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婚十年

艾小羊

20歲的時候，他在足球場上踢足球，看到一個紅衣女孩抱著書走過操場，他的腳出賣了眼睛，球不偏不倚地打中女孩的后背。女孩尖叫一聲，他跑過去道歉，順便打聽她學哪個專業(yè)，住在哪幢樓上。

他去找她，用牛皮紙袋裝了兩串從學校南門的枇杷樹上摘下來的黃熟的枇杷，他爬樹的時候，幾個女生在樹下嘰嘰喳喳地議論。她接了枇杷，問好吃吧，他說你嘗嘗。她拿出一只小盆，取了一串枇杷去水房洗，洗了足有一個世紀，許多枇杷被她洗破了皮。

“你有潔癖吧？”他笑著問。

“嗯，真的有點?！彼J真地回答。

他們第一次接吻后，她哭了半個小時，她說只有壞人才做這件事。他拍她的肩膀，覺得無法向她解釋自己不是壞人，因為他心里所想的那些，明明就是壞人才想的事情，他并沒有想與她結(jié)婚，卻想與她做盡男歡女愛的事情。所以，當她問他：“你會對我的一生負責嗎？”他沒敢說話，她想得那么遠，遠到他從來沒有想過。

隔壁宿舍的一位大哥告訴他：“女孩都是遠視眼，你給她一個溫柔的眼神，她就想一輩子都有這種眼神；你親吻了她，她就想一輩子跟你在一起?！?/p>

他點燃一支煙，饒有興致地想，女孩可真有意思。他們在大學里好了兩年，畢業(yè)后留在同一座城市。她分配在一家軍事院校，做穿軍裝的女教官，他在研究所里搞工程技術(shù)。

她第一次住在他的房間。“喂，不要用剪手指甲的指甲剪剪腳指甲?！碑敃r他剪完了手指甲，開始剪左腳的第一個大腳趾指甲，聽到她的怒吼，忽然有一種奇妙的恐懼感：“自由自在的生活已經(jīng)結(jié)束?！彼氖终煜蛩掷镂罩话褌€頭強壯的指甲剪，他慢慢騰騰地接過來，一剪子下去太深，疼得裂了一下嘴。

他有時不免嫌她麻煩。她不僅過分愛清潔，而且過分地喜歡做夢。

畢業(yè)1年后，她要考托福，說到第10次，他默默拿出半個月工資，為她報了一個培訓班。上培訓班的第1天，她不明原因地發(fā)燒，第3天成了高燒。休息了一個星期，人還是沒精神，讓他去退托福培訓班的錢，他磨了半天嘴皮子，人家只肯退70%的報名費。無緣無故損失了一筆錢，他很不開心，一路上想著怎樣責怪她一頓，但進門看到她，忽然改了主意，說：“老師人挺好的，把錢全退了。”

畢業(yè)第3年，她要考研究生，他說：“你就考本市的吧，她說：“我要去北京?！?/p>

她報了一個考研班，第1天上課便暈倒在課堂上。他趕到醫(yī)院，聽說她是被4個男生抬出教室的。她說休息一個星期再去上課，但一個星期后還是渾身難受，休息了一個月，還是難受，只好又退了補習班的錢，繼續(xù)休息下去。身體弱，脾氣漲。她責怪他這樣，責怪他那樣，到后來，他也懶得去弄懂她究竟責怪自己什么了。女人要責怪一個男人，男人是沒辦法去想原因的，越想越糊涂。

她最后確診為甲亢。女醫(yī)生把他拉到一邊說：“甲亢病人脾氣大，你要多擔待。”他怨氣全消，還憐憫起她來。他問她：“不出國了嗎？”她搖頭?！安豢佳辛藛幔俊彼矒u頭?！澳俏覀兘Y(jié)婚吧？”她想了半天，點點頭。

“你愛我嗎？”她問他。他說：“當然，要不干嗎跟你結(jié)婚?！彼麄円呀?jīng)戀愛了5年，他其實一直不怎么想愛與不愛這個問題，除非她一定要他想。即使他想，也想不明白，只是覺得一件事情做了5年，總要有個結(jié)局。

婚后第4年，孩子出生。她半夜起床沖奶粉，奶嘴掉在地上，她撿起來，用手擦了擦，他被吵醒，起來撒尿，恰巧看見。站在馬桶邊，他忽然覺得整個衛(wèi)生間里彌漫的悲傷，像白熾燈照亮的一塊冰，他被包裹在冰塊中，動彈不得。

他去翻她的抽屜，那只大大的、專用剪腳指甲的指甲剪已不見蹤影。他買了一只，交給她，她說：“哪還顧得上這些?！?/p>

孩子5個月大，他被牽連進一樁經(jīng)濟案件。離家10個月，每個星期，她來看他一次，每次都哭。“我覺得自己好坎坷?！彼f。他說不出話，對于人生，誰都沒有經(jīng)驗。

相愛的時候，總想著結(jié)婚；結(jié)婚后，路走得不順，又想到，如果真愛一個人，實在不應該把她帶進這種生活的污水。

他的父母來幫她帶孩子，她下班回家，他媽媽對她抱怨：“你兒子今天又把尿尿到我的褲子上了。”

“我的人生好坎坷。”他做了一個夢，在夢里聽到她說。

10個月后，他帶著緩刑判決書回家，孩子已經(jīng)會走路了。她說：“當初真不應該嫁給你?！彼f：“我也不應該娶你?！彼┡?，跳起來打他，一拳一拳地打在他的胸口上，他向后退，貼到了墻，驚訝她的力氣很大。等她打累了，他才說：“我的意思是，如果不娶你，你就不會受這么多苦。”她愣住，手捂著臉，抽動肩膀，不知在哭還是笑。他試著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那肩膀厚實而堅硬，與年少時觸到的那副柔弱無骨的肩膀判若兩人。

他在家里待了半年。一天晚上，她說：“部隊讓我轉(zhuǎn)業(yè)，但你現(xiàn)在沒工作，我覺得我不能轉(zhuǎn)。”他趕緊說：“你別管我，該轉(zhuǎn)就轉(zhuǎn)?！彼粷M意地翻了個身，說：“我怎么能不管你。”

過了很久，他以為她已經(jīng)睡著了，想起身抽支煙，卻忽然聽到她說話：“你到底愛不愛我？如果你愛我，怎么付出我都愿意；如果你不愛我，我就不劃算?！彼€是下床拿了煙與煙灰缸，將煙灰缸放在腿上，點燃了一支煙。女人的想法總讓他措手不及，愛或者不愛這個問題，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思考過，兩個人在一起這么久，就像兩棵不同品種的樹，不小心落在了一個樹坑，一起生長，一起迎接陽光或者風暴，生活似乎天生應該如此，而不是某一個人主觀的選擇。

至于愛，究竟負責改變還是推動，他并沒有想得明白，甚至只有當她問到愛的時候，他才意識到世間還有這樣一個字眼。這或許就是男人與女人的區(qū)別，男人更加遵從生活，而女人總想在生活之外擁有一點夢想。于是，他嘆了一口氣，滿足她：“我怎么會不愛你？”“可我根本感覺不到。你看你，從來不夸我好，也不說我愛你，你整天回到家，就像去辦公室一樣，根本看不出你回家有多高興?！彼谛睦锇@了一聲這下麻煩了，開始深思熟慮地考慮如何回答她的問題，最后，他下決心似的摁滅了煙頭，什么也沒說，緊緊地抱住了她，她的身體起初是談判式的堅硬，不一會兒就柔軟下來，他舒了一口氣，知道那場艱難的對話已經(jīng)結(jié)束。

他們還一起出了一次車禍。他開車，車上有5個人，只有她一個人受傷了，當時她在睡覺。她的臉上留了一道很長的傷疤，鼻梁被撞得凹了下去，她腦袋包著紗布的樣子著實嚇了他一跳。他努力裝做平常，照顧她吃飯、起夜，安慰她一切都會好，她能回到原來的樣子。

“等拆了紗布，看到我毀容的樣子，你一定不會愛我了?！彼f。他勸她別想得太多，對于愛這個問題，他其實已經(jīng)不想回答，他從未想過離開她，無論什么原因，然而他也不愿意把這個問題復雜到跟愛連在一起。生活使他扎根到她的樹坑，他便懶得質(zhì)疑，也從未想過傷筋動骨地換一個樹坑。既然生活不是將你安排在這個坑，但也會安排進那個坑，還有什么可挑剔的？最初的選擇不過是一場盛大的焰火晚會，點燃人們?nèi)A麗的欲望與夢想，讓他們不至于在日后慘淡的現(xiàn)實中，連回憶都沒有。

她的臉上果真留下了傷疤，鼻梁做了兩次整形手術(shù)才重新直立起來，卻拉扯得鼻頭有一點點變形，然而這一點變形，只有十分熟悉她的人才能看出來。

他們已經(jīng)結(jié)婚10年了。紀念日那天，他買了一只粗大的金手鐲送給她，她說：“是不是太粗了一點？”他說：“就要粗一點，顯得有幸福感。”

過了兩天，她拿出那只手鐲，讓他退掉。

她說：“太粗了，戴不出去。再說兒子要上小學了，以后用錢的地方還很多?！彼f：“你這個人真想不開?！北汩_車出了門?；丶衣飞系燃t燈的時候，看到手機短信提示，銀行卡收到退款，他揣起手機，加了一腳油門。一路上，他腦袋里都在想，要對她說一句“我愛你”。

進家，聽到有炒菜的聲音，他直奔廚房，剛打開門，便聽到她怒吼：“炸魚呢，快出去，等會兒弄得全家都是魚腥味！”他連忙退了出去，坐在沙發(fā)上打開電視，想看一會兒球賽，孩子跑來吵著要看動畫片，他只好又把電視讓給兒子，一個人去陽臺上抽煙、看風景，直到她喊吃飯了。

他忽然有些佩服自己的太太，即使再忙，也能分了精力關(guān)注愛或者不愛這個宏大的問題，而男人在這方面卻要笨得多，他們說一句“我愛你”，要舞臺、幕布、燈光、報幕員等等都配合自己，只要某一個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了問題，對不起，演出取消了。

晚飯的時候，他夾了一塊沒有刺的魚肉到太太碗里，彼時，太太正扭頭責怪孩子不吃青菜，回過頭來，她一筷子將魚肉送進口里，絲毫沒有懷疑這塊魚肉的來路。

他沒有責怪她，只是想，這樣的故事一定也曾經(jīng)發(fā)生在他的身上，心急焦躁，沒有看到她的關(guān)懷，也許會發(fā)生在許許多多的人身上。只是不管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愛其實早已經(jīng)來過。

（摘自《女報·生活志》）（責編 懸塔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