沒發(fā)作,只喘著粗氣,顫抖著手,把“發(fā)”丟了出去。

      下家喊一聲“胡”,手卻去摸新牌,補一句“騙你的”,笑聲中將新摸的牌丟出去了——游戲仿佛還要無止境地進行下去。

      說時遲那時快,崔東城圓滾滾的手飛伸出去,捉住那張牌,像捉一只蚱蜢,跟著如洪鐘般喊一聲“胡”。場內(nèi)似乎有什么東西被撕裂了。

      有那么一刻,薛冰想,他該不會瘋了吧!

      眾人仔細檢查,發(fā)現(xiàn)并非詐胡。做“四風齊”的,想把麻將往崔東城身上撒。崔東城樂呵呵地望著對家,好像大仇得報。

      薛冰冷笑一聲,往旁邊走了。

      房內(nèi)的怨念,如熾焰般燃起。洗牌聲響而快,都沒有洗開就已經(jīng)“開砌”了。下一局打得長,最后有人“屁胡”。興奮過后,崔東城似乎在后怕,手仍會間歇性地抖兩下。

      又重新洗牌。朱哥哥到了,只崔東城一人著急起身,鄭重歡迎,搞得朱哥哥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新人上場,舊人結(jié)賬。有人對崔東城說:“你急什么急?不會欠你的就是了?!?/p>

      另有人說:“結(jié)吧結(jié)吧,先給他結(jié)了?!?/p>

      收了錢,崔東城站在“岸邊”不是,又矜著臉不往薛冰這邊來,孤零零在書架邊翻會書就出去了,像是出去買冷飲的樣子。

      過了一會兒,打牌的人才發(fā)覺崔東城已經(jīng)不在了。不知是誰罵了一句:“他拿了錢就逃了。”

      另外有人趕忙給朱哥哥描述剛才的“重大事故”:崔東城整個人——不止手——抖得不知道像個什么樣子!

      “我沒看到,真是太可惜了!”

      經(jīng)此一役,薛冰以為再見不到崔東城。然而,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下次聚會,崔東城還是來。不光崔東城,干哥哥的忘性也很大。也是,沒有人像她那樣,一點點齟齬,都要在心里擺很久。

      漸漸地,薛冰知道了多一點崔東城的事。他是家中幼子,上面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只有他是超生的。本地上一輩人生養(yǎng)都多,即使現(xiàn)在,家里有兩三個小孩的也不少見,反正罰得起。他老家在鄉(xiāng)下,大哥結(jié)婚了在城里上班。他考到這所高中,不住校住大哥家,慳了一筆住宿費。不過,他很喜歡在學校宿舍里蹓跶,下課先在學校食堂吃過飯,再去宿舍玩,找人下棋——象棋圍棋軍棋五子棋,他都擅長,也打撲克。他們也是玩錢的,當然不大。最后誰贏得多,出錢去買現(xiàn)炒瓜子花生。有時候要玩到宿舍熄燈,他才肯回住處。

      干哥哥聚餐,叫崔東城,總說家里煮好飯了。到底吃了幾次飯??傆腥藫屩跺X,崔東城不和別人爭這種榮光。飯桌上,他格外沉默,食欲似乎也不甚佳,卻喝很多酒。

      他喝酒不上臉,那抹酡紅是本來就有的。酒酣耳熱,大家分了煙來抽,也給崔東城遞,就像要他命似的,堅不肯受。薛冰知道,總有人這么想:既然吸煙了就不喝酒,喝酒了就不吸煙。仿佛沾了一樣再沾第二樣,就是十足的蠢蛋。

      他千杯不倒,還不是最讓她意外的,她最意外的,是他竟然有一個女朋友。

      “怎么都不把女朋友帶過來給我們瞧瞧?”總有人這么問他。

      “我們不是成天泡在一起的。我有我的事。”崔東城說。

      “你女朋友好不好?”

      “誰也沒有她這么好?!?/p>

      眼角眉梢,甚是得意。薛冰不免更輕視他了,想起他那不老實的眼珠子來。

      春日的一個午后。薛冰吃過午飯,無事,很早去了學校,靠在教學樓三樓欄桿上曬太陽,驀然看見食堂通往校門的那條白晃晃的走道上,崔東城和一個長發(fā)飄飄的女孩子走在一起。兩人的身高差不了多少,并排走在一起,卻不怎么親昵:他沒牽她的手,只是走著。他們就這樣稀松平常地走著路,薛冰卻有一種刺痛感。

      距離太遠,看不清她的模樣,唯一留下的印象就是“頭發(fā)很長”。想來,該是美的吧。

      他送她走到停自行車的天藍色棚子內(nèi)取車,然后看她騎車出了校門再轉(zhuǎn)身離開。轉(zhuǎn)身的那一霎,薛冰趕忙往里躲。此后,那個下午就在昏聵中消逝了。

      高考前,出了件事——朱哥哥搶了崔東城的女朋友。女方是崔東城少時的鄰居,也是朱哥哥的鄰居。

      別人都知道了,薛冰才知道。遲鈍,永遠的遲鈍。知道了,她心中生出一股奔騰的快意??匆姶迻|城,就想放聲大笑。

      除了表情比慣常陰郁些,少在男生宿舍走動,崔東城似乎還是那個崔東城。薛冰不免又暗自生氣:心肝命碇似的女朋友跑了,他不是應該傷心欲絕再不想活的嗎?電視劇都是這樣演的。

      那個初夏最熱門的話題莫過于此。有女同學對薛冰說,幸虧崔東城不是他們班上的,不然肯定天天打架。

      “不會的!”薛冰說。

      讓薛冰意外的是,崔東城偶爾還現(xiàn)身周末聚會。他大概是找準了機會,知道朱哥哥不在才去。有時候,崔東城先來,看朱哥哥在,待一會兒就走;或者他先來,朱哥哥后到,他也磨嘰一會再走。人們見不得他們兩人同時在場,都替他們尷尬。

      有幾次朱哥哥不在,薛冰故意說起他,前一句“朱哥哥”,后一句“朱哥哥”。崔東城輕聲重復她的話,前一句“朱哥哥”,后一句“朱哥哥”。她靠他近,才聽得真切。

      過了很久,她才明白過來,他不是在重復她的話,他叫的是“豬哥哥”。

      干哥哥中,有特別正氣的,同情崔東城的遭遇。怎么說,畢竟是朋友,還是發(fā)小,朋友妻不可戲。很快,朱哥哥不大來了,可能是知情識趣了,也可能是埋頭溫書迎考去了。

      只剩崔東城。人們不提這樁“橫刀奪愛事件”,他卻主動提起,仿佛好了瘡疤忘了痛。

      “剛失戀那會兒,我痛苦極了?!?/p>

      旁人總會安慰幾句“天涯何處無芳草”一類的話,薛冰也會虛情假意隨口附和幾句。

      “我這個人,老是受打擊,沒完沒了的?!备羧砦?,他就這樣說。即使沒人搭腔,他也要說,仿佛是一種自愈的方式。

      高考后,朱哥哥到處炫耀新女友原來是處女。崔東城噢,看不出來噢,原來是老實人噢,恐怕連嘴都沒親過噢。

      薛冰終于見到了她——現(xiàn)在該叫“嫂子”了。人們夸她漂亮,薛冰也這么認為。

      成績出來,薛冰考到一家野雞學校,在杭州。薛家走訪了一些人,還是沒辦法,說成績實在是有些難看了,幫不上忙——或者其實根本不想幫。

      薛太太不愿薛冰高復,怕之后考得更糟。不如早點讀早點畢業(yè),之后找個事情做然后嫁個好人家。

      幾個干哥哥,玩歸玩,都給家里掙了臉,進了重點大學,多在省內(nèi)。崔東城的消息,也輾轉(zhuǎn)傳到薛冰那里:他考了杭州一家學校,念的是中文系。那是一家以工科為主的大學,中文系只是點綴。

      一整個暑假,薛冰沒見到他的面,聽說都待在鄉(xiāng)下,似乎有些失意,但與她一樣,是鐵了心不走高復這一途了。

      薛冰想:或許是女朋友的事影響了他,不然可以考好點。

      干哥哥前幾年過得苦兮兮,現(xiàn)在終于解放。既然已經(jīng)上了大學,要出得課堂,進得娛樂場,泡得大染缸。薛冰與他們見得少了。

      三五時的,還是會小聚一下。他們說,杭州又不大,只要稍微有點心的,隨時都可以出來。見面了,西湖是不要逛的,樓外樓是要坐一坐的。薛冰驚奇于他們的派頭,不過一個暑假的光景,好幾位家里在杭州置了業(yè),不必住校,搖身一變,仿佛成杭州人了。那時的房價,還不是一月一變,四五年后,同樣的價錢最多只能買半套。薛先生當時沒有行動,又落于人后了。

      不過一個學期,朱哥哥便飛了女朋友,大概是杭州太美好的緣故罷。

      崔東城和朱哥哥又能同居一室了。似乎有了更深一層的聯(lián)系,交情比以前還好些。起先也不怎么說話,但桌上大家齊碰杯時,故意找對方杯子,鄭重其事地碰一下。男人的世界,是可以這么一笑泯恩仇的,薛冰不是很理解。

      飯桌上,崔東城話更多,喝得也比以前多。能喝的人自己喝,不算什么,讓不能喝、假裝不能喝、不能喝但假裝能喝、不能喝也不假裝能喝的人喝,才叫真本事。

      某一年,暑假前的一段時間,杭州已熱得像蒸籠了。崔東城招飲,地點在他學校后門。彼處彼時正在造高架橋,飯店匍匐在一段已造好的橋梁下,安于一隅,灰頭土臉。

      薛冰按時到了。大堂里只寥寥幾桌人,一眼就望見崔東城坐在靠近空調(diào)的一張桌子,好像也是剛到。他望見了她,面有喜色,使勁揮手,怕她看不見似的。

      他穿一件白襯衫,袖子挽到關節(jié)處。薛冰朝他走過去,心下有種異樣的感覺——這大概是他們第一次單獨碰頭。不禁笑了,又有些緊張,覺得身體里空蕩蕩的。

      分坐圓桌兩端,抬頭便可對視。他并不著急說話,她局促地望著窗外。人都到哪兒去了?矮壯的橋墩下冒出了很多小販,板車上的燈泡瓦黃瓦黃,穿梭如流的學生面目模糊。

      “你今天很漂亮?!彼犚娝f。語調(diào)低沉,但有些輕佻——這么俗的開場白!

      “夸人不是這么夸的?!彼龡l件反射似地回答說,很快后悔話中的那絲怒氣。他帶著笑,兩頰肉鼓鼓的,并不回嘴,像只溫馴的叭兒狗。

      他推了菜單過來。她低頭翻看,冷氣拂過頸脖。短短幾分鐘,就翻了兩遍,回過頭來又翻。最后隨便指了幾個。

      三樣魚,兩樣肉,一樣菜。侍者重復一遍菜名,然后望崔東城。

      “再來一個豆腐羹。其他,等別的人來了再點?!贝迻|城笑笑說。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第一個菜還沒上,朱哥哥帶著新女友到了。他說,原本早就到了,找車位找了很久。

      “你們兩個人到了很久吧!”

      “也沒多久。”崔東城說。

      人陸續(xù)來了,魚不嫌多,又點了好些菜。

      單他們一桌,就讓飯店喧囂起來了。成雙成對的,都要坐在一起,最后只好讓薛冰挪位置,挪到崔東城那里去。他只能斜了眼來望她。

      男人喝酒,女眷喝奶。席間問起崔東城的近況。他說,暑假他準備到一家杭州報社實習了。

      “他媽的!敬大記者一杯!社會喉舌啊,我最怕了!以后記得多關照兄弟們??!”

      崔東城一邊說“不敢不敢”,一邊說“一定一定”,又說“沒工資拿,之后也不知道能不能留在那里”,好幾杯啤酒已被推著落肚。有人說要喝黃酒,黃酒上桌;又有人說親戚最近從法國帶了幾瓶進口紅酒來,叫服務員拿開瓶器來。各種肆無忌憚。

      “崔東城,黃的喝完再換紅的?!?/p>

      “好呀好呀!什么都喝點?!痹S久未開口的薛冰也插了一句。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現(xiàn)出一種不屑的笑。先是黃的,后是紅的,都是一把掄起杯盞,張開嘴,往里面一倒,未經(jīng)口舌,直接進了喉嚨,骨碌都沒骨碌一下,沒了,仿佛表演什么特技。不用說酒,好像酒杯都能整個吞下去。

      “大家都這么說,我怎么好意思不喝呢?”喝完,他讓人看空酒杯。

      “好樣的!好樣的!再來一杯!再來一杯!”眾人鼓掌、拍桌,拿著酒杯在崔東城面前吆喝著。

      “少喝一點,我們都少喝一點。”薛冰說。桌上其他幾個女眷也紛紛附和。

      “薛冰心疼啦!”有人大叫,“薛冰心疼死啦!”狠命拍桌子,惹得服務員側(cè)目而視。

      “我救不了你了?!毖Ρ鶟L燙著臉,斜過臉去。

      “謝謝,謝謝。”

      第四個“謝”字還沒說完,又吞了一杯。

      酒酣耳熱,有人說話吞吞吐吐起來,舌頭像是打結(jié)了;有人摟著女友說悄悄話,嘴唇快碰到耳垂了;有人手托著額頭,閉著眼睛像在沉思;還有人講起了一樁新聞:有高中女同學,最近懷孕了。

      “你們也快了吧。”崔東城指著其中一對說。人們跟著起哄。被指“早生貴子”的一對不以為忤,在人聲中相視一笑,幸福甜蜜。

      因為和薛冰還不相熟,朱哥哥的新女友問薛冰有沒有男朋友?

      “沒有。”她故作鎮(zhèn)定。

      這么一句話,提醒了眾人,馬上重拾舊日的笑話。笑薛冰的男孩子氣,笑她的短發(fā),笑她動不動就氣嘟嘟的樣子,笑她可能到了三十歲還嫁不出去。

      奇怪,她一點也不惱。他們說笑說得真好,她也應該跟著笑一笑的。

      “如果到三十歲,你還沒有結(jié)婚,我也沒結(jié)婚,那么就湊合湊合,我和你結(jié)婚算了?!贝迻|城說。

      像是美夢突然被驚醒,薛冰覺得眼前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不好笑了。

      “誰要跟你結(jié)婚?跟你結(jié)婚?想得倒美。你養(yǎng)得起我么?你,可以去死了。”她說得氣喘吁吁,推了他一把。

      “我就是想找個富婆把我給包了?!彼笾?,輕笑著說。

      “我不是富婆?!?/p>

      哄笑。

      這只是這個熾熱夜晚的一個小插曲,歡愉未曾流失一厘一毫。沒人在意什么詈詞穢語,也沒人留意薛冰的一顰一笑。她端坐著,不時夾菜。余下的良宵,她只覺得在夢游,身邊發(fā)生的一切,與她再沒半點關系。人們的歡聲笑語,就像某種催眠曲。但她游蕩著,眨眨眼睛、張張嘴巴、笑一笑,心愈加空蕩蕩了,是不能稍微扒開點往里瞧一眼的。往后的歲月,她無數(shù)次想起這個夜晚,覺得這像極了一個轉(zhuǎn)瞬即逝的夢境。

      “崔東城這個人,就是好玩?!庇腥苏f。似乎想證明此言非虛,崔東城馬上開始擠眉弄眼,幾杯酒又一骨碌下去了。

      “要不要我給你介紹個男朋友?”朱嫂子對薛冰說。

      “不要不要?!毖Ρf。那迅疾地說“不”的樣子,讓人覺得她是嬌羞了。

      菜照吃,酒照喝。有人說,崔東城這個人以前扭扭捏捏的,不爽氣。他今天的表現(xiàn),大家有目共睹,真是讓人刮目相看。有人叫嚷:“東城哥,多喝一點!東城哥,多喝一點!”

      “喝就喝?!?/p>

      “你手抖得太厲害,酒全灑出來了?!?/p>

      “抖嗎?灑了嗎?”他將杯子舉到眼前,左看右看。紅酒在玻璃杯中左搖右晃,到底沒溢出來。

      有人當場就吐了一地,趴在桌上哼哼。崔東城好像也快倒了。

      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候。大家都很盡興,相約下次再見。崔東城付賬時,錢包是別人幫他摸出來的。錢包一到手,崔東城就往服務員身上丟。他醉了。

      就像各自招領失物,嫂子扶著哥哥往門口走。他們囁嚅著,然而很聽話,異常珍惜此刻扶著他們的人。

      薛冰獨自走在前頭,在路口送人上車。不知道什么時候,崔東城也踉蹌著跟上來了,沒人扶他。朱嫂子朝崔東城努了努嘴,對薛冰說:“要不,你送送他?他學校就在前面。”

      “我沒醉?!贝迻|城咯咯笑。

      “你還是送送他?!敝焐┳佑謱ρΡf了一句,才關了車門。

      薛冰走到崔東城身邊。經(jīng)過就擺在街邊地上的空調(diào)排風口時,他身上酒氣聞著愈加濃重了,還夾雜一股汗水咸濕味。

      她對他說一聲“走吧”,就自顧自走在前頭了。有那么一瞬間,她覺得他是不會跟上來的。然而,很快聽見身后有腳步聲跟著,令人覺得踏實。過馬路等紅燈時,他趕上了她,并排站在一起,都不說話。

      時間不很晚,但踏進崔東城所在學校的后門,薛冰就覺得一片闃靜。沒幾個人,樹影婆娑,遠處的教學樓透出一排排光亮。崔東城走幾步就打個趔趄,將走在右側(cè)的薛冰往讀報欄上撞。

      “你還好吧?”她在黑暗中問。

      等了片刻,她聽見兩聲悠長而脆弱的“嗯——嗯——”聲。然而沒走幾步,他又撞了她一下,力道更強了些,逼她又往里邊靠了一些。她心下憤慨,卻又享受這輕度的撞擊。

      “你的宿舍在哪?”她覺得已走了很長時間。

      崔東城立住腳步環(huán)顧,隨時可能摔倒的樣子。許久,他吐出一句:“過頭了?!?/p>

      薛冰覺得他是故意的,沒好氣地問他:“究竟在哪?”

      崔東城指了指他們之前路過的一幢房子,打了個飽嗝,強壓著聲音說:“那邊,302?!毖ΡX得,他是胡亂指指的。不過,她打定主意,把他丟在大樓門口就好。

      宿舍管理員是個中年男子。他望一眼崔東城,又望一眼薛冰,然后繼續(xù)吹電風扇埋首看報。這樓有些年代了,樓梯上只一盞低度數(shù)的燈泡,四處彌漫著一股尿騷味,大學男生宿舍習聞的打鬧聲、奔跑聲、怒吼聲不絕于耳。

      薛冰讓崔東城走在前頭。崔東城靠著扶梯往上走,身體晃蕩兩下,薛冰沒辦法,只好去扶他。后面不好扶,她上前兩步,一手扶墻,一手扶人。崔東城哼哼兩聲,似乎將全身重量都往她身上壓。每上一層樓,薛冰就看見幾個光膀子的男生。有洗完臉路過走道的,有在走道里踢足球的。燈光太過昏暗,看不清面目,不過怎么看怎么像扛紅磚拉板車的民工。

      終于到三樓。站在樓梯口,薛冰望見廁所邊相對的301和302。某個房間中,傳出劇烈的電腦游戲廝殺聲。正要再往前走,倚在她身上的崔東城突然“唔唔”叫起來,薛冰還沒反應過來,崔東城突然倒地,手支在樓面上,腳落在樓梯上,穢物沖口而出,薛冰閃避不及,右手右腳都被濺到。褐色嘔吐物不很稀,但仍從地上往樓梯下流。席間薛冰沒喝多少,但也想要跟著吐。很快,崔東城的臉面就浸潤在穢物中了。起先,他還想強支著起身,頂多只抬臉在空中停頓三兩秒,最后整個人呈“大”字形趴著不動了,倒沒有再往下滑,像是被穢物阻住了一般。薛冰聽見他哼哼唧唧,像是動物發(fā)出最后的垂死之聲。

      薛冰避開穢物,落荒而逃。

      正月里,薛太太總起得早,雖然夜里睡得也不怎么好——或許是被炮仗給鬧的?白天,門鈴響起,可能會嚇她一跳,心定了點才去開門。設宴請客時,薛太太才不得不恢復點精神氣,狠命灌別人酒。

      盛情款待下,人們覺得有義務聽一聽薛太太訴苦了。無須意外,話題全繞著薛冰打轉(zhuǎn):

      “28歲了!都28歲了!”

      “從來沒見過脾氣這么壞的?!?/p>

      “我都快被氣得吐血了。前幾天去看過醫(yī)生,說我心臟不好?!?/p>

      “她就想這樣拖下去啊?就這樣拖下去啊?我一點都想不通!”

      “她要想嫁的話,肯定是有人要的。她就是不會為我們想想?!?/p>

      薛冰偶爾也會聽到幾句。她想,現(xiàn)在,什么事情都拿出去說了!當下卻不怎么忿恨,只覺得整個人有一種被吊到了空中或走在玻璃鋪就的大路上的感覺。由母親說去罷,突然住嘴不說,她反覺得惶恐。

      這幾天,薛冰睡得格外多,夢也多,醒來就覺得累,仿佛夢里有過無數(shù)掙扎搏斗。有時,疲憊中有一股子遺留的甜蜜感,有時只覺得扼抑。

      初四初五的樣子,接到一個高中女同學的電話,只講了一分來鐘的時間,雙方的語速都很快。薛冰幾乎完全不記得這個人了——即使女同學一開口就報了自家姓名——腦子里一片空白,也不知道她哪來的電話號碼。女同學亦屬晚婚一族,不過,天大的好消息,她要結(jié)婚了!婚宴,就在今晚!沒錯!沒錯!事情實在太多,不好意思現(xiàn)在才通知你!薛冰,你可一定要來哦!

      薛冰唯唯諾諾,連連說著祝福的話,掛了手機立馬清除通話記錄。

      總不能老待在房里。出去找東西吃,薛太太正在客廳和人說著話,見她路過,馬上閉嘴。薛冰跟來客打聲招呼,來客也和她打聲招呼,然后客廳里就沉默了。她進了廚房,很快,又聽見客廳窸窸窣窣起來。懸在半空中的一顆心,終于又安全著陸。沿來路走回去,倒還在說。來客正問薛太太,你們家剛上大學的兒子有沒有女朋友?

      “有,有?!?/p>

      “好,好?!?/p>

      似乎因親朋好友接二連三的慰問,薛太太的情緒終于好了一點。幸虧還有親朋好友,薛冰為薛太太高興。不過,只母女倆在屋內(nèi)狹路相逢時,仍舊不說話。薛冰也沒想到要先開口。

      薛冰以為,這樣的狀況,會持續(xù)很長一段時間,想不到年還沒過完,他們就重新振作起來了——到底是樂天派!

      初八,天氣照常肅冷。街上靜了一些。薛冰晚起,賴在床上。不久,聽見急促的敲門聲。薛先生嚷著,起來快去吃早餐,起來快去吃早餐。這幾天,一日三餐都得薛先生來叫薛冰,不過叫一兩聲就好,薛冰磨一會兒,也就出去了,她怕餓——今天叫得格外熱烈。薛冰穿好衣服,薛先生仍在敲。剛一開門,薛先生就說:

      “你媽說,今天日子好。你要不要見一個人?”

      “誰?”薛冰迷迷糊糊,好像還在夢里,以為又是哪個多年未見事業(yè)有成的親戚大駕光臨。

      “介紹人話說得太快,我都沒聽清楚——不知道是姓屈還是姓徐?跟你倒是同歲的?!?/p>

      薛先生望著薛冰,目光焦灼,急切地等著薛冰任何一個回答:要也罷,不要也罷,來一個痛快罷。

      “噢?!惫砀癫?,她這么應了一聲,心里卻想:日子好這么重要?姓什么這么重要?——她怎么又有耐性周旋?不曉得。或許因為沒睡飽,腦子一時轉(zhuǎn)不過來?

      薛先生喜甚,高叫著“好了好了”——餐廳里的薛太太大概正靜候佳音呢——走開了,完全忘了薛冰還要吃早餐這回事。

      薛冰去吃早餐。薛太太在廚房洗碗,薛先生在一旁說話。很快,薛冰聽到了那個“姓屈或姓徐”的人更多的事:他在警局里干事情的,今年和薛冰同歲,工作倒沒干多長時間。

      多年的經(jīng)驗讓薛冰明白,經(jīng)過層層轉(zhuǎn)述,這些信息保準不怎么確實。

      “一定得今天嗎?”她問。

      “今天日子好,”薛太太在廚房中說,“晚上也有很多人擺酒的?!?

      “你今天沒事吧?”薛先生問。

      “沒有。”

      “快去洗個頭。你頭發(fā)亂得不成樣子。這兩天洗頭,比平常貴四五倍?!毖μf。她的話音平靜,“春節(jié)綜合癥”仿佛已痊愈。

      “也沒辦法的,過年都這樣。”薛先生說。

      “那個人說,白天有事情,晚上來這邊坐一坐?!毖μf。她走到薛冰身邊,仿佛要看著薛冰吃完手中那碗澆了肉絲油條絲的糯米飯,接著好洗碗。

      “他過來?”

      “以前時興這樣的。男方怕女方家里太壞,要走一圈看看?!毖μ湫σ宦暲^續(xù)說,“照我說,他要在外頭坐一坐也好,要來我們這里坐一坐也好。都無所謂的?!?/p>

      “沒錯,農(nóng)村以前是這規(guī)矩。吃不準的,還要到鄰居那里問一問?!毖ο壬f。

      “他大概是鄉(xiāng)下人吧。”薛太太警覺起來。她也出身鄉(xiāng)下,花了好多年,說話才變成城里口音。

      薛先生不以為然:“別看不起鄉(xiāng)下人,鄉(xiāng)下做生意的多的是有錢人。不過,做生意的,也是要眼紅當警察的?!?/p>

      “這倒是真的!”薛太太說,“前兩天我們?nèi)ムl(xiāng)下,不知道哪里又開了兩家油漆廠,臭死了!都透不過氣了!那些人倒好,好像什么都聞不到。吸這樣的空氣,命肯定是要短幾年的。不過,他們是真的有錢!”

      薛太太說有錢,那肯定是有錢的。

      薛先生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問:“不知道那人是正式工還是臨時工?”

      “誰知道呢?”薛太太正色對薛冰說,“晚上你問問。正式工當然好,臨時工也是好的?!?/p>

      順帶,薛先生薛太太開始檢點熟人中,誰家的小孩是正式工,誰家的小孩是臨時工,誰家的小孩什么都不是??傆幸恍┰掝},可以拿出來活絡氣氛。在薛冰看來,眼下,差不多是薛先生薛太太在這個節(jié)日中最開懷的一刻了。等到檢點完畢,氣氛開始有些冷卻的時候,薛冰覺得自己有責任添點柴火,拉回原來的主題:

      “誰介紹的?”

      “誰?”薛太太反問。

      “晚上要來的那個人。”

      “噢!是你二姨的一個鄰居。你小時候還在她家里玩過,把她家院子的葡萄藤給扯了下來。他們家說,從來就沒見過你這么皮的女孩子。”薛太太望著薛冰,似乎希望她能憶起童年舊事一般,“你二姨晚上本來也要來的,但她還有親戚要走。”

      很早的時候,薛冰就體察到“相親關系鏈”的趣味性:二姨鄰居會介紹她表家的侄子給你。緣分的鏈條,有時候需要這樣環(huán)環(huán)相扣。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你不知道最后會碰到誰,沒關系,只要坐下來,大家都沾親帶故了。薛冰常想著,沒準,附近,就在附近,有一個與她相似的待字閨中的女孩子,她見了覺得不必再見的人,就到薛冰這邊來,薛冰見了覺得不必再見的人,就到她那邊去。她們就這樣輪流著走馬觀花看了一批又一批人。她們之間也有一條“關系鏈”。她在哪里?

      薛冰對薛太太笑一笑,表示對那位鄰居已沒有半點印象了。

      下午,薛冰洗頭回來,薛太太正在拖地——這天實在找不到鐘點工,只能勞煩薛太太自己了。拖完,薛太太神清氣爽出門找太太團們?nèi)チ?,留薛冰一個人在家。捱到天暗,薛先生薛太太回家吃過飯,開了電視看新聞,還不見人來。

      以為他們找不到路,薛先生打電話過去問,說已經(jīng)在路上,然而還是等了一陣。

      “再等下去,我可要睡著了?!毖μf。

      “他們事情多?!毖ο壬鷵嵛康?。

      九點差一刻,薛冰在房內(nèi)聽到外頭有響動了:薛太太熱情洋溢地寒暄著,薛先生尖著嗓子喊薛冰的名字,中間還伴著一個陌生女人的高頻笑聲,大力驅(qū)散這屋子沉積多日的陰霾。

      薛冰照一下鏡子便出去了。幾個人已在客廳坐定,電視開著,是歡慶的鑼鼓聲。薛太太和介紹人坐在一起,薛先生正在給端坐的男方遞煙。

      “我不抽煙的?!痹捳f得堅決。

      薛先生打個哈哈說:“不抽煙好,不抽煙好?!彼踩套〔怀?,將煙塞了回去。

      像是做了一個月那么長的夢,此刻突然醒過來了,但又好像沒有完全醒過來,薛冰臉紅到了脖子根,身上涌著一股熱氣——她怎么也想不到會是他。這一切,太像庸俗電影里的橋段了。

      白熾燈點著太沒氣氛,薛太太只開了客廳里幾盞琉璃燈,旖旎華麗暗沉。盡管如此,薛冰遠遠望去,第一眼就認出來了。她看見他也在看她,但也僅僅只是看而已,就是在這種場合下原本就需要的合理地看而已——不然她想怎樣?要他突然站起身來大叫幾聲“你你你”?薛冰的目光在他身上也只停留了幾秒而已。再轉(zhuǎn)頭來看時,他仍舊定定地看著她,但卻不像舊時那樣,而是想要一眼看穿一個陌生人的樣子——在這種場合里,這種盯視當然也是稀松平常的——可剛剛薛先生明明大叫她的名字來著不是嗎——或許“薛冰”也只是個稀松平常的名字罷了?他見過的很多女子都叫這個名字?轉(zhuǎn)念,薛冰又想,自己的樣子是變了一些的,或許是值得被盯視的。這么想著,不禁一陣飄飄然。

      “原來貴姓崔,下午我聽成了屈還是徐?!毖ο壬f,像是帶著很多歉意。本地話中,崔與屈或者徐的確是有些像的。

      薛冰在眾人面前站定,沒有坐下的意思。他包裹在一件豎領的呢料大衣中,側(cè)面看完全不見了脖子,顯得更胖了。他似乎怕冷,縮成一團。

      “是你——”薛冰的尾音拖得很長。她越不安,膽子越大。

      除崔東城外,房內(nèi)其他三人面面相覷,又惘然地望望坐著的崔東城和站著的薛冰。

      崔東城張張嘴,似乎想說什么,薛冰又搶在了前頭:“我們念同一個高中的,他是我隔壁班的?!?/p>

      “噢!這樣!”介紹人燦爛地假笑著,“有緣分!有緣分!”毋需意外,她是一名中年婦女,雖然穿了大紅的羽絨服,看上去仍舊瘦小,笑聲卻洪亮,也知道什么時候止笑是恰當?shù)?。薛冰不記得小時候在她家院子中嬉戲過。

      薛太太也跟著說了幾句“世界太小”、“有緣分”一類的話,這頭吩咐薛冰倒茶,那頭又饒有興致地打量起崔東城。她似乎也想一眼就看透他。

      開水剛滾,紙杯里茶葉早先放好了。薛冰鄭重地倒水、端茶。紙杯輕放在崔東城面前時,她聽他說了一聲“謝謝”,心頭不由一震,手往后扶,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

      似乎怕其他事項也出了錯,薛先生問崔東城:“你工作很累吧?”

      崔東城聳肩說:“累,每天都很累。今天在路上忙了一天,抓到很多酒駕的,罰了不少錢。”

      薛先生一愣,沒有深問下去,只說“怪不得來遲了”。起先,薛冰聽見薛先生跟薛太太說,對方今晚沒準不止見他們一家,所以遲了。

      他們倒沒問薛冰在做什么,怕是事先就知道狀況。

      既然搶了開場白,薛冰就覺得有義務不再開口。這種場合,女方本來就不必多說話,問一句答一句才是。她先開口相認,已經(jīng)是多嘴了。不過,崔東城像是鐵了心要當啞巴,正襟危坐。薛冰想,或許他真是累,干他這行的人這幾天也不得閑;或許他與她一個樣,倦于被人這樣抬出去擺著。再說,誰能禁得住被薛太太這樣上下四旁里里外外地打量?虧他還算鎮(zhèn)定?;蛟S,只是因為見了故人,他有些慌張了,只能強裝鎮(zhèn)定?

      場面冷淡。薛冰聽見哪里的水龍頭似乎沒擰緊,嘀嗒著無聲的水,啟人疑竇。電視里的人聲喧囂,籠罩了整個客廳。

      “你家可真是大??!還這么干凈。掃起來一定很麻煩吧?”關鍵時刻,介紹人問說。

      “是的喏!”薛太太大喊一聲,“我拖了一個下午!本來有個鐘點工的,每星期來兩次,現(xiàn)在回家過年去了。我自己是幾百年沒拖了,拖一拖,整條腰都像是要斷了。房子買大了,就有這么個不好的地方?!?/p>

      介紹人點頭如搗蒜。

      薛先生突然站起身來,端著紙杯走到窗戶前,沒來由地說一句:“這天看上去要下雪了?!?/p>

      崔東城冷不防說:“天氣預報也這么說?!?/p>

      “他哥哥?!苯榻B人朝崔東城努了努嘴巴,“他哥哥坐在樓下自己車里,不好意思上來呢!”

      “這怎么行?快讓他上來?!毖ο壬懿豢伤甲h的樣子,“外頭這么冷!”

      “沒事的沒事的,車里很暖的。”介紹人好不容易才有岔開話題的機會,自然不能輕易放過,“他哥哥是能人啊!當年村里難得出一個大學生,就被他哥哥考上了?;貋斫塘藥啄陼F(xiàn)在在機關里做事。和你們一樣,很多年前他就在城里買了房子。東城前兩年在杭州上班,還是他哥給叫回來的。當然是我們自己地方好,找老婆也是本地人好嘛。你們說是不是?”

      “那是!”薛太太說。介紹人大概期待薛太太順道問一聲崔東城哥哥究竟做什么工作,沒想到她問他們房子在哪里。

      “……應該在汽車站附近。”介紹人用詢問的目光看崔東城,后者點了點頭。

      薛太太和薛先生很快交換了個眼神。

      “那地方熱鬧。”薛先生說。

      “太吵了?!贝迻|城說。

      轉(zhuǎn)頭,介紹人跟崔東城說,薛先生早年生意做得大,“前兩年賺夠了”,現(xiàn)在就能吃省力飯。崔東城贊嘆了一會兒,倒并沒有什么歆羨的樣子。

      茶過二巡,介紹人滿臉堆笑,拉住薛太太的手說:“我們在這里聊些別的事,要不讓他們兩個自己談談,不要光聽我們說話??!”

      薛太太說,薛冰和崔東城可去書房。

      薛冰起身走在前頭,崔東城跟在她后頭。她又感到那種燠熱。有一些事她記得不很清楚,有些事則如昨日剛發(fā)生般印刻在心中。那晚后,兩人又見面,薛冰感到歉意,問他說,那晚后來沒事吧?崔東城回問:什么事?薛冰囁嚅著又問,后來是他自己爬起來的還是別人抬他回去的?崔東城連“噢”了好幾聲,仿佛才明白薛冰說的是什么事,輕描淡寫地回一句:記不清楚了!后來,大概還是見過幾次面的。薛冰覺得無聊,覺得再見面也沒什么意思,何況大家沒事情也漸漸不怎么聯(lián)絡了?;蛟S,他也覺得無聊罷。不過,薛冰還是覺得她的無聊多一些。

      到了書房,薛冰坐在電腦桌前,崔東城則坐到稍遠一些的雕花紅木長太師椅上。他換了幾個姿勢,似乎在細心感受坐墊的酥軟。最后,他整個人向后靠,啤酒肚展露無遺。

      “阿姨怪客氣的?!?/p>

      她沒想到他會說這個,冷笑一聲,問一聲,“是嗎?”

      “這里書挺多的?!彼麤]接她的話,而是環(huán)顧四周,然而并不起身去看,仿佛已經(jīng)永遠陷在這溫軟的座位上了。她憶起他以前是念中文系的,文藝青年來著。

      她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很可笑,卻有一種豁出去的沖動,不覺得有什么尷尬。只有想到他當初說的那句“三十歲無下落就結(jié)婚”的戲言來,才覺得有些難堪。不知道他想起來沒有?如果沒有,她想起來了就是她的罪過。

      似乎再沒有比刻下更害怕冷場的時候了。既然此次他講了開場白,她就有責任讓場面熱絡起來。

      “跟他們還有聯(lián)系嗎?”她問。無需指明“他們”是誰,他自然知道,畢竟他和他們不只是一場酒醉的關系。

      “有。”他笑呵呵的。

      她慶幸與他之間還有“他們”填補那空空蕩蕩的歲月。

      崔東城說,再過一個月,豬哥哥就要結(jié)婚了,他收到了請?zhí)蔡?。“到時候你也會去吧?”

      薛冰點頭。雖然這類場合她是能不去就不去,但朱哥哥的婚禮實在躲不開。

      “你相了多少次親?”她問。但話剛出口,她就后悔了。她在他身邊,仿佛永遠都冒冒失失的。

      “噢,很少,沒幾次?!彼耘f笑呵呵的,目光如劍,仿佛就算眼前站著的是美杜莎,也照看不誤。她不自覺地轉(zhuǎn)移目光,望著漆黑的電腦屏幕,心下又涌過一陣熱流。她回過頭去,發(fā)現(xiàn)他仍在看她,仍在笑。這腆著臉的嬉笑,她倒是一直熟悉的。

      又東拉西扯了幾句話。多是她問一句,他答一句。突然聽見介紹人敲了敲開著的門,滿臉堆笑地對崔東城說:“你哥哥打電話上來了,我們也好走了。”仿佛在宣判什么。

      薛太太站在她身后說:“多坐一會兒嘛。我這兒,你都沒來過的?!?/p>

      “他哥哥打電話過來了。改天再來,改天再來?!?

      崔東城起身,剛走幾步路,回頭跟薛冰說:“你的手機號碼我還沒有呢?!?/p>

      介紹人說:“留個號碼好,留個號碼好。”

      這么多年來,他們第一次互換電話。

      薛冰隨薛先生薛太太一起送客,一直送到門口,看他們坐電梯下去,一直微笑著。電梯門一關上,她的心跳得更厲害,有舊物復得的那種興奮感,腳步卻像踏在云端上似地,隨時都會踩空,掉到樓下住家去。她重又坐到了電腦椅中,仿佛入定。燈關了也沒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薛太太慢悠悠地踱到門邊。

      “你覺得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剛剛那個啊——”

      薛太太開了燈。她已經(jīng)換了睡衣,然而還很精神?!皠倓偨榻B人打電話過來了,說他對你還蠻有感覺的。你覺得怎么樣?”

      “馬馬虎虎?!?/p>

      薛太太說:“我覺得這個人冷冷淡淡的?!庇终f:“明明是個矮冬瓜,大衣一點也撐不起來?!边B笑了幾聲,還說,“我剛剛問過了,只是個臨時工,派頭倒不小?!?/p>

      “我都沒工作?!毖Ρ刈臁?/p>

      薛太太完全不為薛冰的喪氣話所動,繼續(xù)說:“我剛剛都打聽過了。他還有兩個哥哥在鄉(xiāng)下。他讀書時就一直住在這個哥哥家里。”

      “我知道。”

      “以后他結(jié)婚,還要住在他哥哥家里?莫非還要女方出房子!””薛太太像是突然醒悟了似地大叫一聲。

      不過一盞茶的工夫,薛太太就套來這么多情報。薛冰跟崔東城倒沒說幾句話。

      “看樣子,聽話倒是蠻聽話的樣子。”薛太太自言自語,仿佛這是她所能找到的崔東城唯一的優(yōu)點。

      見薛冰不說話,薛太太又問薛冰:“你覺得怎樣?”

      看她的樣子,仿佛極期待薛冰如往常般一口否決的。她似乎覺得薛冰這次表現(xiàn)異常出色,因此添了信心:只要想通了,不怕找不到好男人。晚上這個,雖然不怎么樣,倒也有他的用處。

      “也就這樣?!毖Ρf。

      在薛太太,這已是極明確的答復,于是歡天喜地睡覺去了。

      眼看著就到子夜,還沒有半點睡意——也可能是白天睡太多的緣故,但整個身體軟綿綿的,仿佛一不小心就會化作一攤泥;胸口像有一團火在燒,又和著雪,焦灼著,似乎連張嘴的力氣也沒了。座位上似乎裝了彈簧,逼迫著薛冰彈起去敲薛太太的門跟她說,自己倒是有點興趣和那個姓崔的談談看。

      倒不一定要先和薛太太說什么,不如等崔東城打電話來。

      她費了這么多斟酌,只決定留出這么一道緩沖坡。

      時間一到,她就什么都顧不上了。薛太太薛先生怎么想,她管不到了。反正她早已經(jīng)傷透了他們的心。

      自己竟然如此毅然決然,她想著就興奮。又覺得,今天無端端又給了薛先生薛太太一點盼頭,自覺不該。然而,大致是喜悅的。薛冰突地站起身來,仿佛赴死的烈士,直奔臥室,只想趕快進入甜蜜夢鄉(xiāng),將此刻的歡愉收起來不讓它溜走。

      翻來覆去睡不著,只覺得被窩中有一團火在炙烤著,并不覺得是折磨。窗簾縫隙處露出幾絲魚肚白后,她才感覺到了倦怠。

      第二天,薛冰等著崔東城打電話給她。然而,一直沒有。

      一些街道上,酒店扎堆,碰到好日子,噼里啪啦,地上就被硫磺粉傾覆了。遇到下雨天,走的就是黃泥路。就算爆竹聲震天響,有些人仍充耳不聞,在刺鼻青煙中穿行自如,薛冰總遠遠等放完才心安進去。

      常常去得早了。人家喜帖上說,謹訂于某年某月某日晚六時于某某大酒店舉行喜宴,恭候光臨。她想,早二十分鐘應該不會錯。總還有些早到的人,可順便聊個天。

      到了,卻見不到幾個人影,只見一早布置好的紅毯、鮮花拱門、酒臺。

      慢慢,人結(jié)對成雙來。三五成群來。舊友新知來。寒暄。吃點冷盤。新郎新娘來?;槎Y主持人來。插科打諢。音樂震耳欲聾。父母領導死黨上臺。新郎新娘切蛋糕。噴香檳。喝交杯酒。上菜。鮑參翅肚。微醺。斗酒。叫嚷。吹瓶。吐一地?;槎Y摸彩。歡呼??旎睢J?。等敬酒。好不容易來。新郎新娘得親個嘴兒。罰酒。罰酒。罰酒。他不行啦他不行啦。你心疼啦。放過他吧。累了得趕緊再吃兩口菜。甜湯來。寒暄。散。

      樣樣制式。來來去去就這幾家三六九等酒店。新郎新娘的誓詞,她是很注意聽的,就像教徒聆聽圣諭——當然也只是平常人在這場合說了不覺肉酸的電視對白罷了。不過,她想,自己將來結(jié)婚,樣樣也都要。她不想與別人有什么不同。

      薛太太奇怪,這些日子里,薛冰過一會兒就來跟她說,誰誰誰要結(jié)婚,她要去一趟——以前,她可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紅包自然要薛太太給她準備。人家一張喜帖、一個電話來,她就被施了咒一樣,忙不迭地要去。薛太太記得,這勢頭是從年初開始的。

      古怪歸古怪,薛太太覺得這是好事:薛冰有了向往之心。人家的喜氣,是盤旋在薛冰頭上的無形壓力。

      朱哥哥宴客時,剛過假期,賓客還是來了許多,大廳之外,旁邊還開了二十來個包廂。薛冰忍不住想,他的歷任女友怕是都悉數(shù)到場了罷。開席前,她在仿歐式的走廊里閑逛了一會兒,望包廂里的人,看看有多少熟面孔。

      碰見了幾個女同學,有當年向薛冰打探朱哥哥消息的?,F(xiàn)在都結(jié)婚了,有的生了兩個,據(jù)說還要繼續(xù)拼個男孩。要不是這林林總總的婚宴,她們這輩子或許都不會再遇上。

      她們聊媽媽經(jīng),薛冰插不上話,只能不懂裝懂地點頭。也聊男人,聊誰發(fā)財了,誰不中用,誰愛嫖,韓劇里哪個男明星最帥。

      本地婦女說話多豪放,外表越艷麗的,開口可能越兇猛。依稀間,薛冰瞥見了自己往年的影子。她曾經(jīng)有的,現(xiàn)在沒了。只是往年,她與“艷麗”完全沾不上邊。她是覺得自己越來越口拙了。

      她們夸她比以前漂亮?,F(xiàn)在赴婚宴,她至少花一個小時裝扮,不過可能依然算省時的。

      知道她現(xiàn)在還沒結(jié)婚,個個瞠目結(jié)舌。她們以為她早結(jié)了只是沒叫她們而已。

      “你怎么還不結(jié)婚?”

      來之前,就知道會遭遇這樣鏗鏘有力的質(zhì)問。她做好凜然以對的準備,但真的來了,還是忍不住要倒吸一口氣,還要強忍住,僵硬地笑著,像一個順從受審的犯人。

      “沒遇到合適的人?!?/p>

      對這個萬金油答案,她們很不以為然。

      “有人說我不喜歡男人呢?!毖Ρ猿?,笑得很燦爛。

      “以前我就這么懷疑過你?!庇信瑢W搭腔,眾人哈哈大笑。當即,有說要幫她介紹男人的,有安慰她說肯定有好歸宿的,也有強調(diào)現(xiàn)在是女性的獨立年代的。她們望著她,有一種從高空俯視的神態(tài)。

      又七嘴八舌說起,以前也是同學的,家庭環(huán)境也很好的陳小姐、蘇小姐、李小姐,目前似乎也沒有著落。

      薛冰記得她們口中的這位蘇小姐,臉盤很大,眼睛很小,豬鼻子,也理了一個男人頭,以前跟她是被列入同一個陣營的。薛太太與她母親是牌友。

      又說了幾句,就轉(zhuǎn)到別的她們更關心的話題上去了:房價。借貸。韓劇。

      入席時間到。她們興奮地跟著薛冰,與幾個干哥哥坐在一起。嘰嘰喳喳,好不熱鬧。薛冰插不上嘴,干脆繳了械,樂得沉默,四處張望。然而熙來攘往中,仿佛只她自己一個人。

      一溜服務員魚貫而入,風風火火地上第一道菜。薛冰望見了崔東城姍姍來遲,穿的仍是上次那件豎領大衣。附近三兩桌,都是舊同學,他先朝空位比較多的一桌走去??熳叩綍r,眼光突然急轉(zhuǎn)彎,望見了薛冰這一桌,滿臉燦爛地笑,朝這邊走來。薛冰不自覺地低了頭。

      后來他為什么沒打電話來?

      薛冰思前想后,總覺得他是自慚形穢了。他原本大概認為二人站得有點近,后來才發(fā)現(xiàn)其實有不少差距。盡管是個厚臉皮,但他也自慚形穢了。這么想著,薛冰感到了極大的快樂。真接到他電話,可能也沒這么快樂。

      “這邊還有位置??!”崔東城輕聲叫,好像好不容易才發(fā)現(xiàn)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遲到!”干哥哥嚷著要他先干三杯!

      薛冰抬眼望他,倒沒見到什么為難的神色。

      “今天不當班?!彼f。

      “好,是你自己說的。晚上你別想回家了?!北娙嗣χ_啤酒和紅酒,叫服務員再拿溫過的黃酒來。

      “也讓我先坐一下嘛。累都累死了啦?!彼蝗荒锬锴涣似饋?,眾人笑。

      他望薛冰一眼,興致很好的樣子,問:“這幾位是誰?”問的是旁邊幾位女同學。

      “哎呀呀,這么久不見,竟然也不先問問我們怎么樣,就關心起別人來?!备筛绺缃械?。

      女同學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紹,好幾雙眼睛齊刷刷地上下打量崔東城,估摸他的來頭。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呢?!彼蝗粚ρΡf。

      一股怒氣剎那間升起,怎么也壓不下去,沒好氣地反問一句:“我為什么不會來?”

      先是無視,繼而說這么些廢話,突然又刺她的心——他是想怎樣?本來可以像老友一樣客客氣氣問候問候,這么沒來由地撂一句,讓人覺得實在不怎么光明磊落——她一直覺得他是不磊落的。

      崔東城說,上次某某某的婚禮,他們幾個人幾乎全到了,你沒去。她想了一想,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的確沒去。

      這么說來,他還挺在意她的行蹤的。或許只能說明他是喜歡參加婚宴的主?

      “這不一樣?!毖Ρf。朱哥哥的婚禮,別人的不能比。

      “你們認識的?”女同學望一眼薛冰,再望一眼崔東城。

      “薛冰以前就跟他有深仇大恨?!备筛绺缧Φ馈?/p>

      “我們跟他可熟了,新郎倌跟他特別熟?!毖Ρf。后半句,她是怎么也按捺不住。

      這么說著,幾個人笑了一下。幾個女同學不明就里,倒沒問崔東城為什么和新郎倌特別熟。薛冰瞥一眼崔東城,他仍舊不慍不怒。

      一早預備要和和氣氣,一見面就控制不住。單獨見面時相敬如賓,人多了偏要耍刀弄槍。他似乎特別喜歡激她。也只有在他面前,她仿佛能在一秒之內(nèi)就變回以前那個她。

      她沉默著,覺得他隨時又會刺她幾句。

      干哥哥一心想灌醉崔東城,輪番上陣。崔東城說跟男人喝實在沒意思,左擋右躲。于是幾個娘子軍受命上陣?;靵y之中,薛冰也跟著說要敬酒。

      “你跟我喝——”崔東城凝視著薛冰,像受了感動,又像蔑視。

      一眨眼的工夫,他掄起杯盞,張開嘴,往里面一倒,未經(jīng)口舌,酒液直接進了喉嚨……

      幾個女同學小小地驚呼了幾聲,崔東城洋洋得意。薛冰突然想到,這該是他在社交場合固定的表演項目了罷。未免掃興。

      崔東城接著又這樣連著喝了三四杯,如吞小藥丸般輕巧。

      期間,崔東城起身去廁所,女同學開始大肆討論:

      “他倒是蠻可愛的?!薄霸趺?,你動心了?”“我結(jié)婚了?!薄坝悬c胖?!薄拔乙灰娛莸哪腥司蛺盒摹!?/p>

      眾姝環(huán)顧四周,約好似地齊聲大笑。一句“瘦的男人讓人惡心”,恭維到了在座每一個男人。

      崔東城竟是受歡迎的!顯然,比她受歡迎!她想,要是自己起身離座,不知道她們會說什么。為什么沒人要?

      崔東城回來,干哥哥問他:“有女人了沒有?”

      “大把大把的?!闭f著望一眼薛冰,又望向人叢中,好像“大把大把的”就在其中。

      薛冰想,他越來越會演戲了。

      酒再過一巡,說起婚禮后的余興節(jié)目,不外乎到酒吧、KTV續(xù)攤。女同學很興奮,夜里孩子要喂奶也不管了。之前就講好了的,如果沒被搞趴下的話,新郎新娘也要來的。今晚,人們對新郎新娘還算客氣,任他們拿涼茶充紅酒。

      薛冰看手表,不過八點半,婚禮卻已接近尾聲。現(xiàn)在就算是十一二點,她也還覺得早。

      人們問薛冰去不去,她馬上點頭如搗蒜。又問崔東城去不去,他說明天還得早起。說得極誠摯。眾人只略微挽留了一下,就不再說什么了。

      薛冰頗失望,感覺像唱歌唱到一半,突然被切了歌。她總覺得,崔東城還有什么還沒說出口的話要對她說。

      “他要找他的女人去了?!备筛绺缯f。

      “是呀是呀。”崔東城拼命點頭,仿佛順水推舟,不用找其他借口了。

      隔壁幾桌都沒什么牽拖,新婚夫婦順利來到薛冰這一桌。崔東城不知哪來的熱情,非要新郎扔掉涼茶打通關。新郎推脫,新娘幫腔,伴郎跳將出來與崔東城理論,場面好不熱鬧,引得主桌都側(cè)目而視。薛冰微笑著,不說什么,只當看好戲。她覺得崔東城是要報當年的一箭之仇。

      “反正待會兒去別的地方還是要喝的,你就先放過他們吧?!庇腥藭灾岳?。

      “沒我的份。”崔東城又做出嬌弱狀。眾人笑。

      “你也可以去的嘛?!毖Ρf。

      崔東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又仿佛是人聲鼎沸中,輕輕地漏過了這句話。

      最后只和伴郎喝了兩杯,嘴里念叨著“沒意思沒意思”,就讓新郎新娘過去了。在這最后時刻,他不僅奚落了新郎,還盡了一把熱場的義務——雖然這場子本來就已經(jīng)很熱了。

      不一會兒,他就起身了,丟下一句“喝酒別開車,開車別喝酒”,轉(zhuǎn)身就走。

      “又不是要他付錢,跑這么快!”崔東城的身影尚在迎賓臺滯留,有人說了這么一句。相熟的幾個人,哄然大笑。他怕是聽不見了的,薛冰想著就恨。女同學好不容易等到機會,向薛冰左右打聽,仿佛婚宴上最后一道佐菜。薛冰說,自己不是很清楚。她們轉(zhuǎn)而問別人。薛冰聽他們說他的陳年舊事,很有一種快意。

      在KTV沒待多久,薛冰借故走了。身體明明已透支,大腦卻仍不斷激蕩,仿佛永無歇止。身體的某一部分,就這么一直醒著,怎么也催眠不了。她聽見了那些他沒說的話,看見了那些他沒做的事。

      很快天氣就熱了,有一個不相熟的男同學要結(jié)婚,叫了薛冰。

      席間,崔東城說是開車來的,就不喝酒了,喝酸奶就好。眾人圍攻了一陣,他堅決不從。最后,朱哥哥嚷著說,他要放開胸懷暢飲,到時候崔東城負責接送,不容有失。人們打趣說,朱哥哥準是新婚不快樂,要借酒消愁。不管他是不是新婚不快樂,反正中途就醉了。末了,他要薛冰扶他上洗手間。

      在洗手間外等了一陣,手機響了,屏幕上是“崔東城”三個字,心頭不由一震,疑心看錯了,定睛看了四五秒,才想起接聽,生怕她按鍵的那一刻,那一頭已經(jīng)掛了。

      崔東城說:“我有事要先走了。不知道‘豬哥哥解決好了沒有。我打他手機,沒人聽?!?/p>

      薛冰說:“他進去好一會兒,應該快好了?!?/p>

      崔東城說:“不會掉進去了吧!”

      薛冰忍住沒笑,只說“不會的”。

      崔東城又說:“我已經(jīng)在樓下了,再等你們一會兒。”

      順利掛了電話,心中還波濤洶涌,躡手躡腳地來到男廁所門口,虛聲弱氣地叫朱哥哥的名字。幸虧有回音,不然也不知道怎么辦了。

      朱哥哥出來時,腳步仍踉蹌。薛冰對他重復了好幾遍:崔東城在外面等了很久了!二人回席,各自執(zhí)了物什往外走。

      人們問:“薛冰,你也這么早走?”

      她說:“突然想起還有點事情?!眲e人不過隨口問問,不是真的關心,她卻有點心虛。

      朱哥哥口齒不清地給崔東城打電話,使喚他把車開到酒店大門口來。

      一開旋轉(zhuǎn)門,就是襲人的熱浪。朱哥哥仍站不穩(wěn),需薛冰扶著。他身上有一股新鮮的穢物的味道,手上汗?jié)n漬的。

      一輛銀白色的雷克薩斯在臺階前停住,車窗搖下,露出崔東城渾圓的腦袋,喊二人名字。薛冰一時沒反應過來,還是朱哥哥拖著她往前走,嘴里還嚷著:“誰家新車被你偷開了出來?”

      崔東城沒別的話好說,只叫朱哥哥如果再想吐,就往窗外吐好了。

      “吐到別人身上怎么辦?”朱哥哥問。

      “吐了再說。”

      朱哥哥說,他有幾個警察朋友,“平時上下班蘋果玩一玩,LV小包背一背,奔馳寶馬轟一轟”,整個一副“屌樣”??蓱z他自己,結(jié)婚時女方只送了一輛破君越。他寧愿他們折現(xiàn)給他,還實際些。

      看崔東城嫻熟地打燈、變線、轉(zhuǎn)彎,薛冰疑惑愈重。不太可能是公車。向人借的?車看起來是簇新的,誰這么大方?他哥?如果是的話,倒沒什么奇怪。他也混了許多年了,一輛雷克薩斯,似乎算不得什么。薛冰忍住不向崔東城打聽什么——打聽,就表示在意——只斜望著駕駛座上的崔東城。見慣他插科打諢的樣子,刻下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模樣,看著有些許異常,可又讓人覺得安定,好像這世界再不會發(fā)生什么意外,好像他們二人再也不必針鋒相對。

      “你也這么早走??!”崔東城扭頭問,好像剛注意到薛冰的存在。

      “突然想起家里還有別的事?!彼f得理直氣壯。今晚,薛先生薛太太也出去吃酒了,恐怕都還沒到家。

      崔東城唯唯諾諾。

      兩人又討論起行車路線,朱哥哥家離酒店比較近,先送他回去。

      “到了那里,你把我放下好了,我再自己打車?!?/p>

      “這怎么行呢?”

      薛冰笑了笑說:“我們不順路。”

      “也順路的?!?/p>

      薛冰想,明明不順路,非要說順路!也不去戳破,只倚窗朝玻璃外微笑著。

      似乎沒過多久,就到了朱哥哥家小區(qū)門口。打電話叫了嫂子來接,沒說幾句閑話,只瞟瞟薛冰,又瞟瞟崔東城,突然問薛冰是不是有著落了?沒辦法,這突如其來的關懷,總得應付。但崔東城在身邊,一聲“沒有”不免說得叫人頭皮發(fā)麻。

      等到二人離去,崔東城叫薛冰坐副駕駛座,“說話方便些”。可薛冰真坐上去了,他卻沒什么話好說了,比朱哥哥睡在后頭時還安靜些。只偶爾問一句“路沒走錯吧”?薛冰就望一眼路,說一聲“沒走錯”。薛冰不覺得氣氛尷尬,反而覺得是合理的。她望一眼崔東城,他也望一眼她,似乎有話想說,但終究沒說出來。薛冰又望窗外的風景,不覺得是搭一趟很短的有終點的便車,只覺得是在這城市漫無目的地晃蕩。

      “要不要上來坐一坐?”臨下車時,她問。

      “不了不了。”崔東城忙道,頓一頓,又笑笑說:“我還有別的事情呢?!?/p>

      “呀!我給忘了。”薛冰真心實意地抱歉,趕忙催他走。

      掉頭時,車頭燈在前面墻上倏地晃了個圈,薛冰心里亮堂了一下,旋即又暗了。

      沒過幾天,薛冰吃了晚飯回家。六七點光景,窗外還亮堂。薛太太一個人坐在客廳里,寬茶幾上,擺了好幾個燙金禮盒,蓋子全打開了,原本擺放整齊的喜糖、喜餅、巧克力、果脯、果凍等鋪了一桌。

      “快來快來!”看見薛冰,薛太太歡聲雀躍。

      在糖堆中搜索了一陣,薛太太從中抽出好幾個紅包,看上去比慣常的要厚一些。薛太太嘖嘖道:“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他們家是真的有錢?!?/p>

      見薛冰不作聲,薛太太繼續(xù)說:“是蘇家小姐要結(jié)婚了——就是住我們家附近的蘇家小姐。他們家全天都鬧哄哄的,人多!隔三岔五就要拉我去打牌。每次打,都打很大,緊張都緊張死了。他們都是隨便輸輸,隨便贏贏的,幾萬塊錢,眼睛都不眨的,不過打發(fā)時間?!?/p>

      “他們家已經(jīng)發(fā)話了,去吃酒的都不必送人情?!毖μ终f,“他們越這樣說,咱們的紅包就越得包得大一點。”

      薛冰“哦”了一聲。不必薛太太強調(diào),薛冰也知道這蘇小姐是誰。

      “說起來,她的年紀比你還大一歲,”薛太太說,“鼻子跟她老媽一模一樣,鼻孔非常大;又是一雙對眼,像癡呆的,難看死了!打扮倒是會打扮的,衣服穿得露——她肉倒是有點肉的,不像有些人是竹竿,一點福相都沒有。我聽他們家里人說,這幾年,她也沒在外面做事,閑,相親倒相得很勤,比你勤?,F(xiàn)在,終于嫁出去了——我們以前都說她怎么也嫁不掉的?!?/p>

      薛太太意味深長地望一眼薛冰。后者以為聽完訓誡可乖乖回房了,薛太太一個箭步上前,把喜帖遞給她。

      “我納悶了一下午了,她老公是不是你同學?”

      薛冰見喜帖上赫然寫著“崔東城”三字,覺得地板晃了一晃,仿佛正站在立交橋中央,下面有重型卡車呼嘯而過。

      “不是同學,隔壁班的?!?/p>

      “看不出來?。∧菢右粋€矮冬瓜!”

      薛冰不作聲。

      “配蘇小姐倒是配的。”

      薛冰努力回想蘇小姐的模樣,但一點也想不起來,光記得她有一個“豬鼻子”了。

      “蘇家的家產(chǎn)就這樣被人謀了去啊!”薛太太叫了一聲。

      “謀家產(chǎn)?”

      “他們家沒有兒子,只有兩個女兒,以后家產(chǎn)都是這兩個女兒分的。說是說要平分,大女兒肯定會多分一點?!?/p>

      “哎呀!你同學該不會是入贅吧!這倒是說得通了。不然,蘇家哪會干這門子便宜事?”薛太太又叫了聲,仿佛接連受刺激,怎么也按捺不住聲氣。

      “……房子是女方出的,車子也是女方買的……”恍惚中,薛冰又聽見了薛太太鏗鏘的話音。

      薛太太正在算女方給了男方多少“彩禮”:

      皇家花園137坪商品房一套,300萬左右;

      裝修,50萬—70萬;

      雷克薩斯GS 350一輛, 84萬;

      女方包酒席70桌,每桌1萬;

      ……

      “輕輕松松,就賺500多萬?!?/p>

      薛太太算得滿臉通紅,每說一個“萬”字,音調(diào)都要高幾分。

      “你跟他關系怎么樣?”薛太太突然正色問薛冰。

      “還可以?!?/p>

      “以后要再多來往來往?!毖μf,“你知不知道,蘇家還把他弄到警局了!有編制的!正式工!不知道又花了多少錢!多來往來往,以后有什么事,多一個照應?!?/p>

      “只買了輛雷克薩斯給他。畢竟是個小警察,不能太張揚?!毖μ终f。

      薛冰不接薛太太的茬,突然笑問:“如果我結(jié)婚了,你們給多少嫁妝?”

      薛太太毫無防備,愣了一愣,忙說:“這個你放心,不會虧待你的?!?/p>

      “有沒有房子?有沒有車子?”

      薛冰回想那輛雷克薩斯。想來當時已水到渠成,所以才會開出來巡場。嘴巴倒是很緊,沒露半點風聲。她不知道,朱哥哥也未必知道。當時他說送她回來是“順路”,如今看來當真是“順路”。她又冤枉好人了。

      “房子都沒有的男人,你嫁他做什么?”

      “可人家蘇小姐……”

      “你比她強多了。這蘇小姐的脾氣可大了,你同學不知道受不受得住。”薛太太頓了一頓,確信地說,“他應該受得住的!”

      薛冰不想再知道什么,她覺得自己知道得太多了。

      薛太太很快又發(fā)現(xiàn)了蹊蹺之處:“蘇家有頭有臉的,怎么沒訂婚就要結(jié)婚了?不知道有什么古怪?唉,現(xiàn)在的人越來越?jīng)]規(guī)矩了?!?/p>

      薛冰全身顫抖了一下??磥碜约菏翘煺媪??再看一下喜帖,婚禮定在八月,時間好像是倉促了一點。喜帖上只寫了薛先生薛太太二人的名字,想來是女方送的。不知道男方會不會再補一張給她?

      天黑了下來,早已開啟的路燈終于發(fā)光了。又有人開門進來,抬頭一看原來是薛先生。薛太太又大叫一聲“快來快來”。薛先生以為出了什么事,急忙打聽。

      “原來是薛冰那個同學??!”薛先生當場也震驚了。

      薛先生是遠比薛冰稱職的聽眾,夫妻倆熱鬧了一陣。薛冰趁機逃離現(xiàn)場。關了門,在黑暗中呆立了幾分鐘,之前很多想不通的關節(jié)慢慢澄明起來——豁然開朗!

      這么說,一切都是幻象。而且,不是那種發(fā)生在眼前你伸手去摸仿佛就摸得到的幻象。這幻象,像塊囊腫,潛伏在五臟六腑的什么地方,地久天長,由她本人日日呵護,慢慢成長,然而你是怎么也察覺不到的。從始至今,發(fā)生過什么事嗎?凝視,或許只因為不解;同聲協(xié)氣,是因在別人眼中,他們都是異類;酒后的真言,跟胡話其實沒什么差別;因自卑而不敢向前——這是最大的一個笑話。

      退一步說,假如一切都是真的,最后的結(jié)果卻表明:所有這一切真的戲弄、真的眷顧,不僅僅只是給予她的?;蛟S,他曾經(jīng)欣賞她的灑脫。后來,她連這一份灑脫也沒了,倒是他,總能出人意表,倒灑脫起來了。在他,她或許是一個選擇;在她,他卻是唯一的選擇。不過,什么都沒發(fā)生過,有的只是她自己的寂寞,自己心中的波濤洶涌。

      她喜歡這種一切清清楚楚的感覺。傷口結(jié)痂不久,她也要自己揭去,讓傷口暴露在外。晚上肯定不會做什么夢了。

      半個月后,又見了面。菜上到第三道,新娘正準備換第二套禮服,崔東城姍姍來遲。

      眾人道,真巧真巧,說曹操,曹操就到。

      “太好了太好了,你們統(tǒng)統(tǒng)都在?!贝迻|城臉色紅潤,滿臉堆笑,才讓他臉上的肉往上飛而非下墜。他穿一件藍白橫條紋的Polo衫,領子豎著,腋下挾一個公文包。他不急著坐下,從包里面摸索了一陣,抽出十來張喜帖來。

      “恭喜恭喜?!卑l(fā)到薛冰時,她熱切地恭賀著。仔細看喜帖上崔先生和蘇小姐并排寫著的姓名,以及“百年好合”四個字——真美呵!

      崔東城又說,要下樓去開車后備箱拿喜糖。

      “等一下等一下,糖慢慢拿沒關系,先坐下先坐下,我們有話要問你?!眱蓚€人起身拉崔東城坐,又有人往他杯子里斟酒。

      “別倒了別倒了,我今天開車?!毙€是笑著的,但有了防備的神色。

      “哎呀呀,你以前不是這樣子的,現(xiàn)在這么不給面子?”

      這似乎是極嚴厲的指責了。崔東城只好坐下,慢條斯理地把別人之前倒的紅酒倒到未用的盞碟中,舀甜湯來滌蕩了杯子,再叫服務員拿淡啤來,才喝了一杯,皺眉眨眼,像是胃酸倒流犯惡心而在強忍。整個過程中,眾人均不語,像看什么默劇一般凝神屏息地看著崔東城表演。他們這一桌之外,賓客吵得震天響。

      “不一樣,果然是不一樣了?!庇腥死湫Φ?。

      “什么不一樣?”崔東城笑呵呵地反問。

      “有人管了,喝酒都不爽氣。以前從來不會這樣的!我們真是太傷心了。你是不是怕回家被老婆聞出酒味來,不準你上床?”

      “我今天開車。”崔東城做出無奈的表情來,然而還是不得不辯解,“我們又沒有結(jié)婚,什么上床不上床的。你們這些人啊,整天想的就是這些事情!我回也是回自己的家,她又不在的。我是我,她是她。”

      “新房還沒裝修好?”有人關切地問。

      “你家不就是她家?老婆難道不是要娶進門的?你這樣說,可真不夠意思。好吧好吧,以后我叫你老婆跟你說:她家也不是你家。她是她,你是你。哈哈哈哈!”有人關切起蘇小姐的利益。

      “車倒是先開上了。”喧鬧中,朱哥哥指出這個事實。

      “你們這幫人!你們這幫人!”崔東城只搖頭晃腦地重復這句話,似乎有些惱了,臉面顯得更紅,但也可能只是喜氣。

      “他們是在嫉妒你,嫉妒得很吶!”薛冰說。

      崔東城笑了幾聲。

      “哎呀呀哎呀呀,”眾人調(diào)轉(zhuǎn)槍頭對準薛冰,“嫉妒?我們嫉妒他什么啦?”

      連崔東城都問:“是呀,他們嫉妒我什么?我有什么好嫉妒的?”

      “沒嫉妒,沒嫉妒,我開玩笑的?!毖Ρφf。

      “你呀你呀,就會亂說話,該罰酒的。要不要崔東城代你罰?叫你亂幫他說話?!?/p>

      薛冰倏地一聲站了起來,滿了杯,舉到剛才對她說話的人面前,“不就是喝個酒嘛,我干杯你隨意?!痹拕傉f完,端起來就喝。她不想酒灑出來,因此喝得慢了些,到底喝得一滴不剩,舉空杯給人看!

      其他人轉(zhuǎn)而又幫薛冰的腔:“薛冰敬的酒,你是逃不掉的了。還不趕快喝掉?別磨磨蹭蹭了,一點都不像個男人!”

      “喝!喝!崔東城,我都是被你害的?!?/p>

      “喝!喝!”崔東城嚷著,臉紅脖子粗。

      “哎呀呀,終于不扮淑女了。”朱哥哥使勁拍一下圓桌,玻璃轉(zhuǎn)臺應聲震了幾下,清清淡淡的甜湯蕩出一圈波紋,“你們看看,她像不像以前在學校里那樣爽氣?阿冰啊阿冰,你可終于回來了?!?/p>

      薛冰瞇縫著眼,伸出雙手。朱哥哥像條叭兒狗似地,慌忙跑過去,和她實打?qū)嵉乇Я艘幌?。眾人歡呼。又有人想跟在朱哥哥后頭也抱上一抱,都走到薛冰身邊了,她卻撅嘴扭頭,自顧自吃起菜來。眾人大笑。

      “還是現(xiàn)在好!”崔東城說。眾人的關注點一時之間都轉(zhuǎn)到了薛冰身上,把他給冷落了。

      “漂亮倒是現(xiàn)在漂亮些?!敝旄绺缤谎鄞迻|城,贊同地說。

      “有什么好的,”薛冰正色說,“這一桌子,就我一個人還沒著落了。你們不嫉妒他,我是有點嫉妒的?!?/p>

      眾人以為薛冰觸景傷情,自暴自棄,七嘴八舌地安慰:

      “明天往你家里送十個八個男人。挑不上,再送十個!”

      “有什么好急的,你又不是老女人!我后悔死了。崔東城,你后悔了沒?要不,這婚就不結(jié)了?呵呵?!?/p>

      “你要真想嫁,都不知道嫁了多少遍了?!?/p>

      薛冰笑兩聲,欲言又止,伸筷夾菜來吃。一邊夾,一邊笑說:“你們一個個真是太好人了!別只光顧著說我了。說說新郎倌吧。過幾天我們又要去吃他的酒了?!?/p>

      “來來來,你們每一個都要來?!贝迻|城接過話頭去,很開心又成了眾人矚目之人。

      “一定一定。”薛冰急忙說。

      “我不去行不行?”有人問。

      “不行。一千個不行,一萬個不行!”

      “搞得這么嚇人!”

      或許是因為氣氛太過熱烈,太多的人有太多的話需要傾吐,無暇顧及一句兩句意義含糊的醉話、胡話、說到一半的話。

      朱哥哥端著酒杯,晃晃蕩蕩地走到崔東城身邊,用手肘勾他的頸脖,身體下壓,低頭對著崔東城耳朵大聲說:“你跟蘇家小姐談了多久啊?我們一點風都沒收到!干嘛這么神秘。是不是怕別人知道了,把蘇小姐從你身邊搶走了?”

      雷動的笑聲喧嘩聲,第一次壓過了鄰桌。

      崔東城使勁推開了朱哥哥。后者一個踉蹌,幾乎摔倒。驚呼的人有,嬉笑的人也有。崔東城挪開椅子,起身扶朱哥哥回座位。朱哥哥笑著,推搡著崔東城,如孩童無厘頭的爭斗。朱哥哥雖比崔東城高兩個頭,但卻被后者硬推回位子上癱坐。崔東城回到自己的位子,滿臉通紅,額頭沁出汗來,執(zhí)筷的右手不自覺地抖了兩下。

      “為什么不跟我們說啊?”沒人忽略朱哥哥剛才的醉話。

      崔東城正要說什么,卻被薛冰搶在了前頭:

      “為什么要跟你們說?你們跟他很好嗎?為什么有事情,就一定要拿出來說?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人們面面相覷,好像薛冰說的是不知哪個爪哇國的話,全然無解,臉上現(xiàn)不出半點笑容來。

      朱哥哥口齒不清地問:“你,你……你是不是喝醉了?”

      “沒醉?!彼@樣說,人們只當是醉鬼的標準回答。有人輕蔑地望著她。

      “不要這么說嘛,”崔東城笑著對薛冰說,“在座的,哪一個不是好朋友?”

      頃刻間,崔東城就恢復了精神氣,仿佛網(wǎng)絡游戲里的英雄,趁怪物一個不注意,又滿血復活了,可再戰(zhàn)個三百回合。

      對薛冰說完話,崔東城又對余人說:“之所以不告訴你們,是因為你們都沒問我啊?!?/p>

      新郎新娘在隔了兩桌的地方敬酒。眾人似乎都覺得婚宴接近尾聲,沒力氣再嬉鬧了。又好像是被薛冰潑了冷水,再也沒有什么興致。紛紛無語。

      薛冰用杯底敲桌沿,笑著說要跟崔東城干一杯。

      人們似乎醒過來了一會兒?!把Ρ吹木?,你是逃不掉的了。還不趕快喝掉?”

      “待會還要開車去別的地方,喝多了不好?!贝迻|城舊話重提。

      “這樣。那我不勉強你了。”她端起酒杯,一干到底。

      崔東城怔了一怔,一動不動。人們隨意笑了兩聲,并不往心里去,也不和薛冰說什么。

      新郎新娘終于到了這一桌。眾人起身、調(diào)笑、牽絆、嬉鬧,其樂融融。崔東城特別起勁地鬧著新郎新娘,一定要往死里灌的樣子。崔東城也特意陪了兩杯。沒人質(zhì)問他開車為何還要喝酒,所有人都在燦爛地笑著,衷心地祝愿著。掩藏不住的喜氣,沾染了所有人。

      “恭喜,恭喜。恭喜,恭喜。”薛冰熱烈地祝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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