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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
》原本無征遼故事考——兼說《水滸傳》原本的回數(shù)
·張錦池
·《水滸傳》除七十回本以外,各本皆有的“征遼”故事。本文認為,征遼故事是偽墨,可以從薊州的歸屬問題、魯智深的兩個偈語、宋江參禪五臺山、梁山泊與蓼兒洼的地點、征遼后一百單八將未多未少幾方面得到證實??急嬲鬟|之真?zhèn)危玛P施耐庵的創(chuàng)作宗旨。宋江接受招安以后除平了方臘以外,還平了遼,然后遇害。這是“狡兔死,走狗烹”的悲劇,是“天下本是將軍定,不讓將軍見太平”的悲劇,是于謙式的悲劇。宋江謀求招安以后平了方臘,志在平虜而未能征遼,便遇害了。這是另一種悲劇,是“夜視太白收光芒,報國欲死無戰(zhàn)場”的悲劇,是“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的悲劇,是岳飛式的悲劇。其深刻性非“狡兔死,走狗烹”型的悲劇所能比擬,它旨在引起人們對北宋何以亡于金、南宋何以亡于元的反思。本文認為《水滸傳》原本應為九十五回。
《水滸傳》 征遼故事 宋江
引
言
《水滸傳》的版本異常復雜,可分為繁本和簡本兩大系統(tǒng)。
簡本,即文簡事繁本,主要有一百十五回本、一百零二回本、一百十回本、一百二十四回本等。
繁本,即文繁事簡本,主要有一百回本、一百二十回本、七十回本等。“征田虎、平王慶”的故事,各簡本皆有,繁本一百二十回本亦有,而一百回本與七十回本俱無。
那么,哪種是《水滸傳》的原本呢?是其中某一種,還是另有玄機?或者如鄭振鐸所說《水滸傳》原本“大致相當于一百回本減去‘征遼’故事八回之后的九十二回,或一百二十回本減去‘征遼’故事八回和‘平田虎、王慶’故事二十回之后的九十二回”。尤其是那除七十回本以外,各本皆有的“征遼”故事,究竟是施耐庵原創(chuàng),還是后人所加?這是個大問題,“五四”以來,學界也一直說法不一。茲不揣淺陋,試對此問題作一梳理,以就正于方家。
《水滸傳》宋江“平田虎、王慶”,系后人增添,這已為學術界所公認。如明人天都外臣(汪道昆)在《水滸傳序》中說:
故老傳聞:洪武初,越人羅氏,詼詭多智,為此書,共一百回,各以妖異之語引于其首,以為之艷。嘉靖時,郭武定重刻其書,削去致語,獨存本傳。余猶及見《燈花婆婆》數(shù)種,極其蒜酪。余皆散佚,既已可恨。自此版者漸多,復為村學究所損益。蓋損其科諢形容之妙,而益以淮西、河北二事。赭豹之文,而畫蛇之足,豈非此書之再厄乎!
這就告訴我們,羅氏古本《水滸傳》中的“平田虎、王慶”乃“村學究”所加,是畫蛇添足,而“征遼”一事是原有的。故全書共一百回。這種說法是比較客觀的。
易生歧義的說法是袁無涯的,他在《忠義水滸全書·發(fā)凡》中寫道:
古本有羅氏致語,相傳《燈花婆婆》等事,既不可復見;乃后人有因四大寇之拘而酌損之者,有嫌一百廿回之繁而淘汰之者,皆失。郭武定本,即舊本,移置閻婆事,甚善;其于寇中去王、田而加遼國,猶是小家照應之法。不知大手筆者,正不爾爾,如本內王進開章而不復收繳,此所以異于諸小說,而為小說之圣也歟!
這里,要注意的是三點:
一是,袁無涯這么述說“羅氏古本”、“郭武定本,即舊本”、《忠義水滸全書》的來龍去脈,是有深意的。顯然是旨在要人們相信,他為之寫“凡例”的《忠義水滸全書》是以“羅氏古本”為底本,并吸取了“郭武定本,即舊本”之長而成書的,中有平“四寇”,共一百二十回。這種托古改制,是不足為法的。
二是,由此也告訴我們,“王、田”之入一百二十回《忠義水滸全書》,顯系后人所加,亦有可能是袁無涯本人所為。所以,兩個故事在篇幅上也來個平分秋色,各占十回。
三是,無論百回本,還是百二十回本,其第七十二回皆寫及那宋徽宗御筆書于素白屏風上的“四大寇”名單:一曰山東宋江,二曰河北王慶,三曰淮西田虎,四曰江南方臘?!叭ネ?、田而加遼國”云云,很明顯,是從“四大寇”名單之變動來說的,不是從后文故事情節(jié)之有無來說的。則“征遼”故事,乃“郭武定本”即“舊本”所原有,亦明矣。
一言以蔽之,如何理解“去王、田而加遼國”,是考察“郭武定本,即舊本”有無征遼故事的關鍵。要之,“去王、田而加遼國”,其所“去”所“加”者乃宋徽宗御書之“四大寇”名單上的,而非小說故事情節(jié)中的。這就是問題的癥結所在。
把話說得最清楚的還是明人李贄,他在《忠義水滸傳序》中說:
《水滸傳》者,發(fā)憤之作也?!┝_二公身在元,心在宋,雖生元日,實憤宋事。是故憤二帝之北狩,則稱大破遼以泄其憤;憤南渡之茍安,則稱滅方臘以泄其憤。敢問泄憤者誰乎?則前日嘯聚水滸之強人也,欲不謂之忠義不可也。
李贄不但指出“征遼”之事是施耐庵的原創(chuàng),并且還指出“征遼”的用意,即生活在元代的施、羅二人由于“實憤宋事”才編寫出來。
要之,認為征遼故事為《水滸傳》所原有,乃明代中后期學界的一般看法。
“五四”以后,胡適在《中國章回小說考證·水滸傳考證》中認為:
宋元人借這故事發(fā)揮他們的宿怨,故把一座強盜山寨變成替天行道的機關。明初人借他發(fā)揮宿怨,故寫宋江等平四寇立大功之后反被政府陷害謀死。明朝中葉的人——所謂施耐庵——借他發(fā)揮他的一肚皮宿怨,故削去招安以后的事,做成一部純粹反抗政府的書。
在這里胡適也同意“征遼”乃系施耐庵的原創(chuàng),然在“征遼”之用意上卻與李贄又有所不同。按照胡適的思路,宋江最終的悲劇結局乃明人為諷刺明初統(tǒng)治者(朱元璋)殺害功臣而寫。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則認為:
《水滸》有古本百回,當時“既不可復見”;又有舊本,似百二十回,中有“四大寇”,蓋謂王田方及宋江,即柴進見于白屏風上御書者(見百十五回本之六十七回及《水滸全傳》七十二回)。郭氏本始破其拘,削王田而加遼國,成百回;《水滸全書》又增王田,仍存遼國,復為百廿回,而宋江乃始退居于四寇之外。然《宣和遺事》所謂“三路之寇”者,實指攻奪淮陽京西河北三路強人,皆宋江屬,不知何人誤讀,遂以王慶田虎輩當之。然破遼故事慮亦非始作于明,宋代外敵憑陵,國政弛廢,轉思草澤,蓋亦人情,故或造野語以自慰,復多異說,不能合符,于是后之小說,既以取舍不同而分歧,所取者又以話本非一而違異,田虎王慶在百回本與百十七回本名同而文迥別,迨亦由此而已。惟其后討平方臘,則各本悉同,因疑在郭本(明嘉靖時武定侯郭勛家所傳之本)所據(jù)舊本之前,當又有別本,即以平方臘接招安之后,如《宣和遺事》所記者,于事理始為密合,然而證信尚缺,未能定也。
鄭振鐸贊同魯迅的看法,并予以闡說,云:
我們仔細的研究了幾種本子的《水滸傳》,無論其為繁本、簡本、一百回本、一百一十五回本或一百二十回本之后,我們便顯然的可以看出,原本《水滸傳》的結構是一個什么樣子的。除了金圣嘆偽托的七十回刪本之外,其余的許多繁本、簡本的《水滸傳》,都只是在原本之上增加了什么上去,但這些增加的痕跡卻是異常明顯的。原本《水滸傳》的結構,當系始于張?zhí)鞄熎盱烈撸缓髷⑼踹M、史進、魯智深、林沖諸人的事,然后敘晁蓋諸人智取生辰綱的事,然后敘宋江殺閻婆惜,武松打虎殺嫂,以及大鬧江州,三打祝家莊的事,然后敘盧俊義的被賺上山,一百單八個好漢的齊聚于梁山泊,然后敘元宵夜鬧東京,三敗高太尉,以及全伙受招安的事。至此為止,原本與諸種繁本、簡本的皆無大差別。此下,諸本或添征遼及征田虎、王慶,皆為原本所無。原本當于“全伙受招安”之后,即直接征方臘的事。
要之,在有無征遼的問題上,胡適是采用了明人的成說;魯迅則認為征遼當系偽墨;同意魯迅的看法,并予論證者,是鄭振鐸;而幾部有影響的“文學史”卻多未提及。
的確,直到現(xiàn)在為止,還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權威的古本來作為征遼故事有無的證明。征遼故事是否偽墨,這不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問題,而應憑“證信”說話。試擺事實如下:
其一、從薊州的歸屬問題說起。
各路英雄聚義梁山前,公孫勝、楊雄、石秀、時遷等好漢的故事就發(fā)生在薊州。薊州是大宋的國土,楊雄是薊州府兩院押獄節(jié)級,石秀是其情勝手足的結義兄弟,公孫勝出家修行的紫虛觀也在薊州。
小說寫征遼,宋江領兵攻打薊州城,守將阿里奇開城沖著宋江叫道:“宋朝合敗,命草寇為將,敢來侵犯大國,尚不知死?!彼E州又成了遼國的城池。
這是怎么回事呢?難道是刻印的失誤?非也。卻原來,公元938年,后晉之兒皇帝石敬塘為討好遼國,而將燕云十六州割讓給遼,薊州就是燕云十六州之一,整個北宋王朝亦沒有將其收復。這說明,寫作楊雄故事與征遼故事是兩個作者,一個了解這段歷史,一個不了解這段歷史。難道不是如此嗎?
其二、從魯智深的兩個偈語說起。
書中第五回“魯智深大鬧五臺山”,智真長老與其分別時曾送給他一首偈語,道是:“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興,遇江而止?!闭f的是魯智深如何救林沖大鬧野豬林,如何結楊志落草二龍山寶珠寺,如何三山聚義歸水泊,如何助宋江替天行道于梁山。并說:“你可終身受用。”魯智深接過偈語九拜而別。
書中第九十回“五臺山宋江參禪”,魯智深與長老告別時,智真長老再次送給魯智深一首偈語,道是:“逢夏而擒,遇臘而執(zhí),聽潮而圓,見信而寂。”說的是魯智深如何殺死夏侯成,如何活捉方臘,如何坐化于六和寺。并說:“你可終身受用?!濒斨巧畎菔苜收Z珍藏身邊。
不言而喻,如將兩個偈語合二為一,則成魯智深一生主要事跡的光輝寫照。然而,從這一寫照中可以看出在他的人生道路上并無征遼之舉。魯智深作為梁山的最重要的將領之一,若有“征遼”這樣重大的戰(zhàn)事,他是不可能不參加的??梢姡粌H魯智深沒有“征遼”,宋江也沒有“征遼”,征遼乃是偽墨,難道不是這樣嗎?
其三、從宋江參禪五臺山說起。
一個現(xiàn)象值得注意:就是宋江緣何路經五臺山?照宋江的說法,是“奉詔破遼到此”,來“拜見堂頭大和尚”的。這位堂頭大和尚是位關心國祚民瘼的有名活佛,他對參禪的宋江親手上了三道香,以?!皣裁裉瑲q稔年和”??梢娝麑λ问颐\是何等的關心,然而書中寫他一見魯智深和宋江的面,劈頭一句卻是說魯智深:“徒弟一去數(shù)年,殺人放火不易?!彼谓s忙為魯智深解釋:“智深和尚與宋江做兄弟時,雖是殺人放火,忠心不害良善,善心常在?!敝钦骈L老答的也是:“久聞將軍替天行道,忠義于心,深知眾將義氣為重。吾弟子智深跟著將軍,豈有差錯。”
要之,說來說去,都是嘯聚梁山的事情,片言不及宋江征遼之捷。這怎么解釋呢?密合事理的解釋只能是宋江不是征遼到此,而是宋江受招安進京面圣經此。所以,這位堂頭大和尚對談梁山之事才醉心如是。那宋江所云“奉詔破遼到此”一語,是后人所加,乃“小家照應”而已。
其四、從梁山泊與蓼兒洼說起。
或問:梁山泊在山東鄆城,宋江受招安赴開封朝圣,怎么會經過山西五臺山呢?這正是一個十分重要而又有趣的問題。卻原來,《宣和遺事》中的梁山泊的地理位置是有定所的。它在山西太行山,故曰“太行山梁山泊”。需說明的是,泊畔有蓼兒洼,有宛子城,設有忠義堂,乃兩宋之交忠義八字軍的抗金根據(jù)地。卻原來,《水滸傳》中的梁山泊的地理位置則有其無定所的一面。這無定所的一面,如其寫楊志流落關西路經梁山泊與林沖交手也,則此位于“關西”的梁山泊顯然就是那位于太行山的梁山泊,是二而一的。需說明的是,泊畔也有蓼兒洼,有宛子城,當有忠義堂。如其寫宋江落草為寇也,則梁山泊又分明是在山東濟州府鄆城。需說明的是,泊畔也有蓼兒洼,洼中有忠義堂。如其寫宋江死封“梁山泊都土地”、“忠烈義濟靈應侯”也,則云“宋公明神聚蓼兒洼,徽宗帝夢游梁山泊”,且曰此梁山泊畔有蓼兒洼,蓼兒洼里也有忠義堂。則梁山泊又分明是在宋江等魂棲之所淮南楚州府。正是“三山”都有蓼兒洼,“三山”都有忠義堂,該怎么解釋呢?這當然不無可能是作者的一時失察,致使天衣有縫。然而我更認為這是作者的有意為之,是獨具匠心的。蓋旨在寫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從而寫出:梁山遍宇內,忠義布四海;何處非水滸?何處無忠義之士?宋室所以不競,不是由于我中原無人,而是人才不得其用。
足見,作者寫宋江接受招安是在太行山梁山泊蓼兒洼,高擎“順天”、“護國”兩面大旗,赴開封朝圣,路經五臺山、雙林渡,屯兵于開封北面的陳橋驛,此乃《水滸傳》原本所寫宋江接受招安進京朝圣的路線。值得注意的還有,作者一再提及蓼兒洼,正反映了他對兩宋之交的太行山抗金忠義八字軍的不勝緬懷。這也就難怪,五臺山參禪也罷,雙林渡說雁也罷,陳橋驛滴淚斬小卒也罷,都包蘊著一種不祥之兆,以此接征方臘之第一戰(zhàn)“宋江智取潤州城”,是順理成章的;若以此接所謂征遼之第一戰(zhàn)“宋公明兵打薊州城”,就明顯是一種郢書燕說了。那“奉陛下敕命招安之后,北退遼兵”云云,亦“小家照應”耳。
其五、從征遼后一百單八將未多未少說起。
正如鄭振鐸所說,征遼時:“一百單八個好漢,雖受過許多風波,卻一個也不曾傷折。其陣亡的,受害的,全都是一百單八個好漢以外的新附的諸將官。然而到了征方臘時,陣亡的卻是梁山泊的兄弟們了。這豈不是明明白白的指示給我們看:梁山泊的許多英雄,原本已安排定或在征方臘時陣亡,或功成受害,或潔身歸隱的了。其結局一點也不能移動,但是攻戰(zhàn)又不能一無傷折,所以做‘插增’《水滸傳》的作者們只好請出許多別的將軍們來以代替他們去傷折、陣亡,而留下他們來,依照著原本的結局以結束之。”
我在八十年代的一篇文章中除了贊同鄭振鐸的觀點之外,又作了點補述,說是:征遼、征田虎、征王慶,是后人加的,占《水滸全傳》第八十三回至第一百九回。這三大戰(zhàn)役,其共同點是梁山英雄一個也沒有死,死的都是新結識的弟兄;而新結識的弟兄,其未死者一個也沒有從征方臘。最有趣的是,于征田虎戰(zhàn)役中出現(xiàn)的瓊英郡主,書中大費筆墨寫了她與張清的姻緣以及打石子的技藝之精湛。那么,征方臘時理所應當和丈夫同赴戰(zhàn)場一顯身手,但征方臘中卻沒有她的身影,文中為她找了一個借口,稱其有孕而不得同往。便是一證。
茅盾認為:“從全書看來,《水滸》的結構不是有機的。我們可以把若干主要人物的故事分別編為各自獨立的短篇或中篇而無割裂之感。但是,從一個人物的故事看來,《水滸》的結構是嚴密的,甚至也是有機的?!蔽覀冋J為征遼、征田虎、征王慶之所以能拿掉不僅不影響全書的邏輯性,反倒更嚴密了,并非如“鏈條”丟掉兩節(jié)可以再連接的問題,是由于這些情節(jié)本來就不是《水滸傳》原本這一“鏈條”上的,而是后人加的,是偽墨。此其六也。
顯而易見,考辨征遼之真?zhèn)?,這不是一個小問題,它事關施耐庵的創(chuàng)作宗旨。
兩種悲劇放在我們面前:一是宋江接受招安以后除平了方臘以外,還平了遼,然后遇害。這是一種悲劇,是“狡兔死,走狗烹”的悲劇,是“天下本是將軍定,不讓將軍見太平”的悲劇,是于謙式的悲劇。這是常見于中國歷史的,它記錄了封建當政者的無情和內部矛盾。一是宋江謀求招安以后平了方臘,志在平虜而未能征遼,便遇害了。這是另一種悲劇,是“夜視太白收光芒,報國欲死無戰(zhàn)場”的悲劇,是“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的悲劇,是岳飛式的悲劇。其深刻性非“狡兔死,走狗烹”型的悲劇所能比擬,它旨在引起人們對北宋何以亡于金、南宋何以亡于元的反思,可謂深刻無比!
那么,施耐庵欲賦予宋江的人生悲劇,其質的規(guī)定性究竟是哪一種呢?顯然不是前者,而是后者。這一“意主忠義,而旨歸勸懲”的觀念是淵源有自的,是宋元兩朝時代的歷史思潮的產物,這有事實為證。
譬如,《宣和遺事》是《水滸傳》的雛形,作者的創(chuàng)作宗旨,便鮮明地反映在作品的兩次“神道設教”上:一次是借九天玄女娘娘的口,要宋江率三十六人“廣行忠義,殄滅奸邪”;一次是借東岳大帝的口,要宋江率三十六人“助行忠義,衛(wèi)護國家”。說的多么明確!魯迅云:“宋代外敵憑陵,國政弛廢,轉思草澤,蓋亦人情。”亦此之謂也。以此為基點,宋江與方臘也就成了對立的形象。
再如,元代是元人雜劇興旺發(fā)達的年代,水滸故事是民眾所喜愛的。要注意的是宋江的綽號由龔開所說的“呼保義”變成“順天呼保義”,元人還把忠義堂放到了梁山,并在堂前插了面杏黃旗,上書“替天行道救生民”。羅爾綱說宋江這么做是要:“建立起與宋皇朝相對立的政權,推翻宋皇朝,建立新朝?!卞e了,作者在這里是用春秋的法子,否定當時元蒙貴族統(tǒng)治者所建立的政權是正統(tǒng)。故“順天呼保義”者,順宋室之天、信守忠義也。施耐庵不僅不反宋,而且懷有“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般的宗宋情結。這有“宋江揮淚斬小卒”可證。
施耐庵于《宋江揮淚斬小卒》(第八十三回下半回)短短的半回書中一再提及“陳橋驛”,道是“叫中書省院官二員,就陳橋驛與宋江先鋒犒勞三軍”;道是“宋江催趲三軍,取陳橋驛大路而進”;道是“中書省差到二員廂官,在陳橋驛給散酒肉”;道是“宋江計議定了,飛馬親到陳橋驛邊”;道是“宋江正在陳橋驛勒兵聽罪”;道是“將軍校首級掛于陳橋驛號令”,如加上回目,竟有八次之多,真可謂不厭其煩。試掩卷思之,“陳橋”系什么地方?是當年宋太祖趙匡胤發(fā)動兵變“黃袍加身”之地。試想,宋江若是于揮淚之時效仿宋太祖,也來個黃袍加身,不是易如反掌嗎?是宋江等沒有這樣的實力嗎?非也。試看梁山隊伍打下高唐州、青州、華州、大名府,兩贏童貫,三敗高俅,宋江所領導的梁山隊伍攻城略地,勢如破竹,不僅把當時封建地主武裝打得落花流水,還把當時的宋朝政府武裝打得一敗涂地。足見,“黃袍加身”四字,這對于宋江來說,“非不能也,是不為也”!正因為如此,所以《水滸傳》不是一般的“亂世忠義”的悲歌,就其質的規(guī)定性來說,它還是梁山好漢們的“宗宋情結”的哀歌,其揮淚斬小卒,便是寫宋江之以“哀歌當哭”。
梁山好漢固然是忠義之士,而方臘手下也不乏忠義之人。正因為宋江的中心愿是“平虜保民安國”,所以在征方臘過程中,宋江每死一個兄弟必抱頭慟哭,這不僅是宋江的眼淚,也是作者的眼淚。宋江哭的是兄弟之情,作者哭的是國家棟梁不能用武于邊陲,反倒被朝廷驅入于箕豆相煎的可悲境地。直至“煞曜罡星今已矣,讒臣賊相尚依然”,宋室國將不國矣。作者的創(chuàng)作宗旨實在此。于此不難看出,李贄說施羅“雖生元日,實憤宋事”是有道理的,也就是說《水滸傳》當產生于元代民族矛盾最激烈的時期。
最后,那么《水滸傳》究竟產生于何時呢?至晚當出現(xiàn)于雜劇《宋公明排九宮八卦陣》之前。據(jù)傅惜華考證,雜劇《宋公明排九宮八卦陣》是元明之間的作品。它與《水滸傳》有征遼故事的最初本子當是同一社會思潮的產物,而該雜劇是在有征遼故事的小說影響下出現(xiàn)的,何以見得?這可從兩方面看問題。一是,從審美觀念來說,《水滸傳》征遼故事有一個特點:就是著者以布陣、破陣為情節(jié)發(fā)展的藝術美。這是不見于小說中征方臘的。在宋江受招安之前,也只是出現(xiàn)一次,即一贏童貫中的宋江和吳用擺九宮八卦陣。而在征遼中共出現(xiàn)了八次,分別為五虎靠山陣、太乙三才陣、河洛四象陣、循環(huán)八卦陣、武侯八陣圖、太乙混天象陣、鹍化為鵬陣和九宮八卦陣。二是,這里還需注意的是,宋公明排九宮八卦陣在《水滸傳》里有,雜劇里面也有。那么,究竟是誰采用了誰的呢?當是不言而喻的。李贄所云“施羅二公,雖生元日,實憤宋事”,當不是隨便說說的。凡此,也在證明《水滸傳》中的征遼故事是他人所加的,而非施耐庵的原創(chuàng)。
宋江“征田虎、王慶”系后人所加,這已是學界公認的事實。從百回本來看,第一回至第八十二回是原書實有,第九十一回至第一百回征方臘故事亦為原書所具。其他,如“五臺山宋江參禪”、“陳橋驛滴淚斬小卒”、“雙林渡燕青射雁”等章回,亦與全書血脈相通,也是施耐庵的原創(chuàng)。凡此,共九十三回半,皆施耐庵原著。小說的章回是可以有一定伸縮的,這有簡本《水滸傳》回數(shù)的多寡不一可證。因此說《水滸傳》原本應為九十五回或一百回,當為密合事理的推測。
如果《水滸傳》原本是一百回,當為“一百”這數(shù)理所拘,所以征遼那么大的一次戰(zhàn)役,只給予六回半書,而征田虎、征王慶、征方臘,卻各給予十回或十一回的篇幅。由此,楊定見本《水滸傳》一百回的“一百”,亦可能是托古改制。
那么,究竟是九十五回,還是一百回,“證信尚缺,未能定也”。如果一定要我給出最后一個答案,我將奉上“九五”說。
注
:① [明]天都外臣《水滸傳序》,朱一玄、劉毓忱編《水滸傳資料匯編》,南開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67-168頁。
②③ [明]李贄《焚書》卷三《忠義水滸傳序》,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09頁。
④ 胡適《中國章回小說考證》,上海書店1980年影印版,第58-59頁。
⑤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魯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50-151頁。
⑥⑦ 鄭振鐸《〈水滸傳〉的演化》,竺青選編《名家解讀水滸傳》,山東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64-65、66頁。
⑧ 張錦池《論宋江的藝術形象及其歷史發(fā)展》,載《中國四大古典小說論稿》,華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100、147頁。
⑨ 茅盾《談〈水滸〉的人物和結構》,《文藝報》1950年4月10日。
⑩ 羅爾綱《水滸傳原本和著者研究》,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0頁。
責任編輯:徐永斌
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